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厲的月亮 第二部 武裝起來的暴民 第十六章
    「曼尼爾!」周圍漆黑一片,我在恐懼中被驚醒,不知道哪個方向才算上方。「曼尼爾!」叫聲又響起來,「醒醒!」

    我清醒了一些,意識到這是催我醒來的信號。我回想起我平躺在政府綜合大樓醫院的一張桌子上,眼睛盯著上面的一盞燈,耳朵傾聽著一個聲音,一劑藥注入我的靜脈。但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我似乎經過了無止境的夢魘、無數難以忍受的壓力和痛楚。

    現在我知道了為什麼不清楚哪個方向才算上方——我正在茫茫宇宙自由降落。

    出什麼問題了?是邁克遺漏了一個小數點,還是他童心大發,開了一個玩笑,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毀滅?為什麼經歷了無數痛楚,我還能活著?我還活著嗎?難道我已經成了鬼魂,這就是鬼魂的感覺嗎?孤獨、失落、不知身處何處?

    「醒來,曼尼爾!醒來,曼尼爾!」

    「閉嘴!」我大聲咆哮,「閉上你的臭嘴!」

    信號還在繼續,我不予理睬。顯示燈的開關在哪裡?三個重力加速度脫離月球的痛苦其實沒有延續一百年,不,遠遠沒有,那只是我的感覺而已。八十二秒——但已經夠難熬的了,因為我能感受到每一毫秒的痛苦。接著,我發現那幫腦瓜子裡沒長腦子的傢伙竟然沒有裝上我的左臂。出於某個愚蠢的原因,在為脫衣服做準備時,他們把它卸下了,我灌了一肚子「別擔心、好好睡」的藥片,所以沒法抗議。也沒有哪個人吩咐他們重新安上。這下可好,那個該死的開關就在我的左邊,而增壓服的左袖裡卻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接下來,我似乎花了十年時間,才總算靠一隻右手解開了我身上的帶子。然後又在黑暗中飄浮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再次找到我的保護架,琢磨出那一頭是上,再以此為根據,開始摸索開關的位置。艙室面積不超過兩平方米。但在自由下落和無邊的黑暗中,這兩平方甚至比老圓頂還要大。

    總算找到了,於是有了光。

    (不要問我那個「棺材」為什麼沒有幾個始終處於工作狀態的照明系統。也許是習慣吧。有了照明系統,當然需要有個開關,對嗎?建這個「棺材」的時間只有兩天。至少這個開關還管用,所以我不該抱怨,應該謝天謝地才是。)

    一旦有了光,這個無邊無際的立方體立即大大縮水,縮成了一個真正的幽閉空間。我看了看教授。

    顯然,他已經死了。還是死了自在,教授真走運,我羨慕他。不過還是得檢查檢查他的脈搏和呼吸,看他是不是運氣還不夠好,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不料我又碰到了阻礙。不僅僅是因為我獨臂。穀物在裝載前和往常一樣已被風乾和降壓。但這個艙卻應該加壓——嗯,沒什麼特別的,往裡面灌進空氣就成。我們穿著增壓服,兩天的呼吸沒問題。可是即便穿著最好的增壓服,有空氣也總比真空舒服。還有,按說,我應該能夠對我的救助對像做點什麼。但我不能。我不用打開頭盔就知道,這個鐵罐子沒有保持氣密。一清醒就通過增壓服感覺到了。噢,我們為教授準備了藥,心臟興奮劑之類,可以透過增壓服注入他體內。可我該怎麼檢查他的心臟和呼吸?他的增壓服是廉價貨,只賣給那種很少離開鬧市區的月球人,沒有信息讀出。

    他的嘴巴張著,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已經死了,我這樣判定。沒必要檢查他的心臟了,他已經把自個兒幹掉了。我還是想去查查他喉部的脈搏,但被他的頭盔擋住了。

