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集-小說卷4 正文 春
    醫科三年級學生樊陸士身體頎長俊美,體面得像一株小銀杏樹。這時正跟了一個極美麗的女人,從客廳裡走出,他今天是來告他的朋友一件事情的。親愛的讀者,在這種春天裡,兩個年青人要說點什麼話時,應當讓他們從客廳裡出來,過花園中去,在那些空曠一點的天空下,僻靜一點的花樹下,你們一定是不會反對吧。他們正是預備過花園裡去的。

    可是這兩個人一到了廊下,一個百靈雀的歌聲,把這兩個年青人拉著了。

    醫學生站在那個銅絲籠邊,很驚訝的望到那個百靈的喉嚨同小嘴,一串碎玉就從那個源泉裡流出。好像有一種惑疑,得追問清楚的樣子,「誰是你的師傅,教你那麼快樂的唱?」

    女人見到這情形就笑了。「它整天都這樣子,好像很快樂。」說時就伸出一隻白白的手到籠邊去,故意嚇了那雀兒一下。可是那東西只稍稍跳過去了一點,仍然若無其事的叫著。

    醫學生對百靈說:「你瞧你那種神氣,以為我不明白。我一切都明白。我明白你為什麼這樣高興!」他意思是說因為你有那麼一個標緻主人。

    女人就笑著說:「它倒真像明白誰對它有友誼!它不怕我,也不怕我家裡那只白貓。」為了證明這件事,女人重新用手去搖動那籠子,聰明的鳥兒,便偏了頭望著女人,好像在說:「我不怕的。你惹我,我不怕的。」等到女人手一離開籠子,就重新很快樂的叫起來了。

    醫學生望到這情形也笑了。「狡猾東西,你認得你的主人!

    可是我警告你!就是一個醫生,我算定你這樣放肆的唱,終有一天會倒了嗓子,明天就會招涼,後天就會咳嗽……「那百靈,似乎當真懂得到人類的言語,明白了站在它跟前的人,是一個應當尊敬的醫生,聽到醫生說及害病吃藥那一類話,也稍稍生了點疑心,不能再那麼高興叫下去了。於是把一個小小的頭,略略偏著,很聰明很虛心,望到醫學生,好像想問:」那麼,大夫,你覺得怎麼樣?「誰能夠知道,這醫學生如何就會明白,這個虛心的質問?可是醫學生明明白白的卻說:」聽我的話,規矩一點,節制一點。我以為你每天少叫一點,對於你十分有益。你穿得似乎也太厚了一點,怎麼還不換毛?「

    女人笑著輕輕的說:「夠了,夠了,你瞧它又在望著你,它還會問你:大夫,我每早上應當吃點什麼,晚上又是不是要洗一次腳?」

    「那麼,我說:吃東西不妨事,歡喜吃的就吃。只是生活上節制一點,行為上莊重一點,……」百靈很希奇的看到這兩個人討論到它的種種,到了這時候,對於醫學生的教訓好像不相信,忽然又叫起來了。醫學生一隻手被女人拖著,向斜坡下走去,一面還說:「不相信我的話,到頭痛時我們再看吧,我要你知道醫生的話,是不能不相信的!」

    兩人一路笑著,走下那個斜坡,就到了花園。天氣已經將近四月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晴天,中間隔著幾次小雨,把園中各樣樹木皆重新裝扮過了。各樣花草都彷彿正努力從地下拔起,在溫暖日頭下,守著本分,靜靜的立著,盡那只誰也看不見的手來鋪排,按照秩序發葉開花。開過了花還有責任的,皆各在葉底花蒂處,綴著小小的一粒果子。這時傍到那一列長長的圍牆,成排栽植的碧桃花,正同火那麼熱鬧的開放。還有連翅,黃得同金子一樣,木筆皆把花尖向上矗著。

    沿了一片草地,兩行枝幹兒瘦瘦的海棠,銀色的枝子上,綴滿了小小的花苞,嬌怯怯的好像在那裡等候著天的吩咐,顏色似乎是從無數女孩子的臉上嘴上割下的顏色。天空的白雲,在微風中緩緩的移動,推著,擠著,搬出的空處,顯得深藍如海,卻從無一種海會那麼深又那麼平。把雲挪移的小風,同時還輕輕的搖動到一切較高較柔弱的樹枝。這風吹到人身上時,便使人感到一種清快,一份微倦,一點惆悵,彷彿是一隻祖母的手,或母親的手,溫柔的摩著臉龐,撫著頭髮,拉著衣角。還溫柔的送來各樣花朵的香味,草木葉子的香味,以及新鮮泥土的香味。

