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厲的月亮 第一部 靠得住的老實電腦 第十一章
    2076年初,我的工作非常繁忙,但客戶還是怠慢不得的。黨的工作我是能拖就拖,能轉就轉,但花去的時間還是越來越多。我每天不得不做各種各樣的決策,傳達各種各樣的消息。我還得擠出時間,負重進行數小時的高強度身體訓練。我們不能使用政府綜合大樓內的離心機,就是地球科學家們來訪時用來延長他們在月球上滯留時間的那種機器——以前我也用過,但這次我不能用,不想咋咋呼呼公開宣佈我已經為去地球做好了一切準備。

    沒有離心機,鍛煉效率大打折扣。加上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加強鍛煉去地球走一遭,所以枯燥到極點。但據邁克分析,將來也許需要某些能為黨辯護的人前往地球,這種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三十。

    我看不出自己哪裡像一位大使,沒有文化,更不懂外交辭令。很明顯,在眾多黨內成員中,教授是,或者說很可能是——首選人物。可是教授年紀大了,也許不能活著到達地球。邁克告訴我們,像教授這種年紀、這種身體狀況的人,能活著到達地球的幾率還不到百分之四十。

    可教授卻高高興興地每天堅持接受高強度體能訓練,努力爭取他那小得可憐的機會。所以,我還能說什麼?只好負重、鍛煉,隨時準備在他那年邁的心臟停止跳動後接過他的工作。懷娥也在做同樣的訓練,借口是我也可能會由於某種原因無法成行。實際上,她覺得這麼做是跟我同甘共苦。懷娥做事總是這樣,用高尚代替邏輯。

    除了公司事務、黨的公務以及體能鍛煉外,我還得幹農活。儘管來了兩個好小伙子弗蘭克和阿里,但卻有三個兒子成家獨自過活了。接著,格列格也去了「月球之家」公司,擔任另一個彈射器工程的鑽井工頭。

    格列格做工頭解決了我們的一個大問題。因為我們一直為僱用施工人員絞盡腦汁。儘管大多數工作可以由非黨內人員完成,但一些關鍵地點必須要既能幹而且政治上又靠得住的黨內人員把關。格列格原先並不想去,因為農場需要他,而他也不願離開大夥兒。但最後他還是答應了。

    所以我又多了份兼職的差使——伺候農場上的豬和雞。漢斯是農場的一把好手,扛的貨物、干的農活足可以抵上兩個人。大爺退休後一直為格列格管理農場,漢斯擔心自己能否勝任這個新角色。本來農場應該由我接管,因為我更年長。但漢斯幹農活比我更出色,也更適合這個職位,我一直希望他有一天能接格列格的班。所以我總是贊成他的意見,支持他。只要有可能就去農場搭把手。忙得連撓癢癢的時間都沒有了。

    二月下旬,我從新利恩、第谷下、丘吉爾長途旅行歸來。橫跨西努斯·梅迪的新管鐵通車了,所以我去了趟新加坡月城。名義上是做生意。我也的確簽了幾個合同,承諾向他們提供緊急服務。以前這種服務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時從恩斯維爾到貝魯迪的公車只有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半個月內通車。

    生意不過是政治的幌子而已。我們和新加坡方面的聯繫一直很少。懷娥靠電話聯繫也做得不錯。她支部內的二號人物克萊頓同志是她過去的一位老同志,懷娥對他的評價很高,而且他在阿爾瓦雷斯的斑馬文檔中沒有記錄。我們向他介紹了我們的組織政策,告誡他提防內部的爛蘋果,鼓勵他去新加坡月城建立支部。懷娥還告誡他不要接觸過去的舊組織,僅僅保留過去組織的成員身份就行了。

    但電話到底不是面談。新加坡本來早就應該成為我們的主要據點:政府對它的控制不是那麼嚴密,因為該地區的公共設施不在政府綜合大樓控制之下。由於在此之前兩地未通管鐵,當地產品許多沒有送上彈射艙,所以它對政府的依賴性相對較小。此外,新加坡的資金力量也更為雄厚,新加坡月城銀行發行的紙幣比政府券更值錢。

