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3 正文 牛
    有這樣事情發生,就是桑溪蕩裡住,綽號大牛伯的那個人,前一天居然在蕎麥田里,同他的耕牛為一點小事生氣,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後腳一下。這耕牛在平時是彷彿他那兒子一樣,縱是罵,也如罵親生兒女,在罵中還不少愛撫的。但是脾氣一來不能節制自己,隨意敲了一下,不平常的事此因就發生了。當時這主人還不覺得,第二天,再想放牛去耕那塊工作未完事的蕎麥田,牛不能像平時很大方的那麼走出欄外了。牛後腳有了毛病,就因為昨天大牛伯主人那麼不知輕重在氣頭下一榔槌的結果。

    大牛伯見牛不濟事,有點手腳不靈便了,牽了牛繫在大坪裡木樁上,蹲到牛身下去,扳了那牛腳看。他這樣很溫和的檢察那小牛,那牛彷彿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認了錯,記起過去兩人的感情了,就回頭望到主人,眼中凝了淚,非常可憐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說一句有主奴體裁的話,這話意思是,「大爹,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腳打壞,是昨天的事,如今我們講和了。我只一點兒不方便,過兩天就會好的。」

    可是到這意思為大牛伯看出時,他很狡猾的用著習慣的表情,閉了一下左眼。他不再摩撫那隻牛腳了。他站起來在牛的後臀上打了一拳,拍拍手說,「壞東西,我明白你。你會撒嬌,好聰明!從什麼地方學來的,打一下就裝走不動路?你必定是聽過什麼故事,以為這樣當家人就可憐你了,好聰明!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越長心越壞了。平時幹活就不肯好好的幹,吃東西也不肯隨便,這脾氣是我都沒有的脾氣!」

    主人說過很多聰明的話語後,就走到牛頭前去,當面對牛,用手指戳那牛額頭,「你不好好的聽我管教,我還要打你這裡一下,在右邊。

    這裡,左邊也得打一下。我們村小孩不上學,老師有這規矩打了手心,還要向孔夫子拜,向老師拜,不許哭。你要哭嗎?

    壞東西呀?你不知道這幾天天氣正好嗎?你不明白五天前天上落的雨是為天上可憐我們,知道我們應當種蕎麥了,為我們潤濕土地好省你的氣力嗎?…」大牛伯一面教訓他的牛,一面看天氣。天氣實在太好了,就仍然扛了翻犁,牽了那被教訓過一頓據說是撒嬌偷懶的牛,到田中去做事。牛雖然有意同他主人講和,當家也似乎看清楚了這一點,但實在是因為天氣太好,不做事可不行,所以到後那牛就仍然瘸著在平田中拖犁,翻著那為雨潤濕的土地了。大牛伯雖然是象管教小學生那麼管束到他那小牛,仍然在它背上加了犁的軛,但是人在後面,看到牛一瘸一拐的一句話不說的向前奔時,心中到底不能節制自己的悲憫,覺得自己做事有點任性,不該那麼一下了。他也像做父親的所有心情,做錯了事表面不服輸,但心中究竟過意不去,於是比平時更多用了一些力,與牛合作,讓大的汗水從太陽角流到臉上,也比平時少罵那牛許多——在平時,這牛是常常因為覷望了別處風景或過路人,轉身稍遲,大牛伯就創作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字眼來辱罵過它的。天下事照例是這樣,要求人瞭解,再沒有比「沉默」這一件事為合式了。有些人總以為天生了人的口,就是為說話用,有心事,說話給人聽,人就瞭解了。其實如果口是為說話才用得著,那麼大牛小鳥全有口,大的口已經有那麼大,說「大話」也夠了,為什麼又不去做官,又不去演講呢?並且說「小話」,小鳥也永遠趕不上人。這些事在牛伯的見解下是不會錯的。

