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3 正文 冬的空間-3
    七

    在××書店編輯處的會客室裡,女孩玖站到那堆滿了書象堆店一樣的地方,等候經理的回來。經理為別的事出門了。

    一

    個平時很風流自賞的小編輯客客氣氣的把女孩玖讓進這會客室,拿煙拿茶,非常恭敬。但女孩玖沒有下車時見到車站上電燈已經就放了光,這時還不見經理回來,一面掛牽到病院裡的哥哥,一面肚中有點飢餓,對於書店那小編輯的慇勤一點不能領情。那編輯問了許多話,見女孩玖不理會,抖氣到另一房間吃晚飯去了,女孩玖就一個人在這會客室中,很無聊的等候著。小編輯把飯吃過,似乎仍然不能忘記會客室的人,又走過來了,虛偽謙恭的詢問女孩玖是不是吃過了飯。

    女孩玖只是搖頭,也不答應什麼,且樣子十分輕視這男子,小編輯覺得在女孩玖前面失了尊嚴,心裡很難受,就說,「×先生今天不一定會回來,因為往天總不到這時就到回來了。」

    女孩玖聽到這話,想了一想,好像等候到這地方,同這討厭的男子談這樣那樣也無聊,就把男子A給這經理的信封上,寫了幾個字,告給這人說是明天一早九點仍來等候回信,把信交給那編輯,離開這會客室了。

    把女孩玖送出門外,癡癡的看到女孩玖背影的風流自賞小編輯,回到編輯室,把沒有封口的信取出一看,知道是男子A的信,且猜想女孩玖一定是男子A的妹子了,頹然坐下,先本還想寫情詩的勇氣完全沒有了。

    出了××編輯所的女孩玖,想到既然明早還得來此等候回信,返校是辦不到的事了,就搭了公共汽車到蔡家去。

    到了蔡家,約有了七點半鍾樣子。

    那男主人是男子A的朋友,女主人則另一時曾教過女孩玖的半年英文,是一對從大學畢業以後就住在這裡靠翻譯書籍為生活的夫婦。男子如今正有事情出去了,只女主人在家中樓上,一人吃晚飯,見到玖來歡迎極了。房中有爐子,非常暖和,就忙為女孩玖脫衣,一面問吃飯了沒有。女孩玖說還沒有吃飯,即刻就同在一桌吃飯了。姨娘下樓去取碗筷時,兩人就談話。

    「學校也落雪麼?」

    「大得很,比這裡好像還大。」

    「冷不冷?」

    「不冷,落了雪就不冷了。」

    「爐子?」

    「還沒有升。」

    「怎麼還不升爐子?」

    「錢又用光了。」

    「怎麼一個人來?」

    「二哥病倒了,流血不成樣子,現在住在醫院裡,所以我下午五點鐘來取點錢。」

    「呀,又病了!」

    「流得血多,到後沒有辦法了,才到醫院去。」

    「得錢沒有?」

    「沒有。人不在家,明天再去。」

    「我這裡拿三十去,昨天我們才得一點錢。」

    「那我現在就要回去,因為我告給了二哥,一得錢就來。

    我還要到醫院裡去看看。「

    「這個時候怎麼好去,到這裡住,明天再去!」

    「不,若是蔡先生這邊可以拿點錢,我現在就回去好一點。」

    「那怎麼行?車恐怕趕不及了!」

    「趕得及!」

    「趕得及也莫去,天氣冷,病了也得你二哥擔心。」

    「不,我應當就走。」

    「吃過飯好點,天氣這樣冷!」

    「不,我回去吃。」

    「我看還是明天去好點。」

    「我心裡慌得很,要走。」

    姨娘把碗取來了,聽到說要走的話,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裡怎麼一個人坐車?」

    「我就得走!」

    也不問女主人怎麼樣,站起身來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氣,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說什麼了,從箱中把錢取出,把三張十塊的票子給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幾張一元的鈔票。

    「那你們又怎麼辦?難道不要用了麼?」

    「我們還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為你到××書店找經理,把圖章留在這裡好點。取得錢我就要夕士送來,或者我自己來,就到看你哥哥。」

    「好極了。不過我還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麼這樣奇怪,二哥病難道不要錢用麼?若是××取不到錢,夕士或者還可到別處拿點,不要著急!」

