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熹紀事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赤胡
    即便是在北方,這個季節身負鎧甲,在烈日下行軍,也覺酷暑難當。內務府本來是給皇帝預備好大車的,不過皇帝卻道:所謂與將士同甘共苦,不是說說就好的。因而執意穿了整齊的軍裝,日日騎馬行軍。這些日子皇帝已曬得黝黑,額頭上的汗水順著面頰留在嘴裡,苦澀難言。有時轉頭看辟邪,卻見他悠然愜意的,似乎享受著柔煦的春日,多半時候都閉著眼睛,在馬上睡著了。

    你怎麼就不如他自在?

    此時能陪皇帝說話解悶的,只有吉祥一個人了,皇帝見他偉岸身軀不耐炎熱,不住抬手擦汗,不禁取笑他。

    回皇上,這種事,有時也須天賦異秉。

    哦。皇帝大笑。

    奴婢的師哥在唬皇上呢。看來已經酣然入睡的辟邪卻懶洋洋接口。

    怎麼說呢?皇帝奇道。

    辟邪笑道:皇上和奴婢的師哥都穿的玄黑鐵甲,日頭照著,一會兒就透熱進來,當然悶熱了。

    你呢?

    辟邪催馬上前,解開青紗罩甲,將裡面的牛皮甲給皇帝看。

    鑽的都是小眼兒,皇帝摸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什麼功用?

    還不是為了透氣?

    這個法子好。皇帝對吉祥道,咱們也弄兩件穿穿。

    只怕軍中沒有。吉祥笑著看了辟邪一眼,這還不是他自己的舒坦法子?

    辟邪道:奴婢原來也不知道的,想是明珠收拾在奴婢的行李裡,前兩天才瞧見。

    她吃著朕的俸祿,服侍的卻是你。皇帝笑道,回去問她的罪。

    吉祥笑道:如今明珠也是公主的身份了。皇上回去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孝敬太后,一點法子也沒有。

    不見得,皇帝瞥著辟邪,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辟邪的神色卻不見波瀾,笑了一笑,便又躲到後面閉目養神去了。

    姜放這時從前軍飛馳而來,御駕前勒住馬,行了軍禮,稟道:皇上,前面已看到火炮的隊伍了。

    追上了?皇帝問。

    兩三個時辰內就追上了。

    六月九日大軍自重關出發,捨卻出雲西南的雁門關不入,取道徑直挺進出雲。押運火炮的兩萬人早走了大半天,雖然都是步兵,又拖著沉重鐵炮,卻早行晚止,每日比皇帝行鑾多行一兩個時辰。皇帝花了近十天,眼看出雲在望才追上,自然十分滿意。

    押運火炮的是誰?倒是律己甚嚴,勤勉得很,應當嘉獎。

    是樂州步兵副將韋萃。姜放道,眼看今晚要駐紮一處,若皇上今夜親自嘉獎,他當更覺榮耀。

    說得是。皇帝不會放過這種施恩的機會,當即點頭。

    皇帝駐紮下來,按姜放的意思,便要召見韋萃,還沒來得及傳旨,辟邪帶著小順子已在外求見。

    怎麼要求見?皇帝奇道,不是許他直入御前?叫進來再問他。

    辟邪進來叩頭道:皇上萬福金安,前針工局採辦辟邪見駕。

    皇帝忍不住笑著呵斥:又胡鬧什麼?

    辟邪起身道:皇上喜歡奴婢穿的牛皮甲,奴婢特來為皇上量了身材,一夜就得。

    我倒忘了你是針工局出身。皇帝站起身來。

    小順子拿著尺子向前,道:萬歲爺,奴婢長久不幹這個了,碰著一點,萬歲爺可千萬見諒恕罪。

    做你的吧,軍裡沒這麼多講究。

    辟邪一邊看著,忽而問道:皇上今晚要嘉獎韋萃?

    怎麼?你覺得不好。

    是極好的。辟邪道,不過奴婢剛才去了他營中一趟,那裡的士卒疲累不堪,對韋萃怨聲載道,想必皇上還不知道。

    為什麼?皇帝一怔。

    只為行軍急了些。辟邪道,韋萃這個人帶兵是把好手,就是待下極苛嚴。這十天過來,鞭死的士卒就有三人。

    竟有此事?皇帝震驚,難怪行得這麼快,豈不是讓人命墊起他的仕途來。

    也沒有這麼不堪。辟邪笑道,這是樂州軍中一貫的作風,不止他一個人。

    既然說好了要給他嘉獎,此時也不能出爾反爾。皇帝沉吟了一會兒,不過他軍中士卒難免要埋怨朕為小人蔽目,賞得不公。

    皇上所慮極是。奴婢也是這麼想。

    有什麼好主意?皇帝問。

    辟邪慢條斯理地道:總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掌不住笑了,你就不肯吃半點虧?

    皇上身邊還會吃什麼虧?辟邪笑道,皇上一會兒傳了韋萃來,先要責他嚴酷,讓他知道皇上不是讓人輕易蒙蔽的君主,隨後溫言嘉獎,這就隨皇上心意說了。

    這有什麼用?

