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像的抒情 正文 17、記憶中的雲南跑馬節
    還有特具地方性的跑馬節,是在雲南昆明附近鄉下跑馬山下舉行的。這種聚集了近百里內四鄉群眾的盛會,到時百貨雲集、百藝畢呈,對於外鄉人更加開眼。不僅引人興趣,也能長人見聞。來自四鄉載運燒酒的馬馱子,多把酒罈連馱架就地卸下,站在一旁招徠主顧,並且用小竹筒不住舀酒請人品嚐。有些上點年紀的人,閱兵點將一般,到處走去,點點頭又搖搖頭,平時若酒量不大,繞場一周,也就不免給那噴鼻濃香酒味熏得搖搖晃晃有個三分醉意了。各種酸甜苦辣吃食攤子,也都富有雲南地方特色,為外地所少見。婦女們高興的事情,是城鄉第一流銀匠到時都帶了各種新樣首飾,選平敞地搭個小小布棚,展開全部場面,就地開業,煮、炸、槌、鏨、吹、鍍、嵌、接,顯得十分熱鬧。賣土布鞋面枕帕的,賣花邊欄干、五色絲線和胭脂水粉香胰子的,都是專為女主顧而準備。文具攤上經常還可發現木刻《百家姓》和其他老式啟蒙讀物。

    大家主要興趣自然在跑馬,特別關心本村的勝敗,和劃龍船情形相差不多。我對於賽馬興趣並不大。雲南馬骨架多比較矮小,近於古人說的「果下馬」,平時當坐騎,爬山越嶺腰力還不壞,走夜路又不輕易失蹄。在平川地作小跑,鑽子步走來勻稱穩當,也顯得滿有精神。可是當時我實另有會心,只希望從那些裝備不同的馬背上,發現一點「秘密」。因為我對工藝美術有點常識,漆器加工歷史有許多問題還未得解決。讀唐宋人筆記,多以為「犀皮漆」作法來自西南,是由馬鞍韉塗漆久經磨擦而成。「波羅漆」即犀皮中一種,「波羅」由樊綽《蠻書》得知即老虎別名,由此可知波羅漆得名便在南方。但是缺少從實物取證,承認或否認仍難肯定。我因久住昆明滇池邊鄉下,平時趕火車入城,即曾經從坐騎鞍橋上發現有各種彩色重疊的花斑,證明《因話錄》等記載不是全無道理。所謂秘密,就是想趁機會在那些來自四鄉裝備不同的馬背上,再仔細些探索一下究竟。結果明白不僅有犀皮漆雲斑,還有五色相雜牛毛紋,正是宋代「綺紋刷絲漆」的作法。至於宋明鐵錯銀馬鐙舊北京打磨廠專營車馬什件之小作坊,有車船什件鏨金鏨銀之工藝。此作法多為蒙古莊作小鐵櫃,大不過雙拳,先剁成銼刀紋再打壓銀絲再回火砑光。,更是隨處可見。雲南本出銅漆,又有個工藝傳統,馬具製作沿襲較古制度,本來極平常自然。可是這些小發現,對我說來卻意義深長,因為明白「由物證史」的方法,此後應用到研究物質文化史和工藝圖案發展史,都可得到不少新發現。當時在人馬群中擠來鑽去,十分滿意,真正應合了古人說的,「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但過不多久,更新的發現,就把我引誘過去,認為從馬背上研究老問題,不免近於賣呆,遠不如從活人中聽聽生命的頌歌為有意思了。

    原來跑馬節還有許多精彩的活動,在另外一個斜坡邊,比較僻靜長滿小小馬尾松林子和荊條叢生的地區,那裡到處有一簇簇年輕男女在對歌,也可說是「情緒跑馬」,熱烈程度絕不下於馬背翻騰。雲南本是個詩歌的家鄉,路南和迤西歌舞早著名全國。這一回卻更加豐富了我的見聞。

    這是種生面別開的場所,對調子的來自四方,各自蹲踞在松樹林子和灌木叢溝凹處,彼此相去雖不多遠,卻互不見面。唱的多是情歌酬和,卻有種種不同方式,或見景生情,即物起興,用各種豐富譬喻,比賽機智才能。或用提問題方法,等待對方答解。或互嘲互贊,隨事押韻,循環無端。也唱其他故事,貫穿古今,引經據典,當事人照例一本冊,滾瓜熟,隨口而出。在場的既多內行,開口即見高低,含糊不得。所以不是高手,也不敢輕易搭腔。那次聽到一個年輕婦女一連唱敗了三個對手,逼得對方啞口無言,於是輕輕的打了個吆喝,表示勝利結束,從荊條叢中站起身子,理理髮,拍拍繡花圍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說,「你們看,我唱贏了」,顯得輕鬆快樂,拉著同行女伴,走過江米酒擔子邊解口渴去了。