    女人走在前面一點,醫學生正等著那個說話的機會,這機會還不曾來。望到那個象徵春天的柔軟背影,以及白白的頸脖,白白的手臂,一面走著,一面心裡就想到一些事情。女人在前面說:「看看我這海棠,那麼怯怯的,你既然同我百靈談了許多話,就同海棠也來說說吧。」女人是那麼愛說話而又會說話的。

    醫學生稍向前一點,「海棠假若會說話,這時也不敢說話的。」

    「這是說,它在你醫生面前害羞,還是……?」

    醫學生稍遲疑了一時,就說:「照我想來,倒大致是不好如何來讚美它的主人,因為主人是那麼美麗!……」

    「得了。」女人用一個記號止住了醫學生的言語。走了兩步,一隻黑色的燕子,從頭上掠過去,一個過去的影子,從心頭上掠過去,就說:「你不是說預備在做一首詩嗎?今天你的詩怎麼不拿來?」*「我的詩在這裡的。」

    「把我看看,或念給我聽聽,我猜想你在詩上的成功,當不比你在細菌學上的研究為壞。」

    「詩在我的眼睛裡,念給你聽吧,天上的雲,……」「得了,原來還是那麼一套。我替你讀了吧。天上的雲,……我不必在你眼睛裡去搜尋那一首詩。我一直想問你,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同我在說話當兒,放誠實一點,把諂諛份量用得稍輕一點?你不覺得你所說的話,不是全都不怎麼恰當嗎?」

    女人一面說著一面就笑著,望了醫學生一眼,好像在繼續一句無言語的言語:「朋友,你的壞處我完全知道的。」

    醫學生分辯的說:「我明白的。你本來是用不著諛美的人,譬如說,天上的虹,用得著什麼稱讚?虹原本同雨和日頭在一塊兒存在,有什麼方法形容得恰當?」

    「得了,你瞧瞧,天上這時不落雨,沒有虹的。」

    「不錯啦,虹還得雨同日頭,才會存在。」

    「幸虧我還不是虹,不然日曬雨淋,將變成什麼樣怪物了!」

    「你用不著雨和日頭來烘托,也用不著花或別的來潤色幫襯。」

    「我想我似乎總得你許多空話,才能存在吧。」

    「我不好意思說。一千年後我們還覺得什麼公主很美,是不是原應感謝那些詩人?因為我不是一個有天才的詩人,而這時說話也是很笨的。」

    「用不著客氣了,你的天才誰都得承認。學校教病理學的拉克博士給你的獎語,我那只百靈,聽到你所說到的一切教訓,至於我,那是不消說了。」

    「我感謝你給我去做詩人的勇氣。」

    「假若做了詩人,在談話時就不那麼俏皮,你要做詩人,儘管去做,我是沒有反對理由的。」

    兩人這時節已走到海棠夾道的盡頭了,前面是一個紫籐架子,轉過去有個小土山,土山後有個小塘,一塘綠水皺動細細的波紋。一個有靠背的白色長凳,擱在一株柳樹下面。

    女人說,「將來的詩人,坐一坐吧。做詩的日子長著,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過去了。你瞧,這水多美!」女人說著,把醫學生的手拉過去,兩人就並排坐下了。

    坐下以後,醫學生把女人那隻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裡,親熱的握著。望到頭上移動的雲影,似乎便同時看到一些很遠的光景,為這未來的或過去的光景,靈魂輕輕的搖蕩。

    「我怎麼說?我還是說還是不說?」過了一會兒,還不說話,女人開始注意到這情形了。

    女人說:「你在思量什麼?若容許這園裡主人說話,我想說:你千萬別在此地做詩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動得多美!你瞧,我吃這一朵花了。……怎麼,不說話呀!這園子是我們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為這園子那麼寬,可以讓我成天各處跑跑。若是你做詩做出病來了,我爸爸聽到時,也一定不快樂的!」

    醫學生望到女人,溫柔的笑著,把頭搖搖,「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我倒要聽你說點話!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要說的是:(裝成男子聲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們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呀?」

    醫學生把那隻手緊緊的捏了一下,「再說下去。」

    「等你自己說下去吧,我沒有預備那麼多的詞藻!不過,你若是那麼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區別,就只是一個怕雨一個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靈也很不高興,不願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險,水面上滑過去,不怕掉到水裡。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嗎?……這樣說起來,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說吧,你不是極歡喜雨嗎?那麼,想起來,將來稱讚你時,倒應當說你美麗如虹了!你說……」因為女人聲音極美,且極快樂的那麼亂說,同一隻鳥兒一樣,醫學生覺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話不敢說了。

    女人望了一下醫學生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點秘密,「你們男子自己,也應當稱讚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麼完全!應有一個當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這樣那樣,不怕麻煩的,把他裝扮起來。還要這個人,成天跟到你身後各處走去。還要他稱你做獅子,做老虎,——你夠得上這種稱呼!還要他在你面前打觔斗唱歌,是不是?還要他各處為你去探聽『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來,做一個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還得有一把寶刀,有……是不是?」

