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雲搏電錄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西湖殘霞
    於梵與陳翠綾並不陌生,曾有兩面之雅。

    第一次是在“興記學堂”。

    第二次在君山水寨。

    陳翠綾一見於梵已面色有了紅潤,並且開口說話,眉頭一掀,喜孜孜的道:“我就是陳翠綾!”

    “我?我……”於梵訥訥的道:“我怎麼會,睡到這……這是什麼地方?”

    他凝神遐思:

    ——金笛書生……

    ——白蛇娘子……

    ——他們捨我而去,我追……

    這時,刁鑽乖巧的黛兒已吟吟笑道:“還想什麼?不是我家小姐,還有你的命嗎?”

    於梵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待欠身而起……

    “慢!”陳翠綾探手按住了他的肩頭道:“你體內余毒未盡,不要勞動!”

    黛兒不由道:“你中的是什麼毒?臭的使人近不了身,喘不出氣來!”

    於梵苦苦一笑,便把白蛇娘子施放的“翠毒靈蛇”扼要地說了一個大概!

    陳翠綾不由大驚道:“如此說解毒丹只能解一時之毒,還不能驅盡內髒的蛇毒,七日之內,一定再發,復發之後,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

    於梵不由神色一怔,失口驚呼道:“哦!那……”

    他頓了一陣,又苦苦一笑道:“生有地,死有處,閻王注定二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也只好由它去了!”

    這時,陣翠綾卻正在整束衣衫,抓起壁上所掛的鏢囊,穿出茅初就走!

    黛兒一見,忙不迭的道:“小姐!你……你要去替於公子報仇?”

    陳翠綾神情凝重的道:“胡說!我去取藥解毒!”

    她的話音未落,人已驚鴻也似的遠在五丈開外。

    黛兒回頭對著茫然失神的於梵道:“於公子!你可知道,是我家小姐親自把你從荒村上背到谷中來的呀!”

    於梵玉面飛紅,不由道:“啊,是嗎?”

    黛兒正色的道:“難道我騙你?”

    於梵忙道:“不會!不會!我知道,那時我……唉!”

    他歎了一口氣。

    因為,在他內心裡,覺得這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

    黛兒又道:“你知道那荒村離這兒多遠嗎?”

    於梵搖搖頭。

    黛兒的手掌一伸,五個指尖張開道:“足足五十裡只多不少,而且又是一路上坡,陡坡懸巖,人跡不到的險峻,我空手爬已經吃力了。”

    於梵更加不安的道:“此恩此德,誓必報答!”

    刁鑽的黛兒一聽,俏皮的道:“報答!怎麼報答,難道你希望我家小姐也遭人毒手,你出來救她一命?”

    於梵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黛兒偏著頭,十分頑皮的道:“那要如何報答呢?”

    於梵囁囁嚅嚅的,一時答不上話來。

    黛兒卻道:“我有個好主意……”

    於梵忙搶著道:“快說!於某一定照辦!一定照辦!”

    黛兒卻未語先笑,然後輕聲細語的道:“小姐父母雙亡,孤苦無依,一個人夠可憐的,你要是誠心誠意的答報……”

    話未說完,一陣腳步聲響。

    陳翠綾一身水淋淋的,手中提著三尾兀自掙扎的解鱗鯽魚閃電而回。

    她的人未進棚,已叫道:“黛兒!快快!”

    說著,將手中的一串魚交給黛兒,又道:“煮湯!煮湯!”

    黛兒接過魚,自去棚外洗滌。

    陳翠綾又關心的走到於梵床頭,仔細凝視著於梵的面孔,皺起雙眉道:“蛇毒太烈,要不是救得早,真不堪設想!”

    於梵見她那份憂慮的神色,真仿佛比她自己中了蛇毒還要緊張。

    他不由感激的道:“若非姑娘,此時在下已橫屍荒村!”

    陳翠綾拚眉道:“此刻……唉!若非解毒丹,此刻你正在開始由內髒潰爛!”

    於梵道:“此恩此德……”

    陳翠綾搖頭止住了於梵的話。

    她拂了一下水淋淋的鬢發,幽然一歎道:“不要想這些,老實說,我所以救你,也不全為的是你!”

    於梵道:“那是姑娘您客氣!”

    陳翠綾道:“不!的確是我的一點私心!”

    於梵不解的道:“私心?”