    在沉默中他們才能互相瞭解,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誼就成立在這無言中。這時那牛一句話不說,也不呻喚,也不嚷痛,也不說「請大爹賞一點藥或補幾個藥錢」(如果是人,他必定有這樣正當的於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這牛並且還不說「我要報仇,非報仇不可」那樣恐嚇主人的話語,就是態度也缺少這種切齒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規矩做事,十分忠實的用力拖犁,使土塊翻起。它嗅著新土的清香氣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喘著氣,因為腳跟痛苦走時沒有平時靈便。但它一個字不說,它「喘氣」卻完全不「歎氣」。到後大牛伯的心完全軟了。他懂得它一切,瞭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聰明人裝飾自己的言語。

    不過大牛伯心一軟,話也說不出了。他如說,「朋友,是我錯,」也許那牛還疑心這是謊話,這謊話一則是想用言語把過錯除去,一則是謊它再發狠做事。人與人是常常有這樣事情的,並不止牛可以這樣多疑。他若說,「已經打過了,也無辦法,我是主人,雖然是我的任性,也多半是你的服務不十分盡力,我們如今兩抵,以後好好生活吧。」這樣說,牛若聽得懂他的話,牛也是不甘心的。因為它是常常自信已盡過了所能盡的力,一點不敢怠惰,至於報酬,又並不爭論,主人假若是有人心,自己就不至於挨一榔槌的。並且用傢伙毆打,用言語撫慰,這樣事別的不能證明,只恰恰證明了人類做老爺主子的不老實罷了。他們會說話,用言語裝飾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語作惠,雖惠不費。如今的牛是正因為主人一句話不說,不引咎自責,不辯解,也不假托這事是吃醉了酒以後發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這樣字言作過一切豈有此理壞事的。他只是一句話不說,仍然同牛在田中來回的走,仍然噓噓的督促到它轉彎,仍然用鞭打牛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慚,特別的用力推犁,又特別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說這罪過是誰想明白這責任,他只是處處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時又看到天氣。

    「我本來願意讓你休息,全是因為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這種情形他不說話也被他的牛看出了的。但他們真的已講和了。

    犁了一塊田,他同那牛停頓在一個地方,釋了牛背上的軛,他才說話。

    他說,「我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養息一會,就會好的,你說是不是?」小牛無意見可說,望著天空,頭上正有一隻喜鵲飛過去。

    他就讓牛在有水草的溝邊去玩,吃草飲水,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確確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會全好了的。他還沒有把蕎麥下田,就計算到新蕎麥上市的價錢。他又計算到別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說起來全都近於很平常的。他打火鐮吸煙,邊吸煙邊看天。天藍得怕人,高深無底,白雲散佈四方,白日炙人背上如春天。這時是九月,去真的春天不遠。

    那隻牛,在水邊站了一會,水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腳有苦痛,這忠厚動物工作疲倦了,它到後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陽曬著,非常舒服的做了夢。夢到大爹穿新衣,它自己則角上纏紅布,兩個大步的從迎春的寨裡走出,預備回家。這是一隻牛所能做的最光榮的好夢,因為這夢,不消說它就把一切過去的事全忘了,把腳上的痛處也忘了。

    正午,山上寨子有雞叫了,大牛伯牽他的牛回家。

    回家時,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憂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著老規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腳快好,就是讓兇惡不講道理的獸醫揉搓一陣也很願意。

    他呢,的確是有點憂愁了,就因為那牛休息時,側身睡到草坪裡,他看到它那一隻被木榔槌所敲打過的腿時時抽縮著,似乎不是一天兩日自然會好的事,又看到同那牛合作所犁過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開花,於是為一種不敢去猜想的未來事嚇呆了,「萬一……?」那麼,蕎麥價不與自己相干了,一切皆將不與自己相干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伐,想到的事完全是麥價以外的事。究竟這事是些什麼,他是不能肯定的。總而言之,萬一就這樣了,那麼,他同他的事業就全完了。這就像賭輸了錢一樣,同天打賭,好的命運屬於天,人無分,輸了,一切也應當完了。假若這樣說吧,就是這牛因為這腳無意中被一榔槌。從此跛了,醫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乾,切成三斤五斤一塊,用棕繩掛到灶頭去熏,要用時再從灶頭取下切細加辣子炒吃,沒有別的意義,那末,大牛伯也得……因為牛一死,他什麼都完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樁旁,到籮筐裡去取紅薯拌飯煮時的大牛伯,心上的陰影還是先前一樣。