    「那明天如是××得了錢,你來我學校玩玩也好。我們那裡天氣也並不很冷。」

    「好,得了錢我就來,車是九點××分,人少一點麼?」

    「這幾天車上全很清靜,你來我那裡吃早飯好了,有魚,是廣東味道,也有辣子,自己買的。」

    「好得很,我來吃魚。」

    兩個人下了樓,開了門,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門邊的女主人,捏著女孩玖的手不放,說,「雪這樣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還在落,明天會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羅漢了。」

    「我們已經堆了一個,還是用糖做的眼睛,他們說眼睛應當是甜的。」

    「什麼人說這種話?」

    「是女同學。頂會說怪話的一個女人。」

    「同學還好沒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課玩,有什麼不好。」

    「你們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來看,我們那地方是頂方便作這東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動手做。」

    「玖,那你還是明天去好一點,明天同我兩個人一塊兒去,你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們,又不知道醫院在什麼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會,忽然聽到有一個人家的掛鐘響了八點,記起二哥這時還大約在病院中沒有睡眠,覺得無論如何要走了,就說,「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來,若是十點半鐘的車,我就到車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鐘的公共汽車,到××換電車往車站,趕到火車站時是八點三十五分鐘,到學校時是九點三刻左右。

    八

    女孩玖回到學校時,因為時間太晏,不能再過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聽到女孩玖已經返這宿舍,就過玖的房中來,探聽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們是才從上海回來的。因為談到上海,才記起自己午飯同晚飯完全沒有吃過,問玉同五有沒有可以充飢的東西,玉為玖就在火酒爐子裡煮了些西米粥,五給了玖三個橘子。

    ××學校熄燈時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婦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圍搜索的時候。一些書籍,同兩夫婦,姨娘,皆被橫蠻無理的捕探帶進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極其骯髒的一個地下室中,暫時也不訊問。女孩玖,卻正同五玉等說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穎,夫婦如何二人到這上海地方與生活作苦戰,且告給她們,明天這很可愛敬的女人就會來到這裡看我們同我們所堆的雪人。幾個女人都覺得這樣女人真不可不認識,囑咐了玖無論如何得留到這裡吃午飯,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沒有即刻睡眠的需要,雖然累了一天,來去坐了半天車,這時才來吃東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時節,這個時候卻正是低下了頭在燈下用發凍的手捏了筆寫那三元一千字小說的時候,如今縱是躺在醫院裡,還不知是不是還在流血。縱不流血了,也總還是沒有睡覺,以為在最後一班火車或者沒有玖這個人。因為想起二哥的病,彷彿非常傷心起來了,就在桌邊對著一枝小小蠟燭流淚。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來已早上床睡覺了,這時卻悄悄的爬了起來,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後,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這樣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頭並不回,卻說,「密司×,真對不起。我沒有什麼,因為剛才吃東西太飽,暫時不想睡。」

    「你才從上海回來麼?」

    「是的,九點的車,因為忙到想回來,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裡住的。」

    「聽說——A先生病了住到醫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時又特別凶,所以到後只好到那裡去了。」

    「為什麼要流血?」

    「是老病,身體太壞,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這裡難道功課也忙麼?」

    「不是功課是自己寫文章。」

    那女人好像是在想一種事情,暫時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來。這時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著,顯得極其親愛。那女人說:「你手都腫了,怎麼手套又不戴?」

    玖聽到這話略顯得忸怩,微笑的說,「沒有手套。」

    「我明天為你打一雙,我剩得有很多細毛繩子,你歡喜什麼顏色?」

    「我明天去買,方便點。」

    「我一天可以成一隻,也蠻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說話,就不做聲了。

    桌上的一枝蠟燭,搖搖的棗子大一點光輝,照出兩人並肩的大影子在牆上,那女人見到這影子,心裡似乎極其快樂,又依著體質的關係,對於所憧憬的一種東西發愁。

    因為一定要見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說話。談到病人的病,玖就說,「依我說,遷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為這裡並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麼?」