    陳翠綾接著又道:“因為只有你,才能證明我陳翠綾並不是存心欺騙天下武林,也只有你,才知道假造太陽真解的來龍去脈!”

    “哦!”於梵哦了一聲又道:“姑娘,水落石現,日久見人心,這樁事一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陳翠綾微微歎息了一聲,幽幽的道:“不然,我就成了武林的公敵,天下之大,也沒有我主僕二人的存身之處了!”

    她回眸四顧,掃視了這個因陋就簡的草棚,十分哀怨的道:“先父一手創下了君山的偌大基業,想不到他老人家的屍骨未寒,我就……”

    說到傷心之處,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那水淋淋的發際也流下泉水,分不出是淚是水,楚楚可憐。

    於梵無限同情的道:“姑娘,您這身濕淋淋的……”

    陳翠綾不由的羞得滿面鮮紅。

    因為,這時她也看出自己狼狽的情形。

    一身都是濕淋淋的,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許多地方曲線畢露。

    她低頭含羞道:“我……我還要替你施功祛毒!”

    說著,一步跨出了草棚。

    於梵真是百感交集,目送陳翠綾的背影,也不由微微的歎了口氣。

    躺在草棚內,他也不由有一陣身世飄零的感覺。

    從他記憶起,跟著被鐵匠龔江,過著窮困艱苦的生活,稍大,便只知道生火打鐵,除了龔江之外,就只有陳翠綾這樣忘卻自己的關心他。

    他越想,越覺得這份情意太深厚了。

    不由自言自語的道:“這……這事怎樣報答呢?”

    “公子!”黛兒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魚湯,走進棚子來,笑吟吟的道:“容易!娶了我家小姐也就是了!”

    於梵不由心頭一震!

    黛兒已將魚湯放在一旁,扶著於梵坐起,又道:“小姐到寒潭捉來的銀鱗魚,上好的解毒天然靈藥,來,吃下去!”

    這時,陳翠綾也換好了一身干衣褲勁裝,越發顯得玲城嬌艷,走近於梵道:“寒潭銀鱗是第一解毒妙品,你先吃下。”

    口中說著,已摔了魚湯,送到於梵口邊。

    於梵的蛇毒雖然被“萬應解毒丹”止住未發,但體內毒性未去,身子軟綿綿的,覺著四肢乏力。

    他雙手去接魚湯,陳翠綾見他手臂乏力,不由道:“就這樣喝吧!”

    於梵真的抬不起雙臂,只好就著她的手中喝著。

    黛兒吃吃一笑道:“從來沒見過小姐親手喂別人吃東西!”

    於梵越發的由臉上紅到耳根,心中,也噗噗的跳個不停。

    陳翠綾更加羞得咬著嘴唇,低聲道:“鬼丫頭!你皮肉發癢,胡說些什麼!”

    咚咚咚……

    黛兒嬌笑著跑出棚去。

    於梵喝完了魚湯,只覺體內有一股涼氣,直穿四肢百骸,而有一陣燥熱的戾氣,也四下亂竄,內髒在這兩種不同的怪異之氣,撞擊得十分難受。因此,他不禁被起眉頭。

    陳翠綾一見,失聲道:“奇氣已被魚湯引動了嗎?”

    於梵更覺得腹內奇疼如絞,通身肌肉收縮,筋脈抽動不已。

    他面色慘白,雙目火赤,呼吸急促。

    陳翠綾也是紅生雙頰,十分緊張。她放下碗,探手解開了於梵的胸襟。

    於梵不由一怔,但此刻力道全無,只是慌慌的道:“姑娘……你……”

    陳翠綾紅著臉道:“我替你催功去毒,你氣沉丹田!”

    口中說著,解開於梵的內衣,一雙蔥白也似的雙掌,已按上了手梵的乳下雙穴。

    於梵不由一愕。此時,兩人臉對臉,相去不足尺許,呼吸可聞。

    陳翠綾乃是嬌生慣養的閨閣千金,豪門愛女,哪曾與陌生男子面對面過。何況,自己的雙手,還緊緊的按在於梵的雙乳上。

    因此,她芳心鹿跳,不敢開眼。但是,她知道此刻是為了救下於梵的生命。

    而於梵是知道“太陽真解”秘密的唯一人證。

    於梵若是一死,陳翠綾將是宇內武林江湖的公敵,後果不堪設想,因此於梵的生死關系著陳翠綾一生。

    故所以陳翠綾不避男女之嫌,竭力為於梵催功去毒。

    她想到這裡,不由心中大定,盡去羞恥之心,正襟盤坐在於梵的對面,低聲道:“於公子!氣凝丹田,引進任督二脈!”

