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2 正文 煥乎先生
    沈從文

    煥乎先生是坐著,在窗前。

    象老童生的脾氣,一坐下來就是三點四點鍾。不看書,不作文,單只這麼如來佛一般坐在這地方也辦得到。這脾氣可就是近來才養成的。當然,假使不拘何處寄來一點錢,這脾氣馬上會又失去,桌子邊成了不可耐的地方了。

    雖說坐到桌邊,且神氣還坦然泰然。但把一堵白粉牆作背景,前身點綴一個骯髒不堪的墨水瓶,兩枝曾代替過火箸職務把頭子燃去的桃木桿鋼筆,三個因積垢而成不透明的玻璃茶薄,一個火酒瓶,一個醬油瓶,一個黑色鐵皮熱水瓶,以及一些散亂無章的稿紙,或者稿紙上除了三兩行字以外又畫得有一只極可笑的牛,與一個人頭一類,不拘一個人把這樣情形攝一個影,便是一幅可以名之為“憂郁”的創作了。若是畫為一幅弧,畫由他自己指定,則這個畫將成一幅“苦悶象征”的名作;他是苦惱著。就在桌前用著儼然十分興發的神氣在寫什麼,不久又低頭用拳打自己腿,用手爪抓自己的頭上亂發,這便是內心在自煎自熬時候,人是頂難受的。

    他又常常笑著自己從心中幻出的一些好事情,為這所能想到的生活片斷而笑,然而這個卻多數只能給他哭的機會,少數能使他笑得稍稍持久而又痛快,而且這笑是苦的。

    天知道,這個人把他那無著落的心,寄托到些什麼事情上面,居然就有勇氣活下來!

    一

    能夠鎮天坐,把心當成一座橋,讓憂郁每天慢慢的爬著過去,這耐力,正不下於一個司法廳裡的謄錄生。不,他是作過謄錄生的!四年五年的訓練,終日坐在一張舊白楊木條桌前,用“奪金標”筆在公文紙上寫著那“等因奉此”“仰祈鑒核”一類枯燥無味的文件,無事也很不容易離開桌子,他就慢慢的養成一種幻想的本領了。有了幻想的營養,這個在小時一天玩到晚還不夠要在夢中繼續玩的他,把身體上活動的不羈習慣漸漸除去,成為一個平常我們挖苦某一類沉默人的所謂“精神生活者”了。

    這種精神生活者,在自己方面,常常是容易覺到偉大墮入驕傲現世的,這驕傲在他卻全找不出。精神生活者常常表示著超物質超實際的希望與信仰,這個退職謄錄生,則非常需要比虛空來的落實一點的東西在他生活上出現。

    他是在北京城所謂許多年青窮人中把作小說來抵抗生活的年青人之一。這個生活方法,那以前四年五年在中國南部一個小縣份上的卑微職業倒幫助了他,給了他許多好處:一面供給了他人生的經驗,一些希奇古怪的經驗;那另一面又助成了他長久呆在一張桌子面前人不難受的本領。事業固然靠得是自己信心,與命運——我們是明白國內的文學界情形,一個作者的命運,全在一個雜志報館編輯手中。就是自己並不缺少信心,也常常因了初初出世被編輯先生壓迫終於從失望中夭折了自己的希望的。——信心在他既並不缺少,在他分內所有的命運又並不算壞,到如今,在生活上他似乎不會再遇到搖動得太厲害的事情發生了。

    把文章,就如當年抄寫公文一樣,抄下他自己的經驗以及在經驗中所能產生的幻夢,且在一些頭尾腰上莫忘記精巧的措置,一面先就在這文章的創作上得到一點悲痛或歡樂,文章於是這樣終於脫稿了。文章一脫稿,就寄到所熟的有過交往的報館或雜志編輯處去,盡這編輯人所能給予的慷慨,在一月或半月之中把一紙稿費通知或一張支票之類寄來。錢一得,就又房租呀,伙食賬呀,洗澡呀,吃一點什麼糖呀,玩呀喝呀的用,錢稍多則買一點本不必要的東西,如象很高價的玩具與只合給女人用的什麼牙膏牙刷之類,回頭又隨便的棄去或給另一個人。若說錢來的比起其他作工的人未免太容易了點,那麼這個花錢方法,也已經比其他富人還容易了。

    在他最初一次預算中,每一個月能有三十塊錢(當然這已近於奢望),那麼,生活雖不說充裕,至少“安定”是可以得到了。一個初初從內地小地方來到大都會的窮小子,生活的保障只是三年當兵四年作謄錄生——以及一點內地小學教育的幼稚知識,——倘若這也算資格的話。拿這樣資格,來到全是陌生充滿了習慣勢利、學問權力的北京城,想每月得到三十塊錢,這希望,就真算一種勇敢的希望!初初是,一半也得不到。把所有能耐盡量放出,若不是說有命運不讓他死的話,就總值不上一月拿十五塊錢。學士或碩士,腦中充滿了哲學、幾何學以及莎士比亞、但盯孟祿、羅素的精粹言語,仍然倒在公寓中挨餓的,並不是少數。一個時代在紛亂中實在每一個人都似乎為一種不可知的命運支配著,不信這個那是不成的。這不是說,在這時代中生活的人,就應當放下自己工作去讓命運擺布(當真如此辦的青年自然正不少),一種政治的紛亂,一切事業全離了它固有軌道,一切行為都象用不著責任,時代原是這樣離奇古怪的時代!