    這種年輕女人在昆明附近村子中多的是。性情明朗活潑,勞動手腳勤快,生長得一張黑中透紅棗子臉,滿口白白的糯米牙,穿了身毛藍布衣褲,腰間圍個釘滿小銀片扣花蔥綠布圍裙,腳下穿雙雲南鄉下特有的繡花透孔鞋,油光光辮發盤在頭上。不僅唱歌十分在行,大年初一和同伴各個村子裡去打鞦韆,用馬皮作成三丈來長的鞦韆條,懸掛在高樹上,蹬個十來下就可平梁,還悠遊自在若無其事!

    在昆明鄉下,一年四季早晚,本來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由呈貢趕火車進城,向例得騎一匹老馬,慢吞吞的走十里路。有時趕車不及還得原騎退回。這條路得通過些果樹林、柞木林、竹子林和幾個有大半年開滿雜花的小山坡。馬上一面欣賞土坎邊的粉藍色報春花,在輕和微風裡不住點頭,總令人疑心那個藍色竟像是有意摹仿天空而成的。一面就聽各種山鳥呼朋喚侶,和身邊前後三三五五趕馬女孩子唱的各種本地悅耳好聽山歌。有時面前三五步路旁邊,忽然出現個花茸茸的戴勝鳥,矗起頭頂花冠,瞪著個油亮亮的眼睛,好像對唱歌也發生了興趣,徵詢我的意見,經趕馬女孩子一喝,才撲著翅膀掠地飛去。這種鳥大白天照例十分沉默,可是每在晨光熹微中,卻歡喜坐在人家屋脊上,「郭公郭公」反覆叫個不停。最有意思的是雲雀,時常從面前不遠草叢中起飛,扶搖盤旋而上,一面不住唱歌,向碧藍天空中鑽去。彷彿要一直鑽透藍空。伏在草叢中的雲雀群,卻帶點鼓勵意思相互應和。直到窮目力看不見後,忽然又像個小流星一樣,用極快速度下墜到草叢中,和其他同伴會合,於是另外幾隻雲雀又接著起飛。趕馬女孩子年紀多不過十四五歲,嗓子通常並沒經過訓練,有的還發啞帶沙,可是在這種環境氣氛裡,出口自然,不論唱什麼,都充滿一種淳樸本色美。

    大夥兒唱得最熱鬧的叫「金滿斗會」,有一次由村子裡人發起舉行,到時候住處院子兩樓和那道長長屋廊下,集合了鄉村男女老幼百多人,六人圍坐一桌,足足坐滿了三十來張矮方桌,每桌各自輪流低聲唱《十二月花》,和其他本地好聽曲子。聲音雖極其輕柔,合起來卻如一片松濤,在微風蕩動中舒捲張弛不定,有點龍吟鳳嘯意味。僅是這個唱法就極其有意思。唱和相續,一連三天才散場。來會的婦女佔多數,和逢年過節差不多,一身收拾得清潔利索,頭上手中到處是銀光閃閃,使人不敢認識。我以一個客人身份挨桌看去,很多人都像面善,可叫不出名字。隨後才想起這個是村子口擺小攤賣酸泡梨的,那個是城門邊挑水洗衣的,此外還有打鐵箍桶的工匠、小雜貨商店的管事、鄉村土醫生和閹雞匠,更多的自然是趕馬女孩子和不同年齡的農民以及四處飄鄉趁集賣針線花樣的老太婆,原來熟人真不少!集會表面說辟疫免災,主要作用還是傳歌。由老一代把記憶中充滿智慧和熱情的東西,全部傳給下一輩。反覆唱下去,到大家熟習為止。因此在場年老人格外興奮活躍,經常每桌輪流走動。主要作用既然在照規矩傳歌,不問唱什麼都不犯忌諱。就中最當行出色是一個吹鼓手,年紀已過七十,牙齒早脫光了,卻能十分熱情整本整套的唱下去。除愛情故事,此外嘲煙鬼、罵財主,樣樣在行,真像是一個「歌庫」(這種人在我們家鄉則叫作歌師傅)。小時候常聽老太婆口頭語「十年難逢金滿斗」,意思是盛會難逢,參加後才知道原來如此。

    同是唱歌,另外有種抒情氣氛,而且背景也格外明朗美好,即跑馬節跑馬山下舉行的那種會歌。

    西南原是詩歌的家鄉,我聽到的不過是極小範圍內一部分而已。建國後人民生活日益美好,心情也必然格外歡暢,新一代歌手,都一定比三五十年前更加活潑和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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