    「我是這樣想,不過我們眼前辦不到,書賣不去。」

    「難道A先生那麼多書全不能拿版稅?」

    「賣的賣去,拿版稅的也拿到不多,現在是要新書才行的。」

    「這邊學校欠薪麼?」

    「那裡,一到這來就用了兩百。我們用錢太多了,是這樣脾氣,很難說。」

    「玖小姐,那你母親在哪裡?」

    「在鄉下小地方,七月去的。」

    「母親人總好極了?」

    「母親是好人,有病,若不因為病是不願意轉去的。」

    「想母親麼?」

    「母親若是知道二哥這樣子,還不知道如何著急咧。」

    …………

    九

    「聽到你妹妹說你流鼻血,好了嗎?」

    「好了,謝謝你的惦念。玖妹得你給那手套,說不盡的感謝。」

    「哪裡,一點點很方便的事!玖小姐真好,大家全那樣歡喜她。」

    「小孩子一點事不懂,我希望同房的同學代為照扶,有時候,好像還很頑皮,要打一兩下手心才行吧。」

    「哪裡,她很乖巧的。」

    玖來了,如平常神氣,進門時用跳的姿勢,見到了二哥在房裡,就又把那手套給二哥看。「這是她送我的,暖和極了。」

    「玖,你是第三次同我說到這事了。」

    「我還要第四次說到。二哥,你也應當有這樣一雙,不然手凍得不體面,上講堂,用這樣一隻手抓粉筆寫字,真有人笑。」

    「那你為我織一雙。」

    「請密司×織,不知高興沒有?」

    「好極了,我試量量尺寸。」把手拿著了,「這樣小就行了,真小,真好笑,……」

    絨手套即刻就織好了,代為把手套拉寬籠到手上去,姐妹樣子的親熱,玖卻站在一旁看。

    玖的話,「合適得很!二哥,你不覺得合適麼?」

    男子A笑,「真是定作的,謝謝,謝謝,手可不再怕冷了。」

    這樣說,且把新的手套放在頰邊蕩著,「玖,來,試試,我手熱極了。密司×,不信你也試試,我手熱極了。全得這一雙手套!」

    「怎麼,你手套上又是血!」

    「哪裡,先有的吧。」

    「哪裡,身上也是!」

    「哎呀,可了不得,玖,你趕快下樓去抓一把雪來。」

    「我去我去。密司×,你幫我看到二哥,我去找醫生。」

    「你快去,你快來,我會照扶,你快去……」各處全是血。

    「怎麼還不來?!」

    「是的,你安靜一點。」

    「你摸我手,熱得像火。(把手捏緊)你怎麼也這樣熱?你怎麼臉紅?你的臉紅得奇怪。你讓我摸摸,呀,也熱得燙手。

    可了不得,害病的是你!「

    女生×於是彷彿自己是躺在床上,男子A卻坐到桌邊充看護了。醫生沒有來,玖卻來了。玖說,「二哥,你說搬,東西已經齊全了。」

    到火車站邊送行,車開了,車叫了,人去了,一切完了。

    女人×夢裡醒來時,正是一隻海舶乘晚潮下落出口的當兒,只聽到洪大而短促的汽笛,時時的叫著,天還沒有大亮。

    記得有一首短歌,是給夢的歌,說:夢,你要騙我也儘管照你的意思做去,只是不要太匆匆忙忙。想起似乎有誰這樣用憂鬱的筆寫到紙上的小詩,女人×惘然的望到返映微光的窗紙,不知何處有雞叫了——

    獨家推出

    第七章

    一

    女孩玖大清早就起身到醫院去。同房的人,一句話不說,睡在床上打量一切。聽到女孩玖在樓下面銳聲的喊女生五同女生玉看雪人,又聽到女生五走到曬台邊去同女孩玖說話,且聽到五說,「玖,這樣大雪,路上全滿了,你那鞋子怎麼行?

    快上來把我套鞋穿上。「不知玖說些什麼,就聽到女生五笑著趕下樓去了。她猜想,這一定是玉爭到把套鞋給玖的事,想爬起床來看看,忽然又想起昨晚上可羞的夢,索性把被蒙頭睡下了。

    女孩玖走到離學校約半里遠近的醫院,見到兩個年青看護女人正在那小園裡掃雪,也似乎要預備堆雪人樣子,就問一個昨天曾見到過的看護,「密司周,我哥哥醒了沒有?」

    男子A的住室是第七號,是對到這小小花園的一間,那看護正要說話,裡面男子A就在按鈴了。玖隨了看護的身後,到了男子A住室。

    「玖,是你麼?」

    「你醒了!」

    「我醒了,聽到有女人說話,我就猜到是你來了,所以按鈴。」

    「睡得好麼?」

    「很好,晚上吃了藥,睡得極舒服。你是昨晚上回來的麼?」

    「是晚上九點鐘車,趕到這裡快十點,所以不能來看你了。

    昨天碰不到那老闆,不得錢。「但是女孩玖一面這樣說時一面卻取出那三十塊錢來,交把男子A。

    男子A還不懂玖的意思,以為是那書鋪只送這點點錢,所以玖不高興,就安慰玖,說,「有這點點也好了,感謝那老闆,居然肯送我三十塊,聽說許多人賣了半年稿子還拿不到一個錢。我們得這個,可以對付目下,也算罷了。」