    於梵體內的蛇毒被魚湯引起,十分難受,聞言強忍痛苦,奮力趕聚真力。

    接著,雙乳之下,有兩股清涼之力,徐徐注人體內,如同兩條潤澤的游龍,緩緩的侵人丹田。

    片刻,已引著自己先時難聚的真力,遍走全身。

    漸漸的,覺著四肢百骸緩緩開啟。

    任督二脈舒暢無阻。

    內髒的濁氣下沉……下沉……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於梵被一股惡臭難耐的氣味沖醒過來。

    他微睜雙目,凝視……

    但見,自己身側倒臥著的是陳翠綾。

    陳翠綾的粉臉慘白,雙目微閉,容顏。瞧淬,顯然是疲憊至極,真是我見猶憐。

    再看,黛兒雙目失神,一臉驚惶之色,凝注著於梵與陳翠綾。

    她這時見於梵雙目連眨,不由又驚又喜道:“於公子!你……”

    於梵已記起了陳翠綾替自己施功療毒的一幕,不由一陣難過,內心的感激,真的無法言宣。

    那股惡臭,原來是自己所臥的草堆下面發出。

    他已知是自己體內的蛇毒,由下體排出,不由羞得不敢仰視。

    這時——

    陳翠綾也悠悠而醒,搶先驚問道:“於公子!你覺著如何?”

    於梵又羞又愧的道:“多謝姑娘!我此刻已完全好了,可是……”

    陳翠綾不等他說下去,喜形於色的道:“只要你好了,我們都好了,黛兒!我們再搭一個棚去!”

    說著,她已起身向棚外走去。

    黛兒也一笑對於梵道:“髒死了!這兒有件干淨衣服,你自己去料理吧!”

    說著,也一溜煙的出棚去了!

    於梵目送她的背影去遠,不由一陣愕然!

    他感到無限的溫馨安慰,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惆悵,與說不出的滋味。

    心中一片空白,對著空蕩蕩的棚外發呆。

    片刻——一陣風吹來一陣惡臭,他才回味過來,覺著身下十分難受。敢情是他體內的余毒,被陳翠綾的內力退出體外,排洩出來一些其黑如漆,其臭難耐的物體。

    這時,他略一運氣,覺出體內通暢如昔,絲毫沒有蛇毒殘存。於是,他起身收拾了一下衣衫,換上黛兒留下的衣褲,溜到棚後山澗裡沖洗了個清爽。

    忽然,一溜火光沖天而起,起火的地方,正是那間草棚下。

    “不好!”

    於梵正在就山石上晾曬洗好的衣衫,一放下衣衫奔回草棚。

    沒等他開口,黛兒已迎上來笑嘻嘻的道:“這棚子的蛇毒,不燒一把火,也不會完事!”

    於梵想起自己睡處的那股髒勁,不由紅著臉道:“你們住在……”

    “放心!”黛兒神秘一笑道:“已蓋好了更大的新房!”

    “新房”二字語意雙關。

    於梵不由苦笑道:“真是!太打擾了!”

    黛兒卻道:“真個的,公子對我們小姐究竟意下如何?”

    “這……”

    於梵不由一時跑櫥,半晌答不上話來!

    “哼!”黛兒冷哼一聲,又道:

    “怎麼?以為我們小姐是君山的草莽兒女是嗎?”

    於梵忙道:“在下並無此意!”

    黛兒不理會他,卻鼓起小嘴道:“告訴你,我們姑娘生在君山的江湖人家,但是吟詩答對,琴棋書畫,可是樣樣精通,不比高官大府的小姐差!”

    於梵忙道:“哪裡話,區區在下也不是……”

    他想起自己乃是武英殿大學士於剛的親生之子,一時間又無法說出“也是草莽游俠”。

    “也是……也是天涯淪落的流浪漢!”

    黛兒回嗔作喜道:“這麼說!你是答應了這門婚事!”

    於梵忙道:“男女婚姻,乃是終身大事,必須……”

    黛兒搶著道:“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是不是?如今,老寨主已死,你又是流浪漢,父母之命可以免了,至於媒妁之言嘛……不才我黛兒就是個現成的紅娘!”