    皇上的話總有人悄悄地傳出去,到明日,他軍中的士卒便都知皇上是怎樣的明君。要是皇上願意,將他全軍褒獎一次,就更好了。

    果然是兩全其美的法子。皇帝道,就這麼辦。

    皇上從諫如流。辟邪笑道。

    一時皇帝帳前去,辟邪和小順子回了自己帳中,用打磨光滑的細竹篾編製鎧甲龍骨,又命小順子在所覆牛皮上開孔,忙到夜裡,大致得了,便要就寢,卻聽腳步響過,有人在外急叩帳門。

    辟邪疾步出門,迎面就見在皇帝身邊值夜的游雲謠。

    公公。他抱了抱拳,皇上急召。

    知道什麼事?

    收到震北大將軍王驕十急折。

    可是努西阿渡口有變?匈奴可曾搶攻了?

    這卻不知。游雲謠道,不過王驕十所呈並非軍報。

    這卻愈加不好。辟邪歎道。

    皇帝帳中通亮,看來起身多時,遠處姜放也匆匆走過來,想是皇帝已召了所有大將晉見。

    辟邪向著姜放點了點頭,自己先行入內,行了禮。

    皇帝道:你且先看了王驕十的折子再說吧。

    請辭?辟邪撲哧笑出了聲,他好大的膽子。

    皇帝道:他年紀雖輕,卻也在軍中從戎十餘載,應該知道此時不同尋常,怎可如此意氣用事?

    辟邪道:皇上,奴婢覺著王驕十此舉雖然魯莽了些,卻也不失磊落。如今大敵當前,他既知軍中有人不服他管束,讓出大將軍一職,交聖上裁斷,總比日後交戰時將這些隱患逐一暴露,為匈奴所趁要好得多。

    眼下大軍就近出雲,震北大將軍撤換,也須等朕到達出雲再議。皇帝道,不過一兩天的功夫,以安撫為上吧。

    是。皇上聖明。

    你這便執朕手諭,於努西阿渡口軍前巡視,協調震北軍與涼州騎兵,萬不能容震北軍中有絲毫嘩變之患。

    辟邪跪地道:皇上,這個差事奴婢當不了。

    胡說。皇帝道,你巧舌如簧,怎麼就不能說服震北軍將領以國家為重,暫停爭執?

    皇上恕罪,容奴婢回稟。辟邪叩首,又揚起臉來,對皇帝道,此事不止要呈口舌之能,軍中大將對主帥不敬不從,一旦查實,便是死罪,無論是誰去,都免不了大開殺戒。奴婢雖於京營中監軍,卻身份低微。京營職責拱衛聖駕,由皇上親信的內臣監看,早是慣例;然震北軍為國之重器,大將們素來耿直威嚴,不會將奴婢一個內臣放在眼裡。奴婢白走這一趟,開了眼界,絕不會覺得辛苦,只是誤了皇上的大事,如何是好?

    誤事?皇帝微笑,這朕倒不擔心,帶著朕的劍去,先斬後奏。

    辟邪想了想,才勉強道:遵旨。

    給朕瞧清楚了,那個田凌是什麼樣人,若有不軌之心,即刻處置。

    是。

    辟邪的聲音似乎仍有躊躇,皇帝不會聽不出來,於是問道:什麼事?

    皇上讓奴婢出去辦事,奴婢思來想去,都是力不能及,皇上要勉強奴婢,卻也一樣應了奴婢兩件事才好。

    皇帝笑道:朕已將手諭寶劍賜你,你還有什麼話說,真正得寸進尺。

    皇上,辟邪道,開戰在即,火炮是我軍制敵的利器,無論如何都要走在聖駕之前,皇上答應了奴婢,以騎兵火速護送火炮北上,挾製出雲隘口之後,皇上聖駕再啟動不遲。

    知道了。還有麼?

    戰場上風雲變幻,隨時隨地都會有皇上想不到的變故,皇上切不可因戰事緊迫,輕率京營孤軍突進,須與樂州步兵一同行軍,要知大軍只要到了出雲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機會,可皇上有什麼閃失,奴婢這一趟還不如不去。

    朕明白。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囉嗦了。辟邪笑道,不過,奴婢下回再讓皇上差遣出去,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皇帝搖頭起身,朕不嫌你囉嗦。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緊了緊,你給朕仔細了,他一把將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雲,見你破了一點皮,一樣要你好看。

    皇上這話說得有趣。辟邪放脫了皇帝的手,朗聲一笑而出。

    皇帝召見姜放等親信將領,另自商討震北大將軍撤換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諭符信,回帳命小順子整理宮衣,收拾了輕便行李。

    師傅。小順子佩上了劍,興奮得微微發抖,咱們這便走麼?

    辟邪望著他微笑,別急,且等個人。

    不刻,門外便馬蹄嘩啦啦響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劍背負在身後,招呼小順子出門。

    公公!陸過高坐紅馬之上,右手更挽了兩匹駿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陸過奉旨侍從公公震北軍前監察。

    有勞。辟邪抱拳笑道,小順子,走罷。

    他們領皇帝嚴命火速趕往努西阿渡口前線,才起更時出發,連夜疾駛,至六月十九日天還未亮,三人已過了出雲隘口。

    此處守軍只有一萬人,大多是出雲關原來的駐兵。辟邪見炮道已然鋪設好,壕溝也向北挖進了一里有多,和陸過說了,由他頗褒獎了幾句,隨後吩咐此處守軍清理壕營,便於弓箭手多多操習。

    他們停留不過大半個時辰,稍稍飲食,便又加緊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軍中數得到的駿馬,其中陸過的坐騎乃是李怒所贈的一匹神俊的紅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過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龍活虎起來,三匹馬中只見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愛惜地撫摸它頸中光滑的皮毛,對陸過笑道:果真是好馬,我從前也養過一匹,毛色骨骼都很像流火,卻一直不知是什麼地方的種。