    他們在裡面放了一個程序鐘,是最好使的那種。鍾上顯示我脫離月球已經超過四十四個小時了,按照計劃,三小時後,我們會進入地球的駐留軌道。環繞兩周後,也就是再過三個多小時後,我們就開始進入登陸程序——除非浦那地面控制中心臨時改變主意,準備將我們留在軌道上。我告訴自己應該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穀物在真空中放置時間不能過長,否則就會膨脹或者爆裂,那樣不但會降低價值,而且還會把這個小罐子像西瓜一樣撐裂。真妙,是不是?他們幹嗎非得再往裡頭裝糧食呢?放進一堆不怕真空的石頭豈不是更好?

    想著這些問題,我感到渴了,於是含著噴嘴喝了半口。就半口。我可不想在六個重力的情況下裝滿自己的膀胱。(其實增壓服裝備有排泄導管,根本不用擔心,可當時我不知道。)

    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原來的安排是,我這時應該給教授來點藥,好讓他經受住重力加速度。脫離駐留軌道後,再給他注入心臟興奮劑。我想,這會兒灌他點藥對他也沒壞處——看他的情形,無論幹什麼都不可能再對他有什麼壞處了。

    我給他注入第一劑藥,再用好幾分鐘掙扎著坐回保護架,把帶子繫好——用一隻手。我不知道我那個得力朋友的名字,真他媽的遺憾,否則非好好詛咒他一頓不可。

    僅3.26×107微秒的時間,十個重力加速度就將我們帶入了地球周圍的駐留軌道。但感覺時間還要更長一些,十倍重力加速度,是我這堆肉所能承受的六十倍,那就算三十三秒吧。

    給教授注入興奮劑後,我猶豫了整整三個小時(感覺有那麼長),考慮是否也給自己來一劑,以便順利著陸?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彈射時注入我體內的藥物減掉了我一分半鐘的痛苦,卻帶給了我兩天的無聊和長如一個世紀的噩夢。如果最後幾分鐘將成為我最後的時光,我決定去體驗它。不管這種經歷有多可怕,畢竟是我自己的經歷,我不會扔了不要。

    真是可怕的經歷呀。六個重力不比十個感覺好,反而更糟。四個重力時感覺也不輕鬆。接下來沖得更猛了。然後,突然間,僅僅幾秒鐘,我們又進入了自由下落狀態。緊接著頭朝前開始濺落。

    濺落根本就不「溫和」,因為我們是用帶子繫在保護架上,而不是在緩衝墊上。但別以為邁克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頭朝下扎進水裡,又鑽出來,再次濺落水面,進入地球人稱之為「漂浮」的狀態。實際上,這跟「飄浮」差得未免也太遠了點兒:一個標準重力,再乘以六,你叫我怎麼個飄浮法?感覺怪,真是怪極了。邁克向我們保證陽光沒問題,在這個鐵牢籠裡不會有輻射危險。但他對地球印度洋地區的氣候從來都不太感興趣,研究得也不夠。在他看來,只需要知道當地氣候允不允許貨物著陸就行。他想當然地以為,只要貨物能著陸,我們就沒問題——換了我也會這麼想。

    我的肚子裡應該沒裝什麼東西。所以我吸了點流質食物——難吃極了,你若嘗一口,準會跑得遠遠的,避之惟恐不及。就在這時,我們的罐子一蕩,來了個大翻個,弄得我頭髮、眼睛、甚至鼻子裡都是這種玩意兒。這就是地球人所謂的「暈船」吧,這麼恐怖的事(這類事太多了),他們卻見慣不驚,視之為理所當然。我們會被駁船拖進港,這將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除了暈船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的空氣瓶也快用盡了。正常情況下能維持十二小時,但大部分旅行時間我都沒有知覺,完全沒有劇烈運動,所以空氣足夠維持五十小時。但再加上幾個小時被拖拽入港的時間,這點空氣就不夠用了。等到駁船最後抓牢我們時,我肯定會昏昏沉沉,不知道怎麼出去。