    也可以說他是叨這時代的光,雖然明明白白是供那市儈賺錢與吃文化運動的飯的領袖們利用,努著生命的力給那種人當奴隸,然而他是這樣的在四年中間,居然把生活提高到出他初心意料以外了。

    四年前所希望的,實際到四年後成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渺小到可笑的數目。在一種市儈賺錢方便的機會上,別人把他價值提高到一般所謂名家大家的地位上去,這樣的串掇,當然是他所得的無論如何還不及各處文化運動的老板十分之一,然而每月將近五倍三十塊的收入,在他是已經應當說很合式了。看看那些頭腦中充滿了哲學、幾何學、文字學、教育學等檔的大學教授,每天翻參考書編講義,忙得廢寢忘餐,不善於同新校中當局要好的,且時時刻靠恐怕飯碗打掉(到部裡去做小官的,則得費了比辦公五倍以上的精力去迎合上司,今天為這個拜壽,明天為那個送喪,而所得仍然不過如斯)。在生活上,如今他真不應說什麼苦了。

    然而還是苦。實際生活與內心的不調和長期的沖突著,這就苦了他。且一種生活上應有的秩序,全糟蹋到長期單調工作中,他就不能因為收入稍多把生活改變成為不單調!

    我們常常見到那類人,每月到一個小公司中去拿七十元或八十元,回家來,把這錢應付到各方面去。且家中還並不缺少生兒育女的事情。一面把家中太太收拾得成候補命婦模樣,而自己也官派十足。這是所謂能干人,社會上很多。

    我們又常常聽到過有的一家五口七口人,全依賴到一個以拉車為生的漢子,而全家人口似乎也並不怎樣比別人臉上顯露饑瘦顏色的。說到他,卻令人不相信似的仍然常常顯著很窮很窮的相。在四年前所有的窘迫,在這個時節就依然時時存在,自己也莫名其妙。這樣說,似乎又是窘迫倒並不是為錢了。

    錢是那麼近乎輕松的來,得來總不忍盡它在衣袋中久處,這樣就只好分送到各消費方面去了。受窘迫既成了習慣,則錢一得來,要他為明天生活想想,也成了辦不到的事。

    當一個朋友走來,見到他那用兩只手支撐著頭顱到桌邊憂愁,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朋友見這個是已四年,這是他在作品以外保留下來的東西。

    “又空了麼?”這樣問,則答的是:

    “是!不只空,心也全空了。”

    把錢用到可以說是不合他身分的點心鋪與電影場的包廂上去,用到買一面鏡子(回頭這鏡子就有一打機會可以摔碎),或者竟買一些頂貴重的紙來的糊糊塗塗寫草字。當用錢時人似乎是得到一點報復的快意,但錢一用完,自己就看出自己可憐來了。錢一用完則感覺到金錢與女人兩者的壓迫,心當真是為了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戀愛希望蝕空了。低頭到桌邊,就是把日間電影場的咖啡館的大路上的車上的各樣年青女人的印象聯在一起,或者一個一個在印象上跑過,自己就為這惱著。似乎是這一群女人中不拘誰一個都給他一點想望的心情,似乎一些小小的嫩白的臉,或者一只手,就都可以要這個人的多量的痛苦。

    在這種痛苦的慷慨中,想來誰個女人也不會知道。人是那麼無意的一面,挨身過去或稍久的並坐在一處,因此就得耗費多量的苦惱,這責任,要說若要一個女人去擔負,則一個姿色稍佳的女人,為了她的美麗就永遠只在擔負對他的責任中生活去了。這漢子(可以說是無用的漢子),“勇敢”二字不知在什麼時節就離開他身體而消失到不可找尋的地方去了。若能在戀愛中稍勇敢一點,則所給女人的就是不愉快,也許別人總還能把他放在心上吧。他所能的只是在心頭的無望無助的粘戀著一個想象中存在的女人,就從不給任何女人以明白有人在愛她的機會。這種人,當然也只合在生活中永遠不求報酬的來揮霍他的熱情的固執的愛!

    這理想主義者在先則以為是窮,故悲憤成了不可免的事。

    到見著別人比起自己更窮也憑了勇氣上前把女人征服帶走時,才明白在自己性格上,原缺少了勇敢成分,對女人的悲憤倒不再有,只永遠在女性的美的懷想上去難過了。

    他見到好些戀愛的英雄,勇猛如火的去愛他全不了解只很方便的女人,不久又勇猛如風的把這愛移到另一個更方便的女人方面去。別人是這樣縱失敗於西方也可以征服東方,作著所謂英雄事業的,自己則倒類乎被別人侵略過時節還要退避。把自己弱點看得如此清白,又不能設法除掉,故一天一天下去就更見其“安分”了。

    “我這樣的難過不是任何男人女人所知的,”他在他的一本小說集的序上曾這樣說過。

    正是,別人是不會知道的,除非是心情正同他一樣,而又在某一種內部的康健下轉成病態,是永遠不能感到這人的苦惱的。

    就是那麼每天過著煩惱的日子,他在自己心身兩方面還是找不到隨同春天而來的新的生命。然而春天卻真來了。

    天氣從冬的僵死中轉到春的蘇生,在他只有更多無可奈何機會的。

    心中的不安分又只僅僅是心中的事。雖不缺少那欲望,卻缺少了那推使欲望向前同實際證明的力氣,這究竟中什麼用?

    若把女人當成一個神,則在朋友中正有著新的教訓,是只要覺得自己崇拜,也就不必問她是不是別人所專有,去大膽的愛,未始不會產生好結果的。若把女人當成豬狗,低男子一等,或簡直不能有所謂平等敬念,則手中並不是不能得四十五十去買女人一次兩次。

    這地方,女人又是如何爛賤!

