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正文 長安古意 之 肝膽1
    1、謫居

    「……准、準、准,准爾還俗嫁夫君。脫袈裟、著羅裙,出空門、入凡塵,免得僧敲月下門……」

    七月的潯陽,鬱悶而懊熱。在老街口的一個四四方方略顯破敗的小院花廳裡,歌聲方落,一個面色微黃,身材乾瘦的男子便搶先鼓掌笑了起來。他臉上的神色倒還歡愉。廳堂上演的是一出小戲《思凡》。那戲子的長相平常,難得的是她神態間那一份嬌媚之態——畢竟如她這樣肯真的剃個光頭來演尼姑的倒也少見。據說她本來就是姑蘇城外苦念庵的尼僧,因不耐清規,先被一個朝中大佬包養,後來流落出來,就當真改行唱起戲來。她這個光頭倒也剃得別緻,所以前月一到潯陽,便受追捧。今日她也就在這潯陽城的府衙後園裡,為幾位潯陽城裡的執守演出這麼段她最拿手的半黃不黃的小戲來消愁逗悶。

    那三十出頭的男子臉上一副疲倦之色,不知是天太熱還是院中那半開不敗的花氣在他臉上氤氳出一層隔障,讓人對他的面目有一種看不清楚的感覺。他名叫陳去病,現任九江團練使。說起這潯陽之地,在前朝治下,倒也是一個兵家重鎮。可是到了今日,卻已經武備鬆弛,九江團練所屬之部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千的兵士。

    除了他,廳中還坐了有兩個人。一個身材微胖,相貌昏聵,卻是這城裡的執政、潯陽守張洵。另一個滿面公文氣,黑黑的肉臉不知是因為沒有洗淨還是整日被案牘熏的、直要流淌下墨汁般似,他卻是這城裡的通判顧剛文,執掌刑律之事。

    那潯陽守張洵趁陳去病抬臉大笑之際,偷看了他一眼:這小子,原為朝中炙手可熱的兵部要員,如今謫居潯陽已歷七年,不遷不調,困守不動,在他這個官場老狐狸看來,已甚是稀奇。更奇的是,他見過他治下之軍,那份軍容整肅,就算在他這個不解武備的文官看來,也是放眼兩江少有的精兵了。可這時他看著陳去病面上那一副病懨懨、萎靡靡的神氣,一時不由覺得,那潯陽城外,名稱『匡輔』的兵營簡直似一場不切實際的幻夢。那真是這個病懨懨的貶官陳去病的治下之軍嗎?

    陳去病卻在瞇著眼看著那個尼裝女戲。他也曾通覽佛典,典中精義只怕是要消解從此岸到彼岸的無常。可這人世真妙,小民們用它消解著自己終極追溯的同時、也自有方法以自己的小小人欲就那麼從容地消解了它所有的清規戒律——那一場執執的愛可望而不可期,那一世黃卷青燈的枯守似乎又如此沒有人味的無益,倒是那小尼姑可以憑著她的生命力自由的穿梭於彼岸與此岸之間,隨手拈出生的意義了。

    他腦中這麼想著,卻聽張洵道:「想不到佛家弟子還可以如此濟世……」

    他說的自然是玩笑,陳去病知道不用接言,笑笑就可以了,卻聽他接著道:「說起來,『東密』也算是佛教一支吧,他們倒不如這個小尼姑來得灑脫,那可真叫一場『執』。陳兄,你對近年來風頭勁起的東密怎麼看?」

    陳去病一愕,他貌若無心地向潯陽守張洵看去,只見張洵也正貌若無心地看著他。兩人對視一笑,卻均在想著:對方這無心之下,是不是還包藏著一場深心呢?

    狂風起於萍末,在座的三人只怕還無人能對『東密』兩字置之不問的。『東密』之勢初起於前朝,二十多年前,呼風嘯雨,也曾極一時之盛。其後猛遭彈壓,但不過三數年後,他們勢力重起,干連朝政。加入的人,不只升斗小民、販夫走卒,甚或包括朝中大佬、軍中驃騎。

    這一切當然沒有誰提起,但在座的人無不知道:這世道就算不經歷一場大變,只怕也少不了一場大亂了。

    只見陳去病乾澀一笑:「如若不執,何存何在?如若過執,或明或滅。張知守,您這請我來不是聽戲,竟是要由色悟空,坐而論道了。」

    張洵哈哈一笑:「玩笑,玩笑」。

    可他心中卻百念陡起——僅僅一年之前,他還不用這麼向陳去病探話,那時東密的勢力還沒有真正浸入江西一地。可如今,東密已派人三次找到他了,要求的只有一件事:合作。張洵久歷遷黜,深識宦途風險。他不知道如果答應了東密最壞的結果會是什麼,卻知道如果不答應東密的話最壞的結果將會是什麼。所以,他一定要問出陳去病對待這件事的態度。他隱隱覺得,這個讓他猜不透的人,這個一到潯陽、雖看似萎靡不振、卻讓潯陽城中局勢從此一靖的人,無論自己做何選擇,都會對自己選擇的結果產生極為嚴重的影響。

    猛地卻聽有一人喝道:「你是誰?要往哪裡去!」

    廳中之人一驚,卻見一個黑影猛地竄了上來。那黑影奔得極快,提縱之間,分明有一身極佳的工夫蘊藏在內。只見他出手一晃,掌沿如鋒,直向那潯陽守張洵劈去。

    張洵大驚,可他這一招竟是虛招,真正要命的卻是他那一雙腿。陳去病所坐之處與張洵本近,那人身子騰起,一雙腿竟以鴛鴦拐之術直向陳去病心口踹去,這才是他這一擊真正的鵠的!