    她娓娓道來,頭頭是道。一面說,一面斜飄著一雙秀眉,盯視著於梵。

    於梵一時無法反駁,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下來,卻只好點頭道:“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偏生遇上黛兒是個熱心議腸的急性子。她面色一正道:“夜長夢多,定規了兩下裡都安了這顆心!”

    這時—一

    “黛兒!”遠處傳來一陣陣呼喚之聲。

    黛兒一面答應,一面道:“小姐在叫我了!這檔子事,我們就這麼決定,你可不能三心兩意,我們小姐從來沒與任何男子肌膚相親過,你是第一位!我去了!你快來!”

    說著,展開朱唇,露出一排編貝似的白牙得意的一笑,彈身向喊聲之處奔去。

    於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答應,黛兒不允許自己有說話的余地。答應!可是,自己的家仇未了,師仇未報,太陽真解的懸疑未明,武庫神秘的謎底未揭。

    何況,江湖山而欲來,紛爭未已,殺機方興未艾,血劫如火如茶。

    然而,放下陳翠綾的人品不談,僅只這次自己誤中了白蛇娘子的蛇毒,若不是虧了陳翠綾相救,此時的自己,還有命嗎?甚至於連屍首也已潰成一堆爛白骨。

    想著,真是“反貼門神”——左右不宜。

    他對著莽莽荒谷,悠悠白雲,一時愕然若失。

    “少俠!”陳翠綾已不知何時到了身側!

    “哦!姑娘!”於梵一驚,紅著臉道:“這一次,若不是您仗義……”

    陳翠綾搖手含笑道:“武林一脈,客套免敘!”

    於梵反而尷尬的一笑道:“是!是!可是……”

    陳翠綾又道:“據我所知,一部真的太陽真解,在興記學堂的陳文興身上,上一次我沒見到他,少俠你是知道的!”

    於梵忙道:“在下也曉得這回事,並且知道陳文興已到了杭州,現在江南大俠藍輝雄家裡!”

    陳翠綾大喜道:“真的?那……我想少俠與我辛苦一趟,到杭州藍家找他!”

    於梵爽快的道:“這是在下義不容辭的事!”

    雷峰塔的影子,在夕陽裡越顯得斑斑駁駁,古意極濃。

    商旋的西湖,夜幕初張的時候,更加清澈。

    三道飛矢也似的影子,從靈隱禪寺的後山間撲向杭州城。

    第一個藍衫飄飄,俊逸出塵的,正是於梵。

    陳翠綾依舊是一身縞素,緊隨著於梵的身後。

    最後的綠衣少女,自然是陳翠綾的隨身女侍——黛兒。

    為了一部太陽真解,三個人從西湖星夜趕到杭州城來,要找那興記學堂的教師陳文興。

    他三人為了要秘密進行這樁事,到了杭州,便找了靈隱後山的一個小廟棲身,趁著星夜,向藍府趕去,要來個迅雷不及掩耳,免得打草驚蛇,又被陳文興走掉,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不料,天下事往往會出人意料之外。

    就在堤的盡頭,三潭印月的斜刺岔路裡,忽然傳出一聲:“三位施主慢走!”

    於梵不由一愣,頓時收勢停身。

    堤岸兩旁的柳蔭桃枝叢裡,咬咬風聲大動。

    數十個白布纏頭,細衣麻鞋的道士,蜂擁而出,立刻把於梵等三個圍在核心,個個滿面怒容,憤然作色。

    於梵不由一震道:“各位道長……”

    沒等他的話說完,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越眾而出,冷著面孔,壓低嗓門道:“於梵!料不到吧!”

    這語音好熟,這身材更不陌生。

    但是,於梵留意注視他的面孔,卻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

    那削瘦道士見於梵凝神不語,老臉上也一陣陰晴不定,兩道濃眉聳動了幾下,沉重的道:

    “不認識本掌門?”

    於梵不由一怔道:“掌門?貴教的掌門,不是天一道長嗎?”

    武當一門,乃是九大門派僅次於少林的名門正派,除了有一位銅冠道長之外,天一掌門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響當當的人物。

    “哈!嘿……”那老者仰天冷笑不答。

    於梵忙道:“難道道長不是武當……”

    “呸!”那老道勃然大怒,喝道:“小輩!你是反穿皮襖裝老羊!”

    於梵奇怪的道:“道長的意思是……”

    那老者怒道:“我的意思是請你爽爽快快承認你的罪行!”

    “我的罪行?”於梵奇怪的道:“我有什麼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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