    幸好我們被打撈起來了。一震,然後停了下來。我在裡面頭上腳下。在一個重力下,這個姿勢一點也不好,根本不可能:

    a)解開自己的帶子;

    b)從這個支架裡出來;

    C)鬆開固定大錘和艙壁的碟形螺帽;

    d)用大錘敲碎堵住逃逸艙口的蓋子;

    e)爬出來;

    f)最後還得拖出一個身穿增壓服的老教授。

    我連第一步都完成不了,我頭朝下,失去了知覺。

    還好這是事先安排好的緊急搶救。在我們離開之前,斯圖·拉茹瓦已經得到了通知。在我們著陸前不久又急電通知了他。

    我醒來時,人們都俯身盯著我,但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覺。

    第二次醒來時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了,平躺著,胸口感到很憋悶——身體虛弱,又重得不得了。不是生病,只是感到疲勞乏力、傷痕纍纍、又饑又渴。床上只掛著一層透明塑料帷幕,說明我的呼吸還沒問題。

    兩邊馬上有人圍了上來。一個瘦小的大眼睛印度護士站在一邊,斯圖·拉茹瓦在另一邊。他對我笑了笑,說:「夥計!感覺怎麼樣?」

    「哦……我很好。但是,哎呀!這種旅行方式真夠嗆!」

    「教授剛才說這是惟一的辦法。這老東西,骨頭真硬。」

    「等等,教授剛才說?可教授已經死了。」

    「不,只是情況不太好。我們讓他躺在一張充氣床上,二十四小時監護,你肯定想不到有多少儀器插線連在他身上。但他還活著,還能繼續工作。不過,他完全記不起這次旅行的過程了。他說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在一個醫院裡入睡,在另一個醫院裡醒來。我本想想辦法弄艘飛船把你們接下來,但他拒絕了。我還以為他錯了,可他沒錯——用這種方式下來,宣傳效果簡直太驚人了!」

    我慢吞吞地說:「你說教授『拒絕』讓你派一艘飛船?」

    「應該說是『塞勒涅主席』拒絕了。難道你沒有看到來往通訊嗎,曼尼?」

    「沒有。」現在再跟邁克干仗已經太晚了,「過去幾天實在太忙了。」

    「一點不假!我在這裡也很忙。我連自己最後是在什麼時候睡覺的都想不起來。」

    「聽你說話的方式,好像你是個月球人。」

    「我就是個月球人,曼尼,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護士小姐,別這麼凶巴巴地瞪我。」

    斯圖一把把她摟起來,轉了個圈——就憑這一個動作,我就知道他算不上地道的月球人。但護士卻並不生氣,「到別的地方去轉轉,親愛的,我會把你的病人還給你的——活蹦亂跳的——就幾分鐘。」

    把她支走後他關上門,又回到床邊,「但亞當是對的,這種辦法不僅有很好的宣傳效果,還很安全。」

    「我同意有宣傳效果,至於『安全』就別提了。」

    「安全,我的天。沒朝你們開火,這已經算很不錯了。要知道,他們有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知道你們的準確方位,那段時間你們完全是活靶子。但他們定不下該如何下手,他們還沒有相應的政策。他們甚至不敢讓你們按計劃降落。新聞裡全是你們的事,我事先已經準備了一些有傾向的報道,然後便是等待。現在他們不敢動你們,你們是大受歡迎的英雄呀。如果當時我派飛船去接你們……結果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可能收到命令進入駐留軌道,然後你們兩個——還有我自己,可能已經被逮捕了。沒有船長願冒導彈襲擊的危險,不管他收到多少錢。布丁好壞,不嘗不知啊,夥計。現在我把基本情況給你介紹一下。你們現在都是乍得公民,在這麼短的時間,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還有,乍得已經承認月球了。我出了一筆小錢,收買了一位首相、兩位將軍、一些部落首領和一個財政部長,這才辦完這項緊急工作。我還沒拿到你的外交豁免權,但我希望能在你離開醫院之前拿到。目前他們還不敢。」

