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 正文 一個晚會
    一個晚會,七月某日,在西城某學校,大家高高興興的舉行了。這會場,平日是專為那類嘴邊已有了發青的鬍子教授們預備的,會場的檯子上籐椅,便坐過了數不清的許多名教授名人。今天,為歡迎一個年青的新從南邊北來的文學作者,整個會場,為花紙電燈點綴得異樣熱鬧。壁上的鐘響過七下後,外面的天,還正發著烏青的光,太太小姐們,許多還正才從電影場跑到市場去買點心吃冰激淋的時候,會場的一個人口,就流進了四個會場執事人。年青,標緻,收拾得整整齊齊,襟邊白綾子狹條寫了招待員三個楷書字,臉龐兒胖白可愛。

    他們流進會場時,是先像在討論什麼,但立時就分開了,一個人走到講台邊去把電燈開關一扳,全場便光明起來。講台上,四張有靠背的籐椅排成一字,各不相下的樣兒。後面一塊黑板,漆灰剝落處,見出些瘡疤樣白點。黑板上,留有攔著燈光紫籐花樣的花紙影子,紙條在一種微風中打著鞦韆,影子也在搖晃。場中各座位上還全空著,那些花紙條影子,在長木椅的椅靠上晃動。

    過了一些時間,會場入口處便陸陸續續的來了許多各樣臉相各樣衣衫的聽講人。進到場中後,這一批一批的人,便立時散開,消失到前排的椅子靠背裡,僅餘下一個迴旋轉著的頭,互相可以見著。他們又頗自然的把帽子從頭上取下來,為後來熟人方便也佔據一個空位。有些人,臉上便也印了些懸掛在頭上那類花紙條的影子。

    牆上一個鐘,慢慢的在走著。

    人越來越多了,忙著向各方應付的執事人的頭,便是那麼這邊那邊不息的點起來。且手也時時揚起。見到一個女人從入口處進來,便加快了腳步,趕了過去,在一種諂媚的微笑裡,為女人找了個座位。

    不久,前十多排的人頭,便已如菠蘿一般繁密的種滿到椅靠上了,後排的座位,也陸陸續續坐上了人。

    大家隨意談著笑著,用期待電影或跳舞開場的心情去期待這年青人在台上出現。

    七點一刻了。

    靠後面,離講台略遠的地方,一個年青的怯怯的漢子坐在那裡,欣賞著場中的熱鬧。身上骯髒,衣是灰暗,一個半藏在椅靠間的頭,散亂的發,正如同一堆干的水藻。這是一個什麼人呢?誰也不去注意。

    他身子是那麼小,伸起頭來,還是不能不為那些椅子靠背吞去一半。別人縱注意,遠遠的,也只能見到那麼半個露出在椅子靠背的有長的散發的小腦袋吧。當他抬起頭來時,這裡那裡,便發現許多散亂著短短頭髮的女人的腦袋。他嘴邊便微微的漾起了笑痕。一切都是為了他。別人渴望見他一面。

    別人預備用一個誠誠實實的心,在他的講演中讓那類動人話語來撼動的。大家的掌,是專象為他而生的,只要一上台,就會不約而同的狂拍起來。許多人放棄了更好的約會,全為的是來看他一面。女人,這麼多女人,就是他的崇拜者,這會是為了他一人而開的!

    少年,在一種光榮的期待中,心是跳到幾乎不能支持了。

    他又擔心又害怕,一到壁上的鍾打了八點,不知自己應當怎麼辦。就是那麼靦靦腆腆的走到台上去吧,到時是否有這氣力,那很難講。講台上,一列有靠背的籐椅子,有一張,便是為他而預備的。但當他一進場時,見到場中那種嚴肅樣子,雖想就不客氣奔上去,但,一個害羞的心思,於是氣就餒了下來,把身子塞到這後排一個空座上了。坐下後,他希望一個什麼熟一點的人來為他解一下圍。但把頭從椅子靠背中舉起,迴旋四望的結果,卻是失望。