    到後,抓了些米頭子灑在院中喂雞,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後腳縮短,大牛伯心上陰影更厚了。

    吃過了中飯,他就到兩里外場集上去找甲長,甲長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醫。甲長如許多有名醫生一樣,顯出非常忙迫而實在又無什麼事的樣子。他們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說話,他說,「甲長,我牛腳出了毛玻」甲長說,「這是腳黃,拿點藥去一擦就好。」

    他說,「不是的。」

    「你怎麼知道不是,近來患腳黃的極多,今天有兩個桑溪人的牛都有腳黃。」

    「不是黃,是搞傷了的。」

    「我有傷藥。」這甲長意思是大凡是腳只有一種傷,就是碰了石,他的傷藥也就是為這一種傷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後才說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結果。

    他這樣接著說:

    「……我恐怕那麼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這東西就對我哭,好像要我讓它放工一天。你說怎樣辦得到?天雨是為方便我們落的。天上出日頭,也是方便我們,不在這幾天耕完,我們還有什麼時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個上半天我用的力氣還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內,樣子就很苦。它像怕我要丟了它,看到我不作聲,神氣憂愁,我明白這大眼睛所想說的話,和它的心事。」

    甲長答應同他到村裡去看看那牛,到將要出門,別處有人送文書來了,說縣裡有軍隊過境,要辦招待籌款,召集甲長會議,即刻就到會。

    這甲長一面用一個鄉紳的派頭罵娘,一面換青泰西緞馬褂,喊人備馬,喊人為衙門人辦點心,忙得不亦樂乎,大牛伯歎了一口氣,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來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兩個真正講了和,兩個似乎都知道這腳不是一兩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認錯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腳,看那傷處,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來的平時給人揉跌打損傷的草藥,敷在牛腳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規規矩揪盡主人處理,又規規矩揪回牛欄裡去睡。

    晚上聽到牛+草聲音,大牛伯拿了燈到照過好幾次,這牛明白主人是因為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個圓大的頭同一盞桐油燈從柵欄邊伸進時,總睜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從不問它「好了麼?」或「吃虧麼?」那一類話,它也不告他「這不要緊,」或「我請你放心」那類話,他們的互相瞭解不在言語,而他們卻是真真很瞭解的。

    這夜裡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們的關係的。他用它幫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時候,它就將讓另外一種人牽去了。它還不很清楚牽去了以後將做什麼用途,不過間或聽到主人的憤怒中說「發瘟的,」「作犧牲的,」「到屠戶手上去,」這一類很奇怪的名字時,總隱隱約約看得出只要一與主人離開,情形就有點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詛罵同鞭打了。為了這不可知的未來,它如許多蠢人一樣,對這問題也很想了一些時間,譬若逃走離開那屠戶,或用角觸那凶人同他拚命,又或者……它只不會許願,因為許願是人才懂這個事,並且凡是許願求天保佑,多說在災難過去幸福臨門時,殺一隻牛或殺豬殺羊,至少必須一隻雞,假如人沒有東西可許(如這一隻牛,卻什麼也沒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價的從身上取出的精力),那麼天也不會保佑這類人的。

    這牛迷迷糊糊時就又做夢,夢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飛跑,犁所到處土皆翻起如波浪,主人則站在耕過的田里,膝以下皆為松土所掩,張口大笑。當到這可憐的牛做著這樣的好夢時,那大牛伯是也在做著同樣的夢的。他只夢到用四床大曬穀簟鋪在坪裡,曬簟上新蕎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蕎子向太陽下照,蕎子在手上皆放烏金光澤。那蕎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裡過斛上倉,竹籌碼還是從甲長處借來的,一大捆丟到地下,嘩的響了一聲。而那參預這收成的功臣,——那隻小牛,就披了紅站在身邊,他於是向它說話,神氣如對多年老友。他說,「夥計,今年我們好了。我們可以把圍牆打一新的了;我們可以換一換那兩扇腰門了;我們可以把坪壩栽一點葡萄了;我們……」他全是用「我們」的字言,彷彿這一家的興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榮,或者是實際。他於是儼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時樣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寫得有四個大字:「完全同意」。