    醫學生如同在百靈籠旁的一樣,似乎不願意讓這個較大的百靈飛去,仍然緊緊捏著女人的小手,仍然把頭搖著,只說:「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縮回去,一面急促的說:「我可不是百靈!」

    醫學生才了然自己把話說錯了,一面傍過了一點,一面說:「你不用生氣,我聽你說話!你聲音是那麼不可形容的好聽,我有一點醉,這是真的。我還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見到你的時節,每一刻我的靈魂,都為那個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懸在空中,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兩個字,用在那上面是恰當的,那麼到這個時節,我得用什麼字來形容我的感覺?」

    「我盼望你少諂諛我一點,留下一些,到另一個日子還有用處!」

    醫學生一時無話可說了,女人就接著說:「那麼,你就做詩呀!就說:天呀地呀,我怎麼來形容我這一種感覺!唉唉,……許多詩人不就是那麼做詩嗎?」

    「或者應當說一百倍的幸福。」

    「你還記得乘法?不過這是乘法,可不是詩!」

    「我記起那個豐儀的盟主向該撒說的話了,他說:」我希望你給我唱一個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從所有言語裡,找尋比較適當的言語。『你給我的幸福也是這樣。因為缺少這種言語,我便啞了。「似乎為了證明那時的口,已經當真不能再說話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約有一秒鐘。

    女人移開手時,臉稍微紅了一點,低下頭笑了。「不許這樣,我要生氣的!」說了,似乎即刻忘掉這種冒犯的行為了,又繼續著說前面一件事:「不會啞的,不必擔心。我同你說,若誠實同諂諛是可以用份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說一句話時,總常常故意把諂諛多放了一些。可是這不行,我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麼選擇,現在我就會……可是,你既然覺得我言語裡,混和得有誠實同諂諛,你分得出它的輕重,你要我怎麼說,我怎麼說吧。」

    「那不是變八哥了嗎?」

    「八哥也行!假若此後在你面前的時節,我每說一句話,都全是你所歡喜的話,為什麼我不做八哥?」

    「可是誠實話我有時也不那麼歡喜聽!因為誠實同時也會把人變成愚蠢的。我怕那種愚蠢。」

    「在你的面前,實在說來,做一個愚蠢人,比做一個聰明人可容易一點。」

    「可是說謊同裝傻,我覺得裝傻更使人難受。」

    「那麼,我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會說話的××吧。把我當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點,把我想得更完全一點,同時也莫忘記你自己是一個王子。你的像貌同身材原是很像樣了的,只是這一件袍子不大相稱。若袍子能變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樣一套衣服吧。你就作為去見我,見了我如何感動,譬如說: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動……儘管胡說八道!同我在一處坐下,又應當說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詩人嗎?就說話吧,念詩吧,……你瞧,我在等著你!」

    女人這時坐遠了一點,裝成貴婦人莊重神氣,懶懶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邊一朵黃花,很溫柔的放到鼻子邊嗅了一嗅,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故意模仿演戲的風度,自言自語的說道:「籠中蓄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卻不容易尋見。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正說著,可是面前一對燕子輕快的滑過去,把這公主身份忘卻了,只驚訝的低低喊著:「呀,你瞧,這東西嚇了我一跳!」

    醫學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著女人的手,不甚得體的樣子,「你像一個公主啊!」這樣說著,想把她手舉起來,女人很快的可就摔開了。

    女人說:「這是不行的。王子也應當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來吧,我看你向我說謊的本領有多大!」

    醫學生還不作聲,女人又唱道:「天堂的門在一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問:「我的王子,你幹嗎,不跟到你的朋友,學學這種好聽的歌?」

    醫學生覺得時候到了,於是站起來了,口唇微微的發抖,正預備開口,女人裝作不知道的神氣,把頭掉過去。醫學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遠了一點,站在那柳樹下,低了一會頭,把頭又抬起來,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說一句正經話!」

    女人說:「我聽你的正經話,但希望說得有趣味一點文雅一點。你瞧,我這樣子不是準備聽你說正經話嗎?」

    「我不能再讓你這樣作弄我了,這是極不公平的!」醫學生說了,想把這話認真處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強笑著。

    「你得記住作一個王子,話應說得美一點,不能那麼冒犯我!」

    醫學生仍然勉強笑著,口角微動,正要說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縮皺了一下,「你幹嗎?坐過來,還是不必裝你的王子吧。來呀,坐下來聽我說,我知道你不會裝一個王子,所以也證明你稱呼我為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謊話!」