    陳去病『啊』了一聲,雙手往他腿上一夾,剛剛及得把他雙腿挾住。那開始在廳下呼喝之人就已追至——他卻是這潯陽城裡一等一的好手捕頭樊快。只見他腰刀一閃,一道銀光劃過,直向那來襲之人頭頂抹去。

    那人低頭一避——就是練過好久配合默契的一對師門兄弟也沒有這等熟練,那捕快樊快口裡一聲驚叫,眼看著他手裡的刀鋒險險劃過那人頭頂,控制不住地就向陳去病喉頭抹去。這一刀突如其來,難封難避,趕在那陳去病雙手俱佔之際。偏偏這時,陳去病似乎胳膊扭不過大腿,身子如承受不住那人鴛鴦拐之力,椅子一歪,已向左一倒,險險就那一刀避開。樊快一愕,卻聽廳口已有人叫道:「陳參軍,軍中有要務呈稟!」

    樊快眉毛一皺:來了!

    他聽得堂外腳步聲聲沉穩,已猜知來人是誰,心知今日所謀難成,腦中念頭轉得也快,只見他手裡刀鋒一偏,那刀控制不住似的就要劃向陳去病挾住那來敵雙腿的手腕,口裡叫道:「陳參軍、小心!」

    陳去病手一鬆,那來敵已得空而起,直向廳後撲去。他身影才渺,卻見已有一個精壯的軍裝漢子走到廳上,他一掃廳中局勢,開口道:「陳參軍……」

    陳去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塵,淡淡道:「又有什麼事?」

    說著,他轉望向張、顧兩個,「也好,這小戲也聽完了,連附加的一出也唱過了。張兄,顧兄,小弟公務未了,只有先回去了。」

    那張顧兩人驚魂未定,猶自開口咿呀。陳去病卻已點了下頭,笑著和他的副手九江團練副使古銘起身而去。回首猶向樊快笑道:「刺客居然都刺到府衙來了?——樊兄,以後但有什麼需要幫手的地方,只管開口就是。」

    樊快臉上一紅,手裡空執著他那一把雪亮的腰刀,眼睜睜地看著陳去病和古銘微笑著並排遠去了。

    潯陽府的城牆本已年久失修,頗多敗毀。但這兩三年,在陳去病一意堅持之下,得那潯陽守張洵之助,竟將這城牆重修了一道,所有破損處均已補住,牆外的護城河也已疏浚,這時在城牆外的夜色中一流如帶。

    離城不遠就是在黑黝黝的暗夜中也隱約可辨的『匡輔』兵營。那兵營佔地不大,可在這夜色中遠遠望去,氣勢極為整肅。而這邊城牆內的牆腳下,不過百丈之內,清晰可見的有一個破敗院落,那也就是陳去病貶官後謫居的九江團練署了。

    樊快立在城頭,注目向那兵營的方向,背對著九江團練署,感受那犄角之勢,隱隱都覺出有一種兵馬俱備、枕戈待旦、引而不發的殺氣,心中不由暗道:那陳去病雖看似病懨懨的,難測深淺,但也確實、允稱幹才了。

    他側耳細聽了下城牆下的報更之聲:酉時三刻已過了,他是在等人。心裡卻在想著今日下午廳中張洵與陳去病的對話,臉上一時不由一陣冷笑:那張洵與顧剛文都不足為濾,這潯陽城中,讓他唯一擔擾的卻是……

    才一念及此,他身子猛一激靈,習武之人的本能讓他於一瞬間警醒,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避。

    只見樊快才才一躲,一個身影已挾著一股風聲直欺近他身側。那來人也怪,一出手,居然並不攻人,反掌沿如鋒,直向那樊快身邊的城牆劈去。

    樊快心頭不由一愕,正不知那人行動古怪是何道理。就在這一愕之際,只見那人竟以鴛鴦拐之術向自己心口揣來。他腦中疾如電閃,不自覺地就以本門功夫『鐵門拴』一封。可雙手才觸及來敵腳腕之際,只覺腰下一涼,所佩腰刀居然已被那人解去。

    那人出手好快,只用一隻手,單按那刀鞘上的啞簧,那刀就已無聲而出,以臂使刀,居然並不直擊,一支手臂竟似可以反擰一般,向後一掠,掠過他自己的頭頂,然後才向樊快喉間抹去!

    那人行為好是怪異!出手繁繁複復,居然怎麼彆扭怎麼來,使的卻像是一套合擊之術。樊快眼見那刀子來路無可躲避,心底一寒,不由眼睛一閉,暗裡大叫了一聲:「我命休矣!」

    ——那一刀卻正是攻入他『鐵門栓』施出後全身唯一的空隙!