    「不是那書鋪的!是蔡先生的。她今天要來看你,說是還可到××書鋪為我們問問信,若得錢就一起拿來。她要我留圖章,我說不帶圖章,她說她認得那老闆,不用圖章也總可以。我昨天拿信到那裡等候了一點鐘,還不見回來,所以到蔡先生處去,她留我住,留我吃飯,說到你病,要錢,她就說××昨天才從一個書鋪拿了三十塊來,還沒有用,就取送我。我得了錢,恐怕你念到我,所以飯也懶吃,就回來了。」

    「看到夕士沒有?」

    「他有事去了,恐怕是開會去。」

    「他有什麼會可開?」

    「他不是××麼?我以為——」

    「你小孩子知道什麼!莫亂說。」因為那看護正在房中整理東西,所以男子A就警戒了女孩玖一下,然後就說,「玖,早上吃了東西沒有?」

    女孩玖笑了。「昨天我飯也不吃過,還是回到校裡五小姐為我煮粥吃的。今早是一起床就跑來的。」

    看護出去了,男子A想了一會,忽然說,「她們知道我病沒有?」

    「知道。」

    「知道怎麼不來看先生的玻」

    「你當真要她們來麼?我就……」

    「不,我是說笑話的。」男子A知道玖的脾氣,止住了玖談這件事,接著又轉向玖。

    「還落雪麼?」

    「不。早就不落了。我們堆的那雪人,胖了許多,有趣得很。」

    「太陽一出這東西就完了。」

    「不容易!我聽五說過。澆一點水在上面,凝成冰,就不容易融了。」

    「你開一下窗戶。」

    「不怕冷麼?」

    「不要緊。」

    女孩玖到窗邊去,用手推那窗子。左右上下全無辦法,就使小脾氣自言自語說道:

    「在哪裡,在哪裡,怪事!欺生的東西!」

    看護從房外進來,拿了盥洗器具,放到床邊小凳上,就含笑的把窗輕輕一推。窗開了,冷的風從外面吹來,看護想把布幔拉下。

    「讓風吹,不要緊的!」

    「不怕麼?」

    「我還要到雪地去,怕什麼風?」

    看護出去拿牛奶去了,男子A勉強把身體坐起,洗臉,漱口,聽到火車站方面敲打廢鐵軌聲音。

    「玖,你說蔡先生什麼時候來?」

    「十點來,到時候我到車站去接他。」

    「我也去。」

    「你怎麼能去?」

    「我今天要轉學校裡去,這裡我哪裡能住得慣?」

    「什麼意思?這錢不是夠住幾天麼?」

    「哪裡,——我不願意住,我要做事,玖,你難道不明白麼?」

    「可是怎麼能走動?他們不會放你出去。」

    「把我留到這裡不過是為他們要錢的原故。兩天已經去了八塊,昨天打針施手術又是十塊,還得賞一點錢給他們,這是規矩。三十塊錢已經快完了,不回學校去,別人怕會使我們下不去。」

    「今天蔡先生會有辦法!」

    「他萬一拿不到錢,有什麼辦法?」

    「到學校同校長去說說。」

    「你記不到他們對於你學費的催促情形麼?」

    「不過多住兩天才行,沒有錢也總可以欠一下,他們知道你是教書的,不會脫空!」

    「但是快到十二月了,我們的希望,還是在我的這一隻手上!」

    女孩玖不敢說一定莫出去的話了,就改口說,「蔡先生來我們商量看。」

    牛奶由看護送來了。看護見男子A問女孩玖想不想吃一杯牛奶,女孩玖點頭又搖頭,就說,「我再去拿一杯來,」當真拿牛奶去了。男子A獨自喝著牛奶,望到窗外廊下為雪所映照的強光,想到遠處以外什麼人樣子,玖也覺到二哥的神情,就說:「二哥,這雪若是在北京,到明年三月才能融了。」

