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歎 中卷 第十九章 死生無非醉
    「京冥!」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頭,緩緩扯開他口中的布條,竟然已經咬得稀爛。

    火鷹的手飛快點了他幾處穴道,又搜出兩丸鎮痛的丹藥灌下。

    京冥渾身冰冷,但額頭炙手地燙著,衣襟早已被冷汗濕透,一向穩定的手不停地顫抖,卻自始至終沒有喊出一聲。

    他微微睜開雙目……一切都只是幻影吧,這裡,是鐵肩幫的總舵,沒有人認得那個叫做安格拉的孩子,那個名字連同著回憶,早已埋在百尺水下。

    「夠漢子。」火鷹斜眼看著他,半是諷刺半是真心地道。

    京冥苦笑,依然沉浸在半迷幻的狀態裡。這每次侵襲的痛苦回憶被火鷹中途打斷了,而生命中最強烈的畫面卻總是在放映過程中時不時自行跳出——

    瀾滄江大峽谷如雷的激流邊,紅衣的小女孩對他招著手,笑容如彩雲之南的霞光。

    「我是己亥年臘月的生辰,我叫霍瀾滄,你呢?」

    「京冥……己亥是什麼東西?」

    「你說什麼……哈哈,笨死了——爹,你來看他,他問我己亥是什麼!」

    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孩子,嬌滴滴的笑聲在瀾滄江上迴盪著。霍瀾滄當然沒有想到,那個不知「己亥」為何物的男孩,日後卻成為奇門遁甲之術的奇才。費了好大力氣,才弄明白原來京冥也是己亥年出生,恰巧和霍瀾滄一個年頭,一個歲尾。

    「哥哥!」小小的手拉住了他,霍瀾滄的眼裡滿是驚喜,從小就羨慕極了別人家的兄長,今天居然讓她撿到了一個哥哥——「冥哥哥,以後要最疼我哦。」

    京冥的心忽然被這個跳來跳去的小丫頭佔了滿滿:「好……反正,也沒什麼人要我疼了。」他靜靜地回答。

    就那樣長大,長成為一個俊秀的少年,英朗的青年,他兌現著自己的諾言,守護著那個小丫頭,一晃就是十年。

    師父橫死的那個晚上,霍瀾滄一直伏在他肩頭痛哭。京冥的心絞碎一樣地痛著,他見不得那個陽光一樣的少女變得陰鬱。

    霍瀾滄就任幫主的時候,他自然地走入了六道堂。以後的日子,聚少離多,京冥只是惶恐,唯恐一個算計不到讓瀾滄陷入危險之中,但是江湖險惡,他用盡心力也擋不了霍瀾滄頭頂的風雨。他唯一的選擇是變得更陰冷,更沉著,更強大,管不了一幫之主必然要面對的明槍,至少可以擋住一應的暗箭,即使是生命……

    江湖風雨催人老,瀾滄也一天天的成熟起來,學會微笑著喊他「京冥」或者「京堂主」,在一起的時候也多半是討論公事。那個女孩子,注定屬於自己的理想,屬於鐵肩幫,她清澈熱烈的眸子,看不見愛情的縹緲;也或許有一天看見的時候,卻不是他。

    火鷹一直在打量著京冥臉上神情的變幻,甜蜜和悵然,辛酸和絕決,半晌,他終於歎道:「京冥,你何苦?」

    「什麼?」京冥霍然收回心神,這才返回了常態,語氣一如既往的淡定。

    「我問你何必如此自苦?」火鷹手裡,竟然又有了一杯酒,他看著酒盞道:「你對瀾滄的心意,她難道不知道?」

    「她知道又怎麼樣?」京冥咬牙站了起來,渾身關節疼痛欲裂:「我又還能活幾年?」

    「你還年輕。」火鷹悠悠道:「若是肯調理,活上二三十年,也八九不離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囉嗦?」京冥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二十年,竟然也成了他奮鬥的目標,既然如此,又是何苦?

