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正文 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陸文定微微一震,許驚弦坦蕩的神情與真誠的目光讓他無法再口出譏諷之語。他佯作鎮定,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著許驚弦。

    陸文定的父親乃是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雲教叛亂,陸羽夫婦被手下殺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陸羽的侄兒、陸文定的同胞兄長陸文淵接替。陸文淵性格多疑,優柔寡斷,媚雲教管理無方,漸呈頹勢,被死敵擒天堡壓制,教中長老對陸文淵頗有微詞。其時陸文定年方弱冠,但極有城府,處事果斷,表現出極佳的領導才能,媚雲教的青蠍左使鄧宮聯合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廢長立幼,扶陸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馮破天與五大護法中另兩人依娜、洪天揚堅決反對,兩大派系鬧得不可開交。直到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叛徒大戰媚雲教,陸文淵與費青海、景柯皆戰死,陸文定才終於坐上了教主之位。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媚雲教元氣已復,勢力已隱隱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雲教那場叛亂中,一位使女帶著陸羽年僅六歲的幼子逃離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殺,來到清水鎮時被許漠洋無意中救下,使女傷重身死,許漠洋便將那個孤兒收為義子,取名許驚弦。四年前許漠洋隨馮破天來到大理,陰錯陽差之下得知許驚弦原來正是陸羽親子,其後許漠洋被寧徊風暗中行剌,最終死於鳴佩峰下,馮破天本想接許驚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執意帶許驚弦去京師挑戰明將軍,馮破天無奈之下只得返回大理。

    陸文定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御師管平設計加害,許驚弦被葛公公所擄,為免敵人殺人滅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當世第一高手明將軍的剋星,此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無形之中讓許驚弦這個名字成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隨後林青在京師大展神威,最終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招勝身死,留下千古佳話,許驚弦則被蒙泊國師帶至錫金,從此銷聲匿跡。

    兩年前青竭左使鄧宮被五劍山莊莊主雷怒所殺,當年支持陸文定的心腹僅餘雷木一人,雖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總是留下一塊心病。想不到時隔四年之久,許驚弦再度現身,怎不讓陸文定有所顧忌?

    媚雲教乃是陸羽一手所創,許驚弦既然是陸羽的親子,自有資格接掌大權。對權勢的慾望已讓陸文定隱伏殺機,若非恐怕殺親之舉令屬下齒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許驚弦。卻不料許驚弦胸懷坦蕩,一番話反倒令陸文定暗覺慚愧。

    待許驚弦吃罷,陸文定終於幵口道:「且隨我來吧。」當先走出,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加重語氣道,「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目前仍以吳言為名。這對你我都有好處,切記!」

    許驚弦思索著陸文定話中的含意,隨他出門而去。走出幾步才發覺腳下發軟,胸腹間隱約有一種氣悶的感覺,丹田內一片空蕩。他知道這並非宿酒未醒的緣故,而是服下了某種散功的藥物,怪不得未加綁縛陸文定亦不防他有所異動。不過他丹田受損,本身內力全都散於四肢百骸之間,這種藥物對他的武功影響並不大,暗忖如果陸文定知曉內情,是否還會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對自己?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時必然被人搜查過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懷一摸,所喜義父許漠洋的骨灰與兵甲派的《用兵神錄》都在,只是顯鋒劍不在身側,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

    沿著湖邊走出不遠,來到一排木製閣樓前。閣樓共有十幾間,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於湖濱,木棟入基並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層疊搭建,房屋間接縫處嚴絲榫合,穩實牢固。每間閣樓的窗上都掛著幾面七彩方巾,迎風招展,極具異域風情。

    陸文定來到中間最大的一間閣樓,揮揮手讓幾名守衛離開,盼咐道:「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內。與許驚弦一併進入。」

    閣樓內只有一張木桌,幾張木椅,桌上端端放著許驚弦的顯鋒劍。許驚弦只望了顯鋒劍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畫像,畫中人年約四十,相貌堂堂,潤朗如玉,青衫及地,長髯垂胸,雙掌凝於胸前,渾如抱球,似乎正在修習某種武功,但他的眼睛卻望向右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則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身著宮裝華服,雲鬆高梳,嘴角含笑,雖談不上傾城傾國,卻顯得溫婉括靜,賢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對準那畫中男子,彷彿正在凝視著習武中的丈夫。畫師恰好捕捉到夫妻倆那一瞬間的神韻,給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態、女子的端莊雅致,而是兩人對望的款款深情,觀之讓人心生羨慕。

    許驚弦全身巨震,手指輕輕撫上畫像,一股暖流陸然湧上眼眶,口中喃嚷道:「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對於生身父母的記憶僅限於名字,每當佳節思親之際,更多的都是懷念義父許漠洋。但望見這畫像的一剎那,壓抑多年的情懷碎不及防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層霧氣,望出去儘是一片模糊。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任時光飛逝,滄海桑田,亦無法有半點更改。

    陸文定靜立原地,沉默地觀察著。他帶許驚弦到閣樓中看這畫像,本是出於試探。如果說之前他還抱著一絲饒幸,希望許驚弦只是為求活命而冒名頂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雖說許驚弦眼中無淚,但僅從他乍見到畫像激動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許驚弦呆呆地凝望著兩幅畫像,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他六歲受剌激太重,原本記憶盡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畫像所感,童年的無數往事從腦海中一一掠過,依稀重溫起與慈母嚴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唯有那份無法斬斷的親情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如果能穿越時空,重回當年,他只希望能夠再次承歡於父母膝下,親切地叫他們一聲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從激盪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又注意到每幅畫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親的畫像上寫得是「夫君嬉武」,母親的畫像上則是「韻心自畫」。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親的閨名喚作韻心,看母親替父親畫像題字時的調侃之意,當知兩人夫妻情深意駕,若非飛來橫禍,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應該是何等美事?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無法盡上一份孝道,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當即伏身於地,恭恭敬敬地對著父母的畫像叩了九個響頭。陸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態,你的身份全憑當年許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詐尚不得而知,或許他見我媚雲教勢大,所以才編造了這番難辨真假的言辭,好從中牟利。」

    許驚弦起身怒目而視:「你傷害我不要緊,但不要辱及我義父。」陸文定冷冷一笑:「當年若不是許漠洋來此,寧徊風亦不會率擒天堡強攻媚雲教,我的同胞哥哥陸文淵亦不會死。事實上擒天堡與媚雲教結怨已久,與許漠洋並無關係,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想借此激怒許驚弦。」

    許驚弦氣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噴火瞪著陸文定。

    陸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臉色更見蒼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桌上的顯鋒劍,悠然道:「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若是氣不過,儘管來提劍殺我。他練的是苗疆飛刀之術,指中銀刀百發百中,只要激得許驚弦先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以絕後患。」

    許驚弦當然知道陸文定的用意,眼望畫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請不要當著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遜!」

    陸文定不語。許驚弦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年長我十餘歲,我年幼時你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只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

    陸文定聽到許驚弦真情流露之言,驀然一震,手中的銀刀垂了下來。怔了半響,輕聲道:「羽叔與韻姨婚後十餘年一直無子嗣,對我視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將所有的疼愛都移於你身上。我或許對你有幾分妒忌,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做那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之事。」

    「堂兄,你終於肯認我了麼?」

    陸文定沉吟著,終於點點頭:「你說得對,陸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媽雲教也再經不起內訌了。」

    「我不是來與你爭教主的,而且也不會改名叫陸驚弦。我只是想讓我們彼此明白,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陸文定長歎一聲,他一向不是缺乏決斷之人,必要的時候亦可翻臉無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無法令雜聚各族的媚雲教徒服膺。但偏偏對於許驚弦,卻難以痛下決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許念舊情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十餘歲少年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真誠氣質,坦蕩的赤子情懷。所以陸文定即使明知許驚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脅,卻還是做不出泯滅良知、令自己羞慚之事。許驚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陸文定道:「你且寬心,當年的叛徒皆已伏誅……」

    許驚弦打斷他道:「我不是要尋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離去的時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筆。