    (拉茹瓦在這裡也用了月球人所採用的不規範英語。本書中大量使用了不規範的英語,如省略主語、句子結構不完整等。譯文如果照此辦理,讀者可能會不知所云。所以只能補充作者有意省略的句子成分——由此喪失了原文的一部分語言風味。)

    「逮捕你,他們還不清楚你們做了些什麼事。他們在外面設有警衛,但僅僅是為了『保護』你——這是好事,否則記者們會爭相把麥克風塞到你面前。」

    「還不清楚我們做了些什麼事?——我想他們應該知道呀,說我們是非法移民不就完了?」

    「不,連那個罪名都沒有。曼尼,你從來不是被流放月球的囚犯,你的一位祖父是非洲人,你源於泛非公民,毫無問題。至於德拉帕扎教授,我們編了一份文件,證明他四十年前就已加入乍得籍。只消等墨水干了以後就可以用了。你甚至不算非法進入印度。他們知道你們在艙裡,但還是讓你們降落了。不僅如此,一位控制官員還很友好地為你的入境護照蓋了章——要價也不算太貴。還有,教授的放逐在法律上已經失效,因為放逐他的政府已經不復存在。一個有權威的法庭已經開始關注這件事了——做到這一點倒真花了一筆大錢。」

    護士回來了,像母貓一樣發著脾氣。「斯圖爾特勳爵——你必須讓我的病人休息了!」

    「馬上,親愛的。」

    「你是『斯圖爾特勳爵』?」

    「應該是『伯爵』,我還可以含糊其辭地自稱侯爵呢。出身名門貴族也在這件事上幫了忙。頗有一些人,不讓他們效忠貴族了,他們不高興得很呢。」

    他走的時候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臀部。她沒有尖叫,只是扭動了一下屁股。她走向我的時候已經是面帶微笑了。如果斯圖哪一天回月球的話,這些習慣動作非改改不可。

    她問我感覺如何。我告訴她我很好,只是有點餓了。

    「護士小姐,你有沒有在我們的行李中看到一些假臂?」

    她說她看到了。

    裝上六號手臂後我感覺好多了。

    這次旅行我選擇了六號、二號和社交手臂,我想應該夠用了。估計二號臂匆忙之中落在政府綜合大樓了,我希望有人會保管好它。六號是最有用的全能手臂,有了它和社交手臂,我想應該可以應付一切了。

    兩天後,我們離開醫院前往阿格拉,準備向聯合國遞交國書。

    我的狀況不容樂觀,不僅僅是因為我處在高重力下。但是我坐輪椅還行,只要不是公眾場合,我還能歪歪倒倒走幾步。問題在於我的喉嚨痛得厲害,幸好服了藥,不然非轉成肺炎不可。我還在拉肚子,手上的皮膚病也已經擴散到腳上了——我來到了一個充滿疾病和折磨的地方——地球。我們月球人從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們生活在一個小小的隔離區內,幾乎沒有害蟲和病菌,即使有,也能通過真空馬上除掉。不幸的是,我們幾乎沒有免疫功能。在來地球之前,我們從沒有聽說過「性病」這個詞,我們以為月球冰礦工人的腳凍壞了就是「感冒」。

    我不快樂還有其他原因。

    斯圖帶來了一份亞當·塞勒涅發給我們的信息。我和教授偷偷地看了信,甚至對斯圖也保密。信中說革命勝利的機會越來越少,甚至少於百分之一。我想如果我們使整個情況更糟,那這次瘋狂的冒險還有什麼意義?邁克真的知道成功的機會是多少嗎?不管他掌握了多少事實,我不認為他算得出來。