    「我肯羅索,是因為你實在和我很像。」火鷹迎上京冥的目光,如同兩把劍,對撞出一道寒光:「我也沒有父親,我娘死的也很早,這世上,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人稀罕我愛。」他的口氣有些玩世不恭:「所以我一直很羨慕你,至少還找得到一個人,有資格對她好。」

    這話別人聽來定然覺得肉麻,京冥卻正色道:「是,我一直很感謝瀾滄……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值得。」

    京冥輕輕將面具浸入一邊的藥水裡,修長的手指整理著鼻樑處有些磨損的地方,身上的汗水漸漸干了,他深吸了口氣:「火鷹,你究竟要跟我說什麼?」

    「哦?」火鷹忍不住笑了:「你這麼確定我一定要和你說什麼?」

    京冥笑笑,不回答,面前的男人說話向來只比自己少,如果忽然多嘴起來,一定是有問題。

    火鷹讚許地點了點頭:「我過來是想問你一句話,京冥,我只盼你能真心答我。」

    京冥回過眼,兩個人的眼光一樣深不可測。

    「什麼?」京冥略有些艱澀地問道,他知道火鷹如此鄭重其事,必然有極大的決定。

    火鷹全力控制著吐字的節奏:「十六年了,你心甘情願為霍瀾滄死,我只問你,你是不是心甘情願為她活著。」

    京冥的臉色,果然變了。

    「京冥,我不信你是一個可以為女人活著的男人。」火鷹的聲音低沉而誘惑:「你只是沒有一個理想罷了,如果……我給你一個呢?」

    「你倒是說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想法。」京冥提起面具,覆在臉上:「奪權篡位,一統天下?」

    火鷹揚起頭,哈哈大笑兩聲,傲然道:「我自然知道江山甚好,只不過區區皇位,我還未必看在眼裡。」

    京冥的脊樑慢慢挺直了,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緊張感,雖然只是一間斗室,卻忽然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迫。

    火鷹,自從十年前見他,就一直是一個神秘而不清晰的存在,京冥素來知他所謀者大,但是卻還是被他嚇了一跳——如果連皇位都不放在眼裡,他還能看上什麼?

    「你說。」京冥站在他對面,如同兩座山峰對峙:「火鷹……你說吧,你的所謀,我想聽也已經很久了。」

    火鷹沉默著,似乎還在醞釀著詞句,京冥也不開口,只是靜靜等待——他始終摸不透面前這個男人的實力和意圖,這些年處心積慮的佈局,卻始終看不見矛頭的指向。

    空氣似乎也在這瞬間凝滯了,京冥無可選擇,他知道,必然要面對一個驚天動地的計劃了。

    火鷹目光如虎,吐字清晰之極:「廢帝。」

    「什麼?」京冥顯然沒有弄明白:「你要立誰,不是我吧?」

    火鷹搖頭:「我要廢了這個帝位。」

    這八個字平平淡淡說出來,但即使對京冥這等化外之民,也有極大的震撼。他盯著火鷹,只見他削瘦的雙頰微微泛著紅光,顯見是壓抑著內心中極其狂熱的興奮:「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該做個終結了。」

    「好……」京冥控制著震撼:「其實,豈止是大秦方始稱帝?所謂三皇五帝,自有人以來,便有國君。只是火鷹,你廢那個老兒已經是大不韙,廢帝位……恐怕是空想而已。」

    火鷹點頭讚許,心道京冥果然從容鎮定,口中緩緩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即便殺了嚴嵩,廢了皇上,這大明的江山依舊不變;好,我即使改朝換代,自立為君,也難保子孫代代清明。若要天下安穩,除非效仿古聖賢之禪讓,但是人皆有私心,禪讓三代以內,必定生變,最根本的解決,莫過於廢帝位……當然,我也知道那幫元老絕不會輕易容許,可以留下那個宮殿,留下一個帝王的封號,讓朱家的人……安享太平。這和現在倒也差不多,只是不能再讓嚴家謀奪私利,把虛帝之制行諸律法而已。」

    京冥愣了愣,被這種癲狂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廢帝之後呢?誰來執掌天下?」

    火鷹蘸了杯中酒水,隨手勾畫:「我朝首開內閣之制,若運用得法,可以集合天下賢才群集而治國。六部,五都督分掌文武,三司以為監察。廢帝之後,我自任首輔,十二年後,傳於下代。如此,下情可以上達,天下方有太平。」

