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伊登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馬丁的好運的太陽升了起來。露絲走後的第二天他收到了紐約一家流言蜚語週刊寄給他的一張三塊錢的支票,作為他三篇小三重奏的稿費。兩天以後芝加哥出版的一家報紙又採用了他的《探寶者》,答應發表後給他十塊錢。報酬雖不高,但那卻是他的第一篇作品,他第一次想變作鉛印的試作。尤其叫他高興的是,他的第二篇試作,一篇為孩子們寫的連載冒險故事,也在週末前為一家名叫《青年與時代》的月刊所採用。不錯,那篇東西有二萬一千字,而他們只答應在發表後給他十六塊錢,差不多只有七毛五分錢一千字;可還有一點也是事實:那是他試筆的第二篇東西,他完全明白那東西很拙劣,沒有價值。

    他最早的作品儘管拙劣,卻不平庸。它們拙劣的特點是過人——是初出茅廬者那種用撞城錘砸蝴蝶、用大棒描花樣的拙劣。因此能把自己早期的作品用低價賣掉他仍然感到高興。他明白它們的價值——寫出後不久就明白了。他把信心寄托在後來的作品上。他曾努力要超出雜誌小說家的水平;力求用種種富於藝術性的手段武裝自己。另一方面他也不願因此削弱作品的力量。他有意識地從避免過火中提高作品的力度。他也沒有偏離自己對現實的愛。他的作品是現實主義的,但他也努力把它跟幻想和想像中的美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一種冷靜的現實主義,充滿了人類的理想和信念。他所要求的是生香暮色的生活,其中融會了生活中的全部精神探索和靈魂成就。

    在閱讀過程中他發現了兩種小說流派。一派把人當作天神,忽略了人原是來自人間;另一派把人當作傻瓜,忽略了他天賦的夢想和神聖的潛力。在馬丁看來,兩派都有錯誤,原因在於視角和目的太單一。有一種折中辦法較為接近真實,雖然它一方面非難了傻瓜派的禽獸式的野蠻,一方面也不吹噓天神派。馬丁覺得他那篇叫露絲覺得冗長的故事《冒險》就體現了小說真實的理想。他在一篇叫做《天神與傻瓜》的論文裡對這個問題作了全面的闡述。

    但是他的帽險》和其他自以為得意的作品卻還在編輯們門前乞討。他早期的作品在他眼裡除了給他帶來報酬之外毫無意義。儘管他的恐怖故事賣掉了兩個,他也並不認為它們是高雅之作,更不是最好的作品。他認為這些東西顯然都是彰明較著的想當然和想入非非之作,儘管也雜讀了真實事物的種種魅力——那是它們力量的源泉。他把這種荒誕離奇與現實的雜揉只認作是一種技巧——最多是一種聰明的技巧。偉大的文學作品是不可能在這樣的東西裡存在的。它們技巧頗高,但他並不承認脫離了人性的技巧會有什麼價值。它們只是給技巧戴上人性的面具而已。他在他的六七部恐怖小說裡就是這樣做的。那是在他達到《冒險》、《歡樂》、《罐子》和《生命之酒》的高度之前的事。

    他拿三篇小三重奏的三塊錢湊合著應付到了《白鼠》的支票到達。他在雜貨店那信他不過的葡萄牙老闆那兒兌現了第一張支票,還了他一塊錢,另外兩塊分別還給了麵包店和水果店。馬丁還吃不起肉,《白鼠》的支票到達時他一直在捉襟見肘。對第二張支票的兌現他拿不定主意。他一輩子也沒有進過銀行,更不用說去取錢了。他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願望:大踏步走進奧克蘭一家大銀行,把已經背書好的四十元支票往櫃檯上一扔。可另一方面講求實效的常識卻告訴他,還是在他的雜貨商那兒兌現的好,那可以給雜貨商一個印象,以後可以多賒點帳。他不情願地滿足了雜貨商的要求,還清了他的債,找回了一口袋叮叮噹噹的硬幣。然後還清了其他商人的債,贖回了他的衣服和自行車,預付了一個月打字機租金,還了瑪利亞一個月欠租,還預付了一個月。這一來他兜裡只剩下差不多三塊錢以備不時之需了。