    我覺得從法律意義上講,新加坡月券還不能算是「錢」。政府並不承認它。我幾次去地球,買票的時候都得特意兌換政府券。不過我帶過去的卻都是新加坡券,因為政府券在地球上幾乎一文不值,新加坡券在價值上打的折扣卻很小。不管算不算錢,新加坡銀行發行的紙幣一直得到正直的中國銀行家們的支持,不會因為政府行為貶值。100新加坡券相當於31.1克黃金(舊制金衡盎司),只要願意,你就可以拿它在當地事務所兌換等值的黃金——他們那裡確實儲備有黃金,是從澳大利亞運來的。不用說,你也可以直接購買商品:非罐裝水、各種等級的鋼材、電廠專用的重水,以及其他各種東西。這些東西當然也可以用政府券購買,不過價格會不斷上漲。我不是財政理論學家,每次邁克向我解釋,我就頭大如斗。我只知道我們喜歡接受這種不是錢的錢,而政府券,大家只是勉強接受而已,原因並不僅僅是因為我們憎惡政府。

    新加坡早應該成為我們黨的戰鬥據點,但它還不是。於是大家決定讓我去那裡一次,冒冒險,跟那兒的人面對面交流。一部分人肯定會因此知道我的身份,像我這種只有一條胳膊的人,想喬裝打扮一番,讓誰都認不出來,這種可能性不大。風險很大,一旦我出事,危害的不僅是我自己,還會禍及懷娥、姆姆、西迪麗斯以及格列格。可是,革命怎麼可能沒有危險?

    到了那裡才發現克萊頓同志原來是個年輕的日本人——不算很年輕,不過日本人都這樣,一直挺年輕,到一定時候突然就老了。他並不是純正的日本人,有馬來西亞以及其他一些血統,不過他有一個日本名字,家中的生活也沿襲日本人的傳統。他重人情講義氣。我很幸運,因為他欠懷娥很多情。

    克萊頓的祖先並不是犯人,他們是在他們政府槍口的威脅下「自願」上船來到這裡的。我沒有因此對克萊頓產生任何偏見,他跟那些老囚犯們一樣,對監守長官充滿了仇恨。

    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茶室——相當於月城的酒吧。我們聊了足足兩個小時,除了政治話題,什麼都聊。他認準可以交我這個朋友,於是把我帶回了家。日本人非常熱情。我惟一不滿的是高及下巴的洗澡水,太燙人了。

    到頭來,我沒有遇到任何危險。美容院老闆娘的化妝技術和西迪麗斯一樣高明。那條社交手臂原本就很逼真,和服又恰好掩蓋了它的接縫。

    兩天之內,我以「博克同志」的身份會見了四個小組,每次都喬裝打扮:穿上和服、日式短襪,即使有奸細混在其中,也不會認出我是曼尼爾·奧凱利。我向大家通報了許多重要情況。

    幾天來,我們談論的話題只有一個:六年以後,即2082年的饑荒。

    「你們是幸運的,不會那麼快遭受災難。但是現在新的管鐵已經造好,你們會看到這兒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打小麥和大米的主意。他們會把糧食運上彈射艙的。到那時,你們的災難也解降臨了。」

    我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從我看到聽到的情況來看,這裡的舊組織就像個教會,全靠誇張的演講、煽情的音樂和現場情緒影響其成員。而我只說:「情況就是這樣,同志-們。數據在這兒,該怎麼辦你們自己決定!」

    我還單獨約見了一位同志,他是位中國工程師。任何東西,他只要仔細地看一下就能知道該怎麼造。我問他見沒見過一種大小同

    步槍差不多、方便攜帶的激光槍。他說沒見過。我又提到了近些日子的護照制度,這種制度很不利於走私。他若有所思地說,要搞點珠寶什麼的應該不難——下禮拜他會去月城看望他的表弟。我對他說,聽到他的消息亞當叔叔會很高興的。

    總而言之,這趟旅行收穫很大。

    回來的路上,我在新利恩停了一會兒,檢查一台名叫「領班」的打孔式計算機。這台機器前不久我才查過。隨後便去吃午飯,卻碰巧遇上了我父親。我們倆的關係很親,不過一兩年都見不上一面。我們邊喝啤酒吃三明治邊聊天,我起身道別時,他開口道:「真高興見到你,曼尼。自由月球!」