    「也就是我敢聽你這通胡說。」京冥苦笑:「天下太平?火鷹,我一直以為你謀略見識遠在我之上,難道你還信什麼天下太平?」

    「我不信……只不過,這麼做還有一線生機罷了。」火鷹目光依舊炯炯:「京冥,你還記得當年你隨身帶了兩本西洋書籍,說是你娘親墊枕的麼?」

    京冥臉色沉了沉——陰冷腐臭的底艙,母親終日枕著兩本書,濃血染透紙頁。下船的時候,他實在不忍捨棄,隨身帶著。後來卻在一次教習中放在火鷹那裡,沒過幾日,火鷹就說「丟了」,為了這件事,兩人還打過一架。

    「記得……」京冥冷冷道:「怎麼,你後來又找到了?」

    「那本書,我一時好奇,京城裡又正好有個西夷教徒,我就請他說給我聽。只是聽過之後,便此生難忘——京冥,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火鷹手裡,是一本已經焦黃的書本,底下是一卷絹紙,京冥輕輕打開,只見幾個瘦峭的大字:《適彼樂土》。

    他抬眼看著火鷹,忽然覺得他有了種奇異的變化,好像整個人都在發著奇異的光輝,臉色陰沉,眼睛卻前所未有的燃燒著,如火般熾烈,如鷹般犀利。

    一個又一個的夜晚,火鷹憑著西洋教士的講述,一字字譯寫這本天書,也是這樣痛苦而快樂的吧。京冥心裡湧著無法言說的妒忌,樂土……他和火鷹一樣,都是不相信有桃源存在的人,但是火鷹卻要以一己之力開創一個理想的國家!

    是的……理想的國家。火鷹和京冥都沒有想到過,四百年後,這本書又一次傳入中原,名字就是:《理想國》。

    「京冥,和我一起來。」火鷹看著他,看出了他內心的悸動。

    「你只是沒有一個理想罷了,如果……我給你一個呢?」這個理想就這樣擺在面前了,宏大的令人無法接受。京冥無法壓抑內心第一次真正湧動的狂熱,打碎這個齷齪的世界,開闢一個理想的國度,對他而言,是何等的誘惑?

    「和我一起……你怕什麼?我,和你,都是無君無父的浪子,連心上的女人都注定不會廝守,你還怕什麼?」火鷹伸出左手,堅定,而極有力度。

    京冥默默凝視他的手,終於,嘴角動了動,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你還沒有告訴我……另外一本是什麼書?」

    他伸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開了火鷹的手掌,從他面前走了出去:「我承認被你打動了……但是火鷹,我必須考慮一下,這個想法,太詭異了。」

    火鷹笑了起來,眼角帶著一絲得意,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已經被打動,他也知道,京冥是一個多麼渴望夢想和目標的人。

    「我一定會的,我一定會把他從霍瀾滄身邊拉走的。」火鷹目送著京冥的身影消失,手在桌面上按了按,石壁後露出一處暗穴來,那裡是第二本書。

    絹紙的第一頁依舊空白,很久了,火鷹並沒有想到一個合適的名字,這是一本講帝王之道的書,但,又不全是,或者說並不真是。這本書的論者似乎是西洋的法家,但是卻撇開了天命與君臣之道,撕下一切外衣。他不願意告訴京冥,一個個的夜晚,這兩本書一直陪伴著他,在他的內心深處掀起波瀾,彼此對撞然後融合,彼此質問然後妥協。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暫時忘卻塵世的憂傷和負累,甜蜜地癲狂,似乎是黎明前享受最黑暗的時刻,讓無數亂箭一般的思想撕扯內心,然後自然地形成驚人的力量。

    「楊家……」火鷹定定地笑了笑——是的,他要為父親報仇,但他也要為母親報仇,而且,他還要為自己和一個更廣大的群體報仇:「就讓楊繼盛的兒子終結所謂的仁義吧!」

    他提起一邊的湖筆,蘸滿了墨汁,不再猶豫任胸中萬千思緒鼓蕩,在絹紙的空白處一揮而就——《君主論》。

    京冥,那個傢伙會如何選擇呢?火鷹忍不住想,有些時候,他迫切渴望著有一個人可以分擔他心中巨大的衝擊和紛亂,屈辱和興奮。只有京冥,只有京冥才明白這種完全沒有根的痛楚,他們的根都在很久以前被生生折斷了,如果不依附點什麼,以他們的自尊和驕傲,沒有辦法允許自己的生存。

