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悲劇 第二卷 第四十七章
    轉天早上,正如昨晚他們商量好的那樣——他們倆動身去草湖(照例分開坐在兩節車廂裡)。但一到那兒,克萊德大吃一驚,發現草湖的居民原來就很多,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這兒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使他心裡感到萬分驚恐不安。因為原來他想像,這兒跟大比騰都是滿目荒涼的景色。可是,他們倆一到這兒才鬧明白,草湖乃是一個小小的宗教組織或是宗教團體——賓夕法尼亞州韋恩佈雷納教派——和會眾相聚的避暑勝地。車站對面湖畔,可看到一個禮拜堂和許許多多村落。

    羅伯達馬上大聲嚷道:

    「哦,瞧,這兒還不很美嗎?幹嗎不去找那當地教堂牧師給我們證婚呢?」

    克萊德給這突如其來的、令人非常難堪的局面驚呆了,卻不由得馬上說:「哦,當然羅——等一會兒我過去看一看……」可他心裡正一個勁兒在尋摸種種計謀陷害她。他要先去旅館租定房間,然後帶她出去划船,而且要長時間滯留在湖上。要是能發現一個特別冷僻、沒人注意的地方……可是不行,這兒遊客太多了。這湖本來就不夠大,或許湖水也不夠深。湖水是黑色的,甚至是黑糊糊,像焦油瀝青。湖的東岸、北岸,都是好像哨兵站崗似的一排排黑蒼蒼的高大松樹——在他看來,猶如無數披盔戴甲、高度警惕的巨人——乃至於象神話裡的吃人魔王——手持矛槍,密集林立——這一切讓他心裡感到那麼陰鬱、驚疑,而又古怪得出奇。但遊客還是太多——湖面上遊船有十幾條之多。

    這一切——凶多吉少呀。

    這有多難呀。

    可是,耳際卻突然有喃喃而語:從這兒穿過樹林子,是怎麼也走不到三英里灣的。哦,不行。這兒往南,攏共有三十英里呢。此外,這湖也並不是荒無人煙——說不定這一撥教友們老是目不轉睛地在觀望他們呢。哦,不——他必須跟羅伯達說——他必須說——但他能跟她說什麼呢?就說他打聽過了,這兒是拿不到結婚證書的?還是說牧師出門去了——還是說要有身份證明,可他身邊沒有帶著——或是——或是,得了,得了,反正胡謅一通,只要能穩住羅伯達,等到明兒早上那個時刻得了,從南面開來的火車,便從這兒開往大比騰和沙隆,而在那兒,他們,當然羅,一定舉行婚禮。

    為什麼她要這麼堅持要求呢?如果不是因為她那麼固執地逼著他,他能跟她像現在那樣走東闖西嗎——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他都覺得是在受刑罰——說真的,心靈上沒完沒了地背上了十字架。要是他能把她甩掉,該有多好!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您紆尊降貴,助我一臂之力,該有多好。那就再也不用撒謊了!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受苦受難了!

    殊不知適得其反,還得編造更多謊話。長時間漫無目的、膩煩透頂地在找尋睡蓮,再加上他心中煩躁不安,頓時使羅伯達厭煩情緒也並不亞於他。他們在划船的時候,她在暗自捉摸,為什麼他對結婚一事會如此冷淡呢。此事本來可以提前安排好,那末,這次旅遊就可以,而且也應該宛如置身於夢境一般,但願——但願他能在尤蒂卡一切都像她所希望的安排好。可是,這樣期待——推托——活像克萊德這個人的性格,總是那樣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含糊不清。現在羅伯達又開始對他的用意犯疑了——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會像他答應過的那樣跟她結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後天,就可分曉了。所以,現在又何必多擔心呢?

    轉天中午——在岡洛奇和大比騰。克萊德在岡洛奇下了火車,陪羅伯達到等候客人的公共汽車那裡,一面還勸她說,既然他們要原路回來,她的手提包最好還是存放在這兒。而他呢,因為自己的照相機和準備在草湖上用的午餐點心,通通都塞進了他的手提箱,所以他要帶在身邊——因為他們決定要在湖上進午餐,可是,一到了公共汽車旁,他嚇了一大跳,發現司機正是上次他在大比騰見過的那個導遊。要是現在這個導遊想起自己見過他,記得他,那怎麼辦呢!他不是至少會回想到芬奇利家那輛漂亮的汽車——伯蒂娜、斯圖爾特坐在前座——他本人和桑德拉坐在後座——格蘭特,還有那個哈利·巴戈特正在車外跟他閒扯淡。

    正如幾周來在他特別驚恐萬狀的時刻那樣,冷汗這時一下子從他臉上和手上冒出來。他究竟一直在想些什麼呀?怎樣在擬定自己的計劃?老天哪,要是這一切他都考慮得那麼差勁,那麼,能指望他應付得了這件事嗎?比方說,從萊柯格斯到尤蒂卡,他就忘了帶便帽,或者至少忘了在買新草帽以前把帽子從手提箱裡取出來;又比方說他在去尤蒂卡以前沒有先買好草帽。