    女人即或具有佛的哀憐與耶穌的慈愛,似乎也要懇求她的憐愛的那人在她面前去陳訴,才能蒙到所賜。他究竟曾經把誰當成神對這神訴過苦?在他觀察中,則凡是好的女人,都對他具有神的威力,他相信全能使他得救,不拘哪一個的愛。

    但他在命運安排下,各以時間的長短,卻全是癡癡的站立在這個神的面前,連臉上也不敢安置一點要神對他注意的顏色。

    凡是使他傾心的女人,別人在他面前提到這女人名字,心也緊,臉且會發燒。

    一

    個朋友無意中說到他所認識的女人,已同誰成了極親密的朋友時,則他就誠心希望這作情人的某男子對這女人永遠忠誠,希望他們愛情的圓滿,堅固,且希望女人對男人極其滿意。在這私心的希望中,這無用的人,生活與經驗使他認識自己的如何無用,卻常常露著可憐的謙卑情形,以為任何男子總比自己配作這女子情人。這自視無當於女人心的平凡認識,當然更無誰能了解了!

    既承認女人的人格與自由,則用錢去作這可恥的交易就從不曾有氣概去做過一次。一個人,在二十五歲年齡的左右,在身體方面的需要至少不次於心靈方面,他不否認的。然而把一個女人,陳列於面前,一面從這儼若極隨便的勸駕下,發揮著習慣的諂笑,他能同樣閉了眼睛來與這女子?……他要一種放肆,一種娼妓的放肆,然而他卻要這件好處在他所歡喜的女人行為中。認作娼妓的女人是為莫可奈何而如此大方,也正如自己是莫可奈何而守身如玉,要他把別人的弱點來補救自己弱點,常然是作不到的事了。

    做夢似的在他作品上,一再寫著同一個土娼怎樣怎樣的好,夢而已。把命運所安排的事來接受的無依無賴的青年女子,自然其中也總不會無一個天生就缺少那女性的心靈的美處的人。但他若有從這情形中去發掘他的愛情的金礦能力,在一些更有把握的普通女人中也早去努力了。

    “阿那托爾”這個人,在他印象上還不失為一個勇士,可以明白自煎自熬,這一件事給這個理想的維特是怎樣相宜!

    有一次,給一個朋友寫信,說是只要有一次戀愛落到我頭上,我願意為這個死,我相信我別的勇氣缺少,同維特作一樣的事倒並不以為難的。

    朋友回得妙,那友人說:

    “我也相信你能作維特,不過,戀愛是應當自己去尋,去找,去發現,決不是如你所說‘落到頭上的’可能事!就是‘落’的話,以我瞧,老弟名分下也常常落過不少的機會了,除非你不承認都是‘落’!”

    是,在這個無用人頭上落下的,倒並不缺少,很有過,可是到那時節只見其他更顯出無用,終於另一個人便搶上前把這機會伸手接去罷了。

    春天來了,發著大誓願,要另外作一個人,這個人大致至少能如阿那托爾。

    —“若不再勇敢一點,願天罰我這一世永不為女人垂青!”

    然而當賭咒時,卻把眼淚濕了兩頰,自己是很明白自己,真只合永不為女人垂青了。

    愛情上的勇敢近於氣質,勇敢的貧乏則與天才的貧乏一樣:在學問上努力有時用不著天才,在戀愛上則除了期望命運中的女人具特別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禱是永遠也不敢大聲的了!

    二

    煥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時間,到近來似乎更長了。

    再不作什麼,只呆坐。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經驗的人,全明白有許多事是不象住北京地方公寓那麼隔閡的。房子的構造特別,給了許多機會使左鄰右捨發出一種不可免的關系。在早上,把窗子打開,或者上曬台,適如其會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則房中的燈更成了認識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簾一類東西來蓋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給另一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給別人的機會的事,仍有許多許多。何況是縱間隔一層薄簾,且即或是一層厚氈,假若是,——譬如說,一個女人的笑聲,能不能用窗前的絨簾遮掩,就不再讓鄰居聽到呢?——假若是,女子又並不缺少,且假若是這女子為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女子,這影響,會不會使對樓或隔戶一個男子為這邊一舉一動心跳?

    各把一堵牆,分開來各自生活,我們人類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樂,各人的得失,因為一堵牆,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兩夫婦於勃谿以後,在心上各築起一堵高牆,則這夫婦雖成一塊不可分的錫,也不能心與心相通。當然沒有所謂關系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夠不受任何高牆厚牆擋攔的,這便是戀愛的心情。從不拘那一方出發,只要這是真,牆這東西是擋不住的。

    雖然間隔著重洋,兩顆心,還是一樣熱,還是一樣儼然在一塊的糾纏著,是愛情。要解釋這事,誰能夠?但誰都正是這樣在他生活中總有這樣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這人間俗事上面。

    凡是愛,一見傾心也有之。本來不覺得怎麼好,但命運,把這一對青年人放在一塊,——又不很近,仍然說是近,久而久之則兩人間不拘誰一個就會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種戀愛的情緒,無意中為他一個人影響到生活上一切。還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中把女性的麻煩人處全棄去,擇取了女性的各樣的好處,當女人成一尊神,又因為無從證明這具有神的本領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就見了任何一個女人也覺得可以把心中所想象的女性清潔的靈魂寄托到這個陌生的女人身上去,愛會不很顧吝的浪費。這三種事各以其因緣粘附了每一個年青人的命運。他卻在最後的話上中了毒,是那麼,非常可憐的,無望無助懷想著一個女人的,機會有是第二種機會。無形中,在他窗戶對面住亭子間的一個女人,就把他的心抓著了。

