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伊登 正文 第四十章
    《過期》仍然躺在桌上,被忘掉了。他寄出去的手稿現在都躺在桌子底下。只有一份稿子他還在往外寄,那就是布裡森登的《蜉蝣》。他的自行車和黑色外衣又進了當鋪。打字機行的人又在擔心租金了。但是馬丁再也不會為這類事情煩惱了。他在尋找新的方向,在找到以前,他的生活只好暫停。

    幾個禮拜以後他等待的東西出現了。他在街上遇見了露絲。她確實由她的弟弟諾爾曼陪著,兩人確實都想不理他,而諾爾曼也揮手打算趕他走。

    「你要是騷擾我姐姐,我就叫警察,」諾爾曼威脅說,「她不願意和你說話而你硬要跟她說話就是侮辱她。」

    「如果你堅持你的做法,就去叫警察好了,那你的名字就會上報,」馬丁冷冷地回答,「現在你離開這兒,去叫警察吧,我要跟露絲談一談。」

    「我要聽你自己說說,」馬丁對露絲說。

    她顫抖著,臉色蒼白,可是停了步,帶著疑問的神色望著他。

    「我要聽你回答我在信裡提出的問題,」他提醒她。

    諾爾曼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但是馬丁立即盯了他一眼,制止了他。

    她搖搖頭。

    「全是出於你自己的自由意志麼?」他問。

    「是的,」她聲音很低,但堅決,沉靜,「是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你叫我受到了侮辱,叫我羞於見到朋友。她們都在說我閒話,我知道。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話。你使我很不幸,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朋友!閒話!報紙上的錯誤報道!這些東西總不會比愛情更強有力吧!我只能相信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一陣紅暈趕走了她臉上的蒼白。

    「我們有過那麼多的過從你還這麼講麼?」她有氣無力地說,「馬丁,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我可不是一般的人。」

    「聽見了吧?她不願意再跟你來往了!」諾爾曼叫了起來,打算帶了她離開。

    馬丁站到一邊,讓他們走掉了,一面在口袋裡摸索著煙葉和褐色的紙,卻沒有。

    到北奧克蘭的路還很遠,但是他是直到上了台階進了屋子才發覺自己是步行回來的。他發現自己坐在床邊上,向四面張望著,像個剛醒來的夢遊病患者。他注意到《過期》還躺在桌子上,便拉攏了椅子伸手去取筆。他有一種帶邏輯強迫力的有始有終的天性。有件事因為別的事耽擱而沒有做完,現在別的事已經做完,他就該來完成這件事了。往後再要幹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面;臨著平生的轉折關頭。一個階段已經結束,他鄭重其事地做著收尾工作。他對於未來並不好奇,等著他的是什麼東西他不久就會知道的。不管是什麼,都沒有關係。一切一切都似乎無所謂了。

    一連五天他苦苦地寫著《過期》,沒有出門,沒有見人,東西也吃得很少。第六天早上郵遞員給他送來了《帕提農》1的編輯給他的一封信。他一眼就看出《蜉蝣》已經被採用。「本刊已將此詩送卡特萊特·布魯斯先生審閱,」編輯說,「布魯斯先生極為推崇,本刊亦愛不釋手。本刊七月號稿件業已排定,為說明出版此稿之忱,謹此奉告:該稿已定於八月號刊登——請向布裡森登先生轉致本刊榮幸之感,並致謝意。請於賜覆時附寄布裡森登先生照片及小傳。本刊薄酬若不當意,請即電告,並提出先生以為恰當之數。」——

    1帕提農:原為希臘雅典公元前五世紀祭把智慧、技巧和戰爭女神雅典娜的神廟。

    他們提出的稿酬是三百五十元,馬丁覺得已經不必再電告了。不過這事得要取得布裡森登同意。看來他畢竟沒有錯:這裡就有了一個有眼光的雜誌編輯。即使這首詩可稱世紀之作,稿費也還是很高的。至於卡特萊特·布魯斯,馬丁知道他在布裡森登眼中是其意見多少還值得尊重的唯一評論家。