    可是,謝天謝地,那個導遊並不記得他!相反,那導遊只是相當好奇地向他問長問短,把他看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客人:「到大比騰去嗎?頭一回來這兒吧?」克萊德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但還是用顫抖的聲音回答說:「是的。」稍後,他緊張不安地問:「今天那兒遊人很多嗎?」這話他一說出口,便覺得自己簡直發瘋了。要問的事多得很,幹嗎,幹嗎獨獨問那個呢?啊,老天哪,他這些傻里傻氣、具有自我毀滅性質的錯誤,難道說就永遠無盡無休了嗎?

    這時,他心裡委實亂糟糟,連導遊回答他的話幾乎都沒聽見;即使聽見,也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不很多唄。依我看,不過七八個人。四日那天,來了三十幾個人,不過大多數昨兒就走了。」

    他們一路開過潮濕的土黃色道路,林立在路旁兩側的松樹真是寂然無聲。多麼陰涼,多麼靜謐。此刻松樹林裡,哪怕是在正午時分,林子偏遠深處依然黑糊糊、朦朦朧朧,透出紫一塊、灰一塊。要是在夜間或是在白天溜掉,哪會在這兒碰上人呢?叢林深處傳來一隻堅鳥清脆的尖叫聲,一隻原野春雀在遠處枝頭上婉轉啼唱,美妙的歌聲在銀光閃爍的陰影裡迴盪著。這輛笨重的帶篷的公共汽車,駛過流水潺潺的小河,駛過一座座粗糙的木橋時,羅伯達見到清澈晶瑩的湖水,不由得驚歎道:「那兒不是很迷人嗎?克萊德,你聽到銀鈴似的流水聲嗎?啊,這兒空氣多新鮮呀!」

    可她還是馬上就要走向死亡!

    老天哪!

    可是,假定說這時在大比騰——在旅館和遊船出租處——有許許多多人,那怎麼辦呢?也許湖上都有一些垂釣人,分散在各處垂釣——他們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到哪兒都找不到冷僻隱蔽或荒涼無人的地方,那怎麼辦?真怪,他就是沒想到過這一點!說不定這湖遠不是像他想像中那麼滿目荒涼——正如今日裡遊人看來不會少於草湖那邊吧。那怎麼辦?

    啊,那就逃走吧——逃走吧——把它忘了吧。這樣緊張他實在受不了——見鬼去吧——這些念頭快把他折磨死了。他怎能夢想自己能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竟然乞靈於如此荒唐、殘酷的陰謀——先把人殺掉,隨後逃走——說得更確切些,是先把人殺掉,然後佯裝好像他跟她兩人都淹死了。可他——真正的兇手——卻又溜回去——過那幸福的生活了。多可怕的計劃呀!不過,要不然又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說他準備已久,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難道說現在他要後退嗎?

    這時,在他身邊的羅伯達,始終都在想像彷彿等待她的不是別的,正是婚禮了,也許就在明天早上;現在看看他三頭兩日講起的這個湖上美景,只不過是短暫的賞心樂事罷了。克萊德老是這麼講的——彷彿這次郊遊遠比他們倆一生中任何其他事情更為重要、更為愉快似的。

    不料這時導遊又說話了,而且是衝他說的:「依我看,您打算在這兒住一宿,是吧。我看見您讓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留在那兒了,」他朝岡洛奇方向點點頭。

    「不,今兒晚上我們就走——搭八點十分的火車。您送客人上那兒去嗎?」

    「哦,那當然羅。」

    「聽說您常去送客人的——草湖那邊的人對我這麼說的。」

    可是,這時他為什麼要加上有關草湖的這麼一句話呢?他想借此說明:他上這兒來以前,他跟羅伯達是一塊到過草湖呀。殊不知這個傻瓜偏偏還提到「這位年輕小姐的手提包」!還說把它留在岡洛奇。這魔鬼!幹嗎他偏要管別人的閒事?幹嗎他一看就斷定他跟羅伯達並不是結髮夫妻?他果真是這麼斷定的嗎?不管怎麼說,他們帶了兩隻手提箱包,而他的一隻就帶在自己身邊,那導遊幹嗎還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呢?不過,他們倆到底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那又有什麼關係?要是她打撈不到——「結過婚,還是沒有結過婚」是毫無意義的,可不是嗎?可是她被打撈起來,並且發現她還沒有結婚,那不是證明她是跟別人一塊出走了嗎?當然囉!所以,現在又幹嗎要為這事操心呢?