    「我想到媽去年在雪裡為我流血害病的事。」

    「但是媽現在不見到,人是快樂的。」

    男子A恐玖哭,改口說,「玖,你們雪人我要去看像誰。」

    看護為玖把一杯熱牛奶拿來了,玖就拿糖放到牛奶裡面。

    男子A望到玖這方糖,想起有人說眼睛應當甜軟的話了,問女孩玖:「玖,你糖吃完了沒有?」

    玖不聽到,因為這話問得很輕,以為是說牛奶,就回答說:「二哥,這病院真方便,好像一個旅館。」

    「那我們是住到這裡來賞雪了。」

    望到妹子呷牛奶的孩子神氣,且聽到二哥的話以後憨笑的神氣,使男子A心中釀著淡淡的悲哀。

    二

    女孩玖一人在車站旁月台上等候第三次到站的火車。在雪裡,雖使孩子心情活潑,到處皆為一種新鮮的光明與圓滿,然而當七個車廂為一個小車頭拖到了站,看到許多人下車,看到火車又掉頭從另一岔道開走到前面與向南的車廂銜接,卻不見蔡先生這人,所以在失望中心裡有點難過。火車稍停一會就開走了,所有上車下車的人皆離開這月台了,搖旗人也走了,腳夫也走了,就只剩女孩玖一人站到那已為許多人踹踏得稀爛的雪地裡好一會。

    她到後又安慰自己,以為或者是到××書店時間耽誤了,趕不上車,所以到十二點才能來了,又想或者是因為吃飯的原故,所以下午才來了,一面想一面沿鐵軌向東行,再過去兩百步轉彎走四十步,病院的大門便到了。見了男子A,這孩子,似乎非常失望的樣子,說,「等候了半天,還不見下車,車又開走了。我想她必定有事情,不然她在平時從不對於時間馬虎的。」

    男子A則說,「或者不會來。」

    「怎麼不會來?我到十二點第四次車又去接她。……二哥,莫非下錯了站,到××就下了!」

    「玖,我知道你,又想一個人走到××去玩。不要去,還是上課吧,今天不是有法文麼?不許耽擱,應當就去,你不能因為我病就成天玩!」

    「恐怕她來了找不到我。」

    「第二趟車來你再去接好了,這時上課去。」

    「我去我去。」

    女孩玖走出病院不久,又回到男子A房中來了。沒有等二哥說話,就告說,「今天先生缺席。」

    「你難道就到過學校了麼?」

    「我到外面碰到我同房的那個人,她告我的。」

    「那女人倒雅興不淺,一個人到處走。」

    「她昨晚上說要送我一雙手套。」

    「怎麼別人又要送你東西?」

    「那我怎麼知道。」

    「你應當也要送你同學的東西。」

    「我請他們吃過你買的那糖!」

    「糖!他們全是吃糖的!」

    女孩玖不懂這話意思所在,不再作聲,男子A便在那蒼白的臉上,蕩著憂鬱的微笑。

    女孩玖怎麼會在車站邊碰到同宿舍的女生×,真好像是一件奇怪事情。火車既開去不久,大雪天要玩也各處可玩,這女人卻一人跑到車站是為什麼事?並且當時見到玖了,就紅臉,女孩玖也不注意。問到「有法文麼?」答說「先生告假。」

    又問到「為什麼一個人來玩?」答說「因為……」又轉口,「玖小姐,你是不是就要回學校去?」女孩玖卻不作聲,向病院方面跑了。若果這孩子懂事一點,就可以看得出那一人的心事,是怎樣願意借一個故同玖在一起到病院去,又在一起回學校。但是玖卻一點不疑心旁人,只顧走到病院告二哥不上課的消息去了。

    那女人見到玖在雪地裡放步跑去,從路旁新雪上踏過,留下狹長的腳印,就癡立不動,數到這腳印的數目,惘然如有所失。到後走到江邊去,寂寞的站到堤上的高阜處,對湯湯江水出神。天色深淺不一的灰色。各處一望白,泊到江中不動的船隻也有白點白線。且望得到五桅船有人燒火,船上出煙。

    女人×想起許多別一人不明白的心事,就覺得自己軟弱得不能支持,但見另一端長堤路上走來了四個女同學,女生×怕人疑心,取小路轉學校了。另外四個女生到了剛才女生×站處,望到那雪中腳跡,就說笑話。甲說,「莫非是預備投江的同學,見我們來才走!」