    陸文定一怔,許驚弦不思報仇的想法迥異常人,卻令他心頭又生出一絲戒意。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據我所知,當年羽叔被叛徒圍攻於山嶺之中,眼見脫困無望,便與韻姨一併服毒自盡。兩人雙手互牽,含笑而死,後來我將他們合葬於海海之畔,曰後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許驚弦點點頭,稍覺寬慰。又想到父親媚雲掌法享譽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圍攻,也未嘗不能拚死脫困,或許是擔心母親受辱,方才與她同死。

    忽聽有人大笑道:「吳少俠別來無恙,可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房門隨之而開,一人大步入內。許驚弦應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臉上掛著慣於應酬的笑容,活像個精於世故的商賈。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魯子洋。

    「你是魯子洋!」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當年困龍山莊一戰,寧徊風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魯子洋見勢不妙就此失蹤,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雲教。按理說擒天堡與媚雲教敵對多年,縱然接受其投誠,也必會有所提防,但只憑方才魯子洋不經教主同意徑直入房的態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陸文定的親信,或許在妮雲教亦擔任重職。

    魯子洋自嘲一笑:「一別四年竟還認得我,可見我人雖老了,模樣卻沒怎麼變,著實可喜可賀。又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不過我現在已叫做盧居蒼,一如賢侄更名為吳言。嘿嘿,吳少俠模樣倒是變了許多啊,不過風骨依舊,更增一份英武之氣,令人欣慰。」

    許驚弦哪有心情與他客套,厲聲問道:「寧徊風現在何處?」魯子洋滿臉無辜:「我亦是被寧徊風害得不淺,早就與他一刀兩斷。吳少俠與他有殺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責到我身上吧。」

    陸文定道:「盧先生現在是本教的青蠍左使,堂弟不可無禮。」「青蠍左使!」許驚弦一怔,那可是僅次於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馮破天之上。魯子洋果真是精於見風使舵之輩,換了東家不降反升。

    魯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敵人,自然是媚雲教的朋友,倒也不足為奇。」原來當年寧徊風事敗,魯子洋在擒天堡無法立足便投靠媚雲教,陸文定初掌大權,急於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兩年前鄧宮身死,便由魯子洋接替了青蠍左使之位。

    許驚弦想到當年被寧徊風抓住施以「滅絕神術」時,魯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日哭鬼欲救自己,還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狀,對他餘恨未消,譏諷道:「如今媚雲教與擒天堡再度聯盟,魯舵主見到龍判官時可要小心些了。」

    魯子洋面色尷尬,陸文定替他解圍道:「此一時彼一時,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舊怨。盧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將,他龍吟秋也未必敢得罪。」只聽他直呼龍判官之名,當知兩派聯盟只是迫於形勢,內裡依舊互不服氣。

    魯子洋趁機下台:「聽說教主兄弟重逢,特來相賀。」他最擅長察顏觀色,已看出許驚弦與陸文定兄弟相認。

    陸文定淡淡道:「眼下還有第二樁喜事哩。眼望許驚弦,媚雲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為如何?」

    許驚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瞭解我了,我生性閒散,不喜歡受束縛,過幾日就離開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見,哪能說走就走?嘿嘿,念及當初羽叔對我的恩情,就算養你一世也是應該。」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陸文定的用意,仰天長歎:「原來堂兄還是信不過我,要軟禁我一生麼?」

    陸文定聽許驚弦絲毫不留情面,當著魯子洋的面徑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盤揭破,臉上終是掛不住,板起臉道:「有道是長兄如父,你既認我為兄長,我當然有權管教你。何況我本是出於對你的愛護,哪有什麼軟禁之意?」他雖振振有詞,但在許驚弦的注視下越說越慢,額間微微滲出了汗珠。

    魯子洋忙打圓場道:「此事不必著急,且待我慢慢相勸吳少俠。」陸文定聳聳肩:「多年不見,兄弟間生疏了許多,倒叫盧左使見笑。」許驚弦心生感應:魯子洋一來,陸文定便對自己許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現出兄弟情誼,還是為了制衡魯子洋這個青竭左使他無意沾上權勢鬥爭,大聲道:「你不必勸我,我不會做什麼副教主,也不會受人擺佈。」陸文定冷冷道:「這可由不得你。」

    眼看兩人又要說僵,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人到門口站定,大聲道:「馮破天求見,有要事稟告教主。」

    陸文定以手抹額,似要拭去方纔的不快:「進來吧。」馮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許驚弦身上略一停留,隨即給陸文定遞上一張信函,輕聲道:「是京師密報。」許驚弦一時難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為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另有他意。

    陸文定看過信函後,臉上微有些變色,再把信函交與魯子洋觀看,隨即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陸文定便道:「馮右使帶吳……少俠去休息吧,要謹慎些。他特意將吳」字吐得重,當然是提醒馮破天莫要洩露了許驚弦的真正身份。

    馮破天恭聲領命:「吳少俠請隨我來。」轉身先出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魯子洋一眼。許驚弦敏銳地將這一切瞧在眼裡,又聯想到馮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陸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雲教中遠不及魯子洋得寵。

    許驚弦口中告別,目光卻盯著桌上的顯鋒劍。陸文定略一猶豫,大度地一揮「手寶劍配英雄,吳少俠可莫要辜負了這柄劍。」

    許驚弦將顯鋒劍佩在腰間,暗地鬆了一口氣。陸文定既然允他帶劍,說明尚念著一絲兄弟之情,這對於他來說已是一種安慰。

    許驚弦隨馮破天走出閣樓,沿著湖邊小道前行,卻並非往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開口問道:「馮右使帶我去何處?」

    馮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陸教主的房間。現在帶你去驛館。」許驚弦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問葉鶯的下落,卻聽馮破天笑道:「記得四年前初見賢侄時,還是一口一個叔叔,纏著我要騎那匹火雲駒。如今卻喚我馮右使,唉,想來真是令人傷懷啊,來來來,和叔叔握個手……」說著話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握了許驚弦一下。

    許驚弦但覺手中一緊,馮破天已將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狀分辨像是某種藥丸,心知有異。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道:「如今我長大了,當然不再像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馮破天輕輕一歎,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當年你旳義父許漠洋來到媚雲教,便住在那裡監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時我常與他秉燭夜話,受益匪淺。」

    許驚弦聽他提及許漠洋的名字,心頭一酸,不由改了稱呼:「當年馮叔叔千里迢迢護送義父去萍鄉,讓我好歹見了他最後一面,小侄感激不盡。」

    馮破天肅容道:「許兄為人正直,乃是我極敬重的人物。何況若不是我邀請他來媚雲教,也不至於受那寧徊風的暗算,護送之舉於情於理皆應如此,賢侄何必客氣?」隨即又放低聲音道「陸教主屋中點起了留賓香,聞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聞幾下便可恢復武功。」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時覺得渾身發軟,胸腹間氣悶異常,還以為是在睡夢中被迫服下了什麼藥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點起的熏香裡有古怪。媚雲教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往往傷人於無形之中,實難防範。他假意以手抹汗,將掌中的醒神丹湊於鼻端長吸一口氣,果然胸中頓覺輕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小路漸離湖畔,再轉過幾個彎,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眼瞅左右無人,馮破天又低聲道:「此山連綿數里,林深葉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後脫身。」

    許驚弦連吸了幾口醒神丹,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但聽了馮破天的話卻有一絲疑惑。畢竟他是媚雲教中三朝老臣,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7心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如果陸文定有意加害,又苦於找不到借口,會不會故意給自己一個脫身的良機,趁機滅口?