    好夢是生活的仇敵,是神給人的一種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來,他比起沒有做夢的平時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蕎麥還不上倉,其次就記起那用眼睛說「完全同意」的牛是還在欄中受苦了,天還不曾亮,就又點了燈到欄中去探望那「夥計」。他如做夢一樣,喊那牛做夥計,問它上了藥是不是好了一點。牛不做聲,因為它不能說它正做了什麼夢。它很悲慼的看到主人,且記起了平常日子的規矩,想站起身來,跟到主人出欄。

    他站起走了兩步,他看它還是那樣瘸跛,哺的把燈吹熄,歎了一口氣,走向房裡躺在床上了。

    他們都在各自流淚。他們都看出夢中的情形是無希望的神跡了,對於生存,有一種悲痛在心。

    到了平時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卻在官路上走,因為打聽得十里遠近的得虎營有師傅會治牛病,特意換了一件衣,用紅紙封了兩百錢,預備走到那營寨去請牛醫為家中夥計看玻到了那裡被狗嚇了一陣,師傅又不湊巧,出去了,問明白了不久會回來,他想這沒有辦法,就坐到那寨子外面大青樹下等。在那大青樹下就望到別人翻過的田,八十畝,一百畝,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師傅才回家,會了面,問到情形,這師傅也一口咬定是牛黃。

    大牛伯說:「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份量稍重了點,或打斷了筋。」

    「那是傷轉黃,拿這藥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黃藥我家還少?要走十里路來討這東西!把嘴一癟,做了一個可笑的表情。

    說也奇怪,先是說的十分認真了,決不能因為這點點事走十里路。到後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輕了,答應了包好另酬制錢一串,這醫生心一活動,不久就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這名醫有大城中名醫的排場,到了家,先喝酒,吃點心飯,飯用過以後,剔完牙齒,又吃一會煙,才要主人把牛牽到坪中來,把衣袖捲到肘上,拿了針,由幫手把牛腳扳舉,才略微用手按了按傷處,看看牛的舌頭同耳朵。因為要說話,他就照例對於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種責難。說是這東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對主人隨便把治人傷藥敷用到牛腳上認為是一種將來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後是在牛腳上紮了兩針,把一些藥用口嚼爛敷到針扎處,包了杉木皮,說是過三天包好,囑幫手拿了預許的一串白銅製錢抗到肩上,遊方僧那麼搖搖擺擺走了。

    把師傅送走,站到門外邊,一個賣片糖的本鄉人從那門前大路下過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門前站,就關照說:「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場上有好嫩牛肉,知道了沒有?」

    「見你的鬼!」他這樣輕輕的答應了那關照他的賣糖人,走進大門訇的把門關了。

    他願意信仰那師傅,所以想起師傅索取那制錢時一點不勉強的就把錢給了。但望到那人從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師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幫手肩上的制錢一串,他有點對於這師傅懷疑,且像自己是又做錯了事,不下於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來。他以為就是這麼隨便扎兩針也值一串二百錢,一頓點心,這顯然是一種欺騙,自己性急又上當了。那時就正有點生氣,到後又為賣糖人喊他買「牛肉」更不高興了,走進門見到那牛睡在坪裡,就大聲唇罵,「明天殺了你吃,看你腳會好不好!」

    那牛正因為被師傅紮了幾針,敷了藥,那隻腳疼痛不過,見寒見熱,聽到主人這樣氣憤憤的罵它,睜了眼見到牛大伯樣子,心裡很難過,又想哭哭。大牛伯見到這情形,才覺得自己仍然做錯了事,不該說氣話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話不說,以背對太陽,盡太陽炙背。天氣正是適宜於耕田的天氣,他想同誰去借牛把其餘的幾畝地土翻鬆一下,好落種,想不出當這樣時節誰家有可借的牛。