    這小小的進項似乎成了一筆大財產。他把衣服一贖回來便立即去看露絲,路上忍不住在口袋裡撥拉著幾塊銀幣叮噹作響。他窮得太久。像一個快要餓死而被救活的人捨不得放開沒吃完的食物一樣,他那手就是捨不得離開幾個銀幣。他並不小氣,也不貪婪,但那錢不光意味著銀洋和角於,它代表了成功,銀幣上的幾個鷹徽對他來說就是幾個長了翅膀的勝利之神。

    他朦朧中感到這個世界非常美好,確實比平常美好多了。許多個禮拜以來世界都是非常鬱悶的,嚴峻的;可現在,在他幾乎還清了所有的債務,口袋裡還叮叮噹噹響著王塊錢,心裡滿是成功的喜悅的時候,陽光便明亮而溫暖起來。這時忽然下了一場急雨,把毫無準備的行入淋了個透濕,可他仍然感到高興。他挨餓時心裡老想著他所知道的世界上無數挨餓的人,可現在他吃飽了,腦子裡那無數挨餓的人便消失了,忘掉了。他自己在戀愛,便也想起了世界上無數戀愛的人。愛情抒情詩的主題不知不覺已開始在他腦子裡活躍。他受到創作激情的左右,下電車時已錯過了兩段路,也不覺煩惱。

    他在莫爾斯家見到許多人。露絲的兩個表姐妹從聖拉非水來看她,莫爾斯太太便以招待她倆為由執行起用年輕人包圍露絲的計劃。在馬丁無法出面的時候這計劃已經開始,現在正進行得熱火朝天。她把邀請有作為的男性作為重點。於是除了陶樂賽和佛羅倫斯兩姐妹之外,馬丁在那裡還見到了兩位大學教授(一個教拉丁文,一個教英文);一個剛從菲律賓回來的青年軍官,以前曾是露絲的同學;一個叫梅爾維爾的人,是舊金山信託公司總裁約塞夫·相金斯的私人秘書。最後,還有一個男性是一個精力旺盛的銀行經理,查理·哈外古德,斯坦福大學的畢業生,三十五歲了卻還年輕,尼羅俱樂部和團結俱樂部的成員,在競選時是共和黨穩妥的發言人——總之在各個方面都正在扶搖直上。女性之中有一個女肖像畫家,一個職業音樂家,還有一個社會學博士,因為她在舊金山貧民窟的社會服務工作而在那一帶小有名氣。但是女性在莫爾斯太太的計劃裡並不重要,充其量是些必不可少的附屬品。有所作為的男性總是要設法吸引來的。

    「你談話時別激動。」在考驗性的介紹開始之前露絲叮囑馬丁。

    馬丁因為自己的笨拙感到壓抑,開始時有些拘謹,尤其害怕自己的肩膀會出毛病,威脅到傢俱和擺設的安全。這一群人還讓他忐忑不安。這樣高層的人士他以前從沒見過,何況人數又那麼多。銀行經理哈外古德很引起他的興趣,他決定有了機會就研究他一下。因為在他的惶惑之下還隱藏著一個自信的自我。他急於用這些納士淑女對照自己,看他們從書本和生活中學會了一些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露絲的眼睛不時地瞄著他,看他應付得如何,見他輕輕鬆鬆便跟她的表姐妹認識了,不禁感到又吃驚又高興。他肯定沒有激動,坐下之後也不再擔心肩膀闖禍了。露絲知道兩個表姐妹都是聰明人——淺薄,但是敏銳。(那天晚上睡覺時兩人都稱讚馬丁,她卻幾乎不明白她們的意思。)在那一方面,馬丁也覺得在這樣的環境裡開開玩笑、無飭大雅地鬥鬥嘴其實輕而易舉,因為他在自己的階級裡原本是個機智風趣的人,在舞會和星期天的野宴上慣會挖苦說笑,調皮逗樂。而那天晚上成功又還支持著他,拍著他的肩膀告訴他地幹得不錯。因此他不但能夠讓自己高興也能夠讓別人高興,毫無窘澀之感。

