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毒 正文 第三章
    很久以前人類就停止工程技術的運用與研究了。

    只有在滿足下面等式的一定條件時,工程技術才有可能運用發展:可利用熱量(卡)/人口=生活方式如果熱量/人口比值很大時,比如5000卡或更多,即每人每天熱消耗量在5000卡以上時,生活方式值也很大。這種情況下,人類精力過剩,他們會在拉什莫爾山1上鑿造出碩大無比的石刻雕像,建造超大工廠,生產出寬大的汽車把主婦運到一英里之外去購買一支小小的口紅。總之,就會出現這類精神追求粗俗而物質享受富足的生活。另一種極端情況是熱量/人口比值太小,無所謂生活方式,因為地球上生命都已經不復存在,餓死了。

    【1位於美國南達科他州西部,山石上雕有華盛頓、傑弗遜、林肯和西奧多·羅斯福等4位美國傑出總統的巨大頭像。——譯者注。】

    實驗表明,當上面公式左端的熱量值微量增加時,一段時間後,右端的生活方式值將猛增,但在1000一1500卡的熱量範圍內,生活方式值將表現出穩定狀態,不作較大變動。這個熱量範圍內的熱量/人口比導致一種重精神追求而輕物質享受的生活。此時,藝術纖巧精緻,人類重視內在生活的追求;而由於物質匱乏,基本生活用品必須平均分配,這又產生出一種尊重傳統美德的微妙人際關係。在幕府1黑暗統治下的日本就是如此。日本人在山邊地角的泥土裡獲取維持生存所需的食物,在地衣和破紙片上獲取美感享受。

    纖巧貧弱的低下藝術是這個時期的典型特徵。而這個時期日本人的人均熱消耗量正好就在1000一1500卡的範圍內。

    地球被其對稱行星盜走後,人口只剩一億,而地球村民在這個時期的人均熱消耗量也在1000一1500卡的範圍內。

    儘管還有個別人在用筆頭紙片演算著,但科學研究已極端衰微。科學研究用的迴旋加速器早已關閉。電站大壩蓄水不多,所發電能僅能維持百萬家庭照明及為嬰兒烹煮食物所用。曾經有一個獻身科學的拜占庭人編過一部權威性的工程百科全書(儘管他本人並不是工程師),共420卷,詳盡無遺地記述了古往今來著名的建築物及其建築師們,包括吉薩2金字塔及其不知名的承建者,秦始皇萬里長城,哥特派建築大師們,改變英格蘭面貌的布魯內爾3,布魯克林大橋的設計建造者羅布林父子4,五角大樓5的設計者格羅夫斯:美國防核掩體(熱量/人口比下降到戰爭消失前的產物)的設計者達根,等等。然而這位百科全書編纂者就連正確使用計算尺也做不到。

    【1日本明治維新以前執掌全國政權的軍閥,統治時期為公元1192—1867年。——譯者注。】

    【2埃及東北部城市,與開羅隔河相望,南郊8公里處的沙漠中有著名的金字塔、獅身人面像和大理石陵廟等古跡。——譯者注。】

    【3英國土木工程師、機械工程師(1806—1859),設計了第一艘橫渡大西洋的輪船和許多著名的鐵路、橋樑工程。——譯者注。】

    【4父J·A·羅布林(1806—1869),子W.A.羅布林(1837—1926),均為美國土木工程師,懸索橋樑設計先驅,設計並建成紐約布魯克林大橋。——譯者注。】

    【5美國國防部五角形辦公大樓,位於弗吉尼亞州阿靈頓,常用作美國國防部的代稱。——譯者注。】

    此後,建築物的規模日益減小。

    地球脫離原太陽系後歷經了地殼構造與氣候方面的一系列滄桑巨變。隨著微型太陽盛衰盈虧、熄滅再造的交替變換,冰川在赤道附近如正弦波般伸縮進退,而熱量/人口比卻一直恆定不變,熱量值減小時,人口值也相應減小。當生存所需的熱量日益匱乏時,消耗熱量的人口也越來越少。

    第45個微型太陽時代的地球已經沒有工程師。

    即使在對稱行星上也沒有工程師。對稱行星上的金字塔及薩迦—瑪塔峰頂上的金字塔也都不是工程師,它們運用的是一套建立在分裂與推動基礎上的形而上學原理。

    金字塔沒有像樣的學科體系,它們的全部知識僅限於:任何物體都是由部分組成的,施以推力便會移動。如果使用最大推力仍不能推動,則可將物體分裂為幾部分,再逐一推動各部分,如此便可達到推動整個物體的目的。由於使用原子能分裂物體的緣故,它們常將物體分裂為3×109個小塊,然後再小心推動各小塊。