    羅伯達問導遊說:「除了我們要去的那一家以外,湖上還有別的什麼旅館,或是出租成套傢俱的房間嗎?」

    「不,一家也沒有,小姐,只有我們這一家。昨天有一大撥青年男女在東岸露宿營帳。我想,離開旅館大約有一英里吧——不過,現在他們還在不在,我可不知道了。今天他們一個也沒看見。」

    一大撥青年男女!老天哪!說不定他們正在湖上——所有的人——都在划船——或是揚帆——或是幹別的什麼?可他卻跟她雙雙來到了這兒。也許還有從第十二號湖來的人呢!正如兩周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圖爾特、伯蒂娜初來時——裡頭有些是克蘭斯頓家、哈里特家、芬奇利家等等的朋友,他們上這兒來玩,當然會記得他。此外,在湖的東頭,看來一定還有一條路。由於所有這些情況,加上這一大撥青年男女也光臨此地,看來他這次草湖之行也就白搭了。他這計劃多蠢!這種多麼無聊的計劃——至少他早就應該花更多點時間——選擇一個還要遠得多的湖區,而且他本來就應該這麼辦——只是因為最近這些天他實在被折磨得夠嗆,幾乎不知道該怎麼思考才好。得了,現在他只好先去看看再說。要是那兒遊人很多,那他就只好另想辦法,劃到真正荒涼的地點去。或者乾脆掉頭就走,還是再回到草湖——或是其他什麼地方?老天哪,他究竟該怎麼辦——要是這兒遊人很多的話?

    但就在這時,綠樹向前無限延伸開去,一眼望到盡頭,彷彿像是一道綠色森林長廊——現在他已能把那塊草地以及大比騰湖面認出來了。還有面對著大比騰深藍色湖水的那家小客棧,以及它的圓柱遊廊,也都看到了。還有湖右邊那座蓋著紅瓦的低矮小船棚,上次他來這兒時就見到過的。羅伯達一見就嚷了起來:「啊,真美,可不是——簡直美極了。」這時,克萊德兩眼望著南邊,正在凝視著遠處暗沉沉的、地勢低的小島,看到只有極少幾個人在那兒——湖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心裡慌了神,連忙喊道:「是啊,那還用說嘛。」不過,他說這話時卻感到嗓子眼彷彿哽住了似的。

    這時迎面走來的是小客棧掌櫃——此人個兒中等,臉色紅潤,肩膀很寬,用最慇勤奉承的口氣說:「您在這兒要待幾天吧?」

    但是克萊德對這一新情況很惱火,給了導遊一塊美元以後,就氣呼呼地回答說:「不,不——就只玩一個下午。今兒晚上我們就走。」

    「我說,你們就留在這兒進午餐吧?火車要到八點過一刻才開。」

    「哦,是的——那當然羅。得了,既然這樣,我們就在這兒進午餐。」……因為,這時正在度她的蜜月的羅伯達——在她結婚的前一天,而且又在這麼一種性質的旅行中——她當然希望在這兒進午餐。嘿,讓這個紅臉兒、胖墩個的傻瓜見他的鬼去吧。

    「那得了吧,讓我來替您拿這手提箱。您就上帳房間登記去。說不定您太太反正也得歇歇腳了。」

    掌櫃手裡拎著提箱在前頭帶路,克萊德這時真的恨不得一把從他手裡把箱子搶過來。因為,他既不打算在這兒登記,也不想把自己的手提箱留在這兒。而且,千萬留不得呀。他要馬上把手提箱搶過來,接著就去租一條遊船。可是不管怎麼說,到頭來正像博尼費斯所說的,克萊德還是不得不「為了登記而登記」,簽下了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這一名字——在這以後,他方才重新拿到了他的手提箱。

    一路上這些事,本來就夠他心慌意亂了,可是偏偏還有種種惱人的事紛至沓來,襲上心頭。甚至就在他實現這次冒險的划船方案前,羅伯達冷不防說,這會兒天很熱,反正他們還回來吃晚飯,所以,她就把帽子、外套都留在這兒——她的那頂帽子上,貼有萊柯格斯布朗斯坦廠家的商標,他早已看見了——這一下子讓他心中又琢磨起來:這頂帽子商標留著好呢,還是乾脆把它毀了?可是他決定:也許以後——以後——要是他真的這麼辦了的話——那末,帽子上有沒有廠家商標,說不定也就無關緊要了。她要是被打撈起來,反正沒有廠家商標,也都會被認出來的,要是打撈不到,誰知道她是什麼人呀?