    一群人,在期待中,正都是極其無聊。當這個那個,發見這樣一個小小的極其可笑的腦袋時,大家便把視線集中到這上面了。這一來,惶恐是在森森冷冷的目光下驟然增加了許多,因此他更不自在起來。

    把頭縮下後,便聽到近處有人在研究自己。

    「一個足以代表中國文化的頭!」話說得很輕。

    他小心又小心回過頭去檢察那譏笑他的人,一個圓圓的白臉,去他約有三排左右。雖然是不安,但當他見到這人一種志誠心在那裡期待認識的便是自己,他便原諒這人了。

    「朋友,」他輕輕的自言自語,「謝謝你們今天的誠意!」

    他又想,若是這時即走過去,對那人說,你所笑的就正是你所盼望的人時,這圓臉少年,被慚愧抓住了心,又不知如何的表示他的高興與不安!說不定會立刻害羞跑去,所以單只想著罷了。

    少年是文學作者,用了孩子樣忠實刀子樣鋒利的眼光,對近代社會方面,有了公正的評判。他的獨斷贏得了各方的同情,因此,名字卻超過了生活,一天一天擴大了。一半是這學術團體,各個人都想看看這少年,因此在信上堆了一堆近乎諛詞的話語,又因了平時為人誠實,不知道應怎樣拒絕才恰當,所以就為這團體用口上的熱情抓來講演了。

    從早上起,把應有的謙卑一點的謝詞,他就溫習得極其熟習了,他原本計劃一到了會場,就去同執事人接洽,自己就老老實實讓執事人引到台上去。在一種不知所措的情形中,就開始按照所擬好了的講稿談起來。不過,當他進到場中時,所預備的程序,卻為場中花紙電燈撞破了。這時,既已那麼坐到這普通聽眾席上,只有重新蓄養了勇氣,待到主席把自己介紹給大家後,再爬上台去!

    時間只剩下三十分。希望見到的熟人,還是不曾見到一個。漸漸的人越來越多。檯子上,一個聽差模樣的人,且把桌子上兩盆晚香玉之間放了一個金花茶壺。

    他又把頭四向旋轉。這一次的結果,他發現會場中坐位已漸來漸少,從入口流進來的人還很多,但,在他坐位的附近一列空座,卻還無一個人,顯然是特別座位,這真不對!我不上台,則這些人都不大好意思坐攏來吧?想著時,就覺得抱歉萬分。

    進來了四五個小姐們,一進會場,見到了這一方面有空處,就奔了過來。可是當她們從木條子靠背中檢察出那小小的頭時,立時又遠遠的走到後邊去了。聽到別人的笑聲,他回過頭來,才見到從近身又走去的小姐們。

    ……呀!又是幾個,因了我不便坐攏來!

    想起來實在抱歉。時間距八點只差十五分左右,「我應當做些什麼?」這疑問,在心中提出後,便想,這時除了應靜候主席介紹以外,只是應穩住自己,莫到時害羞紅臉。

    膽子要找,也找不回了,只好用手去抓撓自己的頭髮。

    為得是那些小姐們上前而又退下重新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把視線遠遠的拋到這少年身邊來了。在這中,他惶懼得如同一個小孩,在一群角兒尖尖的公羊面前一樣,無所措手足。

    小姐們退到近牆處,一個年紀較稚小的,用手指向少年這一邊,「一個怪物,真嚇我一跳!」那嚇了她一跳的怪物,頭正巧掉過來,便見到那一隻帶有一粒寶石戒指的手遙向自己指著。

    「這樣一個頗為嚴肅的大會,」少女見到回過來的小腦袋後,引起了新的厭惡。「難道都不限制一下,讓這一類人也來參加?」

    同伴只微微的笑著。

    「這是招待員的責任,」另一個女人說。

    「也許他也有與我們同樣的誠心來到這裡。」

    「我聽說今天有密司周誦洪先生的詩,且為我們介紹他的文藝思想。」

    「那怪物恐怕還只是想到會場來歇息,或刷一點東西才到這裡的!」

    「招待員真應負一點責任。」女人中有第二次提到招待員的。

    至於招待員,這時似乎正在那裡盡他的責任!其中之一個,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孩子,淺灰的洋服,硬領子雪白,腰微彎,才刮的臉孔極其乾淨,胸前別了一個狹長白綾子條子,這時正用背據了柱子同一個中年長衫人在談論什麼。

