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悲劇 第二卷 第八章
    轉天正好是星期六,照例只工作半天(格裡菲思廠裡全年星期六半日工作)。惠甘先生拿了薪金袋衝他走過來。「請您收下,格裡菲思先生,」他說,那口吻彷彿克萊德是廠裡一位大人物似的。

    克萊德收下薪金袋,聽到「先生」這個尊稱,心裡很高興,就走到自己衣櫃跟前,馬上拆開口袋,把錢放進口袋。隨後,他換好衣服,戴上帽子,走到自己住地吃午飯。但他覺得自己非常寂寞,迪拉特(因為還要上班)也不在,他就決定搭電車遊覽格洛弗斯維爾。那是一座約有兩萬人口的城市,據說相當熱鬧,雖然比不上萊柯格斯。格洛弗斯維爾之行,克萊德覺得興味盎然,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社會結構跟萊柯格斯迥然不同的城市。

    可是轉天——星期日,他真可以說是百無聊賴,獨自一人在萊柯格斯閒逛。這天迪拉特有事,不得不回方達去,星期日也就不能履約了。星期一晚上,他碰到克萊德時說,星期三晚上,在迪格比大街公理會教堂地下室將舉行交誼會,另備茶點招待。據年輕的迪拉特說,值得一去。

    「我們不妨上那兒去,」他對克萊德說,「就跟姑娘們咬耳朵叨咕叨咕。我還要你跟我叔叔、嬸嬸見見面。論人品,他們都是頂呱呱的。姑娘們也是頂呱呱的。她們才一點兒都不叫人膩味呢。大約到十點鐘光景,您知道吧,我們就不妨溜出來,上澤拉家或麗達家去。麗達家裡好唱片多得很,不過要跳舞,就數澤拉家裡最寬敞了。再說,您的晚禮服並沒有從芝加哥帶來,是吧?」迪拉特問。因為迪拉特趁克萊德不在家時,早就打量過他的房間(克萊德正好住在他上面,亦即三層樓上),發現他只有一隻手提箱,沒見到什麼大箱子,看來也不會有什麼晚禮服。他就斷定雖然克萊德的父親開一家旅館,克萊德自己又在芝加哥聯誼俱樂部做過事,可他對自己交際時穿著打扮一定滿不在乎。要不然,想必他決心獨立奮鬥,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以便鍛煉自己堅強的性格。這一切讓迪拉特感到老大不高興。要知道這些交際必需品,不拘是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不過,克萊德畢竟來自格裡菲思大戶人家,這一點就足以使迪拉特幾乎對什麼都可以眼開眼閉了,至少是目前這一次。「是的,晚禮服我沒帶,」克萊德回答說,儘管自己非常寂寞,但對這次佚游到底值得不值得他即便在此刻也還沒有完全的把握,「不過我打算買一套。」他早就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在萊柯格斯這晚禮服實在是不可缺少的,正打算從最近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裡,至少拿出三十五塊美元來購置一套。

    迪拉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澤拉·舒曼家裡並不富裕——但他們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她還跟這裡不少漂亮姑娘時有來往。麗達·迪克曼也這樣。澤拉的父親在方達附近埃克特湖邊有一所小別墅。克萊德要是喜歡麗達的話,今年夏天——趕上假日和愉快的週末,他跟克萊德兩個人就不妨上那兒作客,因為麗達和澤拉幾乎如影隨形,寸步不離。而且,她們倆也長得都很俏。「您瞧,澤拉膚色黑黑的,麗達白白的,」他興沖沖找補著說。

    克萊德聽說姑娘們長得都很俏,心裡不消說美滋滋的,這好像正當他感到寂寞之際從天而降的福祉,何況這個迪拉特又纏住不放地在慫恿他。不過,克萊德又想,自己跟他過分接近,是不是明智之舉呢?這的確是個問題——因為說真的,克萊德對他畢竟一點兒都不瞭解。現在,迪拉特的舉止態度,及其對這次約會表現出輕浮而又興奮那種勁兒,克萊德知道,迪拉特自己對這些姑娘們最感興趣的——是她們原來已有某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乃至於某種深藏不露的放蕩不羈的作風,而不是她們所隸屬的那個社會階層。難道說它不就是導致克萊德在堪薩斯城垮台了嗎?現在,特別是在萊柯格斯這個地方,他斷斷乎不能忘掉它——如今他正為爭取更美好的前途而努力呀。