    陸過道:李師道說過:白羊以西一縱高山之後,人跡罕至,翻過山去又是大漠,此馬祖先來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來,只要說到馬,李師便無所不知,學識之淵博,能嚇人一跳。他貼著流火的脖子,輕聲道,我原來有個朋友,與你一樣呢。卻不知你們誰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際,三人上馬繼續北進,只見火色燎盡天地,遠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顛,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濺,赤紅竟有寶器光華。想到夕桑一語就是匈奴人鮮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這日出蓬勃的一刻。

    日頭升到一半的時候,便能看見震北軍統帥王驕十的屯營,辟邪捧皇帝手諭,帶同陸過和小順子下馬。

    小順子高聲道:御前掌筆辟邪,奉旨監察震北軍營,請見王大將軍。

    轅門前的兵士將辟邪手中明黃卷軸看得清楚,當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時便在搶渡,大將軍已去渡口了。

    辟邪將皇帝手諭交小順子收好,問道:大將軍在那一帶督戰?

    鳳尾灘。

    鳳尾灘石多水淺,確是最容易橫渡,王驕十在那裡督陣,毫不意外。

    辟邪三人橫穿聯營,未至渡口,就聞戰鼓廝殺之聲震耳欲聾,一處搭建的高台之上,箭旗疾揮,想來正是王驕十所在。辟邪跳下馬,便有人查驗腰牌。

    我自御駕前來。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處都是人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啞的嗓子,大將軍正在上面。

    看著馬。辟邪將韁繩拋給小順子,帶著陸過登台。

    憑欄一人身負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驕十,不過回過頭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與陸過皆抽空眺望,只見南岸箭樓林立,有幾處為匈奴火箭點燃,正靜靜地燃燒;灘中血紅,散落百多具屍首,匈奴騎兵畏懼中原弓矢,正喝罵連連,不住退兵。

    王驕十鬆了口氣,扭頭上下打量辟邪,這位公公是

    御前內書房掌筆辟邪。

    哦、哦。王驕十道,家父身故時,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邊?

    辟邪仍記得王舉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當差,想必帶來皇上旨意?王驕十為人聰明,立時猜到辟邪來意。

    陸過朗聲道:眾人迴避,震北大將軍王驕十接旨。

    一時高台上的佐將紛紛散開,辟邪上前道:奉諭震北大將軍王驕十

    王驕十道了聲接旨,單膝跪地聽辟邪宣讀皇帝手諭。

    皇帝諭中盛讚王驕十為將勤懇,識大體,說到震北軍中眾將不服管束語,只是多加勉勵,不予旨意辦理。將辟邪監察震北軍,有權軍前處置的旨意讀完,王驕十抱拳起身道:監軍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當不起大將軍如此稱呼。奴婢這次來,不過替萬歲爺跑一趟,看看前線將士的辛苦,回去說給萬歲爺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來,王大將軍日日浴血奮戰,無論是功勞還是苦勞,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說,總算震北軍將士沒有白白拋頭顱灑熱血。王驕十歎了一聲。

    陸過這時轉過身來,問道:大將軍,之前將軍送至御前軍報,未提渡口近日交戰,現在看來,匈奴人已開始搶攻了?

    王驕十道:匈奴人搶渡,已非一日,只是這幾日,如小將軍所見,漸漸頻繁起來。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這個王驕十道,鳳尾灘以北,並無匈奴增兵跡象。

    鳳尾灘以北?辟邪暗吃一驚王驕十身為震北軍統帥,所知戰況僅在自己駐守的鳳尾灘一帶,而東去河岸的洪州軍、西面三里灣震北軍,以至更西的涼州兵馬的動態竟一無所知,可見這幾部人馬無異各自為陣,其中隔閡與敵視,已不可不說致命。

    公公?陸過上前低聲問。

    辟邪一笑,如此則好,奴婢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東,沿途看看各地駐防的震北軍。

    王驕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將這便遣五百人馬,隨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戰事要緊,這些人馬在大將軍處俱能殺敵,陪著奴婢亂走,反不能盡責。奴婢這裡有今科武狀元在,又是在河岸這邊,決計不會有失。

    今科武狀元的名頭自然十分響亮,王驕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陸過兩眼。辟邪抽身告退,領著陸過下了高台,會同小順子再向西去。

    這一路努西阿河水時深時淺,交戰便也時斷時續。陸過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將有些話要講

    辟邪也不覺訝異,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轉回臉道:請講。

    陸過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將恐怕與公公不謀而合,公公定也覺得渡口那邊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麼不妥?小順子插了句嘴,道,難道他們不搶攻,躲在帳篷裡才算妥當了麼?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順子一眼。

    陸過卻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單于王帳就在北方不遠,卻無半點增援,而這些天攻勢卻漸漸加緊,怕是為了牽制我軍東線守軍兵力,而其圖謀將是在北。

    到底是武狀元,一說我明白啦。小順子嘟起嘴來,低聲對陸過道,比我那個小心眼的師傅可強多啦。

    辟邪充耳不聞,歎了口氣,狀元爺說得不錯,看來當務之急已非調和王驕十與西線將領,咱們還是當一回細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順子瞪大了眼睛,隔著江水向努西阿河無垠的對岸望去,長日當空,平川萬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前途何方。他嚥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師傅,咱們怎麼過去?