    乙更出新意,在這話上加以糾正和補充。「她一面是怕水冷,一面只捨不得學分,所以才回了頭。我敢打賭,這個女人我們一轉學校,可以到圖書館找到她。」

    丙不服,丁也不服,同說絕對沒有這樣事情,於是這四個年青有福氣的女人,就約下了一點東道,她們都認得女生×,是穿絳色衣服長臉窄眉的女子,她們到後當真到校中圖書館找她。丙丁認輸了,因為一進閱書室,這人就為眾人發現了。

    她看的是婦女的故事,一個美國女人的,那書上就告給他們女子如何去做人,舉了四百多例,有十個是中國的新例。

    可是她卻並沒有知道在這時另一些女人就正在她身上賭下東道的那麼一回事。四個聰明女子把甲乙的猜想證實,歡歡喜喜到消費社去了,女生×取了一本雜誌到手上,仍然隨意亂翻,心中很覺淒涼。

    三

    在租界的特別犯待審室裡,蔡家夫婦各佔據一條長凳,分吃著用一塊錢向便衣人買來的一個稜形麵包,時間為被捉來的第二天十點半。

    不許說話,兩人就也無多話可說。昨夜來就如此關到這地方,到今早還是如此。兩人只擠在一塊稍稍迷了一陣,喉中為悲憤所扼,到天快明女人已經冷醒了。開了眼睛,望到屋頂上一個靠近天花板還另外用鐵絲保護的小小電燈,記起被捉的一切糾紛了,輕輕的問男子,「這些蠢豬狗!把我們捉到這裡來是什麼事?」男子說,「我疑心是被誣告。」女子又說,「這決不是誣告,顯然的是有意義的事,我看到過有許多年青人在別的室裡。」男子略顯得憤怒了,「這是狗的事!我看他們怎麼樣!」「我們××呢?」

    「不會知道的,決不會!」

    坐堂了,正默默吃到麵包的夫婦兩人,被帶上樓,進到一個巡捕長之類的小辦公室去問訊。問過了姓名、籍貫、年歲、職業等項後,又把男子帶出隔離,先問女子一些話。

    話問之後,女子走出,男子又到裡面去了。仍是那外國人用法語問了一些話,出翻譯說明,男子某的答話,則記錄到一個簿子上,令巡捕把人帶回到待審室去。男子不動,用英語質問被捕究竟,那警探長之類法國人,估計了一下,翻開簿子,在另一條上,也用英語朗朗的念著:「蔡某某,夫婦二人,篆…從××來,翻過……平時行動尚無危險處,惟所譯之過激思想書籍,實為有系統的介紹,顯然……」男子稍顯得輕蔑那堂上人神氣,說:「就只是這樣一個可笑的原因麼?」

    那西人笑了一下,點點頭,把身稍稍站起,表示這對英帝國語言說得如此流利的男子客氣,男子無話可說,由一個巡捕帶回拘留室,回到拘留室卻不見到自己的女人,問那漢子,那漢子不作一聲,訇的把小鐵門帶上了。