    馮破天老於世故,只看許驚弦稍一猶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誠聲道:「當年老教主對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難報,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誅地滅。」

    許驚弦聽他發下毒誓,心中稍安,低聲道:「我並不懷疑叔叔,陸教主畢竟是我堂兄,又怎會加害於我?」

    馮破天歎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身處高位者,最忌搶班奪權,就算陸教主今日不殺你,難保明日不動殺機。」

    許驚弦知他說得有理,陸文定一意強留自己在媽雲教,怕也不安好心,沉聲道:「可是馮叔叔這般放走了我,必會令人生疑。」

    「方纔我送來京師密報。皇上已頒下聖旨,令明將軍點兵派將,即日南下,預計半個月內就將兵臨蜀地。」

    許驚弦心中微凜:「終於要打起來了。京師才傳出詔令,千里之外的媚雲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見京師中確是密佈眼線,正如君東臨所分析,明將軍雖是兵多將勇,但長途奔波,勞師遠征,烏槎國與其盟友以逸待勞,再加上地利之便,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馮破天點點頭:「此刻媚雲教忙於部署,無暇理會賢侄逃走之事。何況正值用人之際,陸教主縱是查出蹊蹺,亦不會與我為難。」許驚弦喃喃道:「刺明計劃想必也同時發動了吧。」馮破天不解:「什麼刺明計劃?」

    許驚弦一怔,原來馮破天對此並不知情,看來刺明計劃僅限於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幾位高層人物,只怕連封冰與君東臨亦一無所知。他轉開話題道:「我那只鷹兒如何了?現在何處?」

    「那只鷹兒護主心切,一路跟隨。教中苗人有擅長放鷹者,布下羅網擒之,倒並未受什麼傷害,現在被關於籠中。你在媚雲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還是先脫身為妙,有機會我便放了那魔兒,它自會去尋你。」

    許驚弦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葉姑娘呢?」

    「葉姑娘被軟禁在驛館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將,又是丁先生手下紅人,陸教主決不敢攛自加害。」

    許驚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隱隱現出燈光,馮破天急道:「那裡就是驛館了,有媚雲教重兵把守著,賢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許驚弦瞅準左右無人,一咬牙,輕輕道聲「得罪」,猛然一掌拍在馮破天的頸彎處,他知若是被陸文定瞧出馮破天有意放人必會對他不利,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馮破天悶哼一聲,當即軟倒於地。

    許驚弦依馮破天的指點,躥上山坡,藉著密林的掩護朝西而去。走不多遠,已聽到身後傳來喧嘩聲,回頭望去,隱隱可見燈火,想必有人發現馮破天暈倒在地,媚雲教已派出追兵搜山。不過看情景追兵人數有限,並非大肆搜捕,或許陸文定與魯子洋等人分身乏術,亦不便張揚。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脫身。許驚弦翻過幾個山頭後,遠望見前方一座大城,牆樓高聳,燈火輝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門雖尚未關閉,但深夜入城太過顯眼。許驚弦尋棵參天大樹,縱身跳上,藏在樹丫之間。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情事,生死不明的葉鶯、隱露殺機的陸文定、改頭換面的魯子洋、仗義相助的馮破天……最後想到那兩幅畫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曾經逝去的記憶逐漸恢復過來,不由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銀月如鉤,繁星點點。夜幕降臨在洱海之濱,將一切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都遮蔽在那濃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時分,已有零星的樵客農夫入城,許驚弦先將顯鋒劍藏在樹下,隨即找一位樵夫買下一捆柴禾,隔一會兒又赤著上身攔下一位趕著牛車的老人,謊說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盡被劃破,買下一套粗布衣衫。老人見他年輕面善,說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壞人,也未生疑。許驚弦穿上舊衣,將換下的衣物與顯鋒劍藏於柴禾中,搖身一變為年輕的樵夫,挑著柴禾大搖大擺混入了大理城。

    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對策。滇南一帶多是異族聚集,媚雲教勢力極大,大理城名義上設有州官府衙,實際上全都被妮雲教暗中控制,朝廷對此也只能掙隻眼閉只眼。如果他徑直入城,必會被媚雲教暗哨察覺。

    許驚弦一連昏睡了三日三夜,縱是一晚未眠亦不覺疲倦,挑著那一捆決不肯賣出的柴禾在城中閒逛。目中所見,男女大多是異族裝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溫雅,雖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輩。心想若等明將軍大兵一至,城池論陷於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不由生出對戰爭的厭煩之情。時而有拿刀帶劍的妮雲教徒在城中巡視,許驚弦小心避幵,混跡於一群樵夫之中,來到一家小酒館,一面聽著漢子們閒談,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搖的蹤影,直等到午後依然一無所獲。

    忽聽周圍談及當前時勢,便有人說到當今聖上已傳旨出兵南疆,明將軍率二十萬大軍討伐泰親王的消息。雖只是些不著邊際的江湖傳言,卻說得言之鑿鑿。又說烏槎國數萬大軍早已集結邊境,枕戈以待;媚雲教、擒天堡與焰天涯已結成聯盟,助泰親王謀奪皇位,一旦功成,川滇兩地將免稅十年;而大理城中守軍早已被策反,只要戰火一起,便將加入媚雲教,投靠泰親王的陣營中;還聽說當地富商豪紳或是大量畫積物資,或是暗中搬運金銀細軟另謀出路,唯有那些窮苦的百姓無處可去,只能聽天由命。正聽得人心惶惶之際,突然又過來些短髮濃髯、神情凶愕之輩,將人群驅散,以免流言惑眾,擾亂百姓。

    許驚弦大生感觸,戰爭或許只是當權者的一種遊戲,但首先受到衝擊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想到小時候聽義父傳道,曰後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諸多教誨,皆說習武不為強身健體,而是為了救民於水火。但如今到了這個關頭,才知道個人的力量如此單薄而激小,根本無力扭轉乾坤。他心頭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場戰爭中充當著什麼樣的角色,應該做一位不擇手段刺殺明將軍的復仇者?還是為國平亂對抗泰親王的士兵或是保護黎民百姓不受傷害的俠客?他甚至根本無法說清楚正義在哪一方。

    戰爭尚未正式開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

    許驚弦隱身於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過了三天。這幾日來各種各樣的江湖流言沸沸揚揚,愈演愈烈:朝廷大軍的人數已從二十萬上升到號稱有百萬之眾,凡遇抵抗者皆誅殺九族,川滇境內每戶交納白銀五十兩,三丁抽一從軍……聞者皆是惶恐不安,當地官府與媚雲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內來回巡查,卻仍不時發生搶掠燒殺之事。

    許驚弦一直未等到扶搖的出現,不由有些著急。事實上他知道就算馮破天找不到機會放出扶搖,但媚雲教徒多為費、苗等異族,對鷹類極是尊崇,決不會無故濫殺,反倒是自己留在這裡頗多危險,倒不如先抽身離開,等到風聲平息後再回來伺機救出扶搖。

    但他雖有如此想法,卻仍在大理城中盤桓不去,內心深處不時閃現出葉鶯的影子,卻不肯承認自己或許是為了她才堅持留下。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又傳來了新的流言︰媚雲教第二日將在府衙門口當眾處斬一位女奸細,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幫派的刺客,暗中潛入姻雲教行剌教主,被當場擒獲,殺之以懾眾……許驚弦聞之一驚,暗忖難道說的是葉鶯?雖然流言難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卻始終無法釋懷。

    他左思右想,如坐針氈,心想不管葉鶯曾如何欺騙自己,畢竟是身不由己。自己既然答應做她朋友,朋友有難,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拼盡全力也要救她出來。打定主意後飽餐一頓,又買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後沿著山林往東行去,到了離媚雲教總壇尚有半里處,盤膝運氣,靜心備戰。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時分,許驚弦換上夜行的裝束,佩上顯鋒劍,悄無聲息地往媚雲教奔去,到了那日擊倒馮破天的山道邊,偷偷隱伏起來。

    但見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隊的巡哨經過。許驚弦不由暗暗叫苦,因為並不知曉葉鶯被關押於何處,他本還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雲教徒逼問,但看此情形,每一隊至少有十人以上,勢必無法一舉制服,一旦打草驚蛇,莫說救不出葉鶯,只怕連自己也搭了進去。正苦思無計之時,忽見前面不遠處隱隱亮起一盞燈火,記得馮破天曾提及那裡是驛館,葉鶯就軟禁於此,雖說若要處斬應該關押於監獄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運氣。何況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燈火,必有古怪。

    掩近驛館,那盞燈忽又媳滅。許驚弦跳上驛館牆外的一棵大樹,藉著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但見這驛館佔地數十丈方圓,由四座二層小樓合圍成一個院落,只有五名守衛挑著燈籠來回巡視著。