    不是咱們。辟邪笑道,指了指陸過,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們。

    我呢?小順子像是佔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漲紅了臉,師傅不帶我去?

    辟邪道:淺灘處都在交戰,我和狀元爺須在水深處泅渡,馬匹便用不著了,你在河這邊看守兵器,守護馬匹,極要緊。

    是。小順子勉強高興起來。

    三里灣是努西阿河轉折之處,水流最是湍急,匈奴人從未打算在此渡河,因此方圓二十里內沒有戰事。辟邪在馬上觀望片刻,道:陸兄,可曾看見人馬走動的煙塵?

    沒有。陸過搖頭,道,我看此處很好。

    兩人跳下馬來,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順子,你牽著馬務必記得,水流太急,定會將我們往下游衝去,你看清楚,跟著我們往下遊走。白天發煙,晚上舉火,你便來接應。

    他二人將輕便兵器、乾糧和火折發煙之物用油布包好,綁上木漂,陸過找來繩索,將這些要緊事務繫於腰上,這樣朝小順子笑笑,兩人淌著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見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衝去了。

    小順子牽著辟邪和陸過的坐騎,緊隨不捨,走走停停大半個時辰,那幾個執著的黑點再也看不見的時候,他更是抽緊了心。過了一會兒,對岸終於一聲響箭,模模糊糊兩個細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轉身向北而去,就像兩滴水珠,在烈日下蒸騰無蹤。

    小順子茫然四顧,偌大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隻身孤影,除卻河水咆哮,聽得見的只有自己呼氣的聲音。他在馬上挪動身子,只為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漸漸從西方投來,忽然眼前發黑,一陣天旋地轉,小順子才想起從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沒有進食,他摸出乾糧喝了幾口水,仍只是望著對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處黑影濃重,天庭繁星如織,不自覺已至四更天後,小順子恍惚覺著對岸火光閃動,凜然一驚,半夢半醒之際從鞍橋上滾了下來。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他估算白天辟邪過河時走的路程時間,忙牽著馬更向東邊下游去了四里路程,晃亮了火折高舉過頭頂。

    小順子?辟邪在黑暗中輕呼。

    師傅,是我。小順子大喜,師傅沒事吧?

    還好。辟邪抖去身上的水,陸過一時也從岸邊過來,兩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順子急著問:師傅,如何?

    恐怕不好辦。辟邪道,還是回稟王驕十知道要緊。

    待馳回鳳尾灘,天色已微明,驟然喊殺沖天,匈奴人開始搶攻。

    兩人馳入營中,見到王驕十,陸過問道:匈奴開始渡河了?

    不錯。王驕十道,今日匈奴人看來一付勢在必得的樣子,恐怕真是總攻。我已命全線壓制,向御駕前急請救兵。

    辟邪搖了搖頭,大將軍,奴婢這裡卻還有個更不好的消息。

    王驕十不住皺眉,更不好的消息?難道他們已在三里灣之西渡河了?

    尚未。辟邪走到軍圖前,指著努西阿渡口以西七十里處,大概明日午後,便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灘過河。

    怎麼會?王驕十仔細看著辟邪指下的軍圖,夕桑雪山此時仍積雪數尺,他們的騎兵怎麼過來?

    這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辟邪道,今日奴婢與陸將軍渡河查探,見有大批騎兵過境,向西行走的痕跡。恕奴婢直言,西方駐守的乃是涼州精騎,對匈奴人來說,比之震北軍更為棘手,何以放棄東邊鳳尾灘,反攻涼州騎兵?

    莫不成有奇兵能夾擊涼州兵馬?

    正是。辟邪見王驕十領會極快,很是高興,夕桑雪山腳下一段水流雖急卻淺,南面更有一塊開闊地帶,適於整頓兵馬。一旦渡了河,便勢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會,絕不會。王驕十搖頭,我也派人察探過兩岸山勢,唯有這夕桑雪山,細作還未到山頂,便遭雪崩,無一生還。匈奴大軍要從此處過,只怕十損其八。

    便是十損其八,卻一樣會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說洪定國當在此處巡視,不過中原軍中都覺夕桑雪山不可飛躍,倒是東翼山勢緩和,更有可趁之機,難免會將重兵放在下游。

    此時在東線強奪渡口便是佯攻了。陸過也道。

    王驕十道:我們在北岸細作不少,怎麼沒有發現他們大軍調動?

    恐怕這支奇兵,自斷琴湖便分兵繞道西方,令中原難以察覺。陸過道,當務之急是將震北軍精銳調動至西線,有兩萬人馬能在匈奴人渡河時伏擊,必能事半功倍。

    王驕十為難道:公公所言如若應驗,努西阿渡口自然險急,不過,公公也看見了,努西阿渡口全線烽火,哪裡抽得出兩萬人?若公公只是杞人憂天,東線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皺了皺眉,如此看來大將軍處擠不出兩萬人。

    現在三里灣以東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為實,匈奴現在強攻東翼,只為調虎離山。我還須調動人馬支援西翼涼州軍。

    洪州騎兵現在何處?