    蔡某夫婦分開坐在地下室,聽到捕房的屋頂大鐘響十二下,許多黑色的人腳一一從小窗前過去時,正是女孩玖第二次從火車站失望回到病院。坐到男子A床邊小椅的時候。

    男子A問女孩玖,「沒有來麼?」

    「車上全是一些蠢人。」

    「他們必定有人請他們吃酒,所以忘記你到車站上去接的事了。」

    「我想下午我仍然到上海去一趟,看看那個錢。」

    「不要去,恐怕下午他們會來。」

    「我等候一點的車再去接他們。」

    「你歡喜踹雪,就去吧。我實在想出去了,這樣好雪我可住不下這病院。」

    「一出去又流怎麼樣?」

    看護拿飯來了,女孩玖也有一份。在吃飯時,玖又說,「這真是個好旅館。」

    四

    因為等候下午一點的車,女孩玖在車站上遇到了正想過上海去的女生朱。「玖小姐,到這地方等誰?」

    「一個朋友,答應早上來,一直候了三次,還接不到,很奇怪的事。」

    「A先生有課麼?」

    「哪裡,哥哥病了,在東邊那個醫院裡。」

    女生朱稍稍驚訝,「怎麼,害病?」

    「鼻子的舊毛病,血流得不成樣子了,到了病院,打了針,血才止。」

    「我去看看。」

    「你不是到上海去麼?」

    「再下一趟去也不要緊。」

    「那我們等候一下那個人,這是個很好的女人,是我的先生。」

    「是你的先生,是女人!在什麼地方唸書?」

    「不唸書,同到她男子住到上海,翻書過日子。」

    「呵,是有丈夫的人!」

    女孩玖不注意到女生朱先一句話的微帶驚詫,所以也不注意到這一句話的語氣可笑。

    火車站在這時一個短衣工人打了一陣廢鐵軌,火車再有五分鐘就到了。

    「朱,你到上海做什麼?」

    「想買點書,還正想買A先生的《廢屋》那本小說,因為聽許多人說過,沒有見到。」

    「我要二哥送你一本。前一會正從書店拿了十本來,預備有誰要就送誰,不要花錢買了。二哥說他的書全是不行的,沒有一本完全的著作,因為全是為自己寫的,不是為別人寫的。」

    「那是他的謙虛。」

    「朱,你歡喜看小說?」

    「是的,你呢?」

    「我看翻譯,中國的不看,二哥的更不去看,所以別人說到二哥的文章,我一點不懂。」

    「那是因為有好哥哥的原故。」

    「是我懶惰。」

    「是你幸福。」

    「我尊敬別人有學問,我太不中用了。」

    「你將來也一定會成為……」

    有另外一個女人,從軌道上過來,要朱援手才能上站台。

    朱就去拖那同學。拖上來了,朱問那女人,「你到上海去麼?」

    「是的,我們同在一路了。」

    「不,我不想去了,有點事。」

    「什麼事?」

    「我不想去。……車來了,快去買票吧。」

    那女人買票去了,女生朱同女孩玖,就站在一起,望到那小胖子女人的匆忙背影好笑。

    車來了,下來了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五分鐘後又開走了。

    兩個人沒有把客接到,就到病院去看男子A。

    坐了半小時,要走了,又坐了半小時。在男子A處女生朱說話極少。臨走時,因為女孩玖同在一起,到路上,女生朱問玖,「有誰到過這裡沒有?」玖搖頭,女生朱正握了玖的手走著,就把手更握得緊了一點。

    她們倆返校中時,到女孩玖房中去取那本名叫《廢屋》的小說,女孩玖且在那上面寫了一行字。女生朱把書拿走後,與玖同房的女生×,問玖,「是不是下了課回來。」

    玖卻說,「剛與朱到醫院才返身。」

    女生×說,「朱這人真長得好看,使人歡喜。」

    玖不懂×的意思,就笑,老老實實承認了這個話。因玖的缺少機心,說過帶了一點嫉心的話的×,到後反而覺得心中更淒涼了。

    五

    在病院中的男子A,當女孩玖同女生朱離開房中以後,心中想到前一些日子朱說到五的事情,又從自己體會上,玩味到女生玉的種種。

    血的貧弱使這男子頭腦異常清明。他覺到自己到這地方來別人感到的意義,也覺到自己到這地方來的意義。工作的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麼,他是非常清楚的。至於人事,在每一個日子的遞變下,將如何進展,他像不願意去瞭解了。但日子去假期只三個禮拜,下星期即將預備考試,結束這半年課程。人事應當怎樣來作一結束,他不能不想想了。

    他想了一點鐘。

    想了又想,歎歎氣,一切毫無結果。按照一個貧血人的脾氣,用一些空夢使自己靈魂儼然輕舉一陣,到後來,則一個小小問題,一件頂平常的事,把它份量壓重到這病的靈魂上面,倏然墜下,希望便粉碎了。

    男子A就在一些希望的碎片上,以及使希望構成的一些人的糾紛中,把下午度過。

    六

    女生宿舍用糖作眼睛的雪人,不知被誰把頭打碎了,最先發現的是一同參預過這工作的女生甲,時間是晚上六點鐘樣子。這消息到後為女生五知道了,到玖房中同玖說,她猜得出這個人,她意思指的是朱。