    後來露絲的擔心卻有了道理。馬丁跟考德威爾教授在一個顯眼的角落裡交談起來。對露絲那挑剔的眼光說來,雖然馬丁沒有在空中揮舞手臂,卻仍然太容易激動,眼睛太頻繁地閃出光芒,談話也太快太熱烈,太容易緊張,也太頻繁地容許激動的血液漲紅了面頰。他缺乏彬彬有禮的風度和涵養,跟和他談話的年青英文教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是馬丁對外表卻滿不在乎2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對方那訓練有素的心智,欣賞起他的淵博。而考德威爾教授卻不瞭解馬丁對一般英文教授的看法。因為馬丁不明白為什麼不應該談本行,便要求教授談本行,教授雖然開始時似乎不樂意,後來還是照辦了。

    「反對談本行是荒謬而不公平的,」幾個禮拜以前馬丁曾對露絲說過,「當男男女女歡聚一堂之時,在太陽底下有什麼理由不讓他們交流自己最好的東西呢?他們最好的東西正是他們最感興趣的、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他們日以繼夜地專門幹著、研究著、甚至連做夢也想著的東西。你想想看,若是讓巴特勒先生出於社交禮儀而大談其保爾·魏爾倫1、德國戲劇、或是鄧南遮2,豈不是要悶死人嗎?

    如果我非要聽巴特勒先生談話不可,我就寧願聽他談他的法律。那才是他最好的東西。生命太短促,我想聽到的是我所遇到的人的精華。」——

    1保爾·魏爾倫(PaulVerlaine,1844—1896):法國詩人,有詩集多種出版,如:《美好的歌》(1870)、《無言的情歌》(1874)、《智慧》(1880)、《不久以前》(1884)等。極考究音律,其詩以和諧優美著稱。

    2鄧南遮(Gabriele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詩人、小說家、戲劇家。其代表作有詩集《讚歌》(歌頌天空、大地、海洋和英雄)。

    「可是,」露絲反對道,「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是有的。」

    「那你就錯了,」他匆匆說下去,「社會上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集團——一或者說,幾乎每一個人和每一個集團——都要拿比他們強的人做榜樣。那麼誰是最好的榜樣呢?無所事事的人,有錢的閒人。這些人一般不知道世界上做事的人所知道的東西。聽他們談自己所從事的事業他們感到沉悶。因此他們便宣佈這類東西叫做本行,不宜談論。同樣他們還確定什麼東西不算本行。可以談論。於是可以談論的東西就成了最近演出的歌劇、最新出版的小說、打撲克、打彈子、雞尾酒、汽車、馬展、釣鮮魚、釣金槍魚、大野獸狩獵、駕遊艇和諸如此類的東西——注意,這些都不過是閒人們熟悉的東西。說穿了,是他們決定了他們自己的本行話題。而最有趣的是:他們把這類意見強加給別人,而許多聰明人和全部可能聰明的人都欣然接受。至於我麼,我總是想聽見別人的精華,無論你把它叫做失禮的本行話或是別的什麼都可以。」

    露絲沒有明白他的道理,只覺得他對於現存秩序的攻擊太意氣用事。

    這樣,馬丁以他急切的心情感染了考德威爾教授,逼著他說出了心裡話。露絲從他身邊走過時正聽見馬丁在說:

    「這種離經叛道之論你在加州大學肯定是不會發表的吧?」

    考德威爾教授聳聳肩。「這是誠實的納稅人應付政客的辦法,你知道,薩克拉門托1給我們撥款,我們只好向薩克拉門托磕頭。我們還得向大學董事會磕頭,向黨報磕頭,向兩個黨2的黨報都磕頭。」——