    過了一會,他不能節制自己,又罵出怪話來了,他向那牛說。

    「你撒嬌就是三隻腳,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麼可說呢?它並不是故意。它從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當忙的日子中休息,而這休息還是「藉故」。天氣這樣好,它何嘗不歡喜到田里去玩。它何嘗不想為主人多盡一點力,直到了那糧食滿屋滿倉「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腳不行了,它何嘗又說過「我不做」「我要休息」一類話。主人的生氣它也能原諒,因為這,不比其他人的無理由胡鬧。可是它有什麼可說呢?它能說「我明天就好」一類話嗎?它能說「我們這時就去」一類話嗎?它既沒有說過「我要休息」,當然也不必來說「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盡大爹,這是它始終一貫的性格。這時節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會跟了主人下田,開始做工,無一點不快的神氣,無一點不耐煩。

    可是說過好歹要工作的牛伯,到後又來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臉頰了,主人並不是成心想詛咒它入地獄,他正因為不願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給一個屠戶,才有這樣生氣發怒的時候!它的所以始終不說一句話,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夢。它明白它的責任。

    它還料得到,再過三天腳還不能復元,主人脾氣忽然轉成暴躁非凡,也是自然的事。

    當大牛伯走到屋裡去找取鐮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時,它曾悄悄的獨自在院裡繞了圈走動,試試可不可以如平常樣子。可憐的東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一樣,不慣於在好天氣下休息賦閒的。只是這一點,大牛伯卻缺少理解這夥計的心,他並沒有想到它還為這怠工事情難過,因為做主人的照例不能體會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氣似的敲打了一陣犁頭,想了想縱然夥計三天會好也不能盡這三天空閒,因為好的天氣是不比印子錢,可以用息金借來的,並且許願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氣,所以心上活動了一陣,就走到別處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處可以說話,有一處最為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間也得把那田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個有牛的熟人家去,向主人開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兩三天,我送你兩斗麥子。」

    主人說,「伯伯,你幫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願意出四斗麥子。」

    「那我也出四斗。」

    「怎麼?你牛不是好好的麼?」

    「有黃,…」

    「哪會有黃?」

    「請牛醫看過了,花一串制。」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壯,平素又料理得極好,就反問他為什麼事缺少牛用。沒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一十的把夥計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說說,他在敘述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氣,可是用「追悔」是補不來「過失」的,他到沒有話可說,就轉到第二家去。

    見到主人,主人先就開口問他是不是把田已經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說,「老漢子,你謊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黃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會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莊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會為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捶不壞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兩千下也不至於…」

    「打兩千下,是呀,…」

    說到這裡兩人都笑了,因為他們在這閒話上隨意能夠提出一種大數目,且在這數目上得到一點彷彿是近於「銀錢」「大麥斛數」那種意味。他到後,就告給了主人,還只打「一下」,牛就不能行動自如了。主人還不相信,他才再來解釋打的地方不是背脊,卻是後腳彎。本意是來借牛,結果還是說一陣空話了事。主人的牛雖不病可是無空閒,也正在各處設法借牛乘天氣好翻地。

    待到第三處熟人家,就是牛伯以為最可靠的一家去時,天色已夜了,主人不在家,下了田還沒回來,問那家的女人,才明白主人花了一斛麥子借了一隻牛,連同家中一隻牛在田中翻土,到晚還不能即回。

    轉到家中,牛伯把夥計的腳檢查檢查,又想解開藥包看看,若不是因為小牛有主張,表示不要看的意思,日來的藥金又恐怕等於白費了。

    各處皆無牛可惜,自己的牛又實在不能作事,這漢子無法,到夜裡還走到附近莊子裡去請幫工,用人力拖犁,說了很長的時候,才把人工約定。工人答應了明天天一亮就下田,一共雇妥了兩個人,加上自己,三個人的氣力雖仍然不及一隻小牛;但總可以乘天氣把土翻好了。牛伯高高興興的回了家,喝了一小葫蘆水酒,規規矩矩用著一個雖吃酒卻不鬧事的醉人體裁橫睡到床上,根據了田已可以下種一個理由,就糊糊塗塗做了一晚好夢。半夜那夥計睡不著,以為主人必定還是會忽然把一個大頭同燈盞從柵欄外伸進來,誰知到天亮了以後有人喊主人名字了,主人還不曾醒。