    馬丁乘電車進了城,在凝望車外閃現的房屋和橫街時他意識到了一種遺憾:他並沒有為他的朋友的成功和自己的顯著勝利太感到得意。美國唯一的評論家對這首詩表示了讚賞;那麼自己的看法:好作品也能得到雜誌的首肯也證明沒有錯。但是他心裡的熱情已經沒有了源泉。他發現自己更喜歡的倒是見到布裡森登,而不是告訴他好消息。《帕提農》接受稿件的事提醒了他,在他忙著寫《過期》的五天裡還沒有得到過布裡森登的消息,甚至連想也沒有想起過他。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忙昏了頭,於是為忘掉朋友而慚愧起來。但,就是那慚愧之感也並不強烈。他已經麻木,除了寫作《過期》所需要的藝術激情之外他已經不再有激情可言。在別的事情上他處於失神狀態,到目前還是一片空白。電車嗚嗚駛過的這一切生活都似乎遼遠縹緲。即使他剛才經過的教堂那巍峨的石頭尖塔此刻突然砸到他頭上,碎成了片片,他也不會注意,更不要說驚訝了。

    他來到旅館,匆匆上了樓,走到布裡森登的房間,又匆匆地趕了下來。房間是空的。行李全沒有了。「布裡森登先生留下地址沒有?」他問辦事員,那人很納罕,打量了他一會兒。

    「你沒有聽說麼?」他問。

    馬丁搖搖頭。

    「怎麼,報紙上滿是他的事呢。他被發現死在了床上,自殺了。子彈射穿了腦袋。」

    「埋了沒有?」馬丁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別人的,在從遼遠處提出問題。

    「沒有,屍體檢查之後就運到東部去了。一切都是由他家裡人委託的律師處理的。」

    「辦理得倒真快,我得說,」馬丁發表意見。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五天以前的事。」

    『三天以前?」

    「是的,五天以前。」

    「噢,」馬丁說著轉身走了出去。

    來到街角他走進了西部聯合電信局,給《帕提農》發了一個電報,要求他們發表那首詩。他口袋裡只剩下五分錢坐車回家了,因此發出的電報由收報人付費。

    一回到家他又開始了寫作。白天黑夜來來去去,他總坐在桌邊寫著。除了上當鋪他哪兒也沒有去過。他從不運動,餓了,有東西可煮就煮一點,照章辦事地吃下去;沒有東西可煮就不煮,照章辦事地餓肚子。他那故事早已一章章安排好,他卻又考慮而且發展出了一個盯以增加氣魄的開頭,儘管那又不能不增加了兩萬來字。那小說並沒有什麼嚴重的必要非寫好不可,逼著他精益求精的是他的藝術信條。他就像那樣失魂落魄地寫著,跟周圍的世界離奇地脫了節。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回到了前生所熟悉的寫作條件裡的幽靈。他想起有人說過幽靈是已經死去卻還沒有意識到死亡的人的精神;於是停下筆考慮,他是否已經死去而還沒有意識到死亡。

    《過期》寫完的日子終於到來,打字機行的代理人已經來取機器,馬丁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寫最後一章的幾頁,那人就坐在床上等著。「完,」到末了他用大寫字母打出。對他說來的確是一切都結束了。他懷著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看著打字機被帶出了門,然後來到床邊躺了下來。他的嘴唇已經三十六小時沒有碰過食物,但他想也沒有想。閉著眼躺在床上,一無所思。昏沉,或是麻木,湧了上來,淹沒了他的知覺。他半是吃語地大聲背誦起布裡森登喜歡為他朗誦的一個無名詩人的詩句。瑪利亞在他門外擔心地聽著,為他那單調的聲音提心吊膽。那些話對她倒沒有什麼意義,她擔心的是他在那麼喃喃地叨念。那詩的疊句是,「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歌聲與歌唱轉瞬即逝,

    如籠在紫苜蓿上的

    輕靈而縹緲的影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我曾歌唱如早起的畫眉,

    鳴囀在露濕的灌木叢裡。

    可此刻我已經瘖啞無語,

    如一隻唱厭倦了的紅雀,

    因為我喉裡再沒有歌曲,

    我已度盡我歌唱的日子。

    我的歌已經唱完,

    我已把詩琴收起。』」

    瑪利亞再也受不了了,急忙到爐邊盛滿了一大缽湯,把用勺子從鍋底濾出的她家大部分的肉末和蔬菜放了進去。馬丁鼓起勁坐起身子吃了起來。一面舀著一面叫瑪利亞放心,他決沒有夢囈,也沒有發燒。

    瑪利亞離開之後他仍耷拉了兩肩陰鬱地坐在床邊,眼睛失神地望著,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直到一本雜誌撕破的封面把一道光芒射進了他漆黑的腦子裡。那份雜誌是早上送到的,還沒有拆開。他以為是《帕提農》,八月號的《帕提農》,上面一定有《蜉蝣》,要是布裡森登能看見就好了!