    但教授似乎並不擔心,他和一群記者談笑風生,不停地對著相機微笑,並發佈聲明說他對聯合國充滿信心,相信我們正義的要求會被認可。他同時感謝「自由月球之友」的真誠幫助,是他們把我們這個弱小而堅強的民族的真實情況報道給了大家——自由月球之友是指斯圖公司,一個專業的輿論公司,加上幾千個以簽名請願為職業的人,以及一大堆新加坡月券。

    他們也給我拍了照,我努力保持微笑,但指指喉嚨,用沙啞的聲音拒絕了採訪。

    在阿格拉,我們住在賓館的一間豪華套房內。這個賓館曾經是一個土邦主的宮殿。(現在這裡仍屬於他,儘管印度是個社會主義國家。)採訪與拍照仍在繼續。

    我幾乎不敢離開輪椅寸步,哪怕上廁所也坐著。我得遵照教授命令,絕不以直立姿勢被人拍照。教授自己也一樣,要麼躺在床上要麼躺在擔架上——床上沐浴、床上便盆,床上什麼都有。不光是因為年齡關係,也不僅因為這樣更安全,對月球人來說也更容易——還有個拍照的效果問題。他有著迷人的酒窩,溫文儒雅,具有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他的照片層出不窮地出現在成千上萬個電視屏幕上。

    但他的人格魅力並沒有使我們在阿格拉取得絲毫進展。教授被帶進聯合國主席的辦公室,我也被拽著一起去了。

    作為派赴聯合國的大使和未來的月球參議員,教授試圖呈上他的國書——卻被推給了秘書長。在秘書長辦公室,他們給了我們十分鐘時間與一個不斷吸溜牙齒的助理秘書交涉。他說他可以接受我們的國書,「不帶偏見,也不作承諾性暗示。」

    國書被送到國書委員會——他們將討論討論。

    我坐立不安,教授則在看濟慈的詩。運送糧食的彈射艙則依舊繼續到達孟買。

    從某種程度上說,向孟買運送糧食我倒覺得沒什麼。在離開孟買飛往阿格拉前,天還沒亮我們便起床了。整個城市開始甦醒,我們被帶到了戶外。我們月球人每人都有各自的洞,不管是像戴維斯隧道那樣很早前建造的舒適的家,還是從岩石中鑿出來的小窩,擁有住所不成問題,再過幾個世紀也一樣。

    可孟買卻像蜂窩般擠滿了人。人家告訴我,這裡好幾百萬人無家可歸,只能在大馬路上找塊地方棲身。每個家庭有權在某個商店前申請一塊長兩米,寬一米的指定區域睡覺(這種權利還能通過遺囑一代代流傳下去)。整個家庭,包括母親、父親、孩子甚至外祖母,都睡在那一塊區域。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黎明時分,在孟買的路上、人行道甚至橋上到處是用毯子裹得緊緊的人。他們幹什麼工作?在哪裡工作?吃得怎麼樣?(看上去他們根本不吃東西,瘦得連肋骨都歷歷可數。)我相信這麼一個簡單的算術問題:我們不可能一艙艙糧食接連不斷運下來,只能運一艙糧食下來,再運一批貨回去。如果不是這樣,我說不定會當場認輸,老老實實送糧食下來,永遠不求回報。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不管是在孟買還是月球。

    最後,我們被安排與一個「調查委員會」見面——教授所要求的可不是什麼調查委員會,教授在議會舉行公開聽證會,並且全程錄像。但會上僅有的相機也關了。還好沒有完全封閉,我有個小記錄儀,但沒有錄像機。