    然後只覺那刀影在他喉前一停,只聽那人喝了一聲:「不對,再來!」

    樊快一睜眼,已看清來人是誰。只見那人一語方罷,並不落身於地,竟只以那腰刀向樊快肩頭一拍,身子竟重又騰空而起,然後出掌如鋒,又是向樊快身邊的城牆劈去。

    樊快腦子一轉,已明白他的用意。只見那人手掌所擊出的招數卻是虛招,身影一橫,一招鴛鴦拐竟重又直向自己胸口踏至——他這模仿的分明就是今日下午潯陽府衙小花廳中自己兩人對陳去病圖謀已久的一擊。讓人可驚的是:那人居然能以一身化身為二,同施樊快與同夥兩人苦練數日才就的殺局,而且身法步眼,力道聲勢,一毫不差。

    樊快心頭感喟:溫役果然就是溫役!只見他雙掌一伸,就如陳去病下午出手時一樣一下就夾住了那來襲的兩腿。他情知毫無凶險,身子半蹲,竟模仿那陳去病的坐姿。

    這時,只見刀光一閃,那自己所佩的腰刀竟重又難遮難避地從那人頭頂掠過,直向自己喉間削至。樊快手稍一鬆,如承受不住那人鴛鴦拐之力,借他腿上勢道就是一倒。這一倒,果然將那突來一刀就此化去。

    只見那人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手裡刀子一揮,已輕輕一擲,竟直奔向那他適才甩落於地的那把刀鞘。

    那刀分毫不差地被他這一擲就擲入了鞘裡。這還不奇,奇的是那刀上分明還蘊含得有迴旋之力,只見得它才一入鞘,鞘上啞簧低鳴一聲,刀把手與鞘口一合之際,那把入鞘之刀就已重又飛起,輕輕一跳,竟重向樊快腰間飛去。

    樊快伸手一接,將之重又佩入腰間,心裡這下可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見他一躬腰,恭聲道:「屬下樊快——潯陽老九、參見溫家班溫老大。」

    那人早已停身立定,只見他身量頗高,但腰身佝僂,微微低嗽,如患暗疾。樊快不敢直視,只低著頭,飛快地抬眼掃了一下那人臉上的神氣——他暗隱江西『六扇門』之內已久,且於七年前就已暗暗投入東密,是名馳長江一線的『瘟家班』瘟老大在江西的得力班底——但他也沒有親眼面見過這瘟老大幾次。

    在這夜幕之下,只見那瘟老大的臉色說不清是青是綠。那顏色看著似病容又像不是,不知怎麼就給人感覺到一種瘟疫般的氣息。樊快心中一緊:看來瘟老大的功力最近又深了。據傳瘟老大修行的本是東密秘傳、教外人多半無從得知的「疫氣」大法,可上次見到他時,他臉上的「疫氣」分明還沒有如此的青綠。樊快想起今天下午的失手,心底不由就湧起一陣寒意。

    「那陳去病就是這麼的躲過我交待給你的這聯手一擊?」

    那瘟老大低咳著問道。

    樊快點點頭:「當家的功力果然深湛,竟能以一人之力,分身二人,仿就屬下與那華家之人的聯手之擊。」

    他這話雖是恭維,卻也出自真心。卻見那瘟老大面上卻全無愉色,輕輕咳了一聲道:「你該誇的不是我,只怕倒該是那個陳去病!」

    「這一式名為『捕兔式』,你別小看它,它雖貌似簡單,但在如此突襲的情況下,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倉促迎戰,也難免會帶出一兩絲本門的功力。」

    他一仰首,注目向那城外名為『匡輔』的兵營:「可那陳去病下午如真是如此應接的話,那麼,就是連我,也斷不定他到底是僥倖還是深藏不露了。如果深藏不露的話,身上練的又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家底。」

    說著,他輕聲一歎:「當今天下,除了那『屠刀門』外,能讓我們東密顧忌的人也並不多。但『屠刀門』久已遠隱於白山黑水,跟咱們也一向不輕生嫌隙。此外,雖以天下之大,我們東密在這世間並沒有什麼真正大的顧忌。」

    他聲音一頓:「可浩浩江湖,藏龍臥虎,一直卻還有兩個人,讓我們在江湖中、朝廷上,不得不深有顧忌。他們雖一直名噪江湖,卻如神龍蹤跡,一現即隱,潛藏暗裡,連『滅寂王』老人家也說不清他們真正的出身來歷。他跟我交待過這件事,我這些年也一直屢屢暗中查訪,但這兩個人蹤跡一向杳如黃鶴,到現在我們也還不知道他們在這世間平時顯露的真正身份是什麼。但我早有懷疑,這兩人都是朝廷中人,而且,都正在江西。」

    「這兩人,一個就是當年遊走江湖,風流雅慨,舉世無及的『富貴閒人』富平候,這想來是個化名。還有一個,卻是當年曾以空空雙手破了我東密前輩、名為『伏屍九姓、濺血五步』十四高手、幾令其無一人生還的『勿忘伊』——這想來也是一個化名,那名字在江湖上只出現了很少的幾次,可就是那幾次之中的一戰,『九姓、五步』中人幾乎全數遇難,令我東密的發動推遲了數年。『五步』中只生還一人,傷癒後還成了呆子。他到現在口裡還只能不時喃喃地吐出一句……」

    溫役一抬頭:「嘿嘿……是什麼『陳言務去』、『陳言務去』!」

    樊快心頭一寒:難道瘟老大懷疑,陳去病就是那當年僅數現江湖,卻已名噪天下的『勿忘伊』?