    他翻閱著雜誌,突然住了手。《蜉蝣》是以特稿形式刊登的,有豪華的題花和比亞茲榮1風格的邊框裝飾。題花一側是布裡森登的照片,另一側是英國大使約翰·伐琉爵士的照片。一篇編輯部的介紹短文引用伐琉大使的話說:美國沒有詩人。《蜉蝣》的出版等於是《帕提農》一聲斷喝:「看看這,約翰·伐琉爵士!」雜誌把卡特萊特描寫為美國最偉大的評論家,並引用他的話說《蜉蝣》是美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詩篇。最後編輯的前言以下面的話結束:「我們對於《蜉蝣》的傑出之處還沒有完全認識;也許永遠也無法認識。但是我們再三拜讀此詩,對其詞語及結構總是驚訝莫名,我們驚訝布裡森登先生的詞語從何而來,又如何聯屬成了此文。」接下來就是那首詩——

    1比亞茲萊(AudrevBeardsley,1872-1898):英國唯美派藝術家,其黑白裝飾畫最為膾炙人口。代表作有為《亞瑟王之死》和王爾德的劇本《莎樂美》所作的插畫。

    「你死了倒好,布裡老兄,」馬丁喃喃地說,讓那雜誌從膝蓋之間滑落到地上。

    那廉價、那庸俗真叫人要嘔吐,可馬丁卻又冷冰冰地覺得並不太想嘔吐。他倒希望自己能生氣,但他已沒有了生氣的力氣。他太麻木,血液太粘稠,流速達不到發脾氣所需要的理想的激動程度。可歸根到底,那又有什麼關係?這種現象和布裡森登所藐視的資產階級社會的一切豈不正好合拍麼?

    「可憐的布裡,」馬丁內省道,「他是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他打疊起精神,捧起了一個箱子,原來是用來裝打字紙的。他瀏覽了一下目錄,從裡面抽出了十一首他那朋友的詩,把它們橫著撕破又豎著撕破,扔進了字紙簍裡。他懶洋洋地做著,做完又坐在床邊茫然地望著前面。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最後在他那一無所見的視覺裡出現了一道白色的光,長長的,平躺的,很怪。他再看,那水平的光越來越清楚了,他看見了,原來是在太平洋白色的波濤之間的一道霧濛濛的珊瑚礁。然後他就在重重的浪花裡看見了一隻獨木船——帶平衡翼的獨木船1。他在船尾看見一個掛著朱紅腰布的青銅色的年輕神靈,揮動著閃亮的槳片。他認出來了,那是莫提,塔提前長最小的兒子。地點是塔希提島2。那霧濛濛的珊瑚礁以外就是帕帕拉的美妙的土地,酋長的草屋就坐落在河口。那時已是黃昏,莫提打完魚要回家,正等著大浪來送他飛越珊瑚礁。這時馬萬也看見了自己,正按以前的習慣坐在獨木船前面,槳放在水裡,等候著莫提的命令,準備在那大潮的碧玉般的高牆從身後打來時不要命地劃過去。然後,馬丁已不再是看客,而成了劃著獨木船的自己。莫提大喊大叫,兩人在筆陡飛旋的碧玉高牆上拚命地划著槳。船船下海浪嘶嘶地怒吼著;有如噴著水氣的噴頭,空氣裡瀰漫著飛濺的浪花,衝擊奔騰的喧嘩聲此起彼伏,然後,獨木船便已漂浮在礁湖裡平靜的水面上。莫提哈哈大笑,眨巴著濺過眼裡的海水,然後兩人便劃進了用碎珊瑚鋪成的海灘旁。那兒,在夕陽裡,椰子樹的綠葉之間露出了一片金黃,那就是塔提的草屋子單打成的牆面——

    1帶平衡翼的獨木船:這種土著獨木船兩側伸有架子,架上有浮木,用以穩定船身,以免傾側。

    2塔希提島: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靠近社會群島。法國著名畫家高更曾在此居住,並以該島風景和人物為素材創作了許多名畫,此島因此被看作現存人間的伊甸園,為世人矚目。

    那畫面談去了。他眼前出現了自己骯髒凌亂的房間。他努力想再看到塔希提,卻失敗了。他知道那裡有些樹叢裡有歌聲,月光下還有姑娘們在舞蹈,但是他已看不見了。他看得見的只有那凌亂的書桌,打字機留下的空白,還有不曾擦洗過的窗玻璃。他呻吟了一聲,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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