    忽聽一名守衛道:「那姑娘模樣生得俊俏,明日就被處斬,端是可惜。」另一人笑道:「若是覺得可惜,不如去找盧左使求情,送給你當媳婦。」又一人道:「莫要亂開玩笑?聽說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盧左使自個兒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別忘了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盧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為了避嫌,無論如何也不會替她求情。」

    「嘿嘿,你們怕是不知道吧,盧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臥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聯盟了麼?這姑娘為何還要行刺教主?」

    「好像與她同來的還有個相好,那小子不知怎麼惹了教主,怕是被殺了,所以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噓,都別說了。小心被人聽見吃不了究著走……」

    許驚弦聽得真切,心頭一緊,那將被處斬的女子果然是葉鶯,想不到她竟會為了自己行刺陸文定,這份恩情粉身難報。聽守衛言語,可以確定她就被關押在驛館中,卻不知道是哪一間房。又想到依葉鶯的性格,聽到守衛如此戲謔,必會破口大罵,如今一聲不出,多半被點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她為了自己受此磨難,今夜拚死也要救她出來。他正暗自盤算如何才能一舉制服幾名守衛,忽然一陣風起,吹來幾朵烏雲,陰雲蔽月,暗無星光。許驚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輕輕滑下大樹落入院中,貼著牆壁疾速遊走,閃入東首的那座小樓。

    卻聽一個守衛道:「我好像聽見有動靜,去關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幾人齊聲答應,一併朝北端的那小樓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幾名守衛掌中的燈籠發出亮光,恰好成為了許驚弦的目標。趁對方打開門鎖的剎那,他疾速衝前,雙手戳拿點指,連發數招,泛眼間已制住四名守衛的穴道,最後一人開口發出了半聲驚呼,亦被他一拳擊中小腹,痛得空張著口再也發不出聲來。許驚弦補上一指,封住那守衛的穴道。他只怕最後那聲驚呼惹來敵人,凝神細聽,四周仍是全無異動,這才放心推開房門,閃入房中。

    才踏入房間,許驚弦就傍住了。裡面雖是一片漆黑,卻分明聽到了兩個人的呼吸聲。如果有一人是葉鸞,另一人是誰?

    一個熟悉的、低沉暗吸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吳少俠獨闖龍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義,實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許驚弦當場怔住,怪不得那盞燈火明而覆滅,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衛,原來這是一個圈套。

    許驚弦一咬牙,手按顯鋒劍柄正要尋聲出擊,卻聽丁先生淡淡道:「吳少俠先不要輕舉妄動,在這樣的環境裡,你決不是我的對手。」他的語氣中帶著一股強烈的自信,令人無從置疑。許驚弦暗歎一聲,無論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過自己,在此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身為瞎子的他當然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院中驀然喧器聲起,大放光亮,同時響起數人的腳步聲。陸文定的笑聲遙遙傳來:「丁先生果然是神機妙算,這一場賭我輸得心服口服。」

    許驚弦長歎一聲:丁先生可是來救葉姑娘的麼?丁先生既然來了,必不會讓葉鶯受傷害,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為吳少俠而來。至於葉姑娘麼,就由她親自向你解釋吧。」

    「噗」的一聲,房間內乍現光亮,長桌邊一位娟秀女子手執明燭,似笑非笑地盯著許驚弦,竟是葉鶯。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靜坐,透著說不出的神秘。許驚弦如被一桶冷水當頭澆下,葉鶯既然能點燃燭火,當非受制,那麼就是她有意以自身為餌誘自己上鉤。

    葉鶯怔怔望著許驚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複雜至極。房門大開,走入四個人來,除了陸文定、魯子洋與馮破天外,最後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閃動,當先伸出手來:「小弦,還記得叔叔麼?」許驚弦與他雙手緊握,一時說不出話來。當初日哭鬼擄走他時雖不懷好意,但相處多日後生出濃厚情誼,在他的心目中比陸文定還親近幾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還是謹慎些好,以『吳少俠』相稱就是了。」

    日哭鬼沉聲道:「吳少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誰也傷不了你。」說話間不冷不熱地揪一眼魯子洋。他見到了許驚弦在洽陵城杜府後牆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雖不知是被許驚弦所殺,但多年血仇得報,心懷舒暢,豪氣大生。當年魯子洋與他頗有嫌隙,此刻在媚雲教重逢,不免針鋒相對。

    魯子洋滿面堆歡:「大事為重,舊日恩怨都不須提,哭兄何必多疑?」丁先生道:「我特意找來哭兄與吳少俠相會,如此可以放心了麼?」陸文定望著許驚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別,我這做兄長的可擔心了好幾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時趕到,與我打賭說能夠讓你回心轉意。嘿嘿,我雖然輸了賭注,但見到堂弟安然無恙,卻是值得。」

    許驚弦漸漸冷靜下來,丁先生特地帶日哭鬼同來,當無惡意。更何況陸文定畢竟身為一教之主,既然肯當眾認親,想必不會下毒手。看樣子自己雖然落入對方的圈套之中,好歹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許驚弦對陸文定一哂道:「多謝堂兄關心,小弟只是急於去大理城中觀光,行事不免魯莽了些。」

    魯子洋依舊擺出和事諾的笑容:「原來賢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派出十幾撥教徒暗中查訪,卻全無線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許驚弦見馮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懲罰,或是故意裝出冷漠之色以釋陸文定之疑?朝他拱手為禮:「小侄得罪馮大叔之處,還請見諒。」馮破天趣她一笑,微微點頭,並無言語。

    丁先生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既然誤會已解,便說些正事吧。」許驚弦對他仍不無戒心:「丁先生說是特意為我而來,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鄭重吐出十個字:「請吳少俠加入刺明計劃そ」許驚弦一歎,略含饑諷道:「丁先生還是叫我許少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卻一直隱忍不發,這份涵養實令晚輩汗顏。」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計劃事關重大,決不能草率從事。之前故作姿態只為試探少俠的心意。」

    「什麼心意?」

    丁先生緩緩道:「試探你是否真的想殺明將軍。」你既然知我是許驚弦,根本就不應該懷疑。「對你身份的認定畢竟只是葉姑娘一面之詞,當然需要謹慎。」許驚弦大奇:「葉姑娘怎能認定我的身份?」他起初還以為是鶴發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丁先生,現在看來,恐怕是錯怪了鶴發。

    葉鶯終於開口:「我師兄的手下曾與我聯繫過,得知吳言來自錫金,並與烏槎國首座客卿鶴發先生及其弟子童顏同行。再由丁先生對照相關的情報,方才推測出此人極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國師帶走的少年許驚弦。」她低眉垂目,沒有看許驚弦一眼,平實敘述的聲音裡也不帶絲毫感情。

    許驚弦如墜雲霧中:「你師兄是誰?」

    「非常道,香公子!」

    許驚弦如夢初醒:「原來你就是活色!」斗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兩大殺手,名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為活色的殺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怪不得葉鶯在那小船中滿面殺氣時艷光四射,驚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獨門武功催發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極有味道的殺氣!

    丁先生沉聲道:「記住,目前許少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場的幾個人知道,從今以後仍以吳少俠相稱,決不可洩露。至於鶴髮童顏師徒,我早已派人飛鴿傳信通知他們,也不會有差錯。」許驚弦暗忖鶴發雖替烏槎國做事,但畢竟昔日曾在御冷堂中任碧葉使,按理說不應當與明將軍為敵,他是否會暗中阻撓刺明計劃?