    自由月球!我大吃一驚,脫口回應道。在這個世界上,你很難找到一個像我父親那麼憤世嫉俗不問政治的人。如果連他也在公開場合說那句話,那麼這場運動肯定已經深入人心了。

    所以到了月城,我很是興奮,加上從托裡切利來時睡了一會兒,整個人毫無倦意。我從南站乘環城線,出站後便從底巷走,從避開大道上的擁擠,直奔家裡。

    途中經過布羅迪法官所在的法庭,我拐了進去,想同他打聲招呼。他是我的老朋友,和我一樣截過肢。斷了一條腿後,他就當了法官,而且相當成功。當時的月城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不搞第二職業的法官了,其他人至少也得出出書,賣賣保險什麼的。

    如果兩個人吵架找布羅迪斷理,如果雙方不是心悅誠服,他會把費用退還給人家。要是碰上兩人打架,他肯免費為他們裁斷——還不忘提醒他們別動刀子。

    那頂法官帽放在桌上,人卻不在辦公室裡。

    我正要離開,外面進來一群人,一群青少年,時髦打扮。其中有一個是女孩子,他們正推搡著一個年長男人。這人身上被他們推搡得亂糟糟的,狼狽不堪。衣著打扮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清清楚楚告訴我們:遊客。

    即便在那時,來月球的遊客還是有的。談不上大批,但為數也不少。他們從地球上來,在旅館待上一個禮拜,然後搭乘來時的那艘飛船回去。或者再待久一些,乘下一班回去。多數遊客都會先花上一兩天時間觀光一番,其中包括月球表面漫步等無聊項目,這是每位遊客的固定節目。然後再去賭上一把。月球人並不重視這些來自地球的遊客,對他們的怪癖也都沒怎麼在意。

    其中最年長的小伙子大約十八歲,大概是他們的頭兒,問我說:「法官呢?」

    「不知道,他不在。」

    他咬了咬嘴唇,有點為難。

    我問:「什麼事?」

    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們要處死這個傢伙,不過得有法官的批准。」

    我說:「去周圍的酒吧看看,興許能找到他。」

    一個十四歲左右的男孩子突然說,「咦,你不是奧凱利先生嗎?」

    「是的。」

    「為什麼不由你來審判呢?」

    最年長的那個看上去鬆了口氣:「好嗎,先生?」

    我猶豫了。沒錯,偶爾我是會客串一把法官的角色。誰沒幹過這種事?但我並不熱衷。可是聽到這些年輕人說要幹掉一個遊客,我有點擔心,覺得有必要說點話。

    下定決心之後,我對那個遊客說:「你願意我當你的法官嗎?」

    他很吃驚,「這事兒我還有選擇嗎?」

    我耐心地說,「當然。如果你不願意接受我的審判,我是不會審這樁案子的。不是逼你。這可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他看上去很驚訝,但並不害怕。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的命,你是說我的命嗎?」

    「這是明擺著的嘛。難道你沒聽這些小伙子說他們要幹掉你嗎?當然,你也可以選擇等布羅迪法官。」

    他沒有猶豫,笑著答道:「我同意你當我的法官。」

    「那就這樣吧。」我看著那個最年長的小伙子說,「那麼這場糾紛的另一方是誰?只是你和你那個年輕朋友嗎?」

    「噢,不是,法官,我們都是。」

    「我還不是你們的法官呢。」我環顧了一下其他人,道:「你們都要我做你們的法官嗎?」

    點頭,沒有人說不。

    那個頭兒轉向那個女孩子,補充說:「蒂什,你最好說句話,你同意嗎?」

    「什麼?噢,當然!」

    她是個毫無味道的小東西:曲線玲瓏,很漂亮,卻很輕浮。她大概只有十四歲,老虎機服務女郎那一型的女孩,有錢就會跟你上床,也許到老也還是這樣。這種女孩不喜歡安安分分地結婚,更樂意當一大群阿飛的「皇后」。我並不是指責這些小伙子。他們在廊道上追逐女人,是因為月球的女人太少,一整天的工作下來,晚上回家也沒什麼可以慰藉的。

    「好了,法官已獲認可。那麼,你們都得遵從我的判決。咱們再確定一下費用。你們這些小伙子能出多少?請你們理解,我不能為了幾分幾毛錢裁定一宗人命案子。所以,要麼付錢,要麼我就放了他。」