    1薩克拉門托:加利福尼亞州州政府所在地,此處借指州政府。

    2兩個黨:民主黨和共和黨。

    「對,這很清楚,可你呢?」馬丁追問,「你看來是一條離開了水的魚呢!」

    「我看,在大學這個池子裡像我這樣的魚並不多。有時我真覺得自己是條離開了水的魚。我應當到巴黎去,到貧民窟去,到隱士的洞窟裡去,或是跟貧苦放蕩的流浪藝人在一起。我應當跟他們一起喝紅葡萄酒——在舊金山叫做『南歐紅』。我應當在法國拉丁區1廉價的飯店裡吃飯,對上帝創造的一切發表激烈的言論,慷慨激昂。的確,我幾乎經常確認自己是個天生的極端分子。可我有許多問題仍舊沒有把握。在我面對著自己人性的弱點時,我便怯懦起來。這常常使我對任何問題都難以縱覽全局——人的問題,事關重大的,你知道。」——

    1拉丁區:巴黎的文化區,為文化人聚集之處。

    他一邊談著,馬丁卻意識到自己的唇邊出現了《貿易風1之歌》————

    1貿易風:一種穩定吹拂的風,在北半球從東北吹向赤道,稱東北貿易風;在南半球從東南吹向赤道,稱東南貿易風。下面提到的東北貿易風在印度洋海面有時又稱季候風。

    「我最強勁時雖在正午,

    可等到夜裡月兒透出,

    我也能吹得帆地鼓鼓。」

    他幾乎哼出聲來,卻忽然發現原來教授今他想起了貿易風——東北貿易風。那風穩定、冷靜、有力。這位教授心平氣和,值得信賴,可仍叫他捉摸不透:說話總有所保留,宛如馬丁心中的貿易風:浩蕩強勁,卻留有餘地,決不橫流放肆。馬丁又浮想聯翩了。他的腦子是一個極容易展開的倉庫,裝滿了記憶中的事實和幻象,似乎永遠對他整整齊齊排開,讓他查閱,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可以引起對比的或類比的聯想,而且往往以幻影的形態出現——它總是隨著眼前鮮活的事物飄然而來。例如:露絲的臉上暫時表現嫉妒時,他眼前便出現了久已遺忘的月光下的狂風場景;又如聽考德威爾教授講話時他眼前便重新出現了東北貿易風驅趕著白色的浪花越過紫紅色的海面的場景。這樣,新的回憶鏡頭往往在他面前出現,在他眼簾前展開,或是投射到他的腦海裡。它們並不讓他難堪,反倒使他認識了自己,明白了自己的類屬。它們源出於往日的行為與感受,源出於昨天和上個禮拜的情況、事件、和書本——源出於不計其數的幻影,無論是他睡著還是醒著總在他心裡翻騰的幻影。

    在他聽著考德威爾教授輕鬆流暢的談話(那是個有教養有頭腦的人的談話)時,便是這樣。他不斷地看到過去的自己。那時他還是個十足的流氓,戴一項「硬邊的」斯泰森大簷帽,穿一件雙排扣方襟短外衣,得意洋洋地晃動著肩膀,他的最高理想是粗野到警察管不到的程度——而對這些他並不打算掩飾或淡化。他在生活裡有一段時間的確是個平常的流氓,一個叫警察頭痛的、威脅著誠實的工人階級居民的團伙頭子。可是他的理想已經改變。現在他滿眼是衣冠楚楚、門第高貴的紅男綠女,肺裡吸進的是教養與風雅的空氣,而同時他早年那個戴硬邊帽、穿方襟短外衣、神氣十足、粗魯野蠻的青年的幻影也在這屋裡出沒。他看見那街角的流氓的形象跟自己合而為一,正跟一個貨真價實的大學教授並坐交談。