    女人的搬來還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禮拜,從住亭子間的生活上去看,則這女人當是生活也很苦的一個人,這種認識反而更給了他對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個女人,若說這女人是一個比自己還窮的人,則給他的勇氣同方便都比一個什麼“小姐”之類所能給他的多些,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邊稍稍有點聲音,這心就跑過去了。

    這女人,或者是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吧,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總是學美術的,或者是繪畫,是音樂,從那模樣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對窗那屋子搬來了這樣一個年青女子的。大約在搬來了第二天,一個清早上,他到曬台上去曬他的一條手巾,無意中見到了對面窗戶裡一個剪了發的女人的臉。這臉隨即消失了,但一個淨白的圓臉同一對眼睛,卻在他面前晃著。

    ……不拘是怎樣身分的人,有一個很好的頭,以及似乎並不壞的身體,人又是那麼年青,則可愛也一定了。想到這樣的他,就不能不在曬台上呆著,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面了。第二次,則所見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手,這手是為了想拉下那窗簾而伸到窗邊的。

    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這窗中一切,那手是遲遲疑疑的伸到窗邊,到後又忽然決心把窗簾一拉的。

    在窗簾拉下以後,立在曬台上的他,感到一種羞慚,一種悵惘,最後是一種悲哀占據了心頭,走回自己房中了。

    “這是一件罪孽!”想看,便把兩只手撐托自己那顆頭,擱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抗這一種罪孽的誘惑,他把臉,隨即就從自己窗口望到別的窗口去了。窗並不是正對著,所以縱能望到對面窗戶,而那窗又無簾幕,他所能見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邊的窗裡一條狹狹地方吧。

    然而他就儼然透視過去,他看到那床,那椅子,那寫字梳妝用的條桌,且看到這女人正坐在那床邊,而所想的是適間拉窗簾的。

    他又苦惱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當不會忘記望到他的臉是怎樣寒傖的一個黃色尖尖的臉,是這樣,自己的討厭樣子將把女人的輕蔑增加起來,他以後只有絕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讀自己的文章吧,因為他在曬台時還見到這房裡一個椅子上有一份依稀象《現代文學》雜志,若果這雜志是近幾期,則女人當不會不見到了。

    ……是呵,一個女人看雜志,決不會放過了小說來注意前面的政局評論!

    ……那麼,知不知道這作小說《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曬台上發癡望著的尖臉漢子?

    ……若是知道又怎麼辦?

    知道不知道,與看小說不看,總之他很難過。在文章上他以為或不致使一個女人感到他的寒傖處,但他在他自己的臉貌上的自信,等於零。他又從一些過去經驗上找那因相貌不揚為人瞧不上眼的證據,這戀愛,他就似乎已經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壞了。

    悲哀著,如同為這還未曾戀的失戀預兆悲哀著。這樣也是在另一時有過的事,不是第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對窗隔一丈遠近的房子裡是一個年青女人,則他坐在桌邊的意義當另是一種意義。那時縱有一些戀愛的情緒,燃燒著心子,當是那離得很遠很遠的渺茫的薄薄無望的悲哀情緒。在自己幻想的戀愛上來失戀,還可用目下工作來抵抗這不落實的遐想。如今則明明在一個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絕,他把這失敗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個樣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經女人選中以前,就先餒了這希望,無法啊!

    他願意在假設中把自己的長處補足了不標致的短處,這長處總以為並不缺少。且將另外一個生得極丑的麻臉男子得好女子垂青的榜樣保留,以為自己假使辦得到,則自然是可以照例成功的事。然而那朋友,所補救的是一個劍橋的碩士頭銜,與將近二十萬元的遺產。

    他有什麼呢?這時代,已進化到了新的時代,所有舊時代的千金小姐憐才慕色私奔的事已不合於新女子型,若自認為在標致上已失敗落伍,還不死要愛新時代女子的心,則除了金錢就要名譽。他的名譽是什麼?一個書鋪可以利用他賺錢,一個女子則未見得有這樣一個情人引為是幸福。一個雜志編輯者,在同他要稿子的信上,可以客氣地稱他為先生,朋友,一個書鋪在他賣書廣告上,可以稱他為天才,名家,——然而這不能算做抵得過一個情人或一個丈夫的資格。反之凡是作這一門事業的年青人,在實際上許多人可以享受的實惠,這類人卻因了工作上把性格變成孤僻無用,應付思想中的問題儼若有余,應付眼前一件小事卻彷徨無措,戀愛則更容易居於失敗地位了。並且除了那少數中少數的女子,真需要愛情,其余多數的女人,她們就都如何聰明,懂得到用各樣方法去偵察向她要好的男子的門戶與事業。還有另外一種女人,就都如何蠢笨,只曉得讓一個機會內的男子隨意用熱情攻襲;結果則在征服下歸了那她怕他還比愛他成分還多的男子。他,讓人挑選既已決不會及格,征服人又缺那無恥無畏的勇氣,憑什麼敢在對女人事上樂觀?

    “然而我有長處,這長處也將有女人需要這個,”他想著,又稍稍自慰了,“女人不是一個樣,也象鴨子不是一個樣那樣:不住溪不見過水的鴨子,也許不歡喜泅水,倒歡喜上樹。這哪裡能斷定這個女人不是一個特別性格的女人?”