    這時,他早已方寸大亂,幾乎連自己都鬧不清楚該怎麼想、該怎麼幹,只是拎著自己的手提箱,逕直往租船碼頭走去。隨後,他把手提箱擱在船裡,問著船棚的人哪兒風景最好,他想用照相機拍下來。這事問過了——他覺得毫無用處的說明也聽過了,克萊德便攙扶羅伯達上了船(這時,他覺得她彷彿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影子,踩上了純屬想像中的湖上一隻子虛烏有的小劃子),他自己也跟著她跳上了船,坐在小劃子當中,隨手把划槳操了起來。

    那靜謐的、晶瑩的、彩虹似的湖面,這時在他們倆看來,都覺得不像水,而是很像油——象熔化了的一塊又大又沉的玻璃,擱在地心很深很深的、堅實的地球之上。到哪兒都是微風習習,多麼飄逸,多麼清新,多麼令人陶醉,但又幾乎看不到微風在湖面上吹起漣漪。岸邊的參天松樹,多麼柔和,多麼軟而密。但見到處都是一片片松樹林——象尖尖的劍戟聳入雲霄。樹頂上空隱約可見遠處鬱鬱蒼蒼的艾迪隆達克斯山脈上峰巒迭起。湖上連一個划船的人都見不到。岸邊一所房子或一間圓木小屋也沒有。他雖然兩眼尋找導遊提到過的那個營帳,可是依然根本看不見他。他屏住氣,傾聽周圍有沒有說話聲——或是這些聲音究竟來自何方。可是,除了他划船時雙槳發出的辟啪聲,以及後面兩百步外、三百步外、五百步外、一千步外看船棚的人跟導遊的對話聲,四下裡什麼聲音都沒有。「這兒不是多麼沉寂、寧靜呀?」羅伯達說話了。「這兒一切好像都是靜悄悄。我看真美,比哪個湖都要美。這些樹多高,可不是?還有那些山。我一路上坐在車上想,那條路多陰涼,多清靜,儘管有點兒高低不平。」

    「剛才你在客棧裡跟什麼人說過話來著?」

    「怎麼啦,沒有;你幹嗎問這個呀?」

    「哦,我想也許你可能碰上什麼人。雖然今天這裡好像人並不多,是吧?」

    「是的,我在湖上簡直一個人都見不到。後面彈子房裡,我看見有兩個男的;還有女賓休息室裡頭有個姑娘——攏共就這麼幾個人。這水不是很冷嗎?」她把手伸出船舷外,浸在被他的雙槳所捲起的湛藍湛藍的漣漪的湖水裡。

    「是很冷嗎?我還沒試過呢。」

    他停住了雙槳,把手伸進湖水試了一試,接著便陷入沉思之中。他不打算直接劃到南邊那個小島去。這——太遠——而且時間還太早呢。說不定她會覺得挺怪的。最好還是再磨蹭一會兒。再留一點兒時間,好好琢磨琢磨——再留一點兒時間,觀賞觀賞四周圍景色。羅伯達會想到自己進午餐(她的午餐!)。西頭一英里外,望得見有一片很美的尖岬。他們不妨上那兒去,先進午餐——也就是說,讓她先進午餐——因為今天他壓根兒吃不下。然後——然後——

    羅伯達也正在舉目眺望剛才他張望過的那一片尖岬——一塊尖角形的陸地,岸邊淨是參天的松樹,遠遠地直插湖心,並且彎彎曲曲向南延伸開去。這時,她又找補著說:「親愛的,你究竟選在哪兒,我們可以坐下來吃東西?我可有點兒餓了,你不餓嗎?」(此時此地她不要叫他什麼親愛的就好了!)

    遠遠望去,北頭那座小客棧和船棚輪廓越來越小——這時看上去有如他初上克拉姆湖划船時那邊的船棚和涼亭了。當初他心裡恨不得自己也能到艾迪隆達克斯群山中這麼一個湖上賞玩,他夢想著類似這樣的湖——還巴不得能同羅伯達這樣的姑娘邂逅——那就——殊不知現在他頭頂上空正飄著羊毛似的雲朵卻跟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在克拉姆湖上,在他頭頂上飄過的雲朵一模一樣。

    這一切多費勁,多可怕呀!

    今天,我們不妨就在這兒尋覓睡蓮,為的是在……以前消磨一點兒時間,——消磨時間……殺死1,(老天哪)——他要是真的打算動手的話,就得馬上停止想這個問題。反正此刻他也用不著去想這些——

    1「消磨時間」英文原為(tokilltime),此處「消磨」(kill)一詞與「殺死」

    他便劃到了羅伯達喜歡的那片尖岬,進入了周圍彷彿固若金湯的小灣,那兒還有一小片彎彎曲曲的蜜黃色沙灘,從東、北兩頭誰都望不到小灣裡的動靜。他和她照例都上了岸。克萊德非常小心地從手提箱裡把午餐點心取出來,羅伯達就接過來,一一放到鋪在沙灘上的一張報紙上。這時,他在沙灘上走來走去,心裡雖然非常彆扭,可嘴上還是稱讚這兒風景美——松樹呀,彎彎曲曲的小灣呀——可是事實上,他心裡卻在想著——想著,想著再往前劃去的那個小島,和繞過小島後頭的另一個小灣,就在那兒,儘管他的勇氣越來越小,他還是必同音同字,故在此是一語雙關。

    須實現擺在他面前的那個殘酷、可怕的計劃——決不讓這一精心籌劃的機會白白錯過了——可是——要是——他真的不打算臨陣脫逃,把他最熱切盼望的一切永遠拋棄的話。

    可是現在,這事已是迫在眉睫,多可怕,多危險呀——要是突然出了一些差錯——別的先不說,萬一他不得法,沒有把小船弄翻掉——萬一他沒有能耐去——去——啊,老天哪,那就太危險了!而事後說不定真相大白——那他——他就是……一名殺人犯!馬上被抓住!吃官司。(要是這樣他可對付不了,也不想對付這樣的局面。不,不,不!)