    教授只花了兩分鐘就發現,那個委員會的成員實際上全是月球政府的重要人物以及他們的走狗。不管怎麼樣,這總是個交涉的機會。教授跟他們談判,就好像他們有權承認月球的獨立與自由,而且很樂意這樣做一樣。而他們卻彷彿只把我們當成頑皮孩子與等待判刑的罪犯來對待。他們讓教授先做一個開場陳述。除去其中的修飾、寒暄,主要意思就是:月球事實上已是一個主權國家,擁有一個大家認可的政府,整個現狀和平有序,現在由一個臨時總統和內閣在行使必要的職能,而他們急切地希望議會制定好憲法後能盡早回到各自的私人生活中去。我們之所以在這裡提出要求,目的是希望這些事實能得到法律認可,以使月球在人類議會中擁有合法地位,並成為聯合國的一員。

    教授的陳述嚴密周全,合乎情理,他們根本提不出異議。

    我第二章裡提到過「月球政府並不在月球,它在地球」。也就是說,真正統制月球的機構在地球,而駐月球的監守長官及其機構雖然有時也稱月球政府,其實只是地球上的月球政府的一個派出機構。至於文中具體指哪個月球政府,只有根據上下文判斷、他的「臨時總統」是一台電腦,「內閣」指懷娥、芬、克萊頓同志、泰倫斯·席漢、《月球真理報》主編,再加上沃爾夫岡·科爾薩科夫、月球之家公司董事長和月球新加坡銀行行長。但懷娥是目前月球上惟一知道「亞當」實際上是一台電腦的人。想當初她知道這一點後,曾緊張不已。

    亞當只能出現在屏幕上,不能與大家直接見面,這確實使人有點尷尬。我們盡了最大努力把這件怪事歸咎於安全問題,我們讓他去政府月城辦公室辦公,並引爆了一個小炸彈。這次「刺殺行動」後,連那些過去因亞當不能四處走動而頗有微詞的同志都強烈要求亞當絕對不能再冒險了——社論也支持這一說法。

    教授陳述時我在想,假如這幫傲慢的傢伙知道我們所謂的「總統」實際上只是政府擁有的一堆軟件組合,他們會怎麼想?

    可他們只是一臉漠然地坐著,絲毫不為教授的高調所動。但教授依然身板挺直,對著麥克風投入地宣講。考慮到他既不用手稿,連他的聽眾都看不見,這也許是教授有史以來表現最好的一次。

    接著他們開始對我們進行反駁。來自阿根廷的紳士反對教授發言中「前監守長官」的提法,說那個稱呼半個世紀前就已經不用了。他堅持要改變這一點,要把稱呼改為「月球政府任命的月球殖民地保護者」,他認為任何其他的措辭都有損月球政府的尊嚴。

    教授請求辯解,「尊敬的主席」同意了。

    教授謙和地說既然政府可以自由地以它喜歡的形式稱呼它的僱員,他接受改變,他無意損害任何聯合國代表的尊嚴……但從這個機構的運作方式來看——依舊是先前的機構、先前的運作方式——自由月球國的公民可能更傾向於繼續認同過去的稱謂。

    他一講完,就有六個人立即發言。其中一人反對使用「月球」這個詞,更多的人反對使用「自由月球國」——應該是「月亮」。地球的月亮,地球的一顆衛星,聯合國的所有物,就像南極洲一樣——整個過程簡直是一場鬧劇。

    我很想同意最後一點。

    主席要求北美來的紳士代表遵守秩序,要經主席同意才能發表講話。

    對方卻反駁說,不知主席是否明白,陳述人最後的話實際上表明,這個所謂的現存政權企圖干涉原有的囚犯流放體系?