    話雖然這麼說,星期三晚上一到八點半,他們還是照樣出去了,克萊德心裡充滿了熱乎乎的希望。到九點鐘,他們早已置身於這麼一個集宗教、世俗、慈善性質之大成的聚會了。此次聚會的目的,就是給教會籌款——實際上是利用這個機會,讓年紀大的人碰碰頭,聊聊天,年輕人則喜歡吹毛求疵,悄悄地談情說愛,賣弄風情。這裡有好幾個售貨攤位,從餡兒餅、蛋糕點心、冰淇淋,一直到花邊、洋娃娃和各色各樣的小小裝飾品,都是教友們自動奉獻,脫手賣掉的錢通通捐給教會。牧師彼得·伊斯雷爾斯偕同他的太太也都蒞會。迪拉特的叔叔、嬸嬸也在場,他們兩口子雖然輕鬆活潑,但是毫無風趣可言,克萊德揣測他們在這裡恐怕不會有什麼社會地位。他們幾乎一團和氣,而且對人也過分熟不拘禮,雖然格羅弗·威爾遜作為斯塔克公司的採買,有時候還要裝出一副正經八百和神氣活現的派頭來。

    格羅弗·威爾遜是個矮胖個兒,看來他並不知道怎樣給自己穿得體面些,也許是沒得錢,買不起。要是跟他侄子身上幾乎潔淨無瑕的衣服相比,那他的衣服簡直就差得遠了。既沒有熨燙,又有些油漬。他的領帶也這樣。平時他動不動就像小職員那樣來回搓手,有時候皺緊眉頭,一個勁兒搔後腦勺,彷彿他要說的話,都是經過深思熟慮,重要到了極點似的。其實,就連克萊德也很清楚,此人所說的,沒有一句是重要的。

    那位胖墩墩的威爾遜太太也是這樣。當她丈夫在貴客克萊德面前竭力擺出神氣活現的派頭時,她正佇立在他身邊。她那胖乎乎的臉上只是一個勁兒笑。她的身子簡直笨重得很,兩頰緋紅,下巴頦兒差不多變成一雙的了。瞧她老是笑個不停,多半是因為她生來一團和氣,在這兒好歹也得懂點規矩,附帶說一下,還因為克萊德是那樣一個人物。反正克萊德自己也看出,沃爾特·迪拉特死乞白賴地要他的親戚注意到他是格裡菲思家族的人,還有他迪拉特早已跟這位新的格裡菲思家族成員結成好友,此刻正在當地社交界陪隨他。

    「沃爾特剛才告訴我們說,您上這兒來,是給令伯父做事的。我聽說您住在柯比太太那裡。我雖然不認識她,可我老是聽人說起她那個地方很好,樣樣井井有條。住在那裡的帕斯利先生過去是我同學。不過現在我再也沒見過他了。您還不認識他嗎?」

    「不,我還不認識,」克萊德回答說。

    「您知道吧,我們本來巴望您上星期日來吃飯的,可是沃爾特非要回家不可。不過,您可得一定要早些來啊。不管什麼時候都行。我可非常高興您來啊,」她笑了,她那褐色小眼珠在閃閃發亮。

    克萊德看到,由於他伯父的深孚眾望,他真的被威爾遜夫婦看成交際場合中的一大發現了。而所有其他人,不管年齡大小,對待他的態度也都是這樣。彼得·伊斯雷爾斯牧師和他的太太,本地印刷油墨商邁卡·邦珀斯夫婦和兒子,乾草、種子、飼料躉賣零售商馬克西米利安·皮剋夫婦,花鋪老闆威特尼斯先生,以及本市地產商思魯普太太——他們個個都知道塞繆爾·格裡菲思和他聲名煊赫的家族,而這樣一個富翁的侄子克萊德,居然出現在他們中間,不由得感到有點兒離奇詫異了。唯一叫他們掃興的是:克萊德的態度太隨和,而沒有擺出應有的派頭來——並不是那麼頤指氣使和傲慢無禮。而他們這些人絕大多數對傲慢卻是尊敬的,哪怕是口頭上假裝指摘它。