    陸文定插口道:「馮右使的兩名手下曾聽葉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將他們嚴加看管,決不會洩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陸教主兩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稱吳少俠;第二,相信媚雲教有更好的讓人閉嘴的方法。」

    陸文定臉色有些變了:「本教教徒的性命,還不勞丁先生牽掛。」

    丁先生冷笑:「至少陸教主應該牽掛吳少俠的性命吧。」

    陸文定亦不客氣:「本教對於每一個教徒皆視為兄弟,從不偏袒。」他能如此愛護手下,頗有—教之主的風範,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魯子洋連忙道:「丁先生雖是善意提醒,卻不知每個媽雲教徒皆對教主盡忠盡職,決不會有任何錯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終於稍作讓步,記住,這不僅關係著剌明計劃的成功,也關係著吳少俠的性命。」

    許驚弦隱隱感覺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計劃的主使,忍不住發問:「丁先生快揭開謎底吧。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事?難道一定需要隱瞞身份麼?」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將軍!」

    聽丁先生說出投靠明將軍的計劃,許驚弦不由一怔,明將軍身邊眾將環伺,高手如雲,如果前去行刺無異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續道:「吳少俠不必擔心,此去非是讓你行剌,而是另有任務。要完成刺明計劃,必須有人接近明將軍,盜取一件極為關鍵的物品。丁某想來想去,唯有吳少俠是最合適的人選。」

    馮破天疑惑道:「明將軍曾在京師見過吳少俠,恐怕有些不妥。」許驚弦暗忖他倒是頓為關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魯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與吳少俠共處多日,我亦與之有數面之緣,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認不出來。」日哭鬼緩緩點頭。

    丁先生道︰「這一點不是問題。我早已考慮妥當,吳少俠並不需要接近明將軍,只需盜取那件關鍵的物品即可。」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與媚雲教中藏龍臥虎,能人無數,丁先生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兩個原因。第一,你曾救過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與安插在擒天堡中的臥底陳長江。陳長江反出擒天堡後在川南無法立足,目前藏身於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將軍大軍入川,吳少俠可在成都與之相會,由他引薦入軍中,必不會令人生疑;第二,縱然盜取了那件物品,但大軍之中脫身不易,所以需要借助吳少俠的那只鷹兒。」

    「不知需要我盜取什麼物品?」

    這一點容丁某賣個關子。「並非不信任吳少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綜。盜物行動另有其人,你根本無須出手,只要混入軍中負責接應,如果聽到有人說出『烏雲蔽空,日月無光』這句暗語,便是我們派去的臥底,他會交給你所盜取的物品,再由鷹兒帶回即可。」

    「烏雲蔽空,日月無光!」許驚弦將那暗語牢牢記住,又問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數十萬大軍之中,那臥底又怎能找到我?」

    「這一點就要看吳少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軍,還要盡量混入明將軍的核心部隊之中。在必要的時候,我可做出適當的安排,犧牲一些兄弟以保證吳少俠立下戰功,再加上有我方臥底暗中策應,你或許還有機會成為明將軍的貼身護衛。丁先生口氣一轉,極為鄭重地道,不過我必須盯囑吳少俠一聲,我知你與明將軍有血海深仇,但以個人之力貿然行刺絕無成功的可能,為了剌明計劃一定要謹慎行事,只要能夠完成交託你的任務,就算是去了明將軍的半條性命!」

    許驚弦心頭暗凜,聽丁先生所言,交給自己的任務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甚至連臥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此人謀略驚世,計劃環環相扣不留破綻,當是明將軍勁敵。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師呆了一段時間,將軍府中或有人曾見過扶搖……」

    丁先生陰惻惻一笑:「嘿嘿,吳少俠當然不用帶著鶯兒投軍,葉姑娘自會照看好它。一會兒你可以再教給她一些訓鷹的口令,以備聯絡。」

    許驚弦本還想分辯扶搖未必會聽從葉鶯的號令,但轉念一想,或許丁先生對自己並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鷹兒為質?而葉營與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與扶搖親近之意?想到這裡,心裡極不舒服,連忙拋開這個念頭。

    丁先生又細細囑咐道:「將軍府在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必有眼線,吳少俠見到陳長江時也不必隱瞞去焰天涯之事。但後面的事情卻需要變更一下,你與葉姑娘離開焰天涯後被媚雲教擒獲,陸教主勸你入教而不從,便將你軟禁起來,隱懷殺機。你伺機逃出媚雲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圖功名……至於一些細節問題,就由吳少俠自己考慮,務求天衣無縫。性命攸關,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聯盟高層寥寥數人知道,決不可洩露……」

    許驚弦經過反覆推敲,確認計劃並無遺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必會如約完成任務。」

    當下魯子洋喚來媚雲教手下,取來酒水,幾人歃血為盟,共飲了一杯。陸文定又親自替許驚弦倒了杯酒,低聲道:「為兄不才,暫代媚雲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轉交教主之位。」

    許驚弦連忙擺手道:「我決無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陸文定目光閃動:「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誼。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歸來後共祭羽叔與韻姨!」舉杯一飲而盡。

    許驚弦直覺他神情蹊蹺,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但聽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下,一杯下肚卻並無異感,暗責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雲教人多眼雜,吳少俠最好是趁夜離去,一切按計劃行事,以後我自會派人與你聯絡。嘿嘿,現在還有些時間,吳少俠不妨與葉姑娘商討一下訓練鷹兒之事,事關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罷飄然離去,陸文定等人亦隨之告辭,一時房內只留下許驚弦與葉營兩人。

    許驚弦聽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恐怕已猜出自己與葉鶯之間隱生情愫。望見她微垂著頭,粉面飛紅,想必也聽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可是,她身為非常道二號殺手「活色」,又豈會輕易動心?她對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還是為了刺明計劃有意色誘?許驚弦明知自己不該如此想,偏偏卻無法按掠住心頭隱隱的懷疑。

    兩人各懷心事,偶爾抬眼相觸,又都不自然地別開頭去。雖然只分別了六天,卻恍若隔世,彼此之間再無法似當初般毫無芥蒂。

    沉默半晌後,許驚弦終於開口道:「扶搖還好麼?」其實他心知葉鶯決不會任人欺負扶搖,只怕比自己照看得還要周到,這句問話實是多餘。葉營冷哼一聲:「我就知道,你是為了救小傢伙才回來的。」許驚弦受她一激,脫口道:「胡說,我是聽說媚雲教要拿你問斬,這才……」忽覺失言,憤然瞪她一眼,「誰知道反而……」

    葉鶯搶著道:「誰知反而落入我這個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氣惱的樣子,只怕現在巴不得來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氣中似又有一分壓抑不住的喜悅。或許她的心中也打了一個賭,賭的是許驚弦聽到消息後會不會涉險來救?許驚弦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這圈套是丁先生設下的,我只是生氣自己沒能及時覺察。」

    「哼,你不是自話江湖經驗豐富麼?為何不能覺察?」

    許驚弦頓時吸口無言。回想自己乍聞要處斬葉鶯的消息時已然六神無主,哪還顧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葉鶯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咬著嘴唇,低低罵了一聲:「臭小子。」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臭小子」,許驚弦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這一刻,她仍是那個外表上氣勢洶洶、內心卻孤獨而堅強的小姑娘,是否曾經欺騙過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麼笑得如此可惡?老實交代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我只是覺得有些不認識你了。」

    「哼,才幾天不見,就忘了我的樣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殺手一活色!」

    「嘻嘻,本姑娘殺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應過我,不再胡亂殺人。否則我就不認你當朋友。」

    「呸,你以為我很希罕你麼?本姑娘寧做殺手,不交朋友。」

    「那麼你願意做殺手,還是願意做公主?」

    葉鶯驀然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迷茫,隔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道:「臭小子,你真不應該回來。」

    許驚弦想到離開焰天涯後她執意要與自己分道揚鑣,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參與丁先生的計劃呢?可是他卻看不出來丁先生的計劃裡有何陰謀,他盯著葉鶯的雙眼問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計劃的內幕?」葉鶯別開頭去:「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許驚弦知道事關重大,她既不肯說,多問亦無用,朗然一笑:「明將軍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許我也會潛入軍中行刺。」葉鶯咬牙罵道:「你這個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還要拜託公主照看好扶搖哦。」

    「這個不勞你操心,小傢伙這幾日和我朝夕相處,只怕已不認識你這個舊主人啦。一旦開戰後隔段時間便放小傢伙出去,鷹兒眼力極好,在高空中就能從千軍萬馬中看到你,但你沒有得到指令千萬不要與它聯繫,以免被敵人看出破綻。」

    許驚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夠混入明將軍的軍隊中,便可利用扶搖察知敵方主將的行蹤,丁先生此計可謂一舉數得。