    嘉靖四十年,冬。

    萬里之外的大陸,正在被一種全新的思想衝擊和洗禮著。只是,在古老的東方,也有一個人,倍受內心的煎熬,睜大了眼睛,握緊了拳頭,要以一己之力,呼應些什麼——他聽見了、他確實聽見了些什麼……

    鐵四胡同是江湖中最出名的一條胡同,在傳說中,這條胡同平平無奇,但偏生沒什麼人能找到,更沒有人能進來。

    甚至有人說,這條胡同被法術隱形,以至於走過去都看不到它。

    杜鎔鈞呆呆地站在胡同口,十丈之外,就是諾顏的所在,但他不敢走過去,或者說,他不敢面對自己。

    方北辰的話言猶在耳:「我老了,什麼也管不了。諾顏長大了,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喜歡誰便是誰罷!鎔鈞,你是個好孩子,我也希望——」

    他沒有聽完,就奔了出來,難道連諾顏的父母也認可了那個什麼火鷹?什麼楊磏龍?

    十年前,諾顏就迷戀著「阿龍哥哥」,難道小孩子的情感可以當真?

    杜鎔鈞牙關打著冷戰,渾身都在顫抖,不知不覺的,淚水也落了下來。父母雙亡之後,他唯一的親人已經是諾顏,他也曾在父母面前叩頭,許諾無論諾顏遇到什麼都不離不棄……多麼可笑,沒有想到,最後的結果,是諾顏離開了他。

    他的雙腳似乎被釘在地上,死活挪不動一步,他在這裡已經站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自從狂奔之後被霍瀾滄拉回來,他就這樣癡癡傻傻地站在諾顏門口,似乎等著她回心轉意,也似乎等著她給自己一個解釋——他不能、也不忍為難她,但是,他要一個解釋!

    只是他若肯向前幾步,就能看見重簾後的諾顏淚流滿面,幾次要衝出,卻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鎔鈞……」霍瀾滄又一次走了出來,皺眉:「你站了兩個晚上了,方姑娘只怕見你這樣,心裡更是難過。」

    杜鎔鈞沒有說話,只是癡癡望著諾顏緊閉的房門,淚水不受控制的滾落。

    「跟我回屋!」霍瀾滄輕輕拉著他的胳膊:「總要吃點東西……你忘了家仇國恨麼?」

    「我沒有!」杜鎔鈞忽然咆哮一聲,摔開霍瀾滄的手,憋了許久終於大哭出來:「方諾顏你出來!你說我哪點對不起你?你!你憑什麼這樣對我?諾顏——」

    他右肩已經受傷,忽然左手一揮,極用力一拳向地上砸去,霍瀾滄一驚,見這拳打實了必定骨折,連忙左手一拂,用一個「卸」字決化去一半穴道,右手扣住他脈門,防他自殘。

    杜鎔鈞一拳落空,身子跟著撲倒,一日兩夜的苦等,他已經極其虛弱,這一撲之下,頓時半跪在地上,喉嚨裡嗚咽著:「我不信……我不信他待你比我好……諾顏,諾顏你不能這樣對我!」

    霍瀾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想他父母雙亡,一心報仇又沒有進展,拚命練武,但進步又頗緩慢。心中也是一陣陣不忍,服了他肩頭,柔聲道:「走,回屋去。什麼事情不能慢慢說?」

    杜鎔鈞心裡卻是一片灰茫茫,忍不住喃喃:「幫主,你說,我有什麼用,活著能幹什麼?我練一輩子武,功夫也趕不上你們,爹爹媽媽死了,諾顏也不要我……我、我真的那麼沒用麼?」