    這一點,從年輕的姑娘們作風上看,表現得就更明顯了。現在,迪拉特到處在講克萊德那種重要的親戚關係,好讓人人都知道。「這位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塞繆爾·格裡菲思的侄子,吉爾伯特·格裡菲思先生的堂兄弟。知道吧。他是新來乍到,就在他伯父廠裡學做領子這一行。」克萊德分明知道這樣吹噓該有多麼膚淺,可對這些話給聽眾所產生的效果還是很高興。這個迪拉特,真是厚顏無恥啊。他因為仗著克萊德撐腰,竟然膽敢以屈尊俯就的口吻對所有的人說話,真是無恥之尤。他一刻都離不開克萊德,總是把他一會兒帶到這裡,一會兒又帶到那裡。事實上,他顯然已經決定,要讓他所熟識和相好的青年男女,全都知道克萊德是何許人也,而且,正是他,迪拉特,把克萊德引至本地社交界。還有,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人,應該盡量跟他少見面——壓根兒不給介紹。「她呀,算得了什麼。她父親只不過在這兒開一家小小的汽車修理行。我要是您,就不跟她浪擲光陰啦。」或是說,「他在這裡算什麼。只不過是我們店裡一個小夥計罷了。」與此同時,他對有些人就滿面笑容,滿口恭維,或者至少也要在克萊德面前為他們低微的社會地位竭力辯解。

    隨後,他們克萊德介紹給澤拉·舒曼和麗達·迪克曼。她們兩人由於自出機杼,故意來得遲些,不外乎表示她們對交際應酬要比別人聰明老練一些。後來克萊德發現她們果真不一樣——不像迪拉特剛向他介紹的所有姑娘那麼樸實、拘泥。她們在恪守教規和道德上也不像上面那些姑娘穩重。克萊德一見到她們就發覺:她們簡直急巴巴想要馬上得到異教徒式的歡樂享受,可自己對此又不願承認——當然羅,她們竭力做到決不有損於自己名聲。因此,她們的舉止態度,乃至於介紹時她們的那種神情,使克萊德立時感到跟別的年輕教友迥然不同——她們並不見得都是離經叛道,而是只不過比別人要求更多的自由,同時也不是那麼拘泥、節制罷了。

    「哦,您就是克萊德·格裡菲思先生,」澤拉·舒曼說。「我的老天哪,您可活脫脫像您的堂兄,是吧?我常常看見他開汽車經過中央大道。您的情況沃爾特全都告訴我們了。您喜歡萊柯格斯這個地方嗎?」

    她一提到「沃爾待」這個名字時那種口吻,以及在她語調裡特有的那股親熱勁兒,讓克萊德馬上感到:她跟迪拉特的關係,肯定要比迪拉特自己說過的更加親密、更加隨便。她脖子上系一個猩紅色法蘭絨小蝴蝶結,兩側掛上一副石榴紅小耳環,身上穿一套非常整潔、緊貼身子的黑衣裙,裙子下擺綴有荷葉邊飾。看來這一切都足以說明:她並不反對顯露一下自己的身姿,而且對它還居然非常珍愛。她的這種心態,要不是因為她善於裝出一副假正經的羞答答的樣子,不消說,一定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引起人們議論。

    麗達·迪克曼是一位體態豐腴的金髮女郎,粉紅色臉頰,淡褐色頭髮,一雙淡藍色眼睛。她雖然不像澤拉·舒曼那樣富有挑逗性的漂亮,可她身上還是流露出某種在克萊德看來跟她女友表面上節制、實則放蕩不羈相一致的神態。克萊德覺察到,她的態度雖然很少令人想到偽裝的虛張聲勢,可還是表示出那麼順從,對他是故意如此,而且自然富有挑逗性。她們倆早已事前約定,要由麗達來逗引他。麗達對澤拉·舒曼非常傾倒,樣樣都要模仿她,她們如影隨形,寸步不離。當克萊德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嗲聲嗲氣地衝他一笑,讓他非常心慌意亂。當時他正在告誡自己,在萊柯格斯這地方,與人交往務必非常小心留神。但不幸的是,麗達如同霍丹斯·布裡格斯一樣,激起了他要求有進一步親密行動的念頭,哪怕這種念頭是不會引起問題也好,還是縹緲無影也好,反正使他感到困惑不安。可他一定要小心翼翼啊。他之所以在堪薩斯城遭到不幸,正是如同迪拉特眼前這種放蕩不羈的態度,以及這一類女郎的舉止作風所促成的。