    教授巧妙地辯駁道:「主席,我本人就曾經是一個被流放者,如今月球卻是我心愛的家。我的同志,尊敬的外交部副部長奧凱利·戴維斯上校」——就是我——「雖出生在月球,卻以他四位流放的祖父母留下的優良傳統為榮。你們流放到月球上的人已經使月球強大起來了。你們這裡貧窮的、不幸的人仍然可以到月球上來,我們歡迎他們。月球有足夠大的空間,大約有四千多萬平方公里,比整個非洲還要大——幾乎都空著。還有,由於我們獨特的生活方式,我們所佔有的不是一片片」地區「,而是一個個『立方體』。我們無法想像有一天月球會拒絕疲憊的無家可歸的人的到來。」

    主席說:「警告陳述人不要發表演講。本主席認為,你的話意味著你所代表的團隊同意像以前那樣接受囚犯。」

    「不,先生。」

    「什麼?請你解釋一下。」

    「一旦移民踏上月球的土地,不管他過去怎樣,他就是一個自由人了,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是嗎?那他就可以爬進另外一艘船回到這裡來了?我承認,您樂意接受他們的表示使我深感困惑……但我們不想要他們。這是我們人類除掉不可救藥者的方法,否則他們不得不被處死。」

    (我很可以跟他說幾件事,聽了之後他就不會這麼胡說八道了。至於「不可救藥者」,如果真的不可救藥的話,月球上消滅他們的速度比地球上快得多。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送來過一個匪首,我記得是從洛杉磯來的。他帶著一幫走狗——他的保鏢,趾高氣揚地想要征服月球。據說他佔領過地球某處的一個監獄。結果他們沒人活過兩個星期,匪首也沒有讓月球成為兵營,因為教他穿增壓服時他不聽。)

    「就我們來說,絕不會阻止他們回家,先生。」教授回答道,「但他們可能考慮到如果回來的話,你們地球上的警察可能會找他們的麻煩。再說我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到月球的人有足夠的錢買回程票。這方面完全不成其為問題。船是你們的,月球沒有船——讓我補充一點,我很遺憾這個月到月球的班船已經被取消了。我並不是在抱怨你們強制我和我的同志接受——」教授微笑著停頓一下——「一種非常不正式的旅行方式,我只是希望這並不能代表你們的政策。月球與你們沒有利益衝突,你們的船隊是受歡迎的。我們是和平共處的,並希望能保持下去。你們也應該注意到,計劃中的運糧艙都按時到達地球了。」

    (教授總有轉換話題的天賦)

    接下來,他們把時間浪費在一些小事情的爭論上。來自北美的好管閒事者想知道「監——」,他急忙改口,「保護者霍巴特參議員」的情況怎樣。教授回答說他中風了(對他來說,政變的效果完全相當於中風),再也不能履行他的職責了。不過他身體健康,經常接受保健治療。教授又補充說,他懷疑這位老紳士身體不好已經有一段時問了,因為在過去的一年中他的言行十分輕率……尤其是不斷侵犯自由公民的權利,包括那些非流放犯。

    編故事並不難。那些忙碌的科學家把我們政變的消息發送到地球時,他們報告說監守長官已經死了……然而邁克卻讓他活著,並扮演他工作。當地球政府向監守長官索要一份關於這個謠言的報告時,邁克與教授進行了磋商,而後,邁克逼真地模仿監守長官蒼老的聲音與地球直接通話,盡量否認、確認、混淆每個細節。隨後我們宣佈了革命的消息。之後,地球便找不到監守長官,連電腦模仿的聲音都找不到。三天後,我們宣佈獨立。

    這個北美人想知道他們憑什麼相信這話?教授露出最聖潔的笑容,攤開雙手:「北美來的紳士,你們可以去月球,去拜訪病床上的霍巴特議員,親自去看他。實際上,我們任何時候都歡迎地球公民參觀月球,去看任何你們想看的東西。我們希望能與你們成為朋友,和平相處,我們不會隱瞞任何事實。我惟一的遺憾就是我的國家還無法提供交通工具,在這一點上我們必須請求你們的幫助。」