    不過,羅伯達這時在沙灘上,偶坐在他身邊。依他看,她對世界上的這一切都很滿意。她還在輕輕地哼著什麼小曲兒呢。接著,她對他們這次雙雙出遊談了一些切實有用的意見,還談到從今以後他們在物質生活與經濟開支方面的情況——以及他們從這兒再上哪兒去,和怎麼個走法——也許最好去錫拉丘茲,克萊德好像對此並不反對——到了那兒,他們又該怎麼辦。羅伯達聽她妹夫弗雷德·加貝爾說過,錫拉丘茲剛開了一家新的領子襯衫工廠。克萊德不妨上那個廠家找個事由,哪怕是暫時性,可不是嗎?然後,等到她最麻煩的事過去了,她自己不妨也上那兒,或是其他什麼廠家找個工作,不也成嗎?他們錢既然這麼少,不妨暫且在某某人家找一個小房間——再不然,要是他不喜歡那樣(因為現在他們脾氣遠不像過去那樣合得來了),也許就找兩個毗鄰的房間得了。從目前他佯裝的慇勤體貼的背後,她還是能感覺到他那股子強脾氣。

    而克萊德也正在暗自思忖,啊,得了吧,現在說這類話又有什麼用處呢?不論他同意她也好,不同意她也好——這究竟有多大關係呢?老天哪!可是他在這兒跟她談話,彷彿她明天還會在這兒似的。可她卻是不會在這兒了。要知道等待他的——和等待她的——是迥然不同的命運。老天哪!

    要是他的雙膝不像現在這麼發抖該有多好;他的雙手、他的臉和他渾身上下,還是這樣直冒冷汗!

    在那以後,他們這隻小船繞小湖的西岸繼續划行,來到了那個小島。克萊德總是心慌意亂、疲憊不堪地四處張望,看那兒——岸上也好,湖上也好,只要是望得見的地方——到底是不是一個人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謝天謝地,四周圍總算還是這麼靜悄悄,這麼荒無一人!這兒,說實話——或是這兒附近的哪個地方動手都行——只要此刻他有這份膽量就得了——可他偏偏還沒有。這時,羅伯達又把手伸到湖水裡,問他,該不該到岸邊去採擷睡蓮或是別的什麼野花。睡蓮呀!野花呀!這時他暗自相信,在這密集林立的參天松樹林裡,確實沒有什麼大路,或是圓木小屋、露宿營帳、羊腸小道——乃至於說明有人煙的任何跡象——在這美好的日子裡,在這美麗的一望無際的湖面上,連一隻小船的影兒也都見不到。可是,在這些樹林子裡,或是繞著湖岸,會不會有單獨狩獵、捕獸的人和導遊或是漁夫呢?難道說就不會有嗎?要是此時此地有人躲在什麼旮旯兒呢?而且,還在瞅著他們哩!

    完了!

    毀了!

    死了!可是四周圍——既沒有聲音,也沒有煙。只有——只有——這些聳入雲霄、鬱鬱蒼蒼的松林樹冠——象矛槍尖似的,浸沉在一片岑寂之中。偶爾見到午後焦灼的驕陽下有一棵灰白色枯樹,它那乾瘦的樹椏枝,像一雙雙嚇人的手往四下裡伸開去。

    一隻急速飛往樹林子深處的堅鳥,發出了清脆的尖叫聲。要不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隻孤零零的啄木鳥寂寞的、幽靈似的篤篤聲。不時有一隻紅鶯,接著又有一隻黃肩膀的黑鳥,就像一道道紅黑相間的閃電凌空掠過。

    「啊,陽光燦爛,照耀我肯塔基的故鄉。」1——

    1這是美國名曲《我的肯塔基故鄉》(S·福斯特詞曲)的頭一句歌詞。

    羅伯達興致勃勃地在唱歌,一隻手浸在湛藍湛藍的湖水裡。

    過了一會兒,她又唱了——「只要你樂意,星期天我就來。」這是目前流行的一支舞曲。

    他們就這樣划著槳,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唱著歌兒,觀賞那美麗的尖岬,尋覓可能有睡蓮的靜謐湖灣,終於又捱過了整整一個鐘頭,羅伯達這才說,他們得注意時間,別在這兒滯留太久。最後終於劃到——那個島以南的小灣——這兒湖面雖小但很美,可又滿目淒涼,四周被松樹林和湖岸所包圍——很像一個小湖,但有一窄窄的小港,可通往大湖。不過這湖面畢竟也相當可觀,約有二十多公頃大,差不多是呈圓形的。從東、北、南、甚至西的各個方位來看,除了把島北跟陸地隔開的那條小港以外,這兒有如一個池塘(也可以說龍潭吧),四周全被樹木環抱。到處是香蒲和睡蓮——甚至岸邊間或也有一些。不知怎的,這兒彷彿是為厭倦於人生煩惱的人和渴望擺脫塵世紛爭的人所天造地設,退隱到這兒,儘管心如死灰,倒也非常明智。