    「好吧,我們就先來一點冰淇淋和點心,」迪拉特說了一些開場的話後才說,「隨後,我們可以悄悄溜走。你們倆最好到各處先轉轉,見人就得招呼一下。然後,我們在賣冰淇淋的地方見面。以後,要是你們高興,我們就從這兒溜了,嗯?你們看怎麼樣?」

    他兩眼望著澤拉·舒曼,好像是在說:「我們該怎麼辦最好,反正你心裡有譜。」她卻笑著回答說:

    「是啊。可我們不能馬上就走。我看見瑪麗表妹在那邊。還有媽媽。還有弗雷德·布魯克納。麗達跟我先去那兒轉一圈,以後跟你們碰頭,明白了吧。」說罷,麗達·迪克曼向克萊德嫵媚動人地一笑。

    迪拉特和克萊德在大廳裡轉悠了二十來分鐘,澤拉給了迪拉特一個暗號,他就跟克萊德一塊走到大廳中央擺上椅子賣冰淇淋的地方。不一會兒,澤拉和麗達好像不約而同地來了,他們就在一塊吃了一些冰淇淋和點心。然後,今晚任務全都完成了,而且好多人早已紛紛溜走了,迪拉特就說:「得了,我們也滑腳吧。就上你那兒去,好嗎?」

    「當然,當然,」澤拉低聲說,他們倆就一塊上衣帽間去了。該不該跟他們一塊去?克萊德心裡還是遲疑不決,因此只好悶聲不響。他連自己都鬧不清楚:對麗達是不是一見傾心了。不過,一走到街上,在看不到教堂和那些返家的尋找快樂的人們時,克萊德發現自己卻跟麗達在一起,澤拉和迪拉特早已走到前頭去了。克萊德挽著麗達的手臂,心想這準沒錯兒,可她卻硬是掙脫出來,用她那一隻暖和而溫柔的手放在他的肘彎裡,緊緊地偎著他,肩並肩地,幾乎全靠到他身上,喋喋不休地談論萊柯格斯的生活。

    她的話音裡,有一種甜蜜得令人迷醉的味道。這使克萊德很喜歡。她的身子顯得有些慵倦無力,彷彿放射出一種光或電子,吸引他,迷住他,因而使他身不由己。他很想撫摸她的胳臂,他覺得只要自己高興,這是做得到的——甚至還可以摟住她的腰肢,即使認識還不太久。不過,他心裡總算還想到,他是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員——而且還是萊柯格斯的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員——畢竟身價不同,正是這個原因,這次教堂主辦的交誼會上所有的姑娘全都對他這樣深感興趣,這樣大獻慇勤。可是,他儘管有這樣想法,到頭來還是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臂,可她也並沒有表示不以為然的樣子。

    舒曼的家,是一幢方方正正的老式木結構大房子,頂上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閣樓,屋前有一塊草坪,四周有些樹木,顯得很僻靜。他們一進門,就來到了陳設漂亮的大客廳,這兒當然遠遠勝過克萊德過去見過的那些房子了。迪拉特馬上挑選唱片,然後把兩塊相當大的地毯捲了起來,露出很光滑的硬木地板。

    「這幢房子四周圍因為有一些樹木,再加上這些唱針特別講究,只發出很輕的聲音,」他說這話,自然是說給克萊德聽的,因為這時他還有一個印象,覺得克萊德也許是個很精明的人,每走出一步,都是小心留神的。「所以,街上一點兒都聽不見留聲機的聲音,是吧,澤爾?使用這些唱針,嘿,連樓上都聽不見。我們在這兒玩過、跳過不知道好多次了,都是一直玩到凌晨三四點鐘,可樓上的人全都不知道,是吧,澤爾?」「是啊。不過我爸爸耳朵有些背。媽媽只要一進房裡看書,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不過,一般地說,要聽見也很難啊。」

    「怎麼啦,難道說這裡的人都這麼反對跳舞嗎?」克萊德問。

    「哦,他們並不反對——廠裡的人並不反對——壓根兒不反對,」迪拉特插嘴說,「不過信教的人十之八九是反對的。我叔叔、嬸嬸就反對。今兒晚上我們在教堂裡碰上的人,幾乎個個都反對,除了澤爾和麗達,」他向她們遞去一個非常讚許的眼色。「她們氣量可挺大的,不會把這麼一點兒小事都記在心上。是吧,澤爾?」