    他畢竟還沒有找到自己持久的地位。他到哪兒都能隨遇而安,到哪兒都永遠受人歡迎,因為他工作認真,願意並也能夠為自己的權利而鬥爭,因此別人對他不能不尊敬。但是他卻不曾紮下根來。他有足夠的能力滿足夥伴們的需要,卻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一種不安的情緒永遠困擾著他,他永遠聽見遠處有什麼東西在召喚,他一輩子都在前進,都在憧憬著它,直到他發現了書本、藝術和愛情。於是他來到了這裡,來到這一切之間。在他所有共過患難的同志們之中他是唯一被接納入莫爾斯家的人。

    可這一切思想和幻影並沒有影響他跟隨考德威爾教授的談話。在他懷著理解和批判的眼光聽著他時,他注意到了對方知識的完整性,也不時地發現著自己知識的漏洞和大片大片的空白,那是許多地完全不熟悉的話題。然而,謝謝斯賓塞,他發現自己對於知識已有了一個總的輪廓。按照這個輪廓去填補材料只是時間的問題。鄧時候你再看吧,他想——注意,暗礁!他感到自己彷彿是坐在教授腳邊,滿懷景仰地吸取著知識;但他也漸漸發現了對方判斷中的漏洞——那漏洞閃爍不定,很難捉摸,若不是一直出現他是難於把捉到的。他終於把捉住了,一躍而上,與對方平起平坐了。

    馬丁開始談話時,露絲第二次來到了他們身邊。

    「我要指出你的錯誤,或者說那削弱著你的判斷的東西,」他說,「你缺少了生物學。你的體系之中沒有生物學的地位。我指的是如實地詮釋著生命的生物學,從基礎開始,從實驗室、試管和獲得了生命的無機物開始直到美學和社會學的廣泛結論的生物學。」

    露絲感到惶恐。她曾聽過考德威爾教授兩n課,她崇拜他,是把他看作活的知識寶庫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含糊地說。

    馬丁卻多少覺得他其實明白他的意思。

    「我來解釋一下看,」他說,「我記得讀埃及史的時候曾讀到這樣的意思:不光研究埃及的土地問題就無法研究埃及的藝術。」

    「很對,」教授點點頭。

    「因此我似乎覺得,」馬丁說下去,「既然在一切事物之中沒有事先瞭解生命的本質和構成生命的元素就無法瞭解土地問題,那麼,如果我們連創製法律、制度。宗教和風俗的生靈的本質和他的構成元素都不瞭解,又怎麼能談得上了解法律、制度、宗教和風俗本身呢?難道文學還不如埃及的建築和雕刻更能反映人性麼?在我們所知道的世界中有什麼東西能不受進化規律的支配呢——啊,我知道,對於各種藝術的進化過程已經有人神精竭慮作過闡述,但我總覺得它們先於機械,把人本身漏掉了。對於工具、豎琴、音樂、歌曲和舞蹈的進化過程已有了美妙精彩的闡述,可對於人本身的進化過程呢?對創造出第一個工具和唱出第一首歌曲之前的人類本身的基本的、內在的部分的進比過程呢?你沒有思考的正是這個東西,我把它叫做生物學——最廣義的生物學。

    「我知道我的闡述不夠連貫,但我已經盡力表達了我的意思。那是在你談話時我才想到的,因此考慮得不成熟,講得也不清楚。你剛才談到人的脆弱,因此無法考慮到所有的因素。於是你就漏掉了生物學這個因素——我覺得似乎是這樣的——而所有的藝術卻是依靠這個因素編織出來的,它是編織人類一切行為和成就的經緯線呢。」