    他唯一的又很可憐的,是希望女人中也有特別的,而這特別的意義,又似乎是不要他去愛,她也將來糾他纏他,撒賴定要同他要好。也許是有!也許他這時所遇的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命運安排中使這個無聊漢子要更多一點苦,這女人恰恰從後門夾了書去上學。聽到門開時,他把臉貼到窗上去,就見到這女人打下面弄堂過身。從窗中所見的女人,卻不是全體。

    一

    件青色毛呢旗袍把身子裹得很緊,是一個圓圓的肩膀,一個蓬蓬松松的頭,一張白臉,一對小小的瘦長的腳干,兩只黑色空花皮鞋。是一種具有羚羊的氣質,膽小馴善快樂的女人。是一個夠得上給一個詩人做一些好詩來贊頌的女人。是一個能給他在另一時生許多煩惱的那種女人。

    他想在這個印象上找一點毛病出來,譬如說,年紀大,臉上有雀斑,或者胸部不成形,或者臀部發育過火……想在這毛病上提出一點自尊心,卻不能找出。從走路上,他想看出這女人是個阿姨之類的女人來,好莫在心中太難過。可是這女人的俏處美處,卻有一半是在走路的腳步上。那麼輕盈與活潑,那麼勻稱,都只給他更相反的一些希望。

    這樣一個好女人,住的地方去自己住處又只是那麼一丈二尺遠近,真是一具使靈魂也不忒安寧的鬧鍾啊!

    先是自傷著,這時卻又睜大了眼睛,作起許多荒唐的夢來了。

    他想到同這女人認識以後的一類事:他想到他將使這個女人如何搬家搬到一個好一點

    的房子裡去。他想到幫助這個女人,使她在念書中不受生活上壓迫。他想到這個女人將來可以同他在一起過生活,而這生活又是很充裕,一切滿足的。

    他又想到他將來會為這女人——那當然算是他的妻——寫一本長長的小說,大致超過一切目下的長篇小說,從這小說上她成了一個不能老去的美麗漂亮人物,以後社會上許多人都把他們生活拿來作談話資料,他卻便把這小說得來的一千塊錢稿費為女人買頂精致的畫具,以及一個值四百塊錢的提琴,女人自然就常常用這個提琴為他拉有名的外國曲子,讓他坐在大寫字台邊一旁寫小說一旁聽。……他且想到他那個時節兩人來說當初相識的事。

    “是的,我要問她第一次見我是怎樣一種心情!要她說她怎麼就愛上了我!那自然只抿了口笑。然而一定要說。然而一定不說,只是笑。那笑的神氣,就值得在頰的左邊右邊親一百次!”

    他想到妻的笑著的神氣,卻在瘦瘦的頰上漾著枯澀的笑容。可憐的樣子,在他心中不但愛情溫暖著的家庭已完成,他把小孩子也在最短一瞥中培養到五歲了。

    ……新學得吸煙,就把一支大炮台用小牙煙嘴吸著,小東西來了。去,爸爸要做事,為去學阿麗絲游我們苗鄉裡時的故事啊!不肯去,則罰坐在桌邊,為爸爸數稿子頁數。…………

    還應當有一個女兒,小洋囝囝那麼愛嬌,為小東西找一個妹妹!是的,哥哥五歲則妹妹三歲,是這麼才合式!

    怎麼樣就同這女人好下來,他忘了。

    三

    他自己傷起心來了。無緣無故的,只傷心。心中酸著,辣著。他要哭。要揉打自己,要嘲弄自己以後又來可憐自己。在一種已漸成了規則的浪蕩生活上,忽然加上一件把心神攪得無主的事情,這事情過細研究起來且正若是自討自找,他為了儼若慳吝這荒唐夢境所耗的精力,就在要求與犧牲上生出賠本的難過起來了。

    是賠本的事。

    就是那麼單想,單戀,來在腦中結成若干崇樓傑閣,若干喜劇與悲劇,若干眼淚與纏綿,以及一切有家室人有愛情人的痛苦與歡樂,把實際權且拋開。但眼睛一睜,當面站的就是一個圓臍形的墨水瓶,墨水瓶,是這夢與墨水瓶,只是兩個敵人。在勢便難於兩立。

    做著夢下去,墨水瓶上便只合積上一層灰,墨水也只合慢慢起了沉澱,下月的用費便成問題了。使墨水瓶能盡其天職,終日把那枝形同僵蛇的櫻桃枝筆桿周旋於墨水瓶與白稿紙之間,則這夢已破碎到成了小片小粒,——是這樣,一面寫著一點什麼小說,一面讓鄰家一些儼若含有惡意的軟語輕歌搖撼著這不安定的靈魂,這又將成什麼生活!

    在損失上去計劃,是這個人所不惜時間劃算的。

    在光明美滿的夢中他發見了一種自己終不能忘了自己是在做夢的苦楚,這個使他自餒下來,想找另一條路走。走另一條路,便是他應當學一個騎士(戀愛中原是有騎士風味一類人者),學騎士,便是說他應鹵莽一點,臉厚一點,怎麼設法先試同與這女人接近。

    也許是這樣作去,這夢的基礎就居然穩固了。也許這樣作去是給他勇於自保的一種好方法,前進既有了阻礙,則急流勇退不失其為明哲。

    然而煥乎先生能成其為騎士或明哲不?全不能。

    他想如此還不如死了吧。也不會真如此輕易死的。然而想。

    “想到死”,凡是一為了類乎這種麻煩便要想到死,是成為生活上必需的一種思想了。

    從死上,於是到怎樣難受的創處。把手指按到腰或頭的某一部分,被按這一部分便灼著燒著。於是便儼然一具屍骸的陳列。於是第二天便有若干混賬東西,裝作朋友來為開追悼會,或在報紙上做成若干追悼專號的文字,結果則好了一些曾花了些錢買有他小說集的市儈,……

    就為了不能盡讓這些人賺錢,便應好好活到世上了。好好活到世上啊,那為女人也就暫時莫過分從好奇中來悲哀吧。

    不過到另一陣兒,仍然就應得要從這可笑的思想上救出自己!