    「不許胡說!」霍瀾滄叱道:「你才練幾天功夫?好了好了,趕快回去吃點東西,不要胡思亂想……你這個樣子,方姑娘怎麼見你?」

    杜鎔鈞勉強站起,腳步一個踉蹌,霍瀾滄連忙扶住他,剛要向自己房內走去,忽然一怔——

    前面的屋簷下,竟然是京冥,手中捏著兩卷書,安靜地看著她。

    「京冥,你怎麼回事?」霍瀾滄見他頭髮凌亂,衣衫似乎也不整,臉色隱隱發青,哪裡知道他幾乎剛剛從地獄裡走過一圈?她只覺得杜鎔鈞腳步踉蹌,關節僵硬,忍不住叫道:「快來快來,幫我扶他。」

    京冥歎了口氣,過來扶住杜鎔鈞,忍不住低聲道:「這麼點事情,就要死要活的,至於麼?」

    「你說什麼?」杜鎔鈞眼睛幾乎已經赤紅,猛地扭過頭,瞪著京冥,拳頭已經捏緊。

    京冥不禁好笑,這短短兩天功夫,杜鎔鈞已經先對火鷹出手又對他揮拳,當世武林,敢連挑他們二人的,還真是只有這位杜公子一位。自從碧岫事情之後,他對杜鎔鈞一直多少有些介懷,看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聲。

    「你——」杜鎔鈞一拳揮出,京冥也懶得理他,右手一個橫切,正擊在他肘彎上,杜鎔鈞痛吼一聲,胳膊已經脫臼。京冥實在已經留了極大餘地,不然杜鎔鈞這條左臂當即就要廢掉。

    「京冥!」霍瀾滄一邊怒道:「你幹什麼!」

    她搶前一步,連忙托過杜鎔鈞左臂,向前一對,接好他的胳膊,扭頭道:「京冥,你不能體諒他些麼,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冷血?」

    京冥並無表情,只是捏著書的左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霍瀾滄低頭忙碌,沒有看見他的目光居然有了絲痛徹心扉的寒意。

    「抱歉……」京冥看著杜鎔鈞,無奈道:「我不太會安慰人。」

    杜鎔鈞臉色已經鐵青,隨手一揮,擊在他胸口之上,咬牙道:「滾開,我不要你可憐——你,你根本不會明白!」

    京冥後退一步,強自按捺著胸中不快,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知道,方姑娘此舉,未必就是絕情負義。她現在說不定正在看著你,你一舉一動,還是不要讓她瞧不起的好……」

    杜鎔鈞聞言一震,順勢向諾顏房屋窗口望去,密密的窗簾,一片嚴實,但彷彿真有人在簾縫後偷窺。

    「走了走了……」霍瀾滄不耐煩地扯著他,將他連推帶扶地扶回裡屋。

    京冥忽然閉緊了眼睛,頹然靠在身後的牆壁上。他知道,這十六年來,霍瀾滄早就習慣了二人說話做事的方式,他一向也不希望瀾滄百忙之中還要抽出心力關心自己。只是、只是……剛才從火鷹的密室走出來,實在已經經歷了太多折磨,身心都已極度疲憊,快要支撐不住的自己,實在太渴望一聲問候,一句關懷。

    適彼樂土、適彼樂土……京冥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一新一舊兩本書上,苦笑著,或許火鷹說的有道理,自己本來就是賤命,無牽無掛,不如做一點能讓自己振奮的事情。

    書頁上陳年的血跡已經一片烏黑,母親垂死時慈愛的目光和猙獰的臉孔交替在腦中出現。京冥似乎又回到六歲的時候,一個人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大海,不知身在何方,不知從哪裡來,也似乎沒什麼地方可去……

    「瀾滄……瀾滄……」他低低喊著:「冥哥哥如果死了,你會難過麼,會孤單麼?你……你還要冥哥哥陪你麼?」

    他的眼裡,竟也有淚光微微一閃,只是轉瞬又化作了自嘲的微笑。

    蕭瑟的北風掠過,落葉敲打著鐵絲胡同無盡的神秘和空寂,青磚一眼看去就是無盡的冰冷,似乎能隔著靴子冷透人的心。

    京冥純黑的長髮被北風捲成一片凌亂,夏日的衣襟顯得莫名的單薄。他仰頭望著天,長長吐了口氣,讓潮濕的眼眶在寒風中漸漸乾涸。

    一片蒼茫的天空,淡灰的幔子裹遍視野,有些恍惚,有些肅穆。

    冬天,真的來了。

    (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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