    他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冒然出手,身上不由針扎似的出了一身冷汗。他偷看瘟老大神情——心知東密賞罰極重,而潯陽一地乃江西西北門戶,東密之勢雖幾欲傾覆天下,但這麼多年下來,卻一直沒能真正的侵入江西。這一直是東密心頭的一塊舊病。今日溫役佈置給他的任務可以說相當重要,他們對謫居潯陽的陳去病一直相當懷疑,隱覺他很可能是一隻潛伏病虎,到真正緊要時,會影響東密真正的局變江西。自己得瘟老大指點,苦心謀就今日下午之局,居然依舊全無所獲,他怕溫老大會為此降罪。

    卻聽溫役道:「好了,你今日所行之事就此打住吧,不必再管了,我另外有任務交待給你。」

    樊快面上又是一愕:多年平靜已久的江西一地在前月陳去病捉拿了鷹潭華家的一個人後,終於露出了一隙可乘之機,怎麼溫老大忽然要自己放開這事不理?

    那溫役本不必要給他解釋什麼,但此時他心中似乎對此也郁懣難釋,只聽他冷冷道:「我叫你不用再理,是因為——萬車乘的人已來了。」

    「這件事,咱們已得他知會,不必再理。」

    他語句雖短,可口中那份恨恨之意躍然已現。樊快心頭一驚:萬車乘?就是東密之中、位高權重、三大巨頭中號稱『千駒縱橫萬車騰』的萬車乘?——他一向坐鎮天下兵柄,怎麼會突然染指江西?

    樊快小心地看了溫役一眼,猶疑了下問道:「屬下可不可以動問……那萬車乘派來的是什麼人?那人又怎麼如此托大?」

    他與溫老大俱是東密主管暗殺的『滅寂王』法相屬下,與萬車乘的人馬一向頗有睚眥。只見溫役猛地一抬眼,他面上瘟瘟的神色在夜色裡猛地一滯,只聽他口裡幹幹地道:「牟奔騰!」

    說到這三個字時,他心情似惡劣已極,猛地用手一拍那城牆。這一下他出手雖輕,飄如一羽,可樊快的臉色卻變了。他只見瘟老大的手掌間隱有異氣,黑夜之中,那城堞別無異狀,點塵未驚,可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混濁的灰色已在他掌沿落處沿著那城堞一觸浸開,瀰漫散去。這是『瘟老大』的『瘟絕天下、疫動四方』大法!樊快身子不由得就向後一躍,他可不想沾染上『瘟疫之氣』!

    只聽溫役口裡控制著怒意冷冷地道:「就是那個號稱『千里明見、一目奔騰』的牟奔騰。」

    有一刻,溫役才重轉過神色來:「咱們得『滅寂王』之令,最近要追殺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也就是久居長安、剛剛死了的肖愈錚之妻。」

    「她的名字叫裴紅欞。她是一個不解武功的女子,長得據說頗為明麗。她身邊現下有兩個老者相護,一個是號稱『大關刀』的、老『威正鏢局』的局主余孟余果老,另一個則是『千劫萬度』魯狂喑。你下去後,先不要再管這城裡之事,找個由頭出下門,調動江西一地你所能調動的所有六扇門之力,一定要在十天之內給我查清她的下落——看她到底是躲在何處,或已經走到了哪裡。」

    他目光一凝:「為了捉她,我們已經失手三次。這一次、是絕對不能再失手了!」

    「她在舵落口渡頭,我們老三的手底,鬼使神差地又成功地逃脫了一次。而在此之前,居然以『大手印』龔海與襄樊『永歸堂』之力也沒有留下她。如果再失手……」

    溫役面上突現殺氣:「就不只是我在『滅寂王』面前交待不過去了。這女子干聯極重,我們要在她身上落實一樣東西,肖愈錚那傢伙留下的東西。這是杜護法交託我們『滅寂』座下的一件大事,這事必須秘密進行。現在,不只我們在找她,江西一地最少有好幾撥人在找她。據教中密報,就是『清流社』的殺手也已風聞此事,他們也正要殺裴紅欞以絕後患。這次他們的殺手來了三個人,那三個人分別名叫吳署、張路、和劉七,都是清流社多年廝養的一等一的好手,據我們掌握的案底,這三人可說是清流社最強的殺手班底。據說還有『清流社』一個極隱蔽的神秘殺手目前也到了江西之地,連我們的暗線也探查不出那個人的名字。這一次,如果再讓那裴紅欞給溜了出去……」

    他語意一頓:「我們只怕就不只是在『滅寂王』座前無法交待了。杜不禪與萬車乘隨便哪個人的一句話都足以剝了咱們的皮!」

    樊快臉中一轟:『清流社』?『清流社』豈不正是肖愈錚所創,也正是東密在朝廷政局之中的生死大敵?