    不死,那怎麼來活,還“好好的”?結果是想還是想,悲哀也還是悲哀,到悲哀抵擋不來,又想死,仍然也讓它想。所以放心的是決不會因僅僅想到就能去做,想到不一定能做。

    “在笑”!這是與先一段思想距離一點鍾以後的事。

    就聽到一種笑聲。輕倩的,嬌的,甜的,以及近於在謔戲中被誰擰著扭著掙扎不來的縱聲的笑。這笑聲,影響及呆坐在桌子前的煥乎先生,比吃酒還容易醉。——不,這是說比嗅著酒還無可奈何。當一個酒徒把一種好酒置在鼻下聞著時,感覺到要喝要咽的欲望(至少是要抿一口),連抿一口也無從的嗅著,真是無可奈何!

    這女人或者是從前面大門回的家,不然那走路聲音,從衕子口到門前,是那麼長長一段,他總不會不知道。也許又是另外一個女人,因為這笑聲的放縱竟似乎不應出於那女人。

    即或是另外一個女人,這笑聲也很可愛。

    “不拘是誰一個的笑聲,總之全是作孽!”他想著,“若我是一個女人,我就不亂笑,因為我明白在隨意一笑中,即或不是當面,所能給另一個男子的痛苦也就很大!”

    然而笑者還自笑,不到一會且輕輕唱起歌來了。

    一

    個年青男子的趣味,在女人的不拘某一事上總比在許多事業上還固執。煥乎先生就是那麼一個年青人。他把所應作的事全擱下不干,一個下午全在一種聽隔壁戲中消磨了。

    日子是這樣消磨,與在一個電車上消磨究也無多大分別,不在此呆就跳上電車,讓一個車匣子把自己從靜安寺搬到靶子公園,一趟至少將近花一點鍾,來去既當加倍,則應在兩點鍾左右了。花兩點三點,到電車上坐著,去看一切人,與一切貨物房子,並嗅一切女人身上的香味,及一切男子的臭味,這已作過無數次,似乎也應換換方法了。如今則所換的卻近於意中所選擇下來的一件事,不過假使是下文還能如意中所選擇,那煥乎先生將成另外一個人的。

    這另外一個人,將把幸福與苦悶揉成一個生活,這生活是因來到這上海而得的一種事業,事業的繼續把自己就變成另一個人,……只有天知道這樣一件事!

    這生活,如果如所摹擬的繼續的下去,那真是一個荒唐不經的夢了。在不拘誰一個人,總能如所希冀去做吧。到煥乎先生,則將成為一個笑話同一件喜劇。他要的是生活,隨到生活後面的一切責任初初還不曾想到。譬如同一個女人玩一次的代價,至少是獻殷勤花十二天,用錢二十元,寫信八次,(也有本不必要的,但那是什麼樣的命!)他並不缺少空閒,也有錢,可是這方法,真是一個“大舉”!他會設什麼方法使一個女人陪到他去上卡爾登看一次卓別麟的馬戲?他會設什麼法要人離得他近一點?他能想什麼方法把自己靠攏不拘誰一個女人一點?

    要,那是要的。他就只知道要,還學不到怎麼就可得到這東西。女人是那麼多,正象是隨處都有碰觸肘子的可能,但要他認真去撞一個女人,那撞法在他便成為一件難事。不合宜也罷,就在頂不入時的方法中,仍然就有無數女子長年陪到一個陌生男子睡覺了。在他的情形中無一個女子不象是不配同他生活,但把自己接近女子方法用到新舊兩種女人中,則似乎都不相宜。結果則需要自是需要,想要而不能得的難堪也幾幾乎成為一種平常義務。

    這義務,如今是輪到為對窗這女子盡的時候了。

    “是這樣,那就多麼好!是那樣,那又多麼好!好是好了,然而,…”接著,他便自己如同與另一個他說,“全都好,失也罷,得也罷。朋友,可是我還不明白怎麼樣去把這一件事成為兩邊都引為責任的時候!”

    問題仍然是要另外那個女人知道。就是盡她笑話,也得明白才好。

    盡她笑話,正是,假若這一邊,所有的熱情,全用了一種鄉下禮節送過去,在那一方又正是一個頂瞧不起這類男子的,那才真有笑話講!

    從笑話上他便看見了他的一個失敗以後的未來日子。那時這女人,正拿著他寫滿了蚊子頭大的字的一紙自白,笑著遞給她那個原有的情人。

    於是男子也笑。

    男子且說話了。

    “胡鬧!一千個無聊加上二十個混賬,成為這樣東西!”

    “是啊!在先,見到他,常常有意無意的從那個窗子口露出一個可笑的頭來,我就為這個心裡怪著,不知道還是一個癡情漢子咧。”

    “癡情漢子”,那大概是吧。在那女人口中,這樣稱呼恐怕是頂相宜了,夾一點嘲弄,一點可憐,一點兒恨。然而全無愛的意思。且那男子至少是同情於這一句批評。男子或且說,“癡情漢子?”把這句話加上一個疑問符號,那是更合於一個被保護者受人無理取鬧時其保護者從冷笑中說出的口吻了。男子或且應該采用一些本地土產罵人言語,贈給這癡情漢子。

    男子,這是一個情敵!