    這個年輕姑娘本來早就被他迷住了,這時微微一笑,點點頭說:「哦,當然羅。我可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我也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麗達插嘴說,「爸爸媽媽也這樣。只不過他們不願提這件事,因為他們不希望我對跳舞入了迷。」

    這時,迪拉特已放了一張唱片,片名《棕色的眼睛》。克萊德跟麗達一對,迪拉特跟澤拉一對,馬上翩翩起舞。克萊德發覺自己跟這位姑娘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一種親密感——它將預兆著什麼,幾乎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她跳得那麼熱火,那麼有勁兒——從她那迂迴曲折、來回搖擺的舞姿裡,彷彿宣洩出種種被壓抑著的熱情。她的唇邊馬上掛著如癡似醉的微笑,顯示出她對羅曼蒂克趣事的無限渴求。瞧她長得美極了,一邊跳一邊笑,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

    「她太迷人了,」克萊德心想,「雖然有點兒太隨和。儘管我跳得並不比別人高明,但看得出她喜歡我,就因為在她心目中,我好像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差不多就在這當兒,她說:「真痛快,不是嗎?您跳舞可真是內行,格裡菲思先生。」「哦,我可不內行,」他回答說,直瞅著她的眼睛笑,「您跳舞才是內行呢。我所以跳得好,多虧是跟著您一塊跳啊。」

    此刻他感到:她的手臂是豐腴柔軟的,她的胸脯,對這麼年輕的姑娘說,是很豐滿的了。瞧她如癡似醉地跳呀跳的,早已使克萊德入了迷,她那一舉手、一投足的姿態,幾乎是在撩撥他似的。

    「得了,現在就放《愛之小舟》,」迪拉特在《棕色的眼睛》一曲結束時說。「您就跟澤拉跳一會兒,麗達跟我去跳一圈,好嗎,麗達?」

    他本來就非常喜歡跳舞,此刻又十分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舞藝,等不到新的一支舞曲放出來,就急急忙忙地挽起麗達的手臂,一下子跳起來,跳著各式各樣舞步和各種不同花樣的舞姿,簡直是滿場飛似的。所有這些都叫克萊德望塵莫及,從而很快就證實迪拉特確是跳舞的行家。一曲舞罷,他才點頭示意克萊德把唱片《愛之小舟》放上去。

    但是克萊德跟澤拉跳了一個曲子以後,才鬧明白:參加今晚舞會原意,就是要使兩對伴侶一塊玩兒,不但互不干預,相反,大家還應想盡種種方法,讓另一對伴侶玩得痛快。當澤拉跟克萊德一塊跳,而且跳得很好,跟他說了很多的話時,克萊德心裡始終很清楚:她僅僅對迪拉特一個人感興趣,特別喜歡跟迪拉特在一塊。跳了幾個舞曲以後,克萊德跟麗達靠在一張長沙發上聊天,澤拉和迪拉特就離開這兒,上廚房尋摸什麼飲料去了。不過,克萊德發現,他們待在廚房裡,要比喝一口飲料的時間長得多哩。

    就在這時,麗達彷彿故意要讓他與她更進一步接近。她覺得他們倆靠在長沙發上閒聊得差不多了,就站了起來,而且這麼突兀——既沒有樂曲,也沒有說話——便向他伸出手來,要他再跟她多跳一會兒。原先她跟迪拉特跳過好幾種舞步,現在她就好像想再跳給克萊德看看。不過,由於那些舞步樣式規定,他們之間貼得比過去更緊了——非常緊。她跟克萊德貼得那麼緊,還用胳膊肘做出各種手勢給他看,指點他該怎樣跳,她的臉和兩頰幾乎就貼近他的臉頰了——竟然使他的意志和決心也都沒法抗拒了。他按捺不住,把臉頰貼在她臉頰上,她卻抬起雙眼,脈脈含情地直望著他。他的自我克制能力,一下子消失了,他吻了她的朱唇。接著,他吻了又吻——吻了又吻。他原以為她會推開他,殊不知她並沒有這樣做,她完全聽任他親吻——她始終保持同一個姿態,好讓他繼續一個勁兒吻自己。

    他感到她那滾熱的身子溫順地緊貼著他,她回過來也用自己朱唇吻他的嘴唇。這時,他才猛地明白,他這是明明讓自己陷入這樣一種關係中去,這種關係也許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可加以改變,或則加以迴避的。他心裡也明白:要自己頂得住,真是難上難啊,因為現在他已經喜歡她了,顯然,她也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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