    還在下游,我已命人調回。待洪州軍支援東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將軍,辟邪道,恕我直陳利害,若不能阻擊西翼敵軍,只怕努西阿渡口會全線崩潰。我先只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驕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襲,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擋車,皇上大軍此時應已到達出雲,從此求援,援軍夜半就能趕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敵軍尚不覺我軍已知其行蹤,他在明我在暗,伏擊之下,定能傷其筋骨。

    好。王驕十想了想道,你便執我手令,往三里灣以西聯營調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過他的手令,對陸過道,我自去西線調兵劫擊,還請陸兄快馬趕回出雲,向皇上說明,速派大軍壓上。

    是。

    如此更好。王驕十道。

    兩人向王驕十點頭示意,拿著手令轉身下樓。辟邪牽過馬來,對小順子道:你這便隨陸將軍返回出雲求援,不要跟著我礙手礙腳啦。

    小順子張了張嘴,卻半晌無話。

    陸過見辟邪就要上馬,攔住道:雖不能與公公同往,但陸某的坐騎當得軍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態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謝。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飄身上馬,猛夾馬腹,沿途亮出王驕十手令,衝出營門時,卻覺身後有一騎尾隨,他掉轉馬頭,果見小順子如影隨形地跟著,當下舉起馬鞭,對準小順子的坐騎的眼睛抽下,那馬頓時悲嘶狂跳,將小順子拋在地上。

    師傅!師傅!小順子滾起身來奔上前大叫。

    辟邪頭也未回,湛藍如洗的天空之下,頂著雪白殘月,絕塵而去。

    ※※※

    六月二十日,辟邪飛馳努西阿渡口西線。三里灣以西聯營兩座,其一為震北軍三萬,堅守淺灘;另一為涼州騎兵,於兩岸開闊地帶縱橫,時時與匈奴短兵相接。這兩日更是激戰不休,震北軍將領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時匈奴暫緩攻勢,他正假寐,見了辟邪自然不會有好臉色。

    聽說要調兵,看了王驕十手令,扔在一邊,他第一先問道:你這個消息從哪裡來?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難道就不會是你胡說八道?

    辟邪笑道:軍中怎能戲言?將軍請想,所謂兵不厭詐,匈奴人多年覬覦中原,籌謀許久,必定有出奇制勝的策略。若要強攻,數月之前便可強渡,何必等至這時。將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將軍不予調兵,致匈奴偷襲得手,必損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過,田凌不以為然,道,你一個小太監,養在宮裡,哪裡知道崇山峻嶺的險惡。

    辟邪抬頭看了看天色,已然是正午了,若在此多費口舌,只怕貽誤戰機。他早知此人愛挑撥是非,為人又跋扈,早在領命出巡之前已生殺機,此時按著佩劍上前,田將軍,我雖一個小小的太監,卻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戰,早有先例。全聖十三年,均成曾帶兵五千,翻越斷琴湖畔瑪楚克雪山,兩日之內佔領山戎國全境。田將軍熟讀兵史,不會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聞,卻沒有他說的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後一句話,說得他惱羞成怒,他計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開河,若我此處失守,這個責任誰擔?

    辟邪靜靜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記語塞,旋即嗤笑道:你?將你剁成肉泥,也贖不回這渡口。

    如果匈奴兵馬自夕桑雪山下偷襲我軍側翼,失了渡口,這個責任誰擔?辟邪見他頓時氣餒,執出皇帝手諭,這裡是皇上親筆手諭,想必將軍不會違抗聖命。

    處置調用自便?田凌接過來看了看,無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內廷將軍?這是個什麼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說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過我,將軍卻信不過我麼?他見田凌已無可奈何,卻要給他個台階下,上前道,田將軍說得不錯,我只是宮中一個小太監,就算我此番阻擊成功,這個功勞算在我頭上,我又能升什麼官?發什麼財?蔭什麼子嗣?手諭是皇上寫的,若奴婢猜得對了,阻擊成功,這個功勞總有田將軍一大份;錯了自有皇上擔著,少不了要我的腦袋。大將軍的手令也在這裡,就算他年紀輕些,比不得其父王舉大將軍,總算也是個憑證,田將軍有什麼後顧之憂?

    田凌這才全然醒悟,被他說破心事又覺難堪,看著辟邪輝光四射的雙目,才知這小太監實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說得是。不過這裡少了這許多兵馬,守起來就難些。

    辟邪笑道:田將軍善戰,朝野早聞大名,就算少了這五千人,渡口一樣也是守得固若金湯,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當即道:如此便不貽誤小公公戰機,我這就調五千精兵給小公公。

    既然伏擊渡河騎兵,弓箭還是首要。將軍這裡多用箭樓駐守,步弓所用箭制與其不同,萬請多多賜予。

    那是當然。田凌一口答應,與辟邪一同點齊人馬,命副將焦同順統領,隨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順是使馬刀的好手,一路在陽光下霍霍揮舞雪亮的刀鋒,一邊笑道:小公公不覺得這是癡人說夢麼?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過來的?

    不然。辟邪還未答話,焦同順身邊的參將魯修卻接口道,標下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騎翻過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動,回首道:魯將軍說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涼州軍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爺的侍衛統領。王爺回涼州之後,他卻留在軍中效命,人極是神勇。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涼州將軍的大名。想必是魯將軍護送景佳公主來涼州時結識的好友。

    正是。魯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默想了想,道:前面就是涼州軍營,請魯將軍速速將赤胡將軍請來。

    是。魯修催馬脫隊而出。

    越向西,戰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靜。似乎在不祥的安靜中預感到什麼,河岸上處處能見涼州騎兵厲兵秣馬,整頓隊形。即便是在中午伙食的時候,也是輪番休息,不見一人顯出鬆懈神色。五千人的隊伍過境,早有人會知涼州都督,河岸上的騎兵在將令之下迅即分出道來,讓他們飛奔。