    九江團練署的衙門在城南角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裡。那裡是個荒涼小巷,座落於城牆之下,九江團練使陳去病的住處也就在那裡。

    陳去病今年年紀三十有二,一直未曾婚娶。有關他的一切,一向都近乎一個迷。他的臥房外長著高高的亂草,看來是門乏賓客,車馬絕跡。

    天已近夜,陳去病長身站在窗前,身後是他的副手古銘——他依陳去病之囑去城外營中安排了不少雜務才重又返來,只聽他道:「陳參軍,今天下午……」

    陳去病貶為九江團練使之前,曾任西北參軍之職。古銘跟他日久,對他極為敬重,所以在他謫居之後對他還是這個稱呼。

    陳去病一擺手:「那是樊快做的一場好戲。」

    「他是東密的人——想來你該知道,那刺客的工夫卻像是鷹潭華家的。嘿嘿,華發蒼顏、華發蒼顏,我料得果然不錯:肖御使不過才才撒手一去,東密果就迫不及待了,要聯合鷹潭、弋陽『華、蒼』兩家之力,勢浸江西。他們今天之事還沒有惡意,只怕就是想試試我的實力,要看看……」

    他一抬頭——

    「我到底是誰?我這個已謫居多年的人對他們的大事還有沒有妨礙?我的自身修為是否果如他們所猜測得那麼高、是不是會阻礙他們來一場局變江西?」

    他的臉望向夜空,夜的闌寂也沒洗去他臉上那迷濛朦的一層不知是什麼神色籠就的隔障,卻有一絲憂思正從他的眉角泛開。

    只知陳去病道:「你最近有沒有長安的消息?肖愈錚兄去後,他的遺托到底交給了誰?那東西現在又到了誰的手裡?這可才是當今一等一的大事。肝膽錄,肝膽錄,肖御使留下的肝膽一錄,可絕不能落在不合適的人手裡。據我消息,東密的萬車乘這次都坐不住了,他要親自插手,派來了得力手下牟奔騰,就是那個號稱『千里明見,一目奔騰』的牟奔騰。」

    「可惜我現在還完全不能動……」

    說到這兒,他的眼前似乎猛地一花,一蓬莫名的紅意就在他的眼前泛了開來——十餘年了,已經十餘年了,難道自己還這麼難以忘懷那一個女子?

    他喉頭聳動了下,沒有再接下去。

    卻聽古銘道:「我收到的最近的消息也在一月之前了。據說肖御使臨終前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他的夫人裴紅欞。此外,朝野之人,都被東密所屏蔽,一個也未曾為他所見。肖夫人目前已逃過了東密的三次追殺,得余孟余果老之助正在趕向諸暨。她們為躲東密,估計會走得很慢,現在可能正在路過江西。」

    然後他頓了頓,似乎在想底下這句話到底該不該問,只聽他猶疑道:「……東密一意要追殺她們兩個孤兒寡母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們懷揣了什麼重寶以至遭東密如此之忌?而……那個《肝膽錄》……到底又藏著一個什麼樣的秘密?」

    陳去病默然不答。他雙眼盯著窗外——就算東密的事他還盡得上力,可『清流社』呢?他心中一寒,據他所聞:『清流社』已有異動。

    嘿嘿,照理,『清流社』還算是那肖愈錚一手所建!

    陳去病忽心生悲慨:可卻是他們,倒先要務求根絕《肝膽錄》所隱藏的秘密!他沉吟了有一刻才道:「我們現在還不能動,肖夫人要去諸暨,那一定是肖御使臨終前的安排。他的安排看來雖事起倉促,也不可謂不周密。我雖不好動,但東密在江西一地的追殺我也許還幫得上忙。可清流社,清流社的追殺卻真的要她自己面對了。以我所猜,她到江西以後,一定會去南昌,卻找裴琚。」

    他回頭看了古銘一眼,「你想知道肖御使留下的《肝膽錄》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古銘點了點頭。

    陳去病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以前不方便告訴你,因為那事關天下兵權——你知道為什麼東密久已想變亂朝綱,萬車乘也號稱參予操縱了兵中權柄,他們一直還不敢發動還在周密佈置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朝中那群只會清談的清流嗎?」

    「嘿嘿,你別看肖御使一介書生,以為他只是憑著一身意氣在朝中與杜不禪相抗衡,有沒有想過他又是憑什麼令東密如此顧忌?」

    天下兵權?古銘的眼中一亮,這麼說,事情還遠非東密已操控天下兵柄那麼簡單?他終於接近知道那個令當今天下幾股勢力間殊死相爭的核心所在了。

    陳去病卻在看著身前的黑夜,似看見僅僅窗外不遠,在那個茫茫的亂世中,一個可稱為未路紅顏的女子,正拖著她亡夫唯余的骨血,那麼艱難地掙扎在這風波險惡的路途裡。

    ——算路程,她們是該已經到了江西。

    可,東密之勢,已經風起雲湧,現在也正浸透江西!

    2、

    山雨欲來風滿樓

    裴紅欞靜靜地坐在黑夜裡。

    與小稚失散已經一月有餘,除了那日在舵落口船頭被余老人掩之在口的一聲哭叫,此後她就再也一聲沒哭。

    痛像一只凌厲的爪撕扯在她的胸口裡,她的人卻是靜的。她不要一聲哭泣、不要哪怕一滴眼淚來松洩她那一份痛徹心底。

    ——小稚、媽媽對不起你!