    那頂年青的女人,便離了同伴,向招待員這邊走來了。

    「請先生為我們找一個座位。」女人嬌嬌的說,說了,且用那纖纖的白手去整理額際的短髮,那顆寶石戒指,在招待員眼前閃爍著。

    「好好好,」他笑容滿面的連連向四人點頭。

    「我為密斯去找,」用眼睛重新刷視場中一道,「那中間還不錯吧。」

    女人隨到招待員身後走近少年了,「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先生,(以手指指少年)大家都不敢坐近他。看樣子,身上正還有病!」

    「喔,那還了得!」說著,就撲上前去。

    少年正溫習著講稿。

    招待員在女人面前,知道如何顯示自己責任心,於是一手抓到了少年肩膊「先生,請到那一邊去,這裡是女士們的座位!」且用力撼動,待到少年極其可憐的眼睛瞧著他時,他就做出一個極不高興的異常莊嚴的臉相給少年看。

    「我就乘到這時走上台去……」少年想著,就起身向前走去。

    「呀,不對!」招待員第二次撈住了他的膀子。「走這邊!

    前面不能讓人隨便走的!「少年膀子被人撈著,被推推搡搡的送到後面僻遠一個空座上後,這一邊,五個小姐們,已把絲手巾在他先前那一列空座上撣著坐下了。

    「先生,這會是為我……」想向招待員說一句,但招待員卻接過口去,「這會原是公開的,並不是為某一個人,我知道。

    雖先來,但那一排是特別為本會女會員們而設的,先生在這個地方很合宜了,安靜點吧。「

    想再說一句,「那就讓我到台上去!」那個青年招待員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到許多椅子中間了。

    那一方,剛坐下去的一群小姐們,還在議論著各人印象中的怪物地位。

    「是一個什麼人?學生,總不至於那樣吧。」

    「怕是一個瘋子。」

    「我以為他是害癆玻」

    「瘋子我一見了就心跳,害癆病會傳染人!」

    「瘋子我卻不怕,這裡人這麼多。」

    「兩樣我都怕。」

    「我怕這會場中人的錢包要隨了這類人飛去。」

    「招待員太不負責了。」

    「也幸虧——」那年青女人,為了要研究少年是瘋子還是害癆病的,把頭轉過去,卻在那遠遠的角落裡發現了為招待員轟走的那個少年。

    少年默默坐著,在一切誤解中原諒著人們對他的失敬。

    他想,招待員為了使女人得到較前的位子,好看見他更明白一點,這原是尊敬他。女人們把他趕走,也是因為對他仰慕而來。且想一切剛才像是用輕蔑眼色望過他的,這一類人若知道是他,會都要生出許多慚愧,等一下,會將用更其狂熱的掌聲來懺悔。……不知,那並不是過失!呆一會他們會知道的,只要幾分鐘後!……想著,笑了。

    到了八點鐘,會場人已滿了,主席搓著手,盼望中的主講人還不見來。會場外,一個校役搖鈴開會,沿到會場窗子下走去。鈴聲停息時,全場人,為期待著的事情即時可以發現,心全給緊張成一條繃著的弦了。

    前面第二排,一個類似新聞記者的人,光光的頭,瘦瘦的臉子,取出記事本子,又從襟上拔下自來水筆來忙匆匆記錄今天開會以前會場中一切。

    一些女人,相互在低低耳語。

    一些平日曾極其仰慕過少年作者的人,正在搓著手掌,準備作禮貌上的歡迎。

    一些招待員,一種閒適樣子,倚在牆邊柱邊,目光四處亂飛,隨意欣賞著女人。

    兩個美術專門學校的女生,速寫簿已擱到膝頭上了。

    我們的怯少年呢,坐的是牆邊一隻三隻腿的椅子,幸得是一面靠牆,才不至於傾跌。鈴子響動時,他把一隻手按到胸部,手與心,同時在一種興奮中顫抖。要自己鎮靜一點,上台時不至於鬧笑話。