    他們劃進了這個小灣後,那靜悄悄的、黑黝黝的湖水好像緊緊地把克萊德吸引住了——以前不論在哪兒全都沒有象此刻這樣——使他的心態驟然為之大變。因為克萊德一到這兒,好像就緊緊地被吸引住了,也可以說是簡直給迷住了;他繞著靜悄悄的岸邊劃過一圈以後,心想就這樣放舟自流,放舟自流——在這一望無際的空間——什麼事都談不上有什麼目的——沒有陰謀——沒有計劃——也沒有實際問題急待解決——什麼都通通沒有。他覺得這個小湖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美呀!真的,它好像是在嘲笑他。這兒多怪呀——這個黑黝黝的池塘,四周都被奇異、柔和的樅樹團團圍住。湖水宛如一顆碩大無朋的黑寶石,被哪一隻巨手,也許是在暴怒,或是在嬉戲,或是在幻想時,給拋進這墨綠天鵝絨似的山谷底——他凝視著湖水,覺得好像深不見底。

    可是,小湖這兒一切,如此強烈地向他暗示些什麼呢?死!死!這是比他過去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更加確切的。死!而且也是一種肅靜、安詳、心滿意足的死,有人由於自己的抉擇,或是由於某種精神恍惚,或是由於說不出的睏倦,也許會歡愉、爽快地如此沉淪下去。那麼寧靜——那麼隱蔽——那麼安詳。羅伯達也驚異得嚷了起來。這時,他頭一次感到:有兩只好象很有力,而又很善意的、同情的手,正緊緊地按在他肩膀上。這一雙手,給了他多大安慰!多麼溫暖!多麼有力量!這一雙手,好像使他得到了寬慰。這一雙手,鼓勵他,支持他——他喜歡這一雙手。但願這一雙手不要移開!但願這一雙手永遠留在這兒——這位朋友的這一雙手!他整整一生中,哪兒領略過這種令人欣慰,乃至於溫柔的感覺呢?從來也沒有過——但不知怎的,這一下子卻使他沉著起來,他彷彿已不知不覺地從現實中游移出來。

    當然,還有羅伯達在這兒,可是此刻她已經化成一個影子,或是說實話,化成了一種思想、一種幻覺的形體,朦朦朧朧,一點兒也不真實。儘管她全身仍然有色彩、有輪廓,說明她的存在——可她還是遠非實體——幾乎有如一個幽靈——這時,突然他又感到孤單得出奇。因為,那個朋友的雙手,也已經消失了。在這顯然先是將他誘入,後又將他遺棄的幽美境界裡,克萊德又感到了孤獨、如此驚人的孤獨與絕望。他又感到冷得出奇——這種奇異之美的魅力,不禁使他渾身上下打冷顫。

    他上這兒來為了什麼?

    他非幹不可的是什麼?

    害死羅伯達?哦,不!

    他又低下頭來,目不轉睛地透過這富有魅力的、藍裡帶紫的小湖,俯看它那迷人而又險惡的湖底。他一個勁兒俯看著,這小湖好像萬花筒一般千變萬化,又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水晶球。瞧水晶球裡頭,有一個什麼東西在悸動呀?是一個人的形體!它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認得出是羅伯達:她正在掙扎,她那纖細白嫩的胳臂在水面上不停揮動,朝他這邊游過來!老天哪!多可怕呀!瞧她臉上的表情呀!老天哪!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呀?死!殺人!

    他突然意識到,許久以來一直以為支持他的那種勇氣,這時正在消失殆盡。他馬上有意識地又浸沉在自我的深處,希望重新獲得勇氣,但還是枉然徒勞。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又是這只不知名的鳥不祥的怪叫聲,多麼冷酷,多麼刺耳!他又一次驚醒過來,彷彿使他從虛無縹緲的心靈世界,又意識到擺在他面前的那個真實的,也可以說是瞬息即逝的,但又折磨他的問題,亟待切實解決。)

    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非得解決不可!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怪叫聲說明什麼:警告?抗議?譴責?就是這一頭鳥的怪叫聲,標誌著他這不幸的計謀的萌生。現在它正棲息在那棵枯樹上——這該死的鳥。一會兒它又飛往另一棵樹——也還是一棵枯樹,稍微遠些,在樹林深處——一面飛,一面怪叫——老天哪!