    她猛地仰了一下頭,那動作極快,似乎要搖斷她的頸骨一般。

    ——所以只有凝固起這份痛楚來代替那本該對你的慈愛憐惜。

    這些日子,裴紅欞只要一閉上眼,一隻瘦嫩的小手就似要向她心口尋求撫慰地伸來。微屈著、蜷伸著、渴望著,似要從她心底抓出些什麼東西。可是——可是總是快到了那近可一握之距,一場江水就憑空汗漫地不期而至。那水突然漲來,淹沒了那隻手,淹沒了那孩子所有的哭叫,她看到那孩子在混濁的水裡無助的臉,他的臉上是笑的。可正因為那笑,卻反有一種哭也不及的悲意。

    這伸出水面的一隻手幾乎是她這一個多月以來永恆的夢魘。她一次次聽到,小稚在那水裡低微的呼喊著:

    媽媽、這水是深的,

    這江水是深的……

    於是每到夜來,她就這麼苦苦地坐著,靜靜地望著她們歇身躲避之處窗外那黑漆漆靜悄悄的夜,不發一語。

    余老人默然地看著她,這裡是南昌城外、一處農舍。

    快兩個月了,他們一路潛行避禍,隱蔽蹤跡,走得極慢,好容易才走到了這裡。虧得魯狂喑於贛鄂兩省地界極熟,否則他們無論如何逃不過東密那遍佈的眼線與附骨的追擊。

    余老人看了裴紅欞一眼:她是在跟這夜色比較、到底是夜色更深還是她眼底的那一份憂傷更黑更密嗎?余老人的心頭不由歎了一口氣。

    裴紅欞的臉上卻有一塊新結的焦痕,那還是那日在胡大姑鐵鋪裡為炭火所燙之後的余劫。余老人盯著那塊傷口,輕歎道:「魯狂喑已依你之言帶了五剩兒先潛回他的萬柳山莊,要遣人護送五剩兒暗地裡先到諸暨——這對那孩子倒是安全些。至於小稚,我和魯老頭兒都已暗裡遣人搜救,已動用了我和他幾乎所有可以信託的人力,可至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他一垂頭:「可現在,你是真的要我也趕去跟魯老頭兒會合搜尋小稚嗎?我老頭子這兒倒沒有什麼問題。可如果只剩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你,你真的有把握對付東密?」

    裴紅欞搖了搖頭,對付東密還能講什麼把握不把握?

    她苦笑了下,低沉沉地想:我沒有把握。

    ——但她又怎麼能放棄小稚?

    她現在不能想起這些。裴紅欞咬了咬牙停止了所有關於小稚的關切。一抬眼,只聽她定定地說:「我沒有,可是可能還有人會有……」

    「我哥哥也許就有。」

    「您老可能還不知道……我哥哥就是現在南昌城裡的裴琚。」

    余果老神色一怔,然後目光中才有了一份了然:原來如此!他倒忘了這個小稚之母,肖御使之妻在未嫁前還是曾歷任三朝而尊祟不倒的裴尚書之女。

    要說當今天下,唯一能免為東密勢力所浸、暫得清寧的只怕也就唯數江西一地了。不為別的,只為江西城中,執掌這一省權柄的原是裴尚書之子裴琚。那個出身清華,幼秉夙慧,早參權謀,位居要津的裴琚。

    有他在,難怪裴紅欞可以那麼肯定的說,她現在也許可以——起碼兩月之內,不再受那東密勢力之逼。

    ——但兩月之後呢?

    「兩個月後,我就必需要走了。我跟哥哥不是很合得來……其實、是愈錚他跟我哥哥不是很合得來。我是他的妻子,雖然在他亡後,卻也不能久避娘家的。因為,他畢竟還有交託給我的未了的大事。」

    余果老的目光中有一種瞭然的神情——裴琚出身鼎鼐之家,其家世門弟,本為當今朝中權要富貴家族中的柱石。裴家號稱『一門滿床笏、父子三尚書』。裴琚外放執掌江西大權之前也曾擔任當今朝中的工部尚書,而其父裴老尚書曾手掌戶部歷經三朝,其祖更是以尚書之銜致仕歸隱的,所以他所要維護操持的只怕就和肖愈錚大有不同了。至於他那份金紫當身的富貴習氣,想來也與一向清簡的肖愈錚不會很合得來。

    余老人一直沒有細問肖愈錚交託給裴紅欞的倒底是何事,他情知必然干涉到極大的隱秘。這時他卻不免要問了。

    裴紅欞從頸下的衣領中掏出一卷東西,她輕輕地把它放在身邊案上,用指那麼輕那麼柔的拂觸著,低聲道:「這就是東密想要的,也是愈錚他臨死前交託給我的東西。」

    那是一卷細嫩羊皮,因為貼身久了,沾了汗氣,泛出一種陳象牙的黃色來。她輕輕道:「想來它也就是我母子活活分離,永沉噩夢的原因吧……它叫——《肝膽錄》。」

    她抬目一顧,雖值七月,那『肝膽錄』三字一經吐口,卻似在這七月飛火的天氣裡猛地升起一抹凜冽。

    世事一場冰雪——愈錚常說,世事一場冰雪。可這冰枯雪冷的世上,果真還有他說的那一場潑肝瀝膽的激烈?

