恐龍文明三部曲·遠望 正文 第14章
    到達「上帝之臉」的時候,戴西特爾號的四面船帆都捲了起來。這四面帆像巨大的被單,每一面都畫有先知的象徵性符號。船帆被緊緊地一捆一捆捲著,牢牢固定在桅桿頂端的橫帆桿上。黃銅製的滑輪和索具的樞軸也都降了下來,以免因為碰撞發出無休止的叮噹聲。

    每根桅桿旁都垂著繩網,織得很鬆散,很容易把手腳伸進去。阿夫塞站在前甲板上,木板條被他壓得嘎嘎響。他抬頭望著桅桿。儘管知道桅桿從上到下都很粗大,但它伸向空中的那一端還是顯得尖細了些。繩網在一邊鬆鬆地垂著,微風只能偶爾吹動沉重的索具,桅桿不斷左右晃動,讓人看得頭暈。它的頂端像一個倒懸的鐘擺。尖頂上是瞭望桶,很小,和下面隔得很遠。

    這些東西後面就是燦爛絢麗的「上帝之臉」。在清晨的陽光下,它發亮的部分還不到一半。橘紅色和棕色的綵帶在橢圓形的表面翻捲著。

    航程已經過去了一半,船上的活路也該重新分配了。接下來,阿夫塞將負責在瞭望桶裡瞭望,每十天一次,直到航程結束。今天是他的第一天。

    爬到瞭望桶去,看樣子挺嚇人的,這個活兒可不輕鬆。阿夫塞瞬膜半閉,擋住從高高的「臉」上射來的強光,抬頭仰望。不知現在在桶裡的人是誰——好像是瑪爾—比爾托格——不管是誰,肯定已經火冒三丈,因為阿夫塞這麼晚才去替換他。阿夫塞伸出爪子抓住繩網。

    他手腳並用往上爬。尾巴離開甲板,能感到它懸在身體後面的重量。他偏著腦袋保持身體平衡。

    攀爬的確困難。阿夫塞本來就不習慣做這種事,加上在戴西特爾號上待了一百三十多天,沒有奔跑的空間,體能已經大不如前。他不停地爬著,明晃晃的陽光照在背上,感覺很舒服。但是,每爬上一個身長的高度,桅桿搖晃的幅度都大得多,跟當初爬上雷獸的長脖子一樣不舒服。阿夫塞閉上內外眼瞼,極力消除一陣陣的暈眩。迄今為止,整個航程裡,他一直在和暈船抗爭。要嘔吐的話,在下面吐可比在這兒強多了——桅桿晃得這麼厲害,一吐出來準會來個滿天花雨,噴灑一大片。

    他不斷朝高處攀爬。年深日久,桅桿變成了棕色,但仍能看出當初砍制時留下的印記。阿夫塞想,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印記上,而不去著高處那個瞭望桶:半明半暗的「上帝之臉」映照下,它正瘋狂地來回晃動著。和雷獸搖晃的脖子不同,戴西特爾號的晃動相當有規律。阿夫塞發現自己完全可以預測晃動,只要身體和晃動協調起來,便能減輕胃部的痙攣。

    由於不斷攀爬,他的雙手又累又痛。雙腳倒是因為磨出了太多老繭,已經感受不到繩子勒著的疼痛。他拖著沉重的尾巴,終於爬到桅桿頂部。

    繩網剛到桶的邊緣。桶是由木板條拼成的,圓形。比爾托格站在裡面,滿臉不高興。

    「你遲到了。」他說。

    阿夫塞雙手緊緊抓著攀爬繩網,不能行讓步禮。但他盡力點了點頭,「很對不起。我忘記時間了。」

    比爾托格鼻子裡哼了一聲,「身為占星師,你應該比誰都會精確計算時間。」

    阿夫塞再次點點頭,「對不起。」

    比爾托格馬馬虎虎地點點頭,爬出瞭望桶,抓住阿夫塞旁邊的繩網。阿夫塞先把一條腿放進桶裡,然後又是另一條。終於能把所有重量都靠在尾巴上了,真是太舒服了。

    他的任務很簡單:觀察地平線上出現的任何反常情況。從這兒望去,景色十分壯觀。遠遠的下方是戴西特爾號的兩隻菱形船體,中間是結實的連接部分。他能看到甲板上的昆特格利歐們,雖說天色已晚,但仍能一眼辨出誰是船員,誰是香客——只有船員才能在不斷搖晃的甲板上走得穩穩當當的。