    玖因為雪人是自己費得氣力頂多,所以特別生氣了,說,「你以為是誰?」

    五卻說,「我知道是她,是女同學。」

    「若是我知道這個人,我一定要當面罵她無恥,因為一個人她沒有權利做這件蠢事。」

    「不過許多人做的事是不問權利的。」

    「你告我這人是誰?」

    「當然是只有一個人。」

    「是玉麼?」

    「怎麼是她?」

    「那是……是……是……」

    「通通不是,我猜這是我們的熟人,怎麼不想到就是——」伏在另一桌上讀書的女生×很不安定的樣子,站起了身。

    把書一堆,顯然是要說話的神氣。但玖這時卻說,「是朱麼?」

    女生五卻說,「除了她沒有其他的人,」女生×頹然坐下了。女孩玖因為已見到了女生×要說話的樣子了,就轉口同×說話。

    女孩玖說,「×,你瞧,有人把我們雪人的頭也打碎了,真豈有此理!」

    那女生×作苦笑,「雪人的頭那是不要緊的事,另外做一個吧。」

    「說得好容易!這樣大冷天氣,幾個人作了半天,手都腫紅了,還有那眼睛,那糖做的眼睛——哈,必定是這個人想吃糖的原故,才做這件事!五小姐,你以為不是這原故麼?」

    五說,「自然是為糖的原故。」

    玖說,「五,那我們兩個人去問她,問她憑甚理由不先來討一點糖吃,就貪圖那兩個眼睛。」

    玖說到這裡笑了,五也笑,就是女生×也不自然的在笑。

    女孩玖到後邀五到朱宿舍去時,五以為天氣冷,只適宜於在房中說點笑話,不適宜於吵嘴,所以不去。玖則孩子脾氣,非問明白不可,所以一個人就走到朱住處去了。

    女生朱正燈下用小刀裁那本《廢屋》看,見玖來,歡喜極了。玖很生氣的樣子,問朱道:「朱,我們雪人被人悄悄兒打了!」

    朱「呀」的一驚,因這一驚,孩子脾氣的玖也看得出這事朱是無分了,就告給朱以種種事,卻沒有說及五曾疑心過她,只說自己還以為若果是熟人胡鬧,一定就只有朱才有這膽氣。

    朱說,「我恐怕有膽氣也沒有功夫,我一回來看這本書,剛才把飯吃過,又開始來看。我正看這書上你的影子,很有趣味,還看到A先生說他自己小時候頑皮的事情。」

    「可是我們倒應當明白一下,現在是誰在頑皮把雪人打碎的!」

    「我想這一定是男子作的事,男子是照例有理由做這些下作事的。上一次我說的那柱上寫的字,除了男子誰個女人會那樣寫。」

    玖心想,「倒像是仇人,五說你你又說五,」想起這些時女孩玖好笑。

    朱也正想到五,問玖,「五知道了這事情沒有。」

    玖不能再隱,就說,「五還以為是你做的事,所以我來問你!」

    女生朱聽說五有這種猜疑,心中很難受,問玖,「玖,我問你,他們有人說A先生在愛五,你相信麼?」

    玖說,「這件事我怎相信?」

    「那麼就是五在愛A先生了。」

    「或者是那樣,我仍然也不很清楚。好像她們都歡喜同哥哥說話。」

    「都?什麼都?五同玉兩個罷了,另外還有誰麼?」

    「好像……」玖只這樣說,就用微笑作收束,因為她要說的是「好像你也並不討厭我二哥」,但忽然明白這個話不能說出,所以笑了。

    女生朱似乎也悟出了自己說話的不檢處了,也乾笑。在乾笑中她注意到玖的神氣。

    女孩玖,過了一會,問朱是不是歡喜郁達夫的書,因為看到了朱的書架上有一本達夫代表作。

    朱告玖的話卻是另外一個關於下雪的故事,因為男子A的《廢屋》一書上,有好幾次是用雪地作為背景的東西,玖雖非常明白那雪地的鄉村,可是無一點趣味,所以仍然答非所問,又說到別一件事上去了。

    女孩玖被女生朱留到住處同睡。熄燈後,還沒有聽到玖回宿舍的聲音,女生五在隔房問女孩玖是不是已經上了床。女生×雖聽到這話,也不代為答應一聲。到後五同玉說話了,說到關於女孩玖同朱日益親密的事,女生×聽得到一些,就把這點話語合糅在另外一些見聞中,斷定了朱同玖的關係,是為什麼原故如此親密,這理由,不消說是還有男子A在中間了。

    這夜裡,一個住在校外飯館裡,被賭博所欺騙的中年廚子,忽然悄悄的走到江邊,用繩子自縊到船埠鐵柱上,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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