    隨後,他情不自禁將小船划到岸邊。要知道他為了拍照才把手提箱帶在身邊,所以現在必須提議把這兒的景色拍下來——既給羅伯達拍——還可能拍他自己——不論在岸上還是湖上。這樣,她就得再到小船上去,而他的手提箱並沒有帶上小船,卻是萬無一失地留在岸上。他一上了岸,就裝出好像真的在各處選擇特別迷人的景色似的,心裡卻在一個勁兒琢磨,該把手提箱置放在哪一棵樹底下,以便回來時取走——這時他必須馬上回來——必須馬上回來。要知道他們不會再一塊兒上岸了。決不會!決不會!眼看著他這樣磨磨蹭蹭,羅伯達雖然不以為然地說自己累了,又說他是不是覺得他們應該馬上就回去?這時一定有五點多鐘了。可是克萊德卻安慰她,說等他以這些多麼好看的樹、那個小島,還有她四周圍以及底下這黑黝黝的湖面作為背景,再拍一兩張她在小船上的照片,他們馬上就走。

    他那雙濕漉漉、潮粘粘、慌了神的手啊!

    還有他那雙黑溜溜、亮閃閃、慌了神的眼睛,淨是往別處看,壓根兒也沒看她一眼。

    稍後,他們倆又來到了湖上——離岸約有五百英尺光景,小船兒越來越近漂向湖心。這時,克萊德只是毫無目的地摸弄著手裡那架粗糙而又很小的照相機。接著,他在此時此地,猛地驚恐萬狀往四下裡張望著。因為,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不管他自己願意不願意,他許久以來總想躲避的那個千鈞一髮的時刻已來到了。而且岸上——什麼說話聲和人影兒也沒有,連一點兒聲息都沒有。沒有路,沒有圓木小屋,連一溜煙也沒有!而且,這一時刻——是為他設置的,或者可以說是在他心裡琢磨已久的那個時刻,現在馬上就要決定他的命運了!是行動的時刻——緊急關頭!現在,他只要猛地倒向左邊或是右邊——突然一躍而起,偏向左舷或是右舷,讓小船傾覆就得了。要是這樣還不行,就使勁兒讓船身猛烈搖晃;那時,要是羅伯達大聲喊叫,索性撩起手裡的照相機,或是他右手的那支划槳猛擊她一下就得了。這是做得到的——這是做得到的——既乾脆,又利索,問題全在於這時他有沒有這種膽量和敢不敢下這一手——隨後,他馬上掉頭游去,向著自由——成功——當然羅——桑德拉和幸福——他從沒有見過的更偉大、更甜蜜的新生活。

    那末他幹嗎還等待呢?

    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幹嗎他還等待呀?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正迫切需要行動的時刻,意志——勇氣——仇恨或憤怒,突然癱瘓了。羅伯達在船尾自己座位上,兩眼直瞅著他那張慌了神的、突然扭歪、變色,但又軟弱無力、甚至心神紊亂的臉。從這張臉反映出來的,並不是憤怒、殘暴和凶神附體,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窘態,幾乎沒有多大意義。可它畢竟表明了內心的猛烈鬥爭,一方是懼怕(是對死和死於非命的暴行的一種化學反應),另一方則是邪惡的、永不讓你安寧的要求採取行動——採取行動——採取行動;但與此同時自己又在竭力壓制這種渴望。但這一鬥爭暫時還呈靜止狀態,要求採取行動和不採取行動這兩股強大力量,可謂勢均力敵。

    就在這時,克萊德那對眼珠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血紅;他的臉孔、身軀、雙手緊張而又痙攣——他呆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他那靜止不動的心態,越來越預示著凶兆——其實,這並不意味著敢於殺人的殘暴力量,而僅僅是眼看著就要昏厥或是痙攣。

    羅伯達突然發覺他這一切表現多麼驚詫——彷彿一種怪誕的理智紊亂,要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優柔寡斷,跟四周景色形成了那麼怪異和令人痛心的對照。於是,她大聲驚呼:「怎麼啦,克萊德!克萊德!怎麼一回事?你到底怎麼啦?你臉色好怪——好——好怪呀——怎麼了,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呀。怎麼一回事?」她猛地站了起來,說得更確切些,是俯身向前,盡量不讓船身搖晃,特別小心翼翼,想要來到他身邊,因為看樣子他身子差點兒就要摔倒在船艙裡——要不然身子一偏,摔到湖裡去了。克萊德頓時感到:這一回自己失敗得多麼慘,多麼膽小,多麼窩囊;與此同時,憎恨突然從心底湧起,不僅憎恨他自己,而且憎恨羅伯達——因為她——或者生命本身——具有那麼一股力量,就可以這樣使他束手就範。可是,不管怎麼說,克萊德還是害怕動手——不願意下手——只願意對她說:他永遠、永遠,也不跟她結婚——即使她告發了他,他也決不跟她一塊從萊柯格斯出走跟她結婚——他愛上了桑德拉。他只能愛她一個人——可就是這些話,他也沒能說出來。他只是一個勁兒惱羞成怒,驚惶失措,對羅伯達怒目而視。當她靠近他身邊,想用一隻手拉住他的手,並從他手裡接過照相機放到船艙時,他猛地使勁把她一下子推開了。不過,即便在這會兒,他也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要甩掉她——別讓她碰著他——不想聽她求告——不要她的安慰同情——永遠不跟她在一塊兒——老天哪!