    由於今天是太陽再造日,金字塔運用分裂與推動技術,向熄滅的微型太陽發送了一艘宇宙飛船。飛船上面搭載著四個用作智能部件的地球村民,他們坐禪入靜,在「萬物相關」的禪定中尖叫著死去。

    點燃太陽後宇宙飛船呼嘯著返回對稱行星。一星火苗從微型太陽上躥起來,漸漸由殷紅變為橘紅,最後呈耀眼的藍白色,蓬勃蔓延著,燃燒開去。

    太陽再造時,地球上舉行了盛大的慶祝狂歡活動。

    然而並非所有的地方都在狂歡。惠靈的五戒監獄裡,特羅派爾在焦躁不安地等待著處死。那個發瘋殺害了麵包師的博伊與他同囚一室。博伊神情肅穆,正幸福而滿足地編撰著他的死亡讚美詩。

    「和我說話!」特羅派爾厲聲責罵博伊,「我們為什麼要呆在這兒?你幹了什麼,為什麼要那樣幹?我幹什麼去了?我為什麼不抓條凳子把你打死?兩小時前你要是看到我,會把我也殺了的!」

    博伊身上的激情早已發洩盡了,他沒有回敬特羅派爾,只禮貌地奉告他一句有名的格言:「先生,生活的藝術在於用次要的、可以回答的問題代替重要的、不可回答的問題。得了吧,我們還是一起觀賞新生的太陽吧。」

    博伊轉身看著窗外。第谷1的藍色火苗在整個燒焦的月球表面正蔓延成熊熊烈火。

    【1月球表面的一座環形山脈。——譯者注。】

    他們畢竟是在共同的文化熏陶中長大成人的,特羅派爾也不由自主地同意了博伊的指正,沉默不語了。漸漸地,特羅派爾心平氣和,神思悠悠……太陽上那束藍色火苗由無窮小慢慢變大,變大……充盈了整個宇宙。在那火光中,他消隱了形骸,羽化在天人一體的混沌乾坤裡,沉迷陶醉著。天國碩大的七寶蓮花綻放了,他融化在花裡,物我兩忘……

    他雙眼微閉,心如止水,悟盡了「萬物相關」的禪機。

    他體驗了人生的至善至樂。

    25分鐘後,當整個微型太陽球體爆發核子聚變反應時,特羅派爾的幻境才開始消失。

    牢裡漸漸暖和起來,特羅派爾縮緊身子,小心地脫下已經撕得稀爛的大衣,以免弄得更爛,不能著身。博伊更是仔細地拆解著衣服上的每一道線縫,他動作得體,肩臂上的肱二頭肌和大方肌有節律地運動著,如表演啞劇一般。

    坐禪結束後,特羅派爾注視著他的獄友,心底又默默驚呼了一聲:「為什麼?」自少年時代始,這個「為什麼」便如夢魘一般縈繞在他的腦際,如泣如訴,他千百遍地問過。只在他處於禪定狀態時,才肯稍安片刻。儘管特羅派爾放浪形骸,惡名昭彰,但由於他擅長於臨水參禪,一些初人道者仍向他求教,讓他指點迷津。凝望止水,參悟禪機,給他帶來幸福的感受,他樂於此道。對那些一門心思致力於參悟雲呀氣呀之類——儘管其中也自有禪機在——而從不臨水參禪的人,他幾乎可憐他們。如果有幸,一個人經過一期的臨水參禪便可觀察到水沸騰的九個階段,甚至還可能人靜昇華,感受悟禪的極樂。

    但是,一個人如果坐禪失敗——或被神,被金字塔捨棄——會怎樣?如果坐禪而不能禪定,反致精神分裂,又當如何?能最終從某個重要事件(如太陽再造)受到啟迪,獲得靈感而悟禪麼?如果是那樣,那人便會走火入魔,發瘋殺人。特羅派爾想。

    博伊就瘋了。但特羅派爾沒有,他被宣佈為「狼之子」——是什麼理由,他不明白,但他沒有發瘋殺人。

    不過懲罰卻是一樣的。對所有重罪,狼性也罷,殺人也罷,懲罰都相同:針刺脊椎骨,作骨髓奉獻。特羅派爾想到這裡,脊椎骨下端便感到一陣毛骨悚然的癢痛。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癢痛,不同於想佔上風的慾望引起的內在的心理之痛,這是實實在在的體膚之痛。

    他就要死了。

    五戒監獄當班獄卒哈梅因是個老頭,他看博伊時面露讚許之色,而看特羅派爾時卻滿臉陰沉。一般認為,即使是狼,在被揭露捕捉至行刑期間,他(她)的基本尊嚴是應受到保護的。獄卒無論如何不該對捕獲的狼怒目而視或干擾他的刑前坐禪。儘管如此,要讓獄卒向他行舉手禮也是休想。

    特羅派爾沒有負罪感。

    他凶神惡煞地怒視著獄卒哈梅因,嚇得那老頭只想趕快逃走。

    對博伊他也是如此,但讓他納悶的是,這個殺人犯如何這般安詳輕鬆!

