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2 正文 某夫婦
    ……商量好了,一切已經妥當。

    「好好。我去我去。照到你說的我去作。」女人說了又望男子,用一個女人特有的章法。

    「你怎麼說?」一個男子細心處總比女子為深,他怕她忘記。

    「怎麼說,是說我到那時候怎麼說嗎?」

    「是!」男子不耐煩的樣子,促她即說。

    「我讓他把那東西拿出來,我讓他給我念,我讓……」「你就說你讓他把你抱了以後,你!」

    「他抱了我,我就說,這做不得。我說我是有夫的人了,我不能同別的男子作糊塗事。

    我說我那人知道了會用刀殺我,用繩勒我。我說我被人欺侮了,我要告給我的那個人。我說我名譽從此將被毀了,丈夫的名譽也毀了。……我就哭,不讓他走。……我又說,我要告大家,讓這裡的人全知道,請眾人評理。「

    男子在女人的複述制就的話語中,點頭#####頭#見到女人說完了,拍拍手,表示勝任愉快,就囑咐:「不要臨時又忘記!不要哭又沒有眼淚!不要……」其實,女人的眼淚是不必愁到時沒有,這個男子倒知道得比女人自己還清楚。然而他意思是眼淚要多才行。因為這時代,進步了,少許的女人眼淚也不能攻克一個男子的心。他平常就不輕容易為眼淚嚇倒的。他要多,她說這個決辦得到,一個女人只要低下頭一哭,眼淚會出來的,決不比生小孩是大事。他信了,但假若是眼淚也可以事先練習的話,男子當然也不反對這「預演」。

    「我信你了,你照到去辦,我自然來收常」男人用他那男紳士的氣概說。

    「你一定要來!不來我可不好下台!你先到那木材堆下等候,不要聲張,不要使另外人知道,聽我哭著喊救人時你就來。」

    「到那時我一定就來,你見我要打他殺他,先是哭,不要理。我要生氣到儼然出命案的架勢,到後我把他威風一殺,你再哭哭啼啼告我怎樣怎樣,看他當真怎樣。」

    「我就說,這人要我脫衣服褲子!不,我說他強迫我作那個壞事,他要我陪他到這種地方睡,他要我隨同他跑,他要我…」「若是他不曾說同你逃走,你可不能說!」

    「是的!他不說的我也不說,說的我就說,不過萬一他一句話不說呢?」

    「不會的,這人口不是啞子。哪有一個想轉人妻的念頭的男子是蠢人?他見你不肯,必定找出許多話來引誘你。他說的必比我所想像的多。這是個壞人,你不要以為他長得好看話又說的好聽就當真…」「怎麼啦?我是這樣人嗎?」

    「你是我信得過的,因為這也是我們兩人的利益。我並不是為我自私自利打算的。為國家,似乎也非懲罰一下這年青的起壞心的浪子不可。不過我告你,要小心。照到我辦法,那就既不上當又能夠得錢,得了錢,我幫你買你歡喜的衣料,你不是說過要幾件體面衣服出客嗎?」

    「我要那紅色的,可不要絳的。」

    「是!就買紅色的!可是你記得到你的話麼?」

    「記得到,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再念一遍!」

    「我不念。記不到。」這是故意說,因為男子太把自己看蠢了。

    男子卻因了這答話生硬,就說,「記不到,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又不是我要錢用。」

    「那你難道以為我是來當活忘八的人嗎?」

    「你是正派人,有身份的人,誰不知道呢?這事總是我要去做的!」

    「婊子,你這話就該打。你當真若是偷了人,你看老子要你性命不要!」

    「我偷人,是我要去做的嗎?是我想磕錢嗎?我是婊子,你呢?」

    「我是忘八,活忘八,看忘八打死你,」於是,男子咬牙切齒的走到女人身邊來,一手撈著了女人的短髮,就往後拖,女人於是跌倒到地上。

    大的有力的巴掌在兩邊臉上各一下,腰部又一腳,女人就彷彿被訓練模樣大哭了。這真是預演流淚這一幕情形,可有這眼淚去了那麼多,還是預演!

    「我讓你打死,我讓你打死,我不一定要活在這世界上!」

    女人在地下連滾帶哭說。

    「你自己去死,我倦了。」男子說時已放下女的,兩手拍灰,站到房中冷笑。

    「你把我打死好了,你還可以討一個年青的好看的為你找錢!」

    男子不作聲,只冷笑。

    「怎麼又不打了呢?你打呀!你踢呀!」

    男子還是笑。心中是有點悔了,但照理作丈夫的是紳士,就有紳士的身份,所以不像那類男子的採用認錯辦法…女人哭倦了,說倦了,坐到地下想著心事。她笑了。她不要男人勸她,自己站起身來彈彈灰,理一理頭髮。

    兩人各據客廳的一角,彷彿已經議了和。

    外面聽到有人打門,男人走出去,從門縫望了一望,又即刻走回到女人身邊來。他和氣了,和氣的問女人,願不願意作先所約定下來的事。

    女人說,「願。」

    「他已經來了,這戲只好在家裡演了。」

    女人聽到說那個人已來,心一緊。男子說是只好在家裡扮演這戲了,女人笑。女人笑,就算承認丈夫的體面提議了。

    「你去開門,我從後門出去好了。」

    「你…」

    「我非走不可!我到一點鐘以後就來,在一點鐘以內這戲得扮好,情節一拉長,我來的就不是時候了。」

    外面門又在拍了。

    「還是我呼喊救人,你再來!」

    「就是這樣好,你不喊,我就不來。」

    「那好極了,你走吧。」

    他們接吻,彷彿用接吻作保障,兩人把保障得到,分了手,女子走到外邊去開門,男子消失到廚房的角門邊,不見了。

    女人把來客讓進客廳,又由客廳讓進房。

    客是年青人,聽到主人不在家,興致非常好,膽也非常大。一個年青人照例是以為得來的方便是運氣的。

    女人同來客在一塊坐下,來客的行為恰如主人所預料。時間慢慢過去,客也慢慢的把行為變了。可是女人似乎忘記喊救命了,她居然讓這客人得到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她作了一件自己也覺得意外的事。她用了儼然報仇的心情,盡年青客人在身上撒野一些時間了。

    客人出了門,在巷口便碰到了主人。

    主人茫然了,客卻紅了臉。然而兩個好朋友碰到,自然應說點什麼,於是客人先開口:「哈,我等了你老哥一點鐘,還不來,陪嫂子坐了很久…」「是嗎,對不起痧痧痧痧瓞再坐坐吧。」

    客人望望表,說,「時間來不及了,明天再來。」

    「不是特意來有點事商量嗎?」

    「事是小事,明天我們在公園裡見好了。」

    「什麼時候?」

    「下午七點吧。」

    「好好,七點一定去。」

    客人把同女主人約下的時間匆忙中又同男主人約下,也來不及反省,卻匆匆走了。

    主人回到家,見到太太睡在床上,裝已經睡眠,那一對枕頭卻放到床正中腰下,忽然悟到了什麼,走到太太身邊,生著大的氣,大喝一聲旋即撲到太太身上去。

    ……

    害得第二天客人在公園中等到九點,還不忍離開公園。這天真爛漫的人,還以為朋友夫婦之中必有一個人害了大病,所以不能如約到公園。

    第三天,他就跑去看這一對賢主人,才知道兩人都因為一種來得古怪的病到醫院上藥換繃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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