    不料,(這照相機,他還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抓在自己手裡)由於推她時用力過猛,不但照相機砸著她的嘴唇、鼻子和下巴頦兒,而且還把她身子往後一摔,倒向左舷,使船身差點兒就傾覆了。一聽到羅伯達的尖叫聲(因為一是小船突然傾斜了,二是她的鼻子和嘴唇都被砸破了),克萊德就嚇慌了。於是,他就一躍而起,俯身過去,一半想要幫助她,或是攙扶她一下,一半要想為這無心的一砸向她表示歉意。殊不知這麼一折騰,小船就整個兒翻了——他自己跟羅伯達一下子都落水了。當她沉入水底,頭一次冒出頭來時,船底早已朝天,左舷撞著她腦袋,她那狂亂、扭歪的臉兒正朝著克萊德,到這時他神志方才清醒過來。而她呢,頓時昏了過去,嚇得面無人色,又因劇痛和懼怕說不出話來:她一生怕水,怕被水淹死,怕他那麼偶爾幾乎無意識的一砸。

    「救命呀,救命啊!」

    「啊,老天呀,我快淹死了,我快淹死了。救命呀!啊,老天哪!」

    「克萊德!克萊德!」

    於是,他耳釁又突然響起了那個聲音!

    「可是,這——這——這不就是你——你在走投無路時老是琢磨、盼望的事嗎?現在你看!儘管你害怕,你膽小,這——這事——終究讓你完成了。一次意外——一次意外——你是無心的一砸,你就用不著為你一心渴望去做但又沒膽量去做的事操勞了!既然是意外,你不用去救就得了;要是你現在去搭救她,難道說你願再次陷入困境,忍受那慘痛的失敗嗎?你已在這困境中折磨得夠嗆,而現在不就一下子使你得到解脫了嗎?你可以去搭救她。可你也可以不去搭救她!你看,她怎樣在拚命掙扎。她已昏了過去。她是壓根兒救不了自己的;現在你要是一挨近到她身邊,那她在瘋狂的驚恐之中,也許會把你都一塊給淹死了。可你是想活下去呀!而她要是還活著,那你往後的一輩子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就只冷眼旁觀一會兒——幾秒鐘!等一下——等一下子——別管她苦苦喊叫救命。然後就——然後就——可是,哎呀!你看。一切全完了。現在她快沉下去了。你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她了——永遠永遠。看吧,你自己的帽子漂浮在湖面上——正如你原來設想的那樣。而小船上,還有她的面紗正被槳架絆住了。那就隨它去吧。難道這還不足以表明是一次意外事故嗎?

    除這以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漣漪——四周圍寧靜、肅穆得出奇。聽,那頭孤怪、神秘的鳥,又在發出輕蔑、嘲弄的叫聲。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頭惡魔似的鳥,一個勁兒在枯枝上狂叫——那頭怪鳥。克萊德非常吃力地、陰鬱地、沮喪地游到了岸邊,可是,羅伯達的呼喊聲還在他耳際,她眼裡露出最後瘋狂、慘白、懇求的神色,也都在他眼前。還有那麼一個念頭:真的,他畢竟並沒有殺害她。沒有,沒有。謝天謝地。他可沒有。不過(他登上附近的湖岸,把他衣服上的水抖掉),他到底殺人了嗎?還是沒有殺人?他不是不肯去搭救她嗎?本來他也許能把她救起來呀。何況她之所以落水,儘管是意外,說實在的,還都是他的過錯,可不是嗎?可是——可是——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昏暗、寂靜。在這隱蔽的樹林深處,一個僻靜的旮旯兒,就只有他一個人。渾身濕透了的克萊德,獨自站在自己那只幹幹的手提箱旁邊,等著設法把衣服弄乾。不過,在這當兒,他把沒用過的照相機三腳架從手提箱邊取了下來,在樹林深處找到很難被人發現的一棵枯樹。把它藏匿在那兒。有誰看見了嗎?有誰正在張望呢?隨後,他就轉身往回走,可又暗自納悶,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必須先往西走,然後往南。他可千萬不能迷失方向呀!可是,那頭怪鳥卻是一個勁兒在叫——多扎耳,令人心驚肉跳。隨後是一片昏暗,儘管夏夜還有一點兒微弱的星光。一個年輕人,正在穿越漆黑一團、荒無人煙的樹林子,頭上戴著一頂乾草帽,手裡拎著一隻手提箱,急匆匆,但又小心翼翼地——往南——往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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