    余老人『咦』聲道:「《肝膽錄》?」

    然後他吭了一聲:「東密想要的就是這個?」

    他久經世事,情知此事必關聯極大,但那不是他所關心的。只見他頓了下道:「也好,反正時間拖的越久,可能對咱們反而越有利。」

    裴紅欞疑惑地抬起眼:「為什麼?」

    ——照理說時間拖得越久,東密籌劃就會越精細,自己也就更無可能面對他們那不死不休的追殺,怎麼反而會對自己越有利?

    她知道,無論魯狂喑如何的老當宜壯,也無論余果老又如何的彌久彌堅,可就憑他兩人幫襯自己,就算傾命而為,只怕也是擋不住東密那無休無止的追殺與潑天的權勢。

    只聽余果老道:「你有沒有覺得出了潼關以後,雖屢遇追殺,也遭逢了一兩撥搗亂的小匪,這一路上還是出奇的平靜?好像東密不想明火執仗地鬧得天下聳動,他們並沒有真正的大張旗鼓的陰截,這可不和他們一貫行事的作風。他們本來一向殺一儆百,肆行無忌的。你有沒有想出到底什麼是他們這麼隱忍的真正原因?」

    裴紅欞微微一笑道:「那還不是靠的是您老當年『大關刀』闖下的聲名。」

    余老人微微苦笑:「你高估了我了,也低估了『東密』。他們不會懼我這麼一個半截身子已入土的人。我想,他們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

    裴紅欞面上神情一怔:另外一人?

    余老人用一根竹籤通了通他積滿了油的旱煙管,又在腳底磕了一下,才悠悠道:「你有沒有想過,『東密』即忌肖御使如眼中之釘、肉中之刺,為什麼他活著時卻不曾下手,一直要等到他的死?」

    裴紅欞愣了下,這個她卻沒有想過。她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也不懂江湖上的常情。只聽她喃喃道:「也許,他們是忌著亡夫畢竟是朝廷命官吧?」

    余老人不由笑了,咳了兩聲:「呵呵,這個、倒不會。他們在朝中根底也硬,何況肖御使畢竟還不是朝中顯宦。雖說他手創『清流社』,清譽久著,但畢竟在朝廷中不像你哥哥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他根底不深,朝中除了清議,怕也並無強援。你嫁給愈錚這麼些年,就沒見過他遇到過什麼刺殺?」

    他視裴紅欞如子女輩,所以喚她亡夫之名也直稱為『愈錚』了,也算是一種愛屋及烏。裴紅欞想了下:「這個,我卻還沒有想過。」

    然後,她忽然臉上一紅,面上多了一分羞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提及什麼。

    見余老人靜靜地還在等她說話,裴紅欞遲疑了下才道:「我只知道,五年前,也不是沒有人想過下手的。據說那幾個人在長安附近的臨潼還算薄有聲名,好像叫什麼『臨潼五鼠』。但後來,好像他們為一個……女子所阻,那女子似是在江湖上也大有聲名的,她對……愈錚似是一向頗為……關心,是愈錚在臨潼任上結識的一個……知己。她曾經留刀示警,後來似乎就是她出手把這件事擺平了。愈錚沒有瞞我,但……我也沒有細問。」

    她與肖愈錚一向相敬如賓,兩人俱覺彼此是自己一生摯愛,但碰上情感上的尷尬事卻一向心知即止。余老人世事洞達,當然聞言就猜得出大致內情,便也不提這段尷尬舊事,淡淡道:「你說的可能是那『窈娘』程非吧?她雖不錯,但以她的功夫聲名,卻也不至於讓『東密』忌憚如此。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亡夫過世前,曾讓你帶著孩子回他老家諸暨,還曾跟你提及『蕭門』二字——說只要到了那裡,只要找到了一個人,就是天大的事,也自有他一劍承擔?」

    裴紅欞點了點頭,愈錚當時說時她也沒曾太留意,及至後來見到了江湖上的風狂雨暴,才猛然想起愈錚的這句話——什麼叫做『就算有天大的事,也有他一劍承擔』?——如果這一劍果然承擔得了,那又會是怎樣一個人?怎樣驚天動地的一支長劍?和愈錚又是怎樣一段生死以赴的交情?

    她愕了愕,遲疑道:「不錯。余伯,你知道他說的是誰?」

    余老人面上忽有一種若羨若敬的神情,只見他忽抬起眼,向這農舍的屋頂看著,口裡道:「……我也是猜的,如果我猜的不錯,那人應該是他。」

    「誰?「

    余老人忽然立起,擲地有聲地道:「蕭驍!」

    裴紅欞一愣:「蕭驍?」

    余老人忽彈了彈手中旱煙管裡的殘葉,振聲道:「長青一劍已在手,天涯誰此更蕭騷?——嘿嘿,我余孟此生不慣誇人。但如果你亡夫說的果然是他,那麼他不能還有誰能?天大的事他也會為你承擔了!」