    煥乎先生在這個虛空的情敵身上,把價值估計下了。

    …白臉,長身,穿青色洋服,有著那通常女子所愛的一種索俐習慣,以及殷勤的天才。還有錢。雖然這女子的情人應是一個窮人,因為女子象並不富,但一個窮女子並不妨有一個有錢男人。

    …這男子,就是在美術學校與她認識的。怎樣就認識,自然也不出於平常的幾種。

    到認識,於是她成了他的情人,他也成為她的情人了。

    …他在她歡喜的時候必定很放肆,作著一個年青男子對於女人所作的平常事情,她為此便更歡喜。

    …他必善於作偽,會假哭假笑,會在認錯時打自己嘴巴以取悅於這女人。又必能賭咒,用為堅固他們愛情之一種工具。

    …她見他一事不遂意,臉上有憂愁顏色,必用口去親他哄他,使他發笑,於是他在這樣勝利下就笑了。其實這就是假裝,他為了試驗女人的心,常常是如此作偽的。

    …男子家中必定家裡已有了太太,且曾同別的婦人戀愛過了,可是在她面前他會指天誓日說自己是黃花兒,同她戀愛是第一次。

    …這男子,在口上必用著許多好話,在行為上用著許多柔馴,在背地裡又用著許多鬼計,來對付這女子!

    煥乎先生憤然了。憤然於此男子之壞,且以為女子因怕這男子,是以明明不滿意這關系,也不敢另外再來愛誰,他想象她必定有時候是以眼淚為功課的一個女子了。他又想象她是曾想到自殺,且終於還真去嘗試這自殺方法,不過到後卻為這男子阻攔,且為男子所威嚇,只有委屈下去。

    “一個該殺的男子!一個滑頭!一個—”那一邊,忽然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戛戛唱著革命歌,煥乎先生心中矍然自失了。料不到,當真就有一個,且是一個革命者!一個這樣青年給占有了這樣一個好女子,煥乎先生自己便又看出自己落伍的可憐情形起來。

    四

    “我問你,對面那個女人—”

    那房東老太頂知趣,懂到當一個年青男子打聽不相識的女子時,所欲明白的是些什麼事,便貢獻了煥乎先生一些作夢的新材料。

    第一是學生,第二是學音樂的學生,第三是同了一對年青夫婦住此,她住的便是這亭子間。房東老太婆還很謙虛的說所知道的不多,以後當代為問詢,但煥乎先生已心滿意足了。他要知道比這個更多,也是沒用處的事。他只要明白所估計的不差到太遠,便已算是夠了。

    當到老太婆一出房門,他便自言自語“自己的錯誤,多可笑的一種錯誤!”他因為記起在另外一個時節聽到那個男子的說話聲音,才了然於剛才唱歌的那一位即對樓另外一女人的男子,便馬上又心中若有一種希望在動著,這希望,為了到涼台上一看的結果,且滋生長大,又漸到以前一般情形了。

    上到涼台上去,是下午十點左右光景了。望到街上的燈光,以及天上的星光。但煥乎先生注意的是那對巷亭子間的窗。

    窗子是關著,然而玻璃可以透過見到房中一切。他見到的是一種類乎特為演給他看的劇之一幕。先是房子空空無一人,只能見到一張寫字桌的一角,以及一張有靠背的平常花板椅。人是到那一邊臨街房子去了,在那一間房中則厚厚的白窗簾,遮掩了一切動作。所無從遮掩的是燈光與人聲。大致人數總在四個以上,其中至少且有三個以上女人聲音。唱著不成腔的歌曲,且似乎在吃酒,豪興正復不淺。女人中他算著必有她在。

    象一個花子在一個大館子前的盡呆,煥乎先生所得的是惆悵而已。然而這惆悵,到後轉成說不出口一種情形了。是為了那亭子間房中有了一個人。這便是日間所見的主人了。

    第一眼使煥乎先生吃驚的,是這女子若有重憂,又若疲乏不堪。

    白白的臉在燈光下輝映著,似乎比白天所見更白淨了。剪短的發蓬成一頭,且以一只手在頭上搔著。一坐倒在那張椅子上後,便雙手捂了臉伏在桌前了。

    人是縱不在哭泣,已經為一種厭倦或憂愁苦惱著,想要哭泣了。

    這樣的情形,若是在白天,煥乎先生所想到的,必定以為是為那所懸想的男子欺騙傷心,故獨自在此暗泣。但此時卻以為另為一種事了。另外一種事,誰能說不正是思量著一個男子作著那荒唐的夢而傷心呢。又誰能說不正是感著一種身世寂寞與孤獨而難過呢。總之是有著痛苦,一個女子的苦痛,在對男子失望與想望兩事上,還有什麼?

    若果是事情所許可,煥乎先生便能憑借著一件東西沿著過去勸慰。他自己是覺得太應在一個女人身上盡一點溫柔義務,故這時便儼然又以為是一個機會了。真算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不到一會兒,房子中已有了三個人,全是年青女子,看情形,便知道是他所揣測不錯,是來勸慰這女人了。

    女人在一種牽扯中反而更放賴了,只見其用手捶桌子邊,頭卻仍然伏在桌上不起。聲音無從聽到,看樣子則女人已大聲哭著了。

    怎麼辦?真使一面煥乎先生為難!

    看到那種混亂,煥乎先生便著急萬分。只願意把自己攙入,作一個賠禮的人。即或是過錯在女人,他也願意把賠禮作揖的一切義務由自己荊他覺得,女人的痛苦全是男子的不善,他願意以不認識人的資格來用一種溫柔克制了那眼淚,即或只此一次的義務!