    頭兒眨了眨眼,他們圍成一堆討論起來。很快,他回過頭對我說:「我們的錢不多。每人五港元,你幹不幹?」

    其中六個叫了起來——「不!不能只出這麼個價錢去讓法官審一個人命案。」

    他們又圍成一團,「法官,五十,怎麼樣?」

    「六十,每人十港元。還有你,蒂什,你也出十元。」我對那個女孩子說。

    她看上去有點吃驚,還挺生氣。

    「快點,快點,」我說,「哪有天上掉餡餅的!」

    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掏錢袋。她有錢,她是那種身邊隨時帶著錢的人。

    收齊了七十元,我放在桌上,對那個遊客說:「你的呢?你能掏這麼多嗎?」

    「什麼?」

    「孩子們為這場審判付了七十元。你應該付和他們一樣多的淺。如果你付不起,打開錢袋證明一下,算你欠我的。但是,你該付的一份就是這麼多。對於一宗死刑案這算是便宜的。孩子們時的錢不多,所以你撿了個便宜。」

    「我明白,我想我明白。」他拿出七十港元。

    「謝謝,」我說,「現在各方想要陪審團嗎?」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當然,我們馬上找。」

    地球人說:「這樣的話,也許我也需要。」

    「你可以要。」我向他保證道,「要個法律顧問嗎?」

    「啊,對,我想我需要一個律師。」

    「我是說『法律顧問』,不是『律師』,這裡沒有律師。」

    他看起來還是很高興。「我想,如果我選擇一個法律顧問,他們的資歷是不是也同這裡的訴訟程序一樣不規範?」

    「有可能。我就不是個正規法官,將就吧。你自己看著辦。」

    「嗯,這種不正規我認了,我想我信賴你,法官閣下。」

    最年長的小伙子發話了:「啊,還要陪審團啊。你打欠條嗎?哦,不,是我們能打欠條嗎?」

    「這個由我來付。我既然收了一百四十元,裡面的支出就是我的事兒了。難道你們以前沒上過法庭嗎?不過,不要給我弄得一分不剩。六個陪審員,每人五元。看看巷子裡有沒有人。」

    一個男孩子走了出去,吆喝了一嗓子:「當陪審員!五元一個!」

    他們找了六個人,都是那些你只能在底巷裡見到的類型。這個我並不擔心,因為我根本沒打算聽他們的意見。如果你想幹法官這行,最好選個好住宅區,這樣才有機會找到為人誠實可靠的好公民。

    我走到桌後,坐下,戴上布羅迪的法官帽——弄不明白他從哪裡找到的,也許是哪家人扔掉不要的東西吧。

    「現在開庭,」我宣佈道,「先報上姓名,再講事情經過。」

    最年長的小伙子叫斯利姆·萊姆基勒,女孩叫帕特裡夏卡門.朱古。其他人的名字我現在都忘了。

    那個遊客上前一步,往口袋裡一掏,說:「閣下,這是我的名片。」

    我現在還留著它,那上面寫著:

    斯圖爾特·勒內·拉茹瓦

    詩人——遊客——冒險家

    事情的經過荒唐得可憐,可以說是教育那些沒有導遊到處亂走的遊客的最好教材。當然,導遊們都是騙錢的——但遊客不就是掏腰包的嗎?看看這位,因為沒有導遊,差點兒連小命都丟了。

    事情的經過大致是:拉茹瓦晃來晃去,進了一家酒吧,那是阿飛們常去的地方,一種類似俱樂部的會所。這位頭腦簡單的姑娘和他調情,男孩們在一邊權當沒看見,因為只要是她願意的,他們就沒話可說。稍後,她笑著讓他把手搭在她腰上。他像月球人一樣隨隨便便答應了……但下面的事卻是典型的地球人方式;他的手臂滑下去環住她的腰,把她攬向自己,顯然是想吻她。

    請相信我,在北美這完全沒問題,我見過好多類似的事。可是蒂什卻大吃一驚,也許還被嚇壞了。她尖叫起來。

    於是,一群小伙子圍上他,一陣拳打腳踢之後決定,他得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但得做得合法些,找個法官。