    下面恐龍們的動作把阿夫塞逗樂了。兩人相遇,一方會立即閃開,給對方留出很大一片空地。他以前從來沒有居高臨下看過這一幕。個頭較小的一方——也就是比較年輕的——總是第一個讓開,但就算歲數最大的昆特格利歐至少也會做個讓路的姿態。這個模式恆定不變,幾乎跟天體運行一樣有規律。

    阿夫塞朝遠方地平線望去,除了水什麼都沒有。流動的、無窮無盡的水,由東向西,波浪起伏。好一片空闊的水面,頗有讓人鎮定之效。

    阿夫塞在桶裡慢慢轉了一整圈,查看地平線的各個角落。沒有什麼東西衝破波浪,一切都是那麼簡單,那麼平淡。

    望著望著,地平線彷彿在左右兩側變成了彎曲的弧線。無論面朝哪個方向都一樣,左右兩側的地平線都會彎下去。阿夫塞有點拿不準,但看上去真像一條曲線。或許是我的想像:一心想看到什麼,結果便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阿夫塞想。昨天晚上有了個新發現:那就是,世界是圓的。而現在,他竟然覺得自己能看到這個圓。

    但是,就算這樣,事實是不容置疑的。無論他怎麼強迫自己的眼睛不去看這個緩緩的曲面,但它就在那兒,肉眼隨時可以看到。這是可以肯定的。

    頭頂上是一片最絢爛的景象。當阿夫塞在桅桿上爬行的時候,「上帝之臉」已經從明亮的半圓變成了胖胖的新月,像一片巨大的橘紅色、黃色和棕色構成的鐮弧,橫跨四分之一的天空。

    阿夫塞傾斜著腦袋,尾巴彎下來,把身體的重量換到另一隻腳上,又抬頭朝上看。

    你是什麼?他疑惑地想。

    你是上帝嗎?

    拉斯克先知認定它是上帝。和所有孩子一樣,孩提時代的阿夫塞便背誦過拉斯克的宣言,也就是先知在現在的首都中心廣場所作的演講。「我已經凝望了『上帝之臉』,」拉斯克說,「我親眼看到了我們造物主的面容……」

    但「上帝之臉」看上去並不像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臉。它是橘紅色、黃色和棕色的,不是綠色;它是圓形的,不是瘦長形;它有很多眼睛,而不是只有兩個;它的嘴裡也沒有牙齒——如果「臉」上那個時常可以看到的巨大的白色橢圓形確實是嘴的話。

    但是,上帝憑什麼該像昆特格利歐恐龍呢?上帝是完美的,而昆特格利歐恐龍卻並不完美。上帝是非物質的,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空氣。昆特格利歐恐龍之所以嘴裡遍佈撩牙,鼻口頂端長著鼻孔,正因為他們的生命離不開物質,他們不是不朽的神靈。阿夫塞也知道,兩隻眼睛比一隻好,兩隻眼睛看物體時有更深的景深。所以,「上帝之臉」上長著十來只位置遊蕩不定的眼睛,肯定應該比兩隻眼睛更好。

    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不。它不是「上帝之臉」。它不可能是。阿夫塞的尾巴失望地擺動著。瞭望桶裡的空間太小,他不能盡情摔打。

    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知道。

    「上帝之臉」僅僅是一顆行星。

    是的,一顆行星。

    僅此而已。

    那麼,上帝又在哪兒?上帝是什麼?

    沒有上帝。

    阿夫塞畏縮了。他的脈搏急速跳動,情不自禁地張開爪子。腦子裡這個念頭把他自已嚇住了。

    沒有上帝。

    會是這樣嗎?不,不,不,自然不會。即使這樣想想也是瘋狂的,愚蠢的。肯定有上帝。肯定有!