    當下許驚弦便將平日訓練扶搖的數種口令告訴葉鶯,又將自己常用的鷹笛交給她。不覺過了三更,兩人皆知將要離別,不免有些戀戀不捨。

    葉鶯低聲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許驚弦聽她似乎話中有話,正想再問,葉鶯咬牙跺腳,背過身去:「我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你快走吧。」

    許驚弦暗歎一口氣:「你也保重。到了門口忽又轉過頭來,還有一件事。」

    「什麼?」

    許驚弦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和香公子的關係好不好?」葉鶯白他一眼:「他雖是我的師兄,但武功卻及不上我,恐怕對我還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顯然誤會了許驚弦的意思,「喂,我過去的那些事情只告訴過你—人,連師父也不知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他欠我一個問題,我來問你好不好?」葉鶯失笑:「問吧,只要別觸及師門隱秘。」

    「保證與你師門隱秘無關。」許驚弦調皮地泛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葉鶯拿不準許驚弦的意圖,如實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滿十六啦。」

    許驚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過生日,比你大三個月哦。」他自從離開清水鎮聞蕩江湖以來,遇見的女孩子無論是水柔清、平惑、白媽等人,皆是比他年長,此刻終於有機會做一次兄長,實是喜不自勝。葉營才明白過來:「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許驚弦大笑著思門而去,留著葉鶯在屋中頓足,後悔不迭。

    許驚弦悄然離開驛館,閃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餘步,忽聽樹林中一人低聲道:「賢侄請留步。」卻是馮破天的聲音。

    許驚弦不料馮破天並未離開,又見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異,亦壓低聲音道:「馮叔叔有何指教?」

    馮破天伸手遞來一件東西,許驚弦順手接過,卻是一根小巧玲瓏的竹管,裡面或是放著什麼爬蟲活物,隱隱顫動,許驚弦不由一怔,心頭隱隱有些發毛。卻聽馮破天緩緩道:「我懷疑陸教主在給你敬的那杯酒裡下了蠱,你拿著此物貼身收藏,大約半年後蠱毒便會自解,切記切記。」

    許驚弦悚然一驚,回想當時陸文定敬酒的神態,料想他所說不假。馮破天又道:「陸教主下蠱之術遠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錯,酒中必然下的是曦桑之蠱,此蠱無色無味,中者渾然不覺,行動武功不受影響,直至一年之後才會發作。我給你的竹管中放著一隻百年暮蟬,每日聽其無聲鳴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蠱。」

    許驚弦驚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蠱之術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無感應,卻已不知不覺中了毒手,而且潛伏一年後方才發作,實是防不勝防。若非馮破天亦精通蠱術,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盤毒,只怕自己死到臨頭都不知是怎麼回事。他拱手謝過馮破天,將那根竹管貼身藏好。

    馮破天歎了一口氣:「我身為媚雲教之人,本不應該插手你們兄弟家事,但念及許兄的情義,所以才冒死提醒賢侄一聲。你也無須去找陸教主理論,暗中防範便可。」說罷更不停留,就此離去。

    許驚弦以往曾聽人提及那些皇子皇孫為了奪權篡位而弒父殺兄,但總覺得都是小說家言,不足為憑,卻從未想到這樣的事情竟也會落在自己頭上,唯一親人也會對自己暗下毒手。他怔立良久,遙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緒亦如那潮水一般起伏。直到東方露出破曉的曙光,方才帶著一絲不捨離開,只覺腳步沉重,如墜鉛石。這裡雖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選擇,他再也不會回來!

    許驚弦當日離開大理,往北行去。一路上留意著關於戰事的各種流言,才過金沙江,就聽說明將軍已率數十萬大軍離開京師,經太原、鄭州後沿黃河西進,預計經潼關、長安後穿秦嶺由劍閣入蜀,二十天後即可抵達成都。

    等他到達川中嘉定府時,便傳來昆明、大理、武定、貴陽、昭通等重鎮士兵嘩變的消息,當地的朝廷官員或率兵造反或被亂軍所殺,瀘州、瑜州、洽陵、宜賓等地亦時有暴亂發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內川南數大幫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將北岸的船隻調往南岸,橋樑盡數燒燬;同時烏槎國數萬大軍兵分兩路,由普洱、永昌侵入中原,集結於昆明……

    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叛亂。早在數年前,意圖謀反的泰親王就已未雨綢繆,一方面與烏槎國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親信,廣佈暗哨,以備萬全。四年前泰親王敗走京師,逕直投奔烏援國,經過幾年的招兵買馬,元氣漸復,終於捲土重來。此次西南數鎮一併造反,實令朝廷措手不及,轉眼間形勢大變,西南一帶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區已被叛軍所控制,泰親王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再加上彝、苗、瑤、白、傣、蕪等異族力量,厲兵秣馬,欲憑長江天險與明將軍的大軍決一死戰。

    三月初一,許驚弦來到成都。這裡不似滇、貴等地戰亂將起,流言頻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樂業,悠閒自在,只有當看到那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城中來回巡視時,才能感覺到那一絲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值此非常時期,街頭巷角隨處可見一些提刀帶劍的江湖人物,大多是金刀堂的弟子,聯同當地駐軍一併維持秩序。按丁先生的計劃,目前陳長江暫借金刀堂棲身,許驚弦應當趁明將軍大軍未至之際與他聯絡,由其引薦入軍。但許驚弦心知魯莽行事反會引起懷疑,最好是假裝無意中與陳長江相逢,所以並不打聽他的下落,而是猶如普通遊客般尋家客棧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勝遊歷,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國聞名八方的小吃。

    許驚弦原本並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這些日子經過反覆考慮又改變了主意,固然是為了殺明將軍報仇,但他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層原因:葉鶯作為東海非常道的第二號殺手,怎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扯上關係?她曾說丁先生與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師命前來相助,或許那只是托詞,實際上是被泰親王重金收買行剌明將軍?如果葉鶯就是刺明計劃的最終執行者,那麼他能否混入明將軍大軍,順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務必然事關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與葉鶯相處的時光,雖不過短短十餘日的光景,卻有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歡笑與快樂,憤怒與悲傷……從小到大,儘管他認識了許多人,交過許多朋友,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孤獨的。直到遇見了她,才體會到一種異樣情緒,彷彿深夜獨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雖然她心狠手辣,有時又顯得那麼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深深地打動了自己。曾幾何時,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過類似的感覺,但那時畢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隨著年齡漸大,閱歷漸長,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懷終於因葉鶯而在心頭悄悄萌動。

    他不願去設想對葉鶯的感情是否已經超出友誼的範圍,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所以,為了林青、為了她,他將竭盡全力完成刺明計劃!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幫會,若在平日,來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過其耳目,但這段時間三教九流齊聚錦官城,哪還顧得上逐一盤查?許驚弦在成都足足呆了兩天全無收穫,不但沒有找到陳長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著急。

    這晚在客棧用飯時,忽聽夥計談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慣例錦江之上有聲勢浩大的龍舟競賽,他靈機一動,心想若能在龍舟會上稍顯身手,必可引起關注,不愁陳長江不找來。

    當晚許驚弦安心睡個好覺,養精蓄銳。第二日一早便趕往那龍舟會。

    初春的成都,山色潤朗,草綠花陰,微風拂柳,雛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而在那錦江之畔的望江樓前,人聲鼎沸,雀舞室歌,樓前有一個大戲台,數名女戲子載歌載舞,裙褶擺動,如踏雲裳。

    江橋前一字橫著數十艘龍舟,或雕龍畫鳳,或繪色描彩,千奇百態,各具巧妙,每艘龍舟上只坐著一名舵手,槳手尚未就位,但旁觀者早已喊作一片,給自己支持的龍舟隊打氣助威。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眾多,一年一度的龍舟會又是極重要的節日,雖然戰爭的陰雲已隱隱籠罩在上空,這裡依舊是歌舞昇平。

    面對繁華景況,饒是許驚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憂開懷。他注意到望江樓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幾人,皆是身著華服,態度威嚴之輩,除了朝廷官員之外,就是一些在當地有影響力的名門望族,想必金刀堂主左睹英也在其中。但觀望良久,也未發現陳長江的蹤跡。