    迎面一騎奔來,正是魯修,匯同隊伍對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聽我說了緣故,已點齊三千人馬,就從後面追上來。此處涼州的統帥也向東翼求援。

    好。辟邪點頭。看來赤胡認為匈奴必能飛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嘗不存一點僥倖。

    不過魯修歎道,震北軍與涼州軍近來頗不和睦,只怕來援的還是涼州騎兵。

    辟邪命焦同順帶軍先行,自己和魯修駐馬相望。不刻便見涼州騎兵十騎一隊,整整齊齊行進過來,煙塵中湛藍大旗繡了金色涼字旗號,極是醒目。

    必隆王爺麾下精兵軍紀嚴明。辟邪讚道,人說震北軍已是極嚴了,我看也比不上涼州軍。

    魯修笑道:末將雖是震北軍中人,卻覺得公公此話不錯。

    擎旗的將軍將旗幟交於副將,命人繼續前行,自己縱馬過來,呼道:哪個是朝廷的欽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歲年紀,一付漆黑飛捲的虯髯,體格壯麗,深綠的眸子在辟邪臉上流轉,人卻怔了怔。涼王麾下赤胡。

    兩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靜依舊,毫不動容,赤胡甩了甩腦袋,道:上差想問飛躍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渡。赤胡斷然道。

    辟邪卻不意外,或許不可渡,卻未必沒有捷徑。

    赤胡大笑,上差聰明。赤胡四年前為老母採摘雪蓮,上去過一回。到半山腰,就積雪難行。他指著山南緩坡,道,我沿著那緩坡向北,往峭壁處去,卻發現一處狹縫,堪堪可以過一個人,不過五六尺遠,就到了山北,腳下小道只容兩馬並騎,想來是采雪蓮的牧民留下的舊途。

    不過五六尺遠?辟邪歎氣,十七年處心積慮,只怕早已覓得此路,這兩年騷擾中原,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鑿開通道,連身邊的人都一無所知。均成對中原的執念,可謂瘋狂。

    中原有什麼好?赤胡對魯修綻開嘲色,你去過涼州,知道涼州的好處。

    魯修順著他點頭,只是笑。

    事不宜遲。赤胡道,以我們八千人,淺灘上能擋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個先下手為強。

    正是。辟邪道,原以為他們翻過雪山,多有折損,人困馬乏,我們還有可趁之機,現在看來凶多吉少。涼州軍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不可能了。赤胡道,前面已傳來飛報,匈奴大軍約八萬人正從此處南下,兩個時辰之內就到。

    既如此,生死由命,兩位好自為之吧。

    赤胡見他輕描淡寫地說這句話,不由訝異,到底是皇上身邊的人,膽色果然不同尋常。我說怎麼內臣封了將軍了。叫什麼來著?他問魯修。

    內廷將軍。

    內廷將軍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將他的笑容細嚼慢咽,低頭回想著什麼,辟邪和魯修已撥馬追趕前方大軍。

    八千騎兵漸漸逼近夕桑對岸,高山相挾的河谷裡微微迴盪著一股騷亂的低嘯,傾斜陽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顛峰,更加光華奪目。山坳林間升騰著一股淡淡的水霧,像山鬼出行時飛駕的妖雲。

    掩旗!赤胡低聲下令,命涼州騎兵悉數下馬,牽著坐騎緩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樹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著山坡道。

    是。魯修領著漢軍中三千強弩,抄向涼州軍後側佈陣。

    焦同順帶著剩下兩千人,也要後撤,被辟邪攔住。

    涼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遠比震北軍強,此戰靠的就是弓箭拉開扇面截殺,將軍這兩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順乾咳一聲,公公說得是。

    赤胡在他們身後輕聲笑了起來,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來的匆忙,沒有攜帶弓箭,只有長劍一柄,自然是立於最前了。

    我還有一柄弓,借給上差使。赤胡從馬上又卸下一柄強弓來,連同箭壺交給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開拉不開。

    辟邪彈了彈弓弦,笑道:就怕會拉折了這張弓。

    赤胡做了個鬼臉,躲入林中。

    流火煩躁地刨著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鳴的時候,讓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著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賤役,我都不怕,你為什麼要怕?

    流火終於安分了下來,四週一片寂靜,能聽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陽青翠,鬱鬱蔥蔥,只覺天地平和靜謐,哪裡有什麼殺機,只是山谷中的回聲卻越來越響了,像是有人試圖用雙手按住沸騰的水面。

    阿拉庫!

    山谷跟著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凜然一驚,面面相覷。

    阿拉庫!突然爆發出萬眾咆哮,連山谷的回聲也膽戰,被壓抑成細若游絲的嗚咽,被銳利的江風吹散。

    悠長的號角聲從怒吼中清越而出,對面林間隨即一抹亮光閃過,然後是一片、兩片蔓延開,最後整個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閃光,似乎山間生長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這時驟然綻出殺戮之花。雪峰頓時黯淡下去,蹄聲如同她的體中奔騰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騰洩來,塵土自其下飛騰,直衝青天,如同整個雪山崩動。

    軍中一陣嘩然,聽見赤胡叫了聲:天神顧佑,來得竟是時候。

    只怕有五萬人!焦同順卻是臉色慘白,失聲大叫,騰地站起身來。

    辟邪將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們卻有五萬利箭,來得正是時候,又有何懼?