    他們很可能還是害怕的,因為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應付過處死一個人這種事。但是,他們的女士受了污辱,他應該被處死。

    我又問了問他們,尤其是蒂什,認定自己已經掌握了事情的全部經過,接著我說:「讓我來總結一下:我們這裡來了位陌生人,他不瞭解我們的生活習慣。他衝撞了這位姑娘,他有錯。但據我看來,他的本意並沒有打算冒犯這位姑娘。陪審團怎麼說?喂,那邊的,你——醒醒!你怎麼說?」

    那個陪審員睡眼惺忪地抬起頭說:「處死他。」

    「很合適嗎?你呢?」

    「嗯……」接下來的一個猶豫了,「我想結結實實揍他一頓就夠了吧,這樣他下次就會學乖點。不能讓他們的男人對我們的女人動手動腳,不然這兒會變得跟他們說的地球一樣糟。」

    「有道理。」我表示贊同,「你呢?」

    只有一個陪審員投票贊成處死他,其他人的建議各不相同,有的要求揍他一頓,也有的認為讓他支付高額罰金就夠了。

    「你的意見如何,斯利姆?」

    「嗯……」他有點為難,對自己的兄弟還有那個可能是他女朋友的姑娘沒法交代。但他終於冷靜下來,不再想處死那個遊客,「我們已經揍了他一頓。也許……要不讓他跪在地上,當著蒂什親一下地,再道歉?」

    「你願意這麼做嗎,拉茹瓦先生?」

    「如果您下令我這樣做的話,閣下。」

    「我是不會這樣下令的。好吧,我的判決如下:首先,陪審員——你!——你的佣金作為你的罰金上繳。因為你在庭審中睡著了。先生們,扣住他,把錢掏出來,把他扔出去。」

    他們照做了,非常積極。這稍稍彌補了他們原本所期待但沒有得到滿足的那份刺激。

    「現在,拉茹瓦先生,誰都知道出門旅遊之前應該先學習當地的習俗,而你卻沒有。你被處以五十元罰款。付錢吧!」

    我收了錢之後,說:「小伙子們,你們站成一排。你們每人被罰款五元,因為你們明知道他是生客,不懂我們的生活方式,卻不利用你們正確的判斷去對待這個陌生人。你們阻止他去碰蒂什,這很好;打他,也行,這樣他會學得快一些;你們還可以把他扔出去。但是,為了這麼個無心之過而揚言說要處死他——這可是有點過分了。來,來,每人五元。」

    斯利姆嚥了一下口水,說道:「法官……我們現在身上沒有那麼多錢呀!至少我沒有。」

    「這有可能。寬限你一個星期時間吧,到時不還,我會把你的名字貼在老圓頂上。知道『美你美容院』在哪裡嗎?就是十三號氣密閘門附近。那是我妻子開的,把錢給她就行了。審判結束!斯利姆,不要走,還有你,蒂什。拉茹瓦先生,我們請上這些年輕人去喝杯冷飲,好好結識一下,怎麼樣?」

    他眼中又一次充滿那種既驚且喜的神情,我不禁想起了教授。「法官,這個主意不錯。」

    「現在我不再是法官了。剛才是……現在,我建議你讓蒂什挽你的手臂。」

    他鞠了一躬,說:「小姐,可以嗎?」然後向她屈肘示意。

    蒂什馬上變得非常成熟老練,「太好了!先生!很榮幸!」

    我們帶他們去了個豪華地方,與他們誇張的穿著打扮格格不入。他們有點拘謹,但我竭力讓他們感到自在些。

    斯圖爾特·拉茹瓦更是盡心,跟這幫阿飛們拉上了關係。我知道這些人的名字和地址。懷娥有一張阿飛們的詳盡表格。他們很快喝完各自的飲料,站起身,道謝後離開了,只剩下我和拉茹瓦還坐著。

    「先生,」他馬上問道,「你先前用了一個很怪的詞——我的意思是,對我而言很奇怪。」

    「既然孩子們都走了,叫我『曼尼』吧。什麼詞?」

    「就是你堅持要那位,嗯,那位年輕小姐,蒂什——對,蒂什也應付錢時說的。『白食』或者類似什麼的。」

    「噢,你是說『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吧,這句話的意思是『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指著屋裡那塊寫著「免費午餐」的招牌補充道,「這午餐不是免費的,飲料價格高了一倍。我是提醒那姑娘,任何東西,只要免費,從長遠看來,如果不是實際付出更高的價錢,就是這東西毫無價值。」