    「天知道,我的心為你……」

    醫學生坐到女人身邊,正想把話說完,一對黃色蝴蝶從身邊飛過去,女人看到了,就說:「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於是當真就站起身來追過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醫學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來了。下來以後,女人又說:「來,到那邊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長了多少小龍!」

    不久,兩人都在花園一角竹林邊上了,女人數了許久筍子,總記不清楚那個數目,便自嘲似的說:「愛情是說不清楚的,筍子是數不清楚的,……還是回那邊去!」

    醫學生經過先一時一種變動,精神稍稍頹唐了一點,言語稍稍呆板了一點。女人明白那是為了什麼原因,但裝著不注意的神氣,就提議仍然到小塘邊去。到了那裡,兩人仍然坐到原來那張凳上,女人且仍然伸過手去,盡醫學生捏著。兩個人重新把話談下去,慢慢的又活潑起來了。

    女人說:「我看你王子是裝不像的,詩人也做不成的,還是不如來互相說點謊話吧。」

    醫學生說:「你告我怎麼樣來說,我便怎麼說。在你面前我實在……」「得了。你就說,你一離開我時,怎麼樣全身發燒,頭痛口渴,記憶力又如何壞,在上課時又如何鬧笑話,夢裡又如何如何,……我歡喜聽這種謊話!」

    「說完了這點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會說下去?」

    「我會說下去的,你聽我說吧。我就說:當到我一個人在醫院,可真受不了!可是這種苦痛用什麼言語什麼聲調才說得盡呢?……再說,當我記起第二個禮拜,我可以趕到這裡來見你時,我活潑了。如果我房裡那個小燈,它會說話,它會告給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個照片,如何恭敬放到桌子上,還有那個……」「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後是你就夢到我穿了白衣,同觀音一樣,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經過的地面接吻。……總是這一套!我懇求你!說一點別的吧。譬如說,你現在怎麼樣,可是不許感傷,話語不許發抖打結,我不歡喜那種認真的傻像。你放自然一點,我們都應當快快樂樂的來說!」

    醫學生點著頭,女人又說:「你說吧,你當假話說著,我當假話聽著,全是假話!!……」

    兩人當真就說了很多精巧美麗的假話,到後來醫學生膽氣粗了,就仍然當假話那麼說下去。*「假若我說:我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說:我要你嫁我,你答應不答應?」

    女人毫不費事的答著,「假若你那麼說,我也將那麼說:我不答應你。」

    「假若我再說:你不答應我,我就跑了,從此不再來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說: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麼,王子,你上你的馬吧。」

    「那麼,公主不寂寞嗎?」

    「為什麼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麼辦法?可是這不是當真的事,你不會走的!」

    「我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麼,我……」「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處,聽你對我的恭維,看你惶恐的樣子,把你當一個最好的朋友款待。這些事拿去問我那個百靈,它就會覺得是做得很對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會死的。」

    「怎麼不會死?假若你不答應我,不愛我,我就要離開了你,到後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會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頭偏過一邊,沒有注意到醫學生,只說,「為什麼一定要死?這不會是當真的事!王子從沒有這種結局的!」

    「因為我愛你,我只有死去!」

    「我並不禁止你愛我,可是愛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這個世界上。你死了,你難道還會愛我嗎?」

    醫學生低低的歎息了一次,「我說真話,你不愛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夠得到你,我不想再見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嗎?」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嗎?你要什麼,我問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愛!」

    「我沒有說我討厭你!」

    「但是卻沒有說你愛我!」

    「那麼,假如我說:若當真有個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會很給他下不去,這你相信不相信?」

    醫學生低下頭去,不敢把頭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為我是男子!」

    「因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對的,」女人忍著笑咬著嘴唇,一會兒不再說什麼話,後來輕輕的說:「但假若我爸爸已答應了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他才出去?」

    醫學生忽然把頭抬起,把女人臉龐扶了過來,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會,一切都看明白了。

    女人說:「因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辦不到。既不會說謊話,也不會聽謊話,我的王子,我們過去走走吧。我還要聽你在那海棠樹下說點聰明話的,我盼望你再複述一次先前一時節所說的話。」

    可是到了那邊,醫學生仍然一句話不說,只微微的笑著,傍到女人身邊走著,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後女人就又說話了,她的言語是用微帶裝成的埋怨神氣說的:「你瞧,我知道你有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個時節,就再也不恭維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著我先前說的話!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早算到,你當真要成啞子!……如果先前讓王子上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眼睛,還一定可以經驗到你許多好言語同好樣子!……可是,我很奇怪,為什麼公主也扮不像?」

    在路角上,醫學生一句話不說,把女人拉著,抱著默默的吻了許久。

    過後,兩人又默默的在那夾道上並排走著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這一點,倒真是一個王子的風度,」女人就重新笑起來了。

    一

    九三二年六月作於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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