    特羅派爾凶狠地對他說道:「他們要殺了我們!你知道嗎?他們要在我們的脊椎骨上刺進一根鋼針,吸乾我們的骨髓,那是要受苦的,明白嗎?他們要吸乾我們,然後喝我們的骨髓。那是活活的折磨!」

    「我們是應該作奉獻的嘛。」博伊溫和地糾正特羅派爾說,「聰明如狼者難道連殺戮與奉獻的區別也都弄不明白?」

    真正儒雅的談吐,哪怕說的是真情實理,都要求說者詼諧幽默地表達,聽者當作友善的玩笑愉快地接受。不如此,讓人不快的事如何說得出口?不如此,便會發生意想不到的後果,或爭執,或打鬥,有人得為此受到傷害,付出代價的。

    微笑在特羅派爾嘴角上綻開,但立即收住了,怒容又重新回到臉上。他們要殺我,我怎能對他們笑!他想做個儒雅的紳士,但努力克制著。

    「我不是狼之子!」他絕望地吼叫著。他知道,抗議是徒勞的,惠靈的所有人都不會在乎的,就是在乎也無能為力的。儘管如此,他還是抗議著:「什麼狼呀狼呀的,都是胡說!我不知道什麼是狼之子,相信誰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言語行事合乎天經地義,而所有人都對我嚎叫什麼狼之子。無教養、無知和施暴是你們這些人判定狼之子的標準。可你砍倒了3個人,其罪當誅;而我只不過撿了一片麵包,有天壤之別,卻同樣被視為危險分子!」

    「狼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是狼,」博伊歎息道,「魚還可能自認為是飛鳥呢,而你顯然自認為是紳士。紳士像您這樣說話麼?」

    「可他們要殺我們呀!」

    「那為何不為自己作首死亡讚美詩呢?」

    特羅派爾深吸了口氣,痛苦萬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啃嚙著他的心。

    他就要死了,死得屈,死得不值。這已經是夠不幸的了,然而真正啃嚙他的心、讓他痛苦不已的還不是這死。

    命運的天平傾斜了,這只蠢羊竟然壓倒他特羅派爾了。

    特羅派爾充血腫大的腎上腺——而博伊的只有針尖大——分泌出大量荷爾蒙。他的血液沸騰了,情緒激奮起來。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例外,但只要他活著,就不能被人勝過。不論是交往、爭論,還是對抗,都不能被人勝過。不戰勝,毋寧死。叫我狼?叫什麼都可以!狼,投機分子,狡猾鬼,賭徒,等等,全不在乎。

    只要存在優勢,他就要奪取。這是他的本性。

    他於是回答博伊:「說得對,我太蠢了,是該把這顆腦袋丟掉了。」

    不同的人思維方式不一樣。有的人解剖問題,逐個分析;有的人則羅列事實,類比歸納。特羅派爾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他的方式是柔道式的。力量、武器、權謀等等他一概不要,都讓與對手,由對手把它們帶入對抗中,供他利用。利用對手的力量打敗對手,讓對手自搬石頭自砸腳,這是特羅派爾的戰術(他承認,這是狼性的).特羅派爾思考著。

    他想,他要做幾件事。第一件事是要下決心承認他就是狼,還自己以狼的本色。他不能坐等腰椎穿刺,他要逃出去。怎麼逃呢?第二件事是要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前面有障礙,首先得清除障礙。博伊是一個,五戒監獄獄卒哈梅因也是一個。

    翻越障礙的撐桿在哪裡呢?加拉,他的妻子加拉。他擁有她,她會做他希望的一切,只要他求助於她。

    特羅派爾走到門口,高聲叫哈梅因道:「看守!看守!我要見我妻子,趕快派人把她送來。」

    看守不能拒絕犯人的此類要求,事實上哈梅因也沒有。他溫和地答道:「這就去請您夫人。」說著屁顛屁顛地跑走了。

    第三件事是爭取時間。

    特羅派爾轉身對著博伊,不容分辯地說:「先生,鑒於你已經作好了死亡讚美詩,而我還沒有,可否請您賞臉,在他們來提人行刑時先行一步?」

    博伊溫厚地看著他的獄友,自輕自賤地笑了笑。

    「瞧瞧,果真是狼,沒錯吧。」博伊說。說得對,特羅派爾就是狼。只是博伊不能也不會拒絕狼的這樣一個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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