    「很有意思的哲理。」

    「沒啥哲理,只是事實罷了。你想索取,就必須付出,不管你用什麼方式。」我用手扇了扇空氣,「我去過地球,聽說過一句話,『像空氣一樣免費的』。可這裡的空氣不是免費的,你每呼吸一次都得付錢。」

    「真的?沒人要我付錢才能呼吸呀。」他笑道,「也許我該停止呼吸了。」

    「完全可能。你今晚不就差點兒去真空裡呼吸了?沒人問你要錢是因為你已經付了,包含在你的往返交通費中。而我呢,每季度都得付費。」我開始告訴他我們家怎麼買空氣,然後又怎麼賣給社區合作社。後來覺得對他講這些有點太複雜了,「總而言之,我們倆都得付。」

    拉茹瓦看上去心情不錯,他若有所思地說:「對,從經濟上來說絕對有必要。只是這種事我以前完全不知道。告訴我,呃,曼尼——叫我『斯圖』好了——我真的有吸真空的危險嗎?」

    「我真應該讓你多付點錢。」

    「請告訴我好嗎?」

    「你不相信我。我掏空那些孩子們口袋裡所有的錢,還罰了他們一些,目的就是讓他們好好反省反省。所以對你也只能收取跟他們一樣的費用。不過我真應該多收一點,不然你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呢。」

    「相信我,先生,我不覺得這是個玩笑,只是難於理解你們的地方法令,處死一個人……會那麼隨便……而且是為了那麼一個小錯誤。」

    我歎了口氣。這麼個人,對所談話題一無所知,腦子裡滿是不切實際的先入之見,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要向他解釋得從哪說起呢?

    「斯圖,」我說,「那就讓我們把這事兒給搞清楚吧!首先,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地方法令,所以你不可能按法令被處死;其次,你犯的也不是小錯誤,我之所以做這種通融,是考慮到你不瞭解這裡的情況;另外,他們並沒有隨便處置你,不然早把你拽到最近的氣密閘門,把你朝外面一推,自己一跑了事。要知道閘門外面就是零氣壓了。其實他們都是很守規矩的好小伙子……自己花錢打官司。判決結果和他們所期待的相差甚遠,他們也沒有一句怨言。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他笑了,露出兩個酒窩,很像教授。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他了。「恐怕都明白了。我感覺好像進入了一個奇異幻境。」

    我早料到了。我到過地球,多少瞭解一些他們的想法。地球人期望每一種情況都有相應的法律、書面的法律條文,哪怕像簽約這麼私人化的事都有法律。這是真的。其實,要是一個人根本不守信用,誰還會和他簽約呢?難道地球人就不能根據聲譽判斷他人嗎?

    「我們沒有法律,」我說,「不允許我們有法律。我們有習俗,但沒寫下來,也不強制執行——或者應該說根本不需要強制執行。環境決定了一切都應該按習俗辦。也可以說,我們的習俗就是自然法則,要想活命就必須遵守這個法則。你對蒂什動手動腳,就是違反了這個自然法則。這就是你差點去呼吸真空的原因。」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你能解釋解釋我違反的那些自然法則嗎?我最好搞懂它們……要不然我看我還是回船上去待著,等著它啟航為妙。這樣才能保住我這條小命。」

    「當然可以,這很簡單。一旦你弄懂了,就不會面臨這種危險了。我們這裡有二百萬男人,一百萬不到的女人。這是事實,最基本的事實,就跟這裡只有岩石和真空一樣。於是就有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的思想。物以稀為貴。女人很少,根本不夠分配——她們於是成了月城最珍貴的東西。女人比水和空氣還可貴。沒有女人,男人還會在乎能不能活命嗎?除非他是電子人,你能把電子人當男人嗎?我做不到。」