    中國代表若有所思地看看教授,他一句話也沒說,但聽得很認真。

    主席直到下午一點才宣佈停止聽證。他們給了我們一間供休息的房間,把午飯送過來。

    我想講話,但教授搖搖頭,環視了一下房間,輕輕指了指耳朵,我閉上了嘴。

    教授開始打盹,我翻下輪椅也開始睡覺,在地球上,我們盡可能地睡覺,這對我們有好處。但就是睡不夠。

    他們直到下午四點才把我們弄回去。委員們都已經坐下了。

    主席打破了自己反對演講的慣例,以悲痛而不是憤怒的語氣發表了一番長篇演講。

    他一開始就提醒我們月球政府是一個非政治性的托管政體,它要承擔起它的神聖職責,以確保地球的衛星——月亮,有些人叫它月球——永遠不用於軍事目的。他告訴我們月球政府捍衛這個神聖的職責已經有一個多世紀了。舊政府下台,新政府上台,盟約一改再改——實際上,月球政府比聯合國的歷史還要悠久。它從古老的國際機構中得到最初的許可證,一直信守職責,經歷了戰爭、騷亂和重新結盟,始終如一地存在著。

    (這算什麼新聞?但你能看出來他逐步造勢的目的所在。)

    「月球政府不能放棄它的職責。」他嚴肅地告訴我們,「但是,如果月球上的居民政治上達到相當的成熟,享受一定的自治權也不是不可能的,並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礙。通過討論我們可以接受,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們的表現,我應該說,取決於所有月球殖民地居民的表現。可月球上已經出現過暴動,並毀壞了月球財產,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我等著他提起九十個死了的維和重騎兵。但他沒有。我永遠不會成為政治家,我永遠不可能像這一位這樣高屋建瓴。

    「被毀壞的財產必須賠償,」他繼續道,「承諾必須履行。如果你們的機構,即你所謂的『議會』能夠保證這些,那麼這個所謂的『議會』可以在這期間作為政府的代理處理國內事務。的確,我們相信一個穩定的地方政府可以在這一時期完成很多保護者所承擔的職責,你們甚至可以向聯合國派駐一個沒有投票權的代表。但是,你們必須以自己的表現來爭取我們的這種承認。

    「不過有一點必須弄清楚。地球的主要衛星月亮按自然法則規定是所有地球人的共同所有物。它不屬於少數由於歷史原因偶然生活在那裡的人。對於屬於地球的月亮來說,月球政府所承擔的神聖的托管職責是,而且必須永遠是至高無上的。」

    (「——歷史原因」?嘿,我想教授不會同意這一點,我想他會說——不,我永遠都猜不到教授會怎麼說。下面就是他所說的。)

    教授沉默了幾秒鐘後說:「尊敬的主席,現在輪到誰被放逐了?」

    「你說什麼?」

    「你現在想好要將你們中的哪一位放逐到月球上去擔任監守長官了嗎?前月球監守長官的副手不會接受這份工作。」這是真的,他更願意活著,「他現在還在工作,只是因為我們要求他這樣做罷了。如果你仍舊認為我們不是一個獨立國家,那麼你必須派遣一個新的監守長官。」

    「保護者!」

    「監守長官!我們不要玩文字遊戲了。當然,如果我們知道他是誰,我們會很高興地稱他為『大使』,我們會和他一起工作。但你們沒有必要讓他帶一群持有武器的惡棍一起來……強姦和殺戮我們的婦女!」

    「秩序!秩序!陳述人請遵守秩序。」

    「不是我不守秩序,尊敬的主席,強姦和殺戮是最污穢的。但那是歷史,而我們必須面對將來。你將要放逐誰呢?」

    教授吃力地用肘部撐起自己,我突然警覺起來。

    「你們都知道,先生,那必然是一次單程旅行。我出生在這裡,你們都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回到——哪怕是暫時地回到這個剝奪我權利的星球,我們是被地球遺棄的——」

    他突然倒下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想拉住他,但我也倒下了。我看到了他朝我使的眼色,但這也不完全是演戲。在地球上站起來時心臟將承受巨大的作用力,強大的重力場攫住了我,把我擊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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