    但是上帝在哪裡?如果不在這裡,不在他頭頂上那個旋轉的物體裡,又在哪裡?如果它不是在這樣的高空俯視下面的香客,又能在哪裡?

    在哪裡?

    阿夫塞的胃一陣痙攣。他知道,這次痙攣不是因為瞭望桶那不間斷的搖擺。

    昆特格利歐恐龍是存在的,他想。

    如果我們存在,那麼肯定有人創造我們。

    這個人當然是上帝。

    這樣想來,一切都非常簡單。上帝存在。

    但是,誰創造了上帝?

    桅桿劇烈晃動起來,一陣強風掠過阿夫塞的臉龐。

    上帝的概念只是將這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向後推遲了一步。如果所有事物都有一個締造者,那麼上帝也應該有一個。

    他想起數千日之前的一節兒童占星課。老師試圖向他們解釋宇宙的基本原理——「陸地」是漂浮在永無止境的「大河」上的巨大島嶼。但課堂上有個來自別的部族的小孩,這個部族經常在遙遠的阿傑圖勒爾省北部漫遊。她說不是這樣的。她聽到的情況是,「陸地」被平放在一頭甲殼背的殼上。甲殼背是一種粗壯有力的四足動物,什麼東西都可以放到它那厚重多骨的硬殼上。

    「喔!」先生說,「那麼,甲殼背又是放在什麼上的呢?」

    小女孩立即回答道:「那還用說,另一頭甲殼背唄。」

    先生的尾巴愉快地擺動著,「但那頭甲殼背又放在什麼上呢?」

    「第三頭甲殼背。」女孩說。

    「第三頭甲殼背放在哪裡?」

    「第四頭。」

    「第四頭甲殼背呢?」

    女孩舉起手,「我知道您的意思,老師。但您騙不了我。反正所有的答案都是甲殼背。」

    那天,阿夫塞悄悄地磕著牙齒,被他們的對話逗樂了。但現在看來,這並不好笑。上帝是否就像那個小女孩的甲殼背?是一種推遲最終問題的方法?一種無限地推遲解決——第一推動力的辦法?

    在那天的課堂上,阿夫塞曾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比那個小女孩高明。但現在,他只覺得慚愧:他跟那個小女孩一樣,選擇了一個不那麼困難的解釋。小女孩用甲殼背解釋一切,阿夫塞用的則是上帝。同樣是自欺欺人。現在看來,只存在兩種可能:一,上帝是某種其他東西創造的,某種其他東西又是被另一種更偉大的東西創造的。如此類推,直至無窮。二,即使不存在什麼造物主,大千世界仍舊可能出現。前一種情況顯然很荒謬。但如果後一種情況是事實的話,那麼,那麼,上帝的存在就沒有必要了。

    不需要上帝。

    但又怎麼解釋他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呢?怎麼解釋人們所信仰的偉大的宗教呢?

    桅桿又晃動起來。

    阿夫塞感到自己的信仰在碎裂,像蛋一樣被砸得粉碎。從碎裂的殼裡將冒出什麼?他將把什麼怪物帶到世間?

    有幾次心跳的時間,阿夫塞試圖使自己相信這種看法是奇妙的,是一種解放恐龍的偉大力量。因為,人們從此不必終身敬畏上帝,可以不必為獲得來生的好報嚴格規範自己的行為——人們一直相信,這樣的好報完全是由上帝這個最高創造者決定的。

    突然間,阿夫塞心中湧起一股無比劇烈的感受。

    恐懼。

    如果沒有上帝,也就沒有來生。也就沒有理由約束自己的行為,把他人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沒有上帝意味著一切都沒有意義。沒有最高的衡量標準。沒有絕對的善。