    擋不住的。焦同順吼道,我上了你的當了。

    周圍的士卒倉惶地看過來,辟邪低聲道:出息些,你標下子弟都看著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順口中哀求,手卻往腰裡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劍倏然出鞘,焦同順的頭顱撲地滾在馬蹄旁,士卒一片嘩然。

    一樣是死,你們願意死在我的劍下,還是出去殺兩個虜匪,掙一條命回來再說。

    士卒們閉上了嘴,紛紛往箭壺裡取箭,默然扣於弦上。辟邪回頭,可以看見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你快急高涼州和震北軍統帥。辟邪命身邊伍長。

    那漢子奔出去一會兒,又轉了回來,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漢子。

    山坡上滾落的沙石已濺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陽光下激起岸邊一片水霧。

    開弓。辟邪揮手。

    八千人張弓時的細小喧嘩,在這鐵蹄聲中無比渺小。辟邪環顧,處處可見強矢在陰暗裡散發著銷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祐我坐騎倖存,載我屍骸歸國;天神祐我同袍平安,攜我遺言返家。

    涼州騎士的祝禱聲飄來,像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風聲。

    呸。辟邪身邊的震北軍士笑道,我卻願天神祐我一箭殺一敵,箭盡才亡。

    辟邪手撫地面,感到地獄也在恐懼,戰慄的陰魂正尖叫著湧出來。沙塵將陽光遮得黑暗,馬蹄將山谷踐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馬刀的匈奴騎士已從林中奔騰而出,驟然躍入眼簾,一會兒功夫,便覺滿山遍野,鋪天蓋地而來。

    哼。辟邪在陰暗中歡笑心中純粹凜冽的殺機令他暢快難言,戴上頭盔,取過赤胡的弓,靜靜開滿。

    匈奴前鋒已近河心,水至馬腹,頓時緩了下來,北岸大軍有些擁堵,高聲的催促和笑罵夾在馬蹄聲和水流聲中,震得山谷顫抖。

    大約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聽魯修大叫一聲:弩手放箭!

    尖利呼嘯從頭頂飛掠,最前的匈奴騎手齊刷刷落於水中,無主的戰馬仍執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魯修的聲音。

    涼州軍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聲中淌著冷汗,靜靜等待中又期盼這摧城的烏雲永遠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軍就如洪流激於巨石,氣勢稍滯,片刻分散,便又重新匯聚。陣腳剛亂,敵軍大將已衝上前鋒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騎兵立即從迎頭痛擊中回過神來,自坐騎身側摘下木盾牌遮擋,繼續向前推進。

    射馬!魯修立即命道。

    赤胡見中原軍中箭勢不可緩和敵軍攻勢,起身叫道:涼州軍

    涼州士卒挺起身來,向前走到較開闊地帶,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撲倏倏驟雨般打在匈奴頭頂。

    啊。短促的慘呼,一個震北軍士卒胸膛中箭倒,滾在辟邪腳邊。

    對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騎手正用數排強弩還擊,多數落於河中,仍有部分能殺傷中原士卒。

    魯修一部射殺的馬屍開始堆積在河灘,匈奴空有鐵騎,一時也受阻不進。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馬。他道,抄側翼。

    兩千人在樹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處繞了半圓的圈子,猛地衝入河灘,放箭!辟邪率先開弓,趁其不備,痛擊其左翼。一輪箭下,匈奴先死傷了三四百人,隨後依舊頂起盾牌,從縫隙裡還擊。

    辟邪一擊得手,不願有更多的傷亡,叫道:撤回。

    赤胡軍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裡望去,卻見匈奴弓箭幾乎擦著辟邪一部人馬空擊水波,一時也忍不住歎:太過行險了。

    三波攻擊過後,匈奴人沒有討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號角來,不一會兒河中的騎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

    中原軍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檢視自己一部,死五十,傷一百十七人。赤胡的涼州軍中死二十,傷七十一人。而魯修那邊還未有傷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處看了看傷者,留在此處必死無疑。

    魯修道:我這裡箭只剩三成。

    赤胡將軍呢?

    一半。

    那還能再守片刻,之後麼

    馬刀還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點頭,放完箭,就且戰且退。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日頭已然偏西,不過兩個時辰,援軍就到了。

    涼州軍中有人忽地站起來,將軍,可聽到了麼?

    噤聲。赤胡凝神細聽,像是渡口那裡交戰。

    算得精準啊。辟邪笑道,若非我們在此阻擊,這五萬匈奴此時正好到渡口了。

    魯修道:無論如何,能打亂他們的陣腳,我們已是勝了。

    火箭!陣前士卒大聲示警。

    又來了。赤胡向他們點點頭,奔回自己陣中。

    辟邪起身眺望,見對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機施射火箭,滿天流火罩來,打在林中。此番連魯修一部也受攻擊,頭頂上的樹枝掛住松油火箭,過不一會兒,便燒起來。

    赤胡道:散開陣型,堅守。

    未曾受傷的士兵尚能翻滾地上熄滅衣服著起的火苗,而傷重不能搬動者一旦身上潑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時哀號四起。

    堅守,堅守。辟邪遊走陣中,不斷大聲鼓舞麾下士卒。

    鐵蹄踏水聲又起,此刻卻是重甲騎兵踏陣,連人帶騎,要害之處都覆以雙層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過皮肉傷。

    我下來。魯修在高處道,帶著強弩三千人上馬,從赤胡和辟邪陣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換作了鐵矢,密密麻麻向他們撲來,剛立定便被射殺五六十人。

    震北軍的強弩也極是厲害,一通亂射倒也壓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搖頭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帶人衝陣,你們徐徐退卻。