    令露絲大吃一驚的是,馬丁的理論沒有立即被粉碎,她覺得教授的回答寬容了馬丁的不成熟。考德威爾教授摸弄著他的表鏈,一言不發,坐了足有一分鐘。

    「你知道不?」他終於說話了,「以前也有人這樣批評過我——那是個非常偉大的人,一個科學家,進化論者,約瑟夫·勒孔特1。他已經過世,我以為不會有人再發覺我這個問題了河你來了,揭露了我。不過,鄭重地說,我承認錯誤,我認為你的意見是有道理的——實際上很有道理。我太古典,在解釋性的學科分支方面我的知識已經落後。我只能以我所受到的不利教育和我拖沓的性格來做解釋,是它們阻止了我。你相不相信我從來沒有進過物理實驗室和化學實驗室?可那是事實。勒孔特說得不錯,你也不錯,伊甸先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不錯——我有許多東西都不知道。」——

    1約瑟夫·勒孔特門(JosephLeConte,1823-1901):美國著名生物學家。1869至1901年在加州大學任地質學、動物學和植物學教授,是達爾文學說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作品有《進化論》(1888)。《地質學發凡》(1878)和《宗教與科學》(1874)等。

    露絲找了個借口拉走了馬丁。她把他帶到一邊,悄悄說道:

    「你不應該像那樣壟斷了考德威爾教授。可能有別的人也想跟他談話呢。」

    「我錯了,」馬丁後悔了,承認,「可是你知道麼?我激動了他,而他也很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就忘了想到別人。他是我平生與之交談過的最聰明、最育用頭腦的人。我還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我以前以為凡是上過大學或是處於社會上層的人都跟他一樣有頭腦,一樣聰明呢。」

    「他可是個非凡的人。」露絲回答。

    「我也這麼想。現在你要我跟誰談話呢?——啊,對了,讓我跟那個銀行經理見一見面吧。」

    馬丁跟銀行經理談了大約十五分鐘,露絲不可能要求她的情人態度更好了。他的眼睛從不閃光,面頰也從不泛紅。他說話時的平靜、穩重使她驚奇。但銀行經理這類人在馬丁的評價裡卻是一落千丈。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裡他一直在跟一個印象作鬥爭:銀行經理跟滿D陳詞濫調的人是同義語。他發現那個軍官性情溫和,單純質樸,是個身體不錯頭腦也健全的小伙子,滿足於家世和幸運在生活中分配給他的地位。在聽說他也上過兩年大學之後,馬丁感到納悶:他把大學學到的東西藏到哪兒去了?然而比起那位滿口陳詞濫調的銀行經理馬丁畢竟覺得他可愛得多.

    「的確,我並不反對陳詞濫調,」後來他告訴露絲,「可折磨得我受不了的是,他搬出那些陳詞濫調時那神氣十足、志得意滿、高人一等的態度,和他所佔用的時間。他用來告訴我統一勞工黨跟民主黨合併所花去的時間,我已經可以用來給他講一部宗教改革史了。你知道麼?他在字句上玩花頭用去的時間跟職業賭徒拿手裡的牌玩花頭的時間差不多。有了時間我再跟你詳談吧。」

    「我很抱歉你不喜歡他,」她回答,「他可是巴特勒先生的一個紅火。巴特勒先生說他忠實可靠,堅如磐石,稱他為『彼得』1,認為銀行的一切機制只要建立在他身上便都牢實可靠。」——

    1彼得:英語的彼得(Peter)原義為「石頭」。

    「從我在他身上所見到的那一點東西和我聽見他說出的更少的東西看來,對此我並不懷疑;但我現在對銀行的估價已經大不如前。我這樣坦率奉告你不會介意吧?」

    「不,不,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馬丁快活地說下去,「這不過是我這個野蠻人第一次窺見文明世界時的印象。對於文明人來說我這種印象也一定有趣得驚人吧。」