    下面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他朝下望去。遠遠的下方是戴西特爾號兩個一模一樣的菱形甲板。船的一旁站著祭司德特—布裡恩,他正揮動著手臂,姿勢優雅而協調。香客們在他周圍圍成一圈,臉朝外,尾巴向著圈內的中心點,這個點就在「上帝之臉」的正下方。香客們朝後仰著頭,直視上方,口裡唱著聖歌。

    希望之歌。

    祈禱之歌。

    崇敬之歌。

    音樂聲壓過了風聲和浪花的拍擊聲。美極了,充滿生機,無比真誠,比其他任何聲音更加清澈,更加明亮。阿夫塞還聽到了迪博王子那魔力般的歌聲。

    他們在一起。阿夫塞想,對上帝的虔敬將他們凝成一體。只有通過教堂,通過宗教,才能把昆特格利歐恐龍團結起來,從事狩獵之外的活動。

    聖捲上說,天國不存在爭奪地盤的本能;在那兒,上帝本人平靜地出現,身邊伴隨的其他人全都擺脫了動物性。宗教教義說,人們必須團結共事,克制本能,這樣才能更加接近上帝,使自己在來生得到無盡的歡樂。

    如果沒有宗教,就不會有這樣的教導。沒有這樣的教導,人們就不可能在一起工作,除非為了擊倒最強大的野獸,獲取最大的獵物。如果不在一起工作,就沒有城市,也沒有文明。

    社會將不復存在。

    遽然間,阿夫塞明白了,宗教是文化的基石。德特—布裡恩的角色比薩理德或其他任何學者的角色都更重要。對上帝的信仰是結合一個食肉種族、一個把地盤作為重要生存基礎的種族的膠合劑。

    香客們在甲板上旋轉起來,鼻口朝內,相互凝視著:他們在一起,感受到了他們的團結。在「上帝之臉」的照耀下,克制本性,保持平和。慢慢地,他們再次移開鼻口,開始吟唱第十一部聖捲上的歌詞。

    阿夫塞想,第十一部聖卷講的是團結、重建。它說,上帝之所以頻繁引發地震,不是出自怨恨和憤怒,而是要使我們借此克制本能,共同協作。

    然而,阿夫塞知道事實。

    他不能撒謊。任何人都會看出他在撒謊,因為只有奧格塔羅特人,那些魔鬼,才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謊的能力。

    科學在前進,准也無法阻擋它的前進步伐。

    桅桿晃向左舷,停了一會兒,又晃向右舷。阿夫塞再次朝下著。下面是一片開闊的河水。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過。

    有一種辦法。

    一種保守所有秘密的辦法。

    讓這個可怕的真相不為眾人所知。

    他可以往外跳,可以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然,不是跳進下面的水裡。只要落水時沒有摔昏,他是不會淹死的,可以跟著大船游好多天。

    但如果摔到堅硬的木甲板上,他會立即喪命。當場死亡,像一盞燈,一下子被掐滅。

    這樣,他就可以永遠不讓世界知道他所知道的東西,永遠不讓世人瞭解他的發現,永遠不去冒險稀釋使文明得以存在的粘合劑。

    這樣最好。再說,沒有一個人會思念他。

    阿夫塞越過桶邊朝下看,大船正來回晃動著。

    不。

    不,當然不。

    他發現的是真理。他要把真理告訴任何一個願意聆聽的人。

    他必須這樣。他是一個學者。

    昆特格利歐恐龍是有理性的生物。也許,在遙遠的過去,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曾經需要一個上帝。但在現在這個文明時代,我們不需要了。不需要。再也不需要。

    再也不。

    他下定決心了。桶裡空間實在有限,不能拍打尾巴。但他還是試著拍了一下。

    真理。

    他對自己點點頭,望著地平線。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什麼——

    不。沒有。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遠方好像有什麼東西,遠遠地露出水面、但立即又消失了。他慢慢轉動身體,從不同的方向觀察,看有什麼異常情況。

    太陽在空中越升越高,「上帝之臉」那狹窄的新月逐漸變小、消失。「臉」上未被照亮的部分懸在阿夫塞頭頂,一輪巨大而黯淡的圓,像一個蒼白的精靈,帶著舊時的無限榮耀。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