    看到這種種,卻終無法明白這事的原委比見到的稍多一點,煥乎先生忽又為自己難過起來,感覺到別人即或是相打相罵也仍然是有一個對手,自己則希望有一個人發氣發到頭上來也終無希望,便不能再在涼台上久呆,顧自百無聊賴轉回房中了。

    且想著,一個大學生,與酒與眼淚連合起來,這身世的研究亦太有趣味了。

    另外他為這女人又制成一種悲哀成因。他把這悲哀安置到一件類於被欺被騙的事上去。

    ……必定是一個男子,或者便如白天所設想那類男子,把熱情攻破了她最後那一道防線,終於獻身了。到最後,她卻又從友朋中發現了這男子在另一個朋友身上所作的同一事情,於是……該殺!……

    假若這男子這時正在此,煥乎先生的義憤,將使這男子如何吃虧!他想,“是的,這樣人實應在身體上得一種報應,才能給作女子的稍稍出氣!”可是他也想到自己是無從為一個人報仇,但她要的若是補償一類事,他卻可以作到的。

    什麼地方有一個被人欺騙的女子,要來欺騙男子一次,或從一個癡蠢男子方面找到報復麼?

    盡人來欺騙,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女人啊!

    至於身為女子,在社會上來被男子一群追逐拖挽磕頭作揖,終於被騙,那又正是如何平常普遍!

    在悲憫自己中,煥乎先生又想到這樣徒自煎熬為賠本之事,便睡。

    五

    涼台上,常常有煥乎先生,徘徊復徘徊,望四方。

    涼台為房東老太婆曬衣之用。當頭全是一些竹竿。太陽好,煥乎先生把自己被頭也拿了出來,晾在架子上。把被晾在架子上,把自己留在涼台一角,同是在讓太陽曬而已。

    冬天太陽雖熱,能如在對角小曬台上橫橫一根竹竿子上的一雙長絲白襪之使煥乎先生心熱?望那一雙白絲襪,則煥乎先生便如在同爐邊。然而假如此時照得是六月毒日,則這去身不到一丈遠近之女人腳上物,便又成為一把綢遮陽了。

    單單只是一雙襪子,也便知道美的全體的陳列到眼前,煥乎先生是太善於聯想了。

    把眼望四方,則望見的是突突作聲的各色汽車奔馳,汽車中大半坐的是女子。女子,則煥乎先生又把思想移過來,到那一雙白襪子的主人了。

    那麼近!相距的是不到一丈,(然而心的距離真不知正有多遠!)在平常,一對情人,一對夫婦,同在一個大房子中,不正常常有離開一丈兩丈時候?如把這兩間房子,與一條甬道圈在一處,不是還比別人寢室小?但是如今卻如此隔膜,如此不相關,儼然各在一世界。雖在這一世界上的人如何願與另一世界人認識親近,而另一世界人倒象全無知道可能。

    煥乎先生在此時,便想到自己欲偉大而實渺小的情形,不知如何措手了。

    在往常,這人與人隔膜,是使煥乎先生想努力成一點什麼偉大東西的引子。他想若果能在這隔膜的上面找到一種相通的機會,那就好。文字是一把破除人間隔閡的刀,他是信這一句話。然而他這時,是把這目下的欲望來寫一點什麼小說,還是直接寫一封足使這女人感動的情書?

    不拘是何種,總之因這欲望的驅使,他將在一枝筆上發洩他這一腔奔放的熱情,那是一定的。

    坐到桌邊後,筆是拿起了。然在兩者中他不知道選擇的是哪一種。

    時間便在他呆子一樣的占據桌前情形中,一分一秒過去,要作什麼全不能作的煥乎先生,到後在房東老太婆到門邊噓噓作聲時,他便喊老太婆為他拿飯上來。

    飯是吃過了,又無事。在這一邊雖無可作為,那邊亭子間的燈光卻已明亮,歌聲輕輕的,緩緩的,越唱越起勁,正象有意來誘引他一樣。真是一種難於抵抗的誘引!漸漸的,這歌聲,就把他拖到外面去了。從涼台上望對面燈光,則燈光下的人影隱約可見。

    這是為誰而唱?真只有天知道了。或者為房中另一個人,或者為她自己,或者就正為這個露立在涼台上讓風吹的傻漢子。可是這輕輕的緩緩的歌聲,在煥乎先生耳邊宕著搖著,不問其用意,仍然只是一種影響,這影響便是使他難過。

    把許多問題到心上來過堂,問了又問卻不能自己開釋自己成為一個清白人。站到這裡只是一件可笑的事,不過雖明知是可笑也仍得怯怯的站到這地方,那就是他莫能自解的心境了。怕人家知道又似乎願意別人知道,站到這涼台上真不明白是出氣好還是不出氣好!

    連出氣與否也成為一問題,則其他類乎直接麻煩人的事情當然不會發生了。

    假若說,這是一幕喜劇或悲劇,恐怕自始至終也只能這樣閉幕,我們的主角,所能的就是這類角色的扮演,即或是事實可以再熱鬧,也只能這樣終場了。

    到了二月他搬了家,搬家也只是為朋友勸告見面方便。但女人的影子總是在心上,不能去。但也自幸是搬了好,雖略略對離開這個地方難過。

    要忘也無從忘的結果是一有機會過霞飛路時節,他便繞道走善鍾路,到舊居停處去問有信沒有。

    問房東老太婆,他知道人還是在現地方,每日上課與在家中唱笑,皆如常。然而知道就只此。窗簾是似乎常常開著,常常的開,則煥乎先生之惆悵又可知。

    “搬回來了吧,”那老太太似乎明白他的心思,那麼勸著這年青人。

    “想到搬”!真是想到了。到後卻又說:“很費事就不搬了。”

    想到搬,終於也就不搬的。

    然而在目下半年中煥乎先生不會把這個女人從心中開釋的。夢還是做下去,只是不思量可以從兩邊涼台上互相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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