    是。赤胡呼嘯一聲,涼州騎兵上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對自己陣中的震北軍道:你們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遞上陣去。其餘人隨赤胡將軍後撤。

    他自己認鐙上馬,手持精弓站於魯修陣中,以他超絕箭法,專射敵軍騎手雙目,竟是一箭一屍,十餘箭無一落空。

    敵軍大嘩,騎手開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韁繩,流火輕靈轉身,在陣前時疾時緩奔走。辟邪馬上箭也是極準,又射落三人,中原軍中忍不住歡聲雷動。辟邪見敵軍距河岸不過三十步之遙,知道勢不可擋,對魯修叫道:回撤。自己奪過身邊士卒的箭壺,一人押全軍於最後,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擠滿了涉水而來的匈奴重甲騎兵,河灘狹窄,不利重甲行軍,匈奴人推進得稍慢,河中輕騎飛渡,上岸後擠開前面開道重騎,從縫隙裡蜂擁而出。

    兩軍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皺眉道:須得再阻一阻。當即兜住馬頭,任敵箭在自己身周亂飛,不及躲避,只盯準敵人面目,扣弦雙箭連發。匈奴前鋒被他搶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氣勢一阻,二十多騎戰馬隨後壓上,距他一步之遙,收了弓箭撤出馬刀來,揚著滿天塵土圍住他砍殺。辟邪輕笑一聲,從流火背上飄身而出,長劍凌空嗆然出鞘,殺入敵陣之中,足尖輕點馬首,衣袂挾風,猶如戰神趨駕滾滾煙塵輾轉奔襲,一劍便刃一人,頃刻便將敵軍前鋒殺戮殆盡。

    兩軍駭然之際,他又轉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馬。魯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內唯有他一人駐馬獨立,向著匈奴人笑道:殺我,便過來。

    匈奴騎士卻極強悍,眼見他殺人如麻,心生怯意,卻無一人願落於人後,對他大叫了一聲,更是奔洩而來。

    身後卻是殺聲滾滾,赤胡一部喘了口氣,又掉過頭來廝殺,狹長地帶,兩股人馬放過一輪箭,便如同兩股激流匯聚,頓時攪在一處,前後左右,觸目所及都是敵騎,人人都殺紅了眼,馬刀到處,都是血肉飛濺。

    河中刀山還在緩緩移來,上岸後分成兩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樹林,成夾擊之勢圍殲赤胡。

    赤胡見勢不妙,持刀呼嘯疾退。匈奴前鋒的輕騎自然緊追不捨,忽見赤胡殘兵兩面一分,頓時讓出魯修的箭陣,聽得號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轉轉折折,辟邪領殘軍退出五十里開外,再後退,就是河岸開闊地。遠處鼓聲如雷,蹄聲潑雨,想必渡口戰事正緊。若退出此地給匈奴集結,那麼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軍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戰線,距他們一箭地,勒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紅光照目的傍午時分,不知援軍何時能到。三千殘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斷枝,豈堪一擊?辟邪掣出劍來道:進一步全軍覆沒,退一步中華亡國。你我必死無疑,一同血戰到底罷。

    赤胡在戰袍上擦去刀上鮮血,舉過頭頂,讓它在夕陽裡揮舞生輝,涼州男兒何在?

    在。一千涼州騎士高舉馬刀,齊吼道,以將軍馬首是瞻。

    震北軍此刻也只剩不到兩千人,箭矢用盡,多持長刀,陣中有人笑罵:***,咱們中原人也沒死絕呢。

    嘴臭!涼州騎士回罵道,千萬留住你那條小命,等爺爺我來找你算賬。

    一時三千人笑罵成一團。

    匈奴人端坐馬上冷眼看著他們,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將命。中原殘軍終於慢慢靜了下來,拂拭兵刃,收緊韁繩。

    有人卻在河上突然唱起歌來:

    啄我雙目騰明月,

    折我斷肢發新樹。

    遙望帶林三千里,

    無歸無歸魂無駐。

    同袍已從將軍死,

    無人告我父母知。

    飛鷹飛鷹啖我頭,

    載我血肉歸故土。

    夕陽照得河中鮮血更是流紅萬里,卻不及那趟來的駿馬更似火焰。那紅馬比之一般的戰馬足足高了兩尺有多,河水雖深,仍不及馬腹。馬上的人在輝光裡模糊了輪廓,只聽他的歌聲,便已覺恢宏。

    阿納辟邪綻開笑容,撫摸著弓背。

    紅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戰士們在那騎士的歌聲下垂首,靜靜傾聽著。

    掬我鮮血湧清泉,

    扯我流腸成新路,

    遙望斷琴三千里,

    無歸無歸魂無駐。

    兄弟早從親王死,

    無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載我髓骨歸故土。

    紅馬立定了,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詠頌真言,慢慢地道:對面,是無畏的英雄,用你們高貴的刀,送他們上天!

    最後一個字就是大喝出來的,山谷中鏗鏘一震,匈奴人大吼一聲,便山洪般湧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飛騰,逆著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紅馬騎士衝去。

    此時此地遭遇匈奴激戰,決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撲面而來的刀光更不必畏懼要死,也是死在這個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張弓,盯準那人的眉心,任飛來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後就見那人也轉過臉來,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也扣箭,張弓,烏黑的鋒芒在血色的陽光裡飄搖。

    咽喉就這麼一緊,辟邪的弓撲地落在河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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