    「你對我的兩個表姐妹作何感想?」露絲問道。

    「比起其他的婦女我倒更喜歡她倆。兩人都非常風趣,而且從不裝腔作勢。」

    「那麼你也喜歡別的女人麼?」

    他搖搖頭。

    「那位搞社會救濟的婦女談起社會問題來只會胡扯。我敢發誓,如果把她用明星(比如湯姆林森)的思想進行一番簸揚,她是一點獨創的意見都沒有的。至於肖像畫家麼,簡直是個十足的討厭鬼。她做銀行經理的老婆倒也珠聯壁合。對那位女音樂家,不管她那抬頭有多靈活,技巧有多高明,表現又是多麼美妙,我都沒有興趣——事實上她對音樂是一竅不通。」

    「她演奏得很美妙的。」露絲反對。

    「不錯,她在音樂的外部表現上無疑操練有素,可對音樂的內在精神她卻把捉不住。我問過她,音樂對她是什麼意義——你知道我對這個特殊問題一向感興趣;可她並不知道它對她有什麼意義,只知道她崇拜音樂,音樂是最偉大的藝術,對於她比生命都重要。」

    「你又讓她們談本行了。」露絲責備說。

    「這我承認。不過可以想像,既然她們連本行都談不出個道理來,談別的可不更叫我頭痛麼?我一向以為這兒的人具有著文化上的一切優勢,——」他暫時住了嘴,彷彿看到他年輕時那幻影戴著硬邊大簷帽,穿著方襟短外衣進了門,大搖大擺地穿過了屋子。「我剛才說了,我以為在社會上層人們都是聰明睿智的,都閃著光芒。可現在,在我跟他們作了短暫的接觸之後,他們給我的印象卻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人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討厭鬼。只有考德威爾教授例外。他倒是個十足的人,每一寸都是的,他腦髓的灰白質裡每一個原子都是的。」

    露絲的臉閃出了光芒。

    「談談他吧,」她慫恿他,「用不著談他的長處和聰明,那我很清楚。談談反面的東西吧,我急著想聽。」

    「我也許會說不清楚,」馬丁幽默地爭辯了一下,「倒不如你先跟我說說他的問題。說不定你看他全身都是精華呢。」

    「我聽過他兩門課,認識他已經兩年;因此急於知道你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是說壞印象?好了,是這樣的。我估計他確實如你所想,具有一切優秀的品質,他至少屬於我所遇見過的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之列,可他有一種秘密的恥辱感。

    「啊,不,不!」他急忙叫道,「沒有什麼骯髒或粗俗的事。我的意思是他給我這樣的印象:作為一個洞明世事的人,他害怕他所洞見到的情況,因此便假裝沒有看見。這種說法也許不清楚,可以換一個說法。他是這樣的一個人,發現了通向隱秘的廟堂的路卻沒有沿著那路走下去。他可能瞥見了廟堂,事後卻努力勸說自己:那不過是海市蜃樓中的綠洲而已。再換個說法,他原是個大有作為的人,卻覺得那樣做沒有意義,而在內心深處又一直懊悔沒有去做;他秘密地嘲笑那樣做可能得到的回報,然而,更秘密的是,他也渴望著那回報和那麼做時的歡樂。」

    「我可不這麼分析他,」她說,「我不明白你剛才這話的意思O」

    「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模糊感覺,」馬丁敷衍道,「提不出理由的。感覺而已,很可能是錯的。你對他肯定應當比我更瞭解。」

    馬丁從露絲家的晚會帶回的是奇怪的混亂和矛盾的感受。他達到了目的卻失望了。為了跟那些人來往他往上爬,可一交往卻失望了。另一方面他也為自己的勝利所鼓舞。他的攀登要比預期的容易。他超越了攀登,而且比高處的人們更優秀(對此他並不用虛偽的謙遜向自己掩飾)——當然考德威爾教授除外。無論講生活還是講書本馬丁都比他們知道得多。他真不知道這些人把他們的教育扔到什麼旮旯裡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腦力特別強大,也不知道在世界上像莫爾斯家這樣的客廳裡是找不到獻身於探索著事物的底奧和思考著終被問題的人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樣的人有加孤獨的雄鷹,只能獨自翎翔在蔚藍的天空裡,遠離開塵世和其間的擾攘紛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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