    許驚弦好不容易擠到江邊,龍舟賽尚未開始,百舟待發。一隊隊身著各色服裝的年輕漢子手執木槳,在岸邊小跑熱身,每個人臉上都是難以壓抑的興奮,不時對人群揮手致意,惹來陣陣歡呼。每一艘龍舟都是由當地有勢力的鄉紳出資組建而成,操舟的槳手亦都經過層層篩選,能夠參加龍舟大賽本身就是極榮耀的事情。

    許驚弦暗暗叫苦,他本還想加入某個龍舟隊中,力爭取勝引來關注,如今看來此計不通。正尋思用什麼方法才好出出風頭,忽聽旁邊有人道:「那個不是羅家的小三麼,怎麼回事?」

    卻見不遠處身著青衣的龍舟隊中,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腰身蜷縮,手梧小腹,額間滲出一顆顆汗珠來,大概是突發急病。

    划龍舟並非以力大取勝,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蛇手在船頭負責掌控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槳,講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勾,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會失去平衡減慢速度,每個人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能參加比賽。那青衣舟隊的頭領乃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壯漢,眼看龍舟賽即將開始,自家兄弟卻突然發病,看他雙目翻白,口吐白沬,顯然已無法上場,亦是急出一頭大汗。許驚弦見此良機,更不遲疑,擠到那壯漢面前:「我可替換他操槳。」壯漢見他年輕,猶豫道:「你劃過龍舟麼?」

    許驚弦看那羅三已痛得失去知覺,應該不會揭穿自己的謹言,便硬著頭皮道:「我自幼就常常與羅三哥一起划龍舟,絕無問題。」

    只聽望江樓上有人高喊道:「龍舟隊各就各位,比賽即將開始。」壯漢見許驚弦身材略顯單薄,本是有些懷疑他的能力,但聽他說出羅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幾分,何況情急之下,也只好將死馬當作活馬醫,容他替換入隊。

    龍舟比賽由橋頭開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著一根高竿,上面掛著一個綵球,先搶到綵球者為勝。

    許驚弦匆匆換上青衣勁裝,將顯鋒劍背在身後,隨著諸人下到橋底在本隊的龍舟上坐定。舟身窄長,僅容兩人並坐,船首塗成青色,上面畫了一頭張牙舞爪的豹子。許驚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菜,就聽背後有人小聲嘀枯道:「小兄弟,你到底會不會劃啊?」

    旁邊一人亦道:「我們青豹組本是有資格拿頭名的,如今羅三這一病,換上這個愣頭小子,只怕是無甚希望了……」

    許驚弦知道必是被別人看出自己拿槳的姿勢不對。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自己這個假冒的槳手只怕是瞞不過別人。他方才不及細想,此刻才有些後悔,青豹組拿不到頭名也就罷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豈不是太對不住人家?紅著臉低聲道:「小弟只是想嘗嘗划龍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們……還是換人吧。」

    那領頭的壯漢聽許驚弦如此說,氣炸了肺,一句粗口還未罵出來,就聽頭頂上有人低聲喝問道:「青豹組怎麼回事?在場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你們若是要搗亂,立刻取消比賽資格。」

    壯漢漲紅了臉:「無事無事。一面怒瞪著許驚弦,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給老子坐好,一會比賽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賬。」

    許驚弦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聽望江樓上傳來聲音,應該是當地父母官員正在給百姓講話,想必離比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低聲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著這當兒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槳划舟吧。」

    眾人本都氣得發昏,但看許驚弦滿臉謙恭,神色內疾,倒也不好發作,一面罵罵例例,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運獎之法。幸好許驚弦耳聰目明,加之習武之人身手矯健,稍經點撥,便已掌握了划船運槳的訣費,在水中比劃了幾下,倒也似模似樣。但要說到與眾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遠,幸好只需聽舵手的號令,保持節奏即可。隨著三聲號炮鳴響,龍舟賽正式開始。霎時浪花四濺,鑼鼓喧天,岸邊歡聲雷動,群情激昂,數十隻龍舟如離弦之箭般朝前衝去。雖說這比賽與許驚弦毫無關係,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組的服裝,心中自然就生出休戚與共的念頭,耳中聽著那壯漢的口令,奮力運槳,絕無半點懈怠,周圍諸人每劃一下槳便齊聲高喝,他亦如法炮製,幾聲喊下來渾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這緊張而激烈的氣氛之中。

    行程過半,已初現端倪。青豹組的確實力強勁,雖然多了一個濫竽充數的許驚弦,但依舊與另一艘船首繪著黃龍標記的龍舟齊頭並進,保持在舟隊的最前列,另兩艘金獅組與白虎組緊隨其後,只差了半條船的距離。

    行到三分之二的距離時,白虎組後力不繼,漸漸慢了下來,而金獅組則發力趕上,三舟破浪並進,難分伯仲。兩岸的觀眾群情沸騰,為各自心目中的冠軍加油助威,一時只聽到青豹奪冠、黃龍第一、金獅加油等吼叫聲不絕於耳,喧囂震天。

    許驚弦畢竟第一次操槳,不似老船夫般懂得運用巧力,汗透重衣,漸覺雙臂如灌鉛般沉重,每劃一下都如萬針攢剌,又酸又痛。他此刻已完全沒有害怕連累同組之人的念頭,天生的好勝之心佔據了上風,雙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綵球,對場外的喧嘩充耳不聞,憑著一股硬氣咬牙苦撐。但畢竟許驚弦與青豹組配合生疏,到了最後三十步衝剌之時,黃龍組已領先他們一個船頭,金獅組亦稍稍佔先了一步。那壯漢在船頭上怒目圓掙,叫得聲嘶力竭,奈何諸人拼盡了全力,那數尺的距離始終也無法縮短,眼掙掙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已無法制止黃龍組奪冠之勢。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許驚弦一聲長嘯,驀然拔身而起,在空中疾掠而過。他一縱數尺,已越過前面黃龍組的頭頂……那黃龍組的蛇手剛剛伸出手臂,手指才觸及到綵球,許驚弦已如飛將軍般從天而降,一把搶過綵球,旋即在空中一個轉身,腳尖在那蛇手肩膀上一點,再度騰空,穩穩落在青豹組的船頭上。

    原來許驚弦一心要贏得龍舟賽,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顧不得競賽規則,最後關頭施展一流輕功搶過綵球。他事先雖有顯露身手博人關注之意,但這一刻卻只想贏得勝利,以這種方式達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陣寂靜,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聲,雖然有人大罵違規,但瞬即被歡呼喝彩的聲音壓倒。對於那些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來說,龍舟賽的勝負都在其次,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場揮灑情緒的盛會,一個可以給人們帶來開懷大笑的英雄。

    青豹組那壯漢大力拍著許驚弦的肩膀,一張黑臉樂開了花,同組的夥伴亦想不到因禍得福,這個替代出戰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親熱地上前來你一拳我一腳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黃龍組與金獅組的槳手雖是滿臉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驚且羨,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賀。

    壯漢大笑著接過許驚弦手中的綵球:「好小子,真虧了你。」轉頭扮個鬼臉,嘿嘿一笑:「兄弟們,應該怎麼對待我們的英雄?」

    眾人齊聲大笑,不由分說合力將許驚弦抬了起來,在空中高高拋起,再隨著壯漢一聲令下,「撲通」一聲,將他拋入水裡。

    許驚弦哪想到會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連槍了幾口水,方才濕淋淋地爬上船頭。但他知道那是這些淳樸漢子表達喜悅與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壯漢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同組的夥伴哈哈大笑,又有幾人被丟下水,直鬧了半天,方才整齊地哼著號子,趾高氣揚地回去覆命。

    回到出發點,上岸時又傳來無數歡呼聲。許驚弦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著綵球朝觀眾揮舞,正興高采烈之際,忽然感覺從望江樓方向傳來一道異樣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見那是一位年約四十上下的漢子,濃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紅色,身著黑色勁裝,魁梧健壯,渾如一座鐵塔。而緊挨在他旁邊坐著的那位紅袍官員正是成都劉知府。