    廚房裡還有剛才裴紅欞下廚炒就的那股新韭煎蛋的香氣,這是一股平常的農家味道。余老人聞到這份香氣,心中就不免一陣感動:裴紅欞當此夫亡子渺之際,卻還能關心自己一個老頭子的胃口。他沒有說什麼,思緒停了下,然後念頭就不再為這香氣困住,反飄向那個擊鋏長歌的江湖。「其實,我雖避居臨潼,衰朽終老,但人在江湖,這些年的事情我也多有留心一二的——包括朝廷上的傳聞,江湖中的爭鬥。我雖不敏,但一等一的大事,也少有我沒留心記住的了。你可知我當時為什麼要接你的鏢?——本來這一年該做的生意我已做完那一筆了。」

    裴紅欞默然。

    只聽余老人道:「因為——起碼有一半的原因是——你是他肖某人的遺孀。肖愈錚鐵骨立世,我雖身在江湖,卻也一向欽敬的。但欽敬之餘,我也一向頗為惶惑,時常在想:以他之傲,以他之全無避忌,以他之數觸強權、何況還是一意跟江湖上最凶悍最隱秘的『東密』做對,他憑什麼還能活得好好的未遭暗算?」

    余孟深深地吸了口旱煙,「後來,我聽到一些傳聞,才大致猜到這個中隱秘。愈錚他似與諸暨蕭門中一人大有關聯。你久處深宅,可能不知,以你亡夫所行,可不是一向全無危險的。『東密』之人打算除他只怕非只一次。但據江湖傳言,有一個蕭門的人出了手。他一出手沒有針對別人,直接挑上了東密中的『武癡』畢何耽。那一戰的結果沒有人知道。但據說他與『東密』約定,只要有他在,那肖御使有生一日,東密就要答應他一天安穩。他不犯東密之事,『東密』也不可動你亡夫一根寒毛。『東密』此後屢遭肖御使直言彈壓,卻一直隱忍不發,其中原由,就是為此。」

    裴紅欞臉上一愣,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段隱情。只聽她遲疑道:「那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能為?」

    只聽余老人『嘿』聲道:「你以為『東密』會情願如此?九年前,肖御使上書說關右馬匪橫行無忌,請令善兵之人精兵討之,此後驃騎將軍魏霍率參軍陳去病同赴征討,其後果然關左一靖。可你知道不,他這麼做,卻大大得罪了一干關右豪雄。別人不提,號稱『祁連鐵騎、縱橫無忌』的祁連『馬上劍』一派就已發誓要取你家相公人頭。可是,嘿嘿,嘿嘿……」

    他一揚眉:「當時我也聽到風聲,雖然自己身上余債未了,不好出頭,但也忍不住想代這朝中難得的一個清廉御使出手抵擋一把的。為此,我還特約了好友魯長喑。但對付那馳名塞北的『馬上劍』一派,我可全也無自信,也就是螳臂擋車,略盡綿薄罷了。他們號稱『來時三十六,去時十八雙』,縱橫邊塞、從不失手,我余果老雖不敢妄自誹薄,卻也知不是好相與的——只怕這一條老命潑了出去也於事無益。沒成想沒等我動,魯長喑卻已打聽回消息來,說是祁連派的三十六鐵騎,居然在一夜之間,被人盡誅於祁連山木須洞的深溝大寨之內——你可以試想那一劍的縱橫劍氣!」

    「——來時三十六,卻時十八雙。長青一劍過,關塞冰雪霜!」

    「此事一過,就有這四句口號流傳江湖。嘿嘿,有此一事,你說,『東密』就算屢有不滿,如何還敢輕易而發?」

    他這一席話堂堂皇皇言來,雖寥寥數語,但激越盡現,連裴紅欞聽得也不由血脈一張。只聽余老人繼續道:「所以,我料『東密』這些日子雖然稍為安靜,也是在做準備。他們這次估計決不會再讓《肝膽錄》輕易轉入他人之手了,所以計劃一定極為周密詳細。目前,拖下去對我們反對比對他們有利。他們還沒想好安撫蕭門那人的辦法,但好在,他們當初的承諾只是針對你亡夫一人的安危。但想來,他們一定還不想讓蕭驍得知此事。否則,以蕭驍雖遠避世外但不改驍勇的一劍,一旦出手,也必為東密極大的麻煩。但東密只要再一出手,只怕就不像上幾次那麼好對付了,他們是一定要趕在蕭驍風聞之前結果此事的。所以,這兩天我費力甩掉他們的眼線,你可以避入南昌裴府,我也答應你回身去尋找小稚。可你就算有你親哥哥的翼護,也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因為,東密這一次傾力追殺你們母子,想來你們手握的東西已干涉到他們的生死。」

    他咳了一聲:「而且……」

    這個一向果決的老人的話裡忽也現出一抹遲疑:「紅欞,我知道你心裡的苦,夫亡子失——但就算小稚真的有了什麼事,你也切不可……切不可起那輕生之意。」

    他叮囑完這句,才像心安了些,雙眼汲汲地望向裴紅欞,等著她的一句諾語。

    裴紅欞垂下眼,半晌無語。死?死該是天下最簡單的事了吧。

    最後她用指輕撫著那羊皮小卷,輕聲道:「我不會。」

    「我還有它。」她輕輕拂著那卷羊皮小卷,「雖然我一個女子未見得能於世事有所助宜,但這是愈錚生前的囑托,只要這事未了,我不會效那愚夫愚婦所為,毫無責任的以死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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