    三個人,兩個人在前一個人在後耕了半天田,小牛卻站在田塍上吃草眺望好景致。正像小孩子因牙痛不上學的情形,望到其他學生背書,費大力氣,自己才明白做學生真不容易。

    不過往日輪到它頭上作的事,只要傷處一復元,也仍然是免不了要照常接受。

    在幾個人合作耕田時,牛伯在後面推犁,見到夥計站到太陽下的寂寞,是曾說過「夥計,你也來一角吧」那樣話語的,若果這不是笑話,它絕不會推辭這個提議,但主人因為想起昨天放在醫生的手背上那一串放光的制錢,所以不能不盡小牛玩了。

    不過單是一事不作,任意的玩,吃草,喝水,睡臥,毫無拘束在日光下享福,這小牛還是心裡很難受的。因為兩個工人在拉犁時,就一面談到殺牛賣肉的事情,他們竟完全不為站在面前的小牛設想。他們說跛腳牛如何只適宜於吃肉的理由,又說牛皮製靴做皮箱的話。這些壞人且口口聲聲說只有小牛肚可以下酒,小牛肉風乾以後容易煨爛,小牛皮做的抱兜佩帶舒服。這些人口中說的話,是無心還是有意,在小牛聽來是分不清楚的。它有點討厭他們,尤其是其中一個年青一點的人,竟說「它的病莫非是假裝」那些壞話,有破壞主人對牛友誼的陰謀,雖然主人不會為這話所動,可是這人壞處是無疑了。

    到了晚上,大家回家了,當主人用燈照到它時,這牛就仍然在它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上,解釋了自己的意思,它像是在訴說,「大爹,我明天好了,把那花錢雇來的兩個工人打發去了吧。我聽不慣他們的譏誚和侮辱。我願意多花點氣力把田地趕出,你放心,我一定不讓好天氣帶來的好運氣分給了一切人,你卻獨獨無分。」

    主人是懂這樣意思的,因為他不久就對牛說話了,他說:「夥計,是的,你會很快的就好了的,醫生說你至多三天就好。下田還是我們兩個作配手好,我們趕快把那點地皮翻好,就下種。因為你的腳不方便,我請他們來幫忙,你瞧,我花了錢還只耕得一點點。他們哪裡有你的氣力?他們做工的人,近來脾氣全為一些人放縱壞了,一點舊道德也不用了,他們人做的事情當不到你牛一半,卻問我要錢用,要酒喝,且有理由到別處去說,『我今天為桑溪大牛伯把我當牛耕了一天田,因為要吃飯,我不得不做事,可是現在腰也發疼了,只差比牛少挨一鞭子。』這話是免不了要說的,我是沒有辦法才要他們來幫忙的。」

    它想說,「我願意我明天就會好,因為我不歡喜那向你要錢要酒飯的漢子。他們的心術似乎都不很好。」主人不等他說先就很懂了,主人離開柵欄時就肯定而又大聲說道,「我恨他們,一天花了我許多錢,還說小牛皮做抱兜相宜,真是土匪強盜!」

    ……

    小牛居然很自然的同主人在一塊未完事的田中翻土了,是四天以後的事,好天氣還像是單因為牛伯一個人幸福的原故而保留到桑溪。他們大約再有兩天就可以完事了,牛伯因為體恤到夥計的病腳,不敢吝惜自己氣力,小牛也因為顧慮到主人的原故,特別用力氣只向前奔,他們一天所耕的田比用工人兩倍還多。

    於是乎,回到了家中,兩位又有理由做那快樂幸福的夢了,牛伯為自己的夢也驚訝了,因為他夢到牛欄裡有四隻牛,有兩隻是花牛,生長得似乎比夥計更其體面,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走到欄邊去看,且大聲的告給「夥計」,說,「夥計,你應當有伴才是事,我們到十二月再看吧。」

    夥計想十二月還有些日子就點點頭,「好,十二月吧。」

    到了十二月,蕩裡所有的牛全被衙門征發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證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順眼無意中望到棄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後悔為什麼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腳打斷。

    作於一九二九年夏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