    那紫臉漢子直視許驚弦,眼神輕蔑,滿面不屑。許驚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料想此人能夠坐在劉知府身邊,恐怕來頭不小,或許是身處高職的當地官員,不願與之結怨,避開目光。

    只聽有人高喊道:「劉知府有令,青豹組與黃龍組不分勝負,並列第一,各賞銀五百兩,金獅組賞銀三百兩……」一時參賽各隊俱有賞賜,歡聲雷動。

    青豹組皆推許驚弦去領賞,許驚弦來到台上,只聽那劉知府開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紀輕輕,難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裡做事?」

    許驚弦方才聽劉知府將青豹組與黃龍組並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禮:「大人過獎了,小民吳言,兩曰前才至成都。」

    劉知府哈哈一笑:「原來不是本地的舟手。吳少俠武功高強,棲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願為朝廷效命?」

    許驚弦立知他有招攬之意,他本想借陳長江混入明將軍大軍中,但若有劉知府出面,更不會令人生疑,這提議正中下懷。

    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稱謝,就聽那紫臉漢子不冷不熱地道:「此人年紀輕輕就如此招搖,舉止輕浮,不過是譁眾取寵之輩,還請劉知府三思。」

    許驚弦聞言一傍,自己與他無怨無仇,為何要如此詆毀?憤然朝他望去。兩人視線相碰,紫臉漢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緩緩道:「年輕人你最好記住,龍舟取勝是二十一個人的功勞,當你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之時,請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後支持你的兄弟們。」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勝出龍舟賽後心懷大暢,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剛才上岸時手持綵球朝圍觀的百姓揮舞,果有些招搖之嫌。不過那決非自己的本性,只不過借此機會引人關注,好讓陳長江找到自己。但苦於無法解釋,只好認了這個啞巴虧,默然無語。

    劉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說自然不會錯。望向左右,態度轉而嚴厲,通告全府各縣官員,終身不錄用此人。」

    許驚弦怒意暗湧,想不到這姓穆的紫臉漢子一句話就從此斷了自己的前程,

    雖然自己無意仕途,但平白無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實是忍無可忍。抬頭還要分辯,卻見劉知府雙目一瞪,喝道:「還不退下!」

    許驚弦不敢鬧事,強忍怒氣告退。猶覺得那穆姓漢子的目光鎖著自己,如芒在背,當是習過武功之人。他心中覺得奇怪,原本懷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這個推測就不對了。聽劉知府的口氣,堂堂成都知府對他也頗有奉承之意,卻猜不出是何來頭。

    青豹組的同夥見許驚弦鬧個無趣,紛紛上前安慰。許驚弦心頭鬱悶,將賞銀分發給眾人,自己則一文不取,逕回客棧。

    剛入客棧大門,就見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陳長江。他暗舒一口氣,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壞運氣總算到頭了。

    陳長江上前兩步,緊緊握住許驚弦雙手:「那夜在潔陵江邊蒙吳兄弟仗義出手相救,陳某終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會在蓉城重逢,若非這幾日俗務太多,實在脫不開身,早就來與你相會了。」

    許驚弦原是不喜陳長江見風使舵的性子,但後來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臥底,因此才故意兩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何況那夜在小船上陳長江被葉鶯生生折斷雙手亦不出賣憑天行,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所以雖知他來自將軍府可算是自己的敵人,但心底也頗有敬重之意。

    兩人見禮寒暄幾句,許驚弦才知陳長江與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過命的交情,受龍判官恐嚇後便前來投奔。陳長江問起許驚弦的來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囑咐告之,並不隱瞞自己前備焰天涯替楚天涯傳信、被媚雲教擒獲之事,而關於刺明計劃則隻字不提。

    作為將軍府的臥底,明將軍大軍數日後便至成都,陳長江便承擔起收集情報之責。事實上許驚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陳長江與憑天行走後許驚弦獨對龍判官,後來又聽說他去焰天涯傳信,自然不能不提防,為求謹慎起見,便暗中派人觀察。幸好這兩日許驚弦並無異常舉動,連金刀堂的名字也沒有提過,這才讓陳長江放下疑心,趕來客棧相見。

    聽許驚弦提及有意從軍,陳長江額首道:「吳兄弟身手不凡,從軍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職,日後封妻蔭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許驚弦暗喜得計,口中卻道:「但今日我在錦江邊龍舟大會上不知怎麼得罪了劉知府,傳令將我永不錄用,真是令人頭疼。」

    陳長江早知此事,看許驚弦一臉沮喪,對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麼?劉知府管得再寬,也不過管一個成都府。我舉薦你加入明將軍的大軍,他可管不著。只要你好好幹,立下軍功,日後好好羞躁他一下。」

    許驚弦怕陳長江起疑,本不想問起那穆姓紫臉漢子的來歷,但轉念一想,那人當眾羞辱自己,若是不問更顯得不合情理,便開口相詢。

    陳長江道:「我也不知那個姓穆之人的來歷,或許是劉知府的朋友吧。」許驚弦直覺他話中頗有隱情,卻也不便再問,強按疑惑。陳長江又道:「吳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棧中,不妨搬去與我同住,也可介紹你與金刀堂左堂主認識。」

    許驚弦知道明將軍來到成都後,就算不公開露面,至少也會與金刀堂重要人物秘密會晤,陳長江的提議正中下懷,亦不推托,當晚便搬到陳長江的住處。

    三月初十。小雨。宜遠行。忌嫁娶。

    大將軍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亂,率二十萬大軍入駐成都。

    這日晚間,陳長江外出歸來,興沖沖地叫住許驚弦,頗為神秘地道:「兄弟可見過明將軍?」

    許驚弦心頭微微一震,面上不動聲色:「久聞明將軍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無緣得見,還望陳大哥引見。」

    陳長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時,劉知府率成都各界頭面人物在獅子樓給明將軍接風洗塵,我已知會左堂主,你可與我同去。」

    許驚弦故作開懷:「多謝陳大哥,若能如願追隨明將軍,決不敢忘。」

    「兄弟於我有救命之恩,再說感激的話就見外了。」陳長江唏噓一歎,算來我上次見到明將軍已是八年前的事,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神情盡顯忠心。

    許驚弦口中應付陳長江,心頭暗自警惕,自己雖只和明將軍見過寥寥數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豈可小覷,明日決不能露出破綻,若是被他認了出來,自己丟了性命不說,恐怕還會連累到葉鶯。

    三月十一。晴。利見大人。西南得朋。

    獅子樓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樓。才過巳時,樓下便已停了數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成都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齊聚於此,只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之風采。獅子樓方圓百步內,早已密佈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掛劍的士卒來回巡邏,任何人若無請柬,絕無可能接近獅子樓半步。而酒樓之中的店主、廚師、夥計與打雜的小廝,全都經過嚴格的盤查。

    事實上,縱有刺客,也沒有人相信能夠傷得了明將軍,但萬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劉知府、下至守衛的每一個士兵,皆難脫得干係。

    許驚弦與陳長江作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貴客,早早就在樓上坐定。左皓英是一位四十餘歲,滿臉麻子的彪形大漢,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許僅列二流,但為人耿直,處事公正,忠信勇決,一諾千金,在川中極有人望。這些年金刀堂雖無擒天堡與媚雲教的浩大聲勢,但成都附近數百里不生風波,百姓安居樂業,此人居功至偉。

    許驚弦暗中掃視全場。樓上共設有十餘席,主位自然留給明將軍,劉知府的人佔了一席,當地官員分坐兩席,金刀堂身為成都最大的幫派,除開許驚弦與陳長江之外,左皓英另還帶著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其餘人包括成都各地幫派勢力、商儒名流、望族鄉紳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劉知府與幾位官員前去迎接明將軍,所有人皆已到場,五六十人共處一室,原本應是吵嚷喧鬧,但此刻整個酒樓卻幾乎不聞一聲,瀰漫著一種緊張而期待的氣氛。許驚弦亦覺得手心冒汗,口乾舌燥,一別四年,他終於又將要與自己命中的宿敵、殺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見面了。

    午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將軍明宗越在劉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獅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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