    「呀,諸位,」從講台邊一個門口出來了一個人,到了台上。那人在一陣歡迎掌聲平靜後,就致起開會詞來。「今天我們請得洪先生來到敝會講演,是我們的榮幸,是大家的榮幸!」

    一陣巴掌。

    「我們都用一種熱誠,希望這位作家給我啟示一個應走的方向……」在主席致辭說完時,壁鍾八點過十分了。

    少年聽主席說如何的用了全體的誠心才請得洪先生時,感動到要流出淚來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由的隨到別人狂拍。心中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感謝,又快樂,又惶恐。說到,「先生在信上答覆了我們,說是無論如何總能在八點以前到會。現在,是時候了,我們可敬的先生還不見來,是病了麼,還是有別的事?」聽到這裡,他已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來。

    「想洪先生不會失約的,或者早已到了會!」少年聽到這時,心想,走上台去,是時候了!於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來。剛一起身,後面一個人就噓一聲。在這一噓中,他頹然坐下來,心中又感激又不平,把頭掉過去,極其可憐的去望那噓他的人。那個人,正為他起身深怕妨礙了他瞻仰講演人的視線,全然不知道他所等候的就是眼前這個人。他且預期打了哨子後少年的頭必要回過來,還是妨礙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個很憎嫌的臉,眉目間把一些不高興,鄙夷,以及種種不好神氣都放進去。少年見到這樣一張爛臉,輕輕的放了一口氣。「這也是對我人格上的誠敬!恨我的就是極其愛我的,因為髒,所以誤會!」他又把這人饒恕了。

    「我可以和他談兩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過頭去。那漢子正等得十分焦躁,當少年臉轉向自己時,很想打這少年一拳,同時惡狠狠的看了少年一眼。

    「這是誤會,這是一個可笑的誤會,朋友,你等一下會知道的。」把話故意自言自語的說給別人聽了,偷偷的斜睇下,見到一張臉在梟樣的冷笑。

    「招待員吃冤枉飯!」那漢子自言自語說。

    少年就聽到另外一個人說,「什麼鬼都來了!還說責任。」

    的確,招待員的責任!把一個講演人請來,竟不認識,竟把他趕到一個角落去坐!

    講台上,新來了兩個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祝這是本日介紹講演人詩歌的兩位女士。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件,到了台上後,聽到下面間時而起的略近於玩笑的掌聲,大致是想起別的什麼事,坐下後,臉忽兒紅起來,不久,又從講台旁那小個小門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諸位,我們可敬的洪先生這時還不見來,不知是什麼緣故。或者是洪先生不屑來此吧,我想是不會的。先生和我們雖很生疏,但我們對先生一番誠意,先生是總很瞭解的。剛才打了一個電話,公寓中,說先生早出來了。先生不來,真是我們無福,無從來親炙先生言論與丰采……」少年不能再忍了,奮然立起身來,後面那漢子,凶凶的,從後面伸出一隻大手來按著了他。「先生,安靜一點!再這樣,就請先生出去!」

    少年臉紅起,對那漢子微笑,「朋友,這是一個誤會,你不能用較和氣一點的眼光看我麼?」

    那漢子卻是不齒。

    他還想再說一句,但漢子的臉已朝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員!招待員!」漢子竟大喊起來。他只得坐下。

    另一個長衫招待員,揮著扇子走到漢子這邊。

    漢子憤憤的說,「請問問這先生,是什麼意思,屢次站起妨礙別人!」

    少年吶吶的說,「我,我是為人請……」「我們得請招待員為大家把這先生請出去,倘若是鬼請了他來的話!」另一個與漢子同一列的漢子說。

    「好好,諸位忍耐一點吧。先生,請你也不必再那麼站起來,」招待員,又揚了手請別個座上人坐下。「諸位,並沒有事,大家安靜一點吧,我們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會兒就要來了!」

    全場的頭,為漢子大聲的喊嚷,已全掉到這一方來了。這邊的交涉時,大家聽到另一漢子說是要請少年出去的話,於是喊「好」喊「贊成」的就這裡那裡都是。且各處吹口哨亂噓,各處聽到吼叫聲:「趕出去!趕出去!」

    少年聽到這些好話,就出於對他懷了敬愛來聽講演的青年人口中,頭象昏了,忙用兩隻手去掩了耳朵。

    主席又在台上開口了,「請大家安靜一點,沒有事!沒有事!我們所敬愛的洪先生會要來了!請大家維持秩序,安安靜靜坐一下,不然,我們的洪先生見到這樣子,會要笑話!」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隻有力的大手,從後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幹嗎?」

    他囁囁嚅嚅說:「朋友,請放我,我要走了!」漢子的手,立時即鬆開。

    他站起來四處一望。許多黑頭髮下隱藏著的圓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著他這一邊。他冷冷的又很傷心的做了一個微笑,一折身把身子消失到會場入口處那一堆人中間去了。

    漢子見少年離了座位,心上象卸除了多少擔負的樣子,重重的噓了一口氣,臉即刻變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見到少年在身旁擠出去,便打著哨子相送,小姐們,也像送走了一件可憎東西一樣。一團灰色的影子,終於出了會場!

    「諸位,索性再等一會,現在才八點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來同情主席所提的議,於是仍然等候下來。

    趕逐了少年的那漢子,對座旁一人說,「怕是不會來了,真是我們無福一聆這位先生的談吐!」

    「要他來的不來,不要他來的卻費了許大的力才能趕走!」

    另一個人接著說。

    漢子想到適間那一場戲,就笑了。那人也笑。

    「無論如何,到十點也不為晚!」一個女人同身邊女伴說。

    「我們還可以聽密司周讀詩,」同伴那麼應。

    有人已在打盹。

    另外,一個記者,摩挲他那已把片子上好,只預備把鎂絲一燃就來拍照的攝影匣。把預備燃點鎂絲的火柴,劃來吸了煙,已吸了三枝。

    另一記者,鋼筆從衣襟取下,記錄了一段會場全貌,把主席的說話也錄下了,這時卻極無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台上發呆。

    那兩個美術學校學生,不能忍耐,卻比賽畫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頭來了。

    到了九點,主席又起立,「我們的洪先生還不見來!依兄弟愚見,大家再等半小時。

    縱不來,也表示了我們大家對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處邀請,不知諸位以為何如!「

    全場拍掌,大喊贊成。

    掌聲停後,原在少年身後那漢子忽起立了。

    「鄙人還有一句話要說!」漢子大聲說,「主席先生主張是再候半小時,大家一致通過了。洪先生是我們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個朋友,是一個思想的先驅者,是一盞明燈,是值得我們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對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為把三十分鐘加一倍,索性改成一點,到了十點若還不來,大家再散,要求主席先生另約洪先生給我們一個親近的機會,請先生多給我們一點精神的糧食,我們好把生活充實一點,不知諸位以為——」「贊成!贊成!」不讓他說完,掌聲就如暴雨落到全會常全會場,在一種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靜下來了。

    再說我們少年,用力擠出會場後,便見到場外還有許多許多是無從入場的人,在牆邊倚著。「都是一群可愛的朋友,」想著,所有的氣憤全消了。對到會場大門電燈下,貼了一張黃紙,走攏去看時,才知道是一張歡迎他的秩序單子。

    慢慢的出了學校大門,在一些洋車馬車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單牌樓大街。馬路上,各樣車子成列的走動著,鈴子叮叮的響。鐘錶鋪,點心鋪,比白日來得輝煌許多了。澡堂子遠遠的掛得頗高的燈,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

    踱著慢步,他終於來到一家點心鋪門口。玻璃櫃裡陳列了五色的糖果,梭子形長麵包,牛舌穌,黃油卷……還沒有吃夜飯的他,只好讓這些東西把他引誘進到那鋪有許多傷痕的漆布小桌旁邊去了。

    會場中那一群傻子呢,當真是一直候到十點零五分方才宣告散會。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北京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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