    我繼續說:「結果呢?告訴你吧,這種習俗或者說自然法則20世紀剛剛出現的時候,月球的情況比現在更惡劣。當時男女比例為十比一,甚至更糟。監獄裡經常出現的情況是男人找男人。但這沒用,問題依然存在。大多數男人並不滿足於這種替代品,他們想要女人。但要擁有真正女人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們是那麼狂熱、渴望,甚至不惜為此殺人……聽聽老居民們講述的故事就知道,那段日子裡,這種殘殺時常發生,讓人毛骨悚然。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還活著的人想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事情這才平息下來。這一切就像萬有引力一樣自然:適應現實的人活下來了,不適應的死了,不再給大家找麻煩。

    「我是說,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女人依然稀缺,女人能對男人發號施令……你周圍有二百萬個男人時時監視著你,看是不是聽從她的指揮。你沒有選擇,選擇權在她。她可以幹得你出血,而你卻不能碰她一根手指。你瞧,你攬了她的腰,還差點吻了她。假如換一種情形,她和你一起去旅館開房間。你想結果會怎麼樣?」

    「天哪!他們肯定會把我撕個粉碎。」

    「他們什麼都不會做,只會聳聳肩,假裝沒看見。因為那是她的選擇,不是你的,也不是他們的。她擁有絕對的選擇權。不過,如果提出開房間的是你,那就有麻煩了。她也許會生氣,這樣小伙子們自然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揍你了。但是——就以蒂什為例吧。碰上這種傻乎乎的小妓女,只要你露點錢,就我在你錢袋裡見到的那麼些就夠了,她就會主動提出跟你去開房。如果是那種情況,你不會有任何危險。」

    拉茹瓦打了個寒顫。「她這個年紀?我想都不敢想。她還沒成年呢。按法律這可是強姦啊!」

    「見鬼去吧!沒這回事。到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就應該結婚了。斯圖,月球不會有強姦。沒有!男人們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如果真出了強姦案,他們才不會費力去找法官呢,周圍所有男人都會忙不迭地跑來幫。不過像她那麼大的女孩,還是處女是不太可能的。她們小時候,母親會看著她們,城裡每個人都幫忙看著。孩子們在這裡是很安全的。但等她們長到可以嫁人的高度,就誰也管不了了,母親們也不例外。她們可以在廊道閒逛、玩樂,誰也不能攔著她們。一個女孩一旦到了結婚年齡,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你結婚了嗎?」

    「沒有,」他笑著回答說,「目前沒有。」

    「假如你結婚了,你妻子告訴你她又要結婚,你會怎麼做?」

    「奇怪,還真讓你挑對題了,類似的事情還真發生過。我找了律師,她一個子兒的贍養費都沒撈著。」

    「『贍養費』這種詞在我們這兒是沒有的,我也是在地球上學的。可是在我們這兒,如果碰到這種情況,你就會——月球人丈夫都會——說,『親愛的,我想我們得要個大一點的房子。』或者什麼都別說,向她和她的新丈夫表示祝賀就是了。如果心裡不高興,無法忍受,那他也只能收拾衣服,找戶新人家。但不管怎麼樣,他不會製造一丁點兒麻煩。如果真那麼做了,所有人都會指責他。所有朋友,無論男女,都會冷落他。這個可憐的傢伙興許只能搬到新利恩,改名換姓,以求安寧了。

    「我們的習俗就是這樣。在零壓力下,如果有人問你借空氣,你就得借給他一瓶,而且不能收錢。等你倆回到氣壓區,要是他還不付錢,你可以自行把他幹了,沒人會說你什麼。不過他肯定會付的。在這裡空氣跟女人一樣神聖。你跟新來這兒的人玩撲克,買空氣的錢得你出,不過用不著替他買吃的,飯錢得自己掙,要不只有挨餓。如果你殺了個人,又不是出於自衛,那他欠的債就得你還,他的孩子你也得養著,否則大家就會不理你,不從你那裡買東西,也不會把東西賣給你。」

    「曼尼,你是說,在這裡我可以殺人,然後只要用錢就可以擺平嗎?」

    「噢,不是這樣!但殺人並不算違法。是的,我們這裡沒有法律——只有監守長官的一些規章制度,但他才不會管月球人之間的爭端呢。我們是這麼想的:一個人如果被殺,那他肯定是自找的,而且周圍人都知道——通常情況都是這樣。如果不是這樣,死者的朋友就會代勞,將殺他的人幹掉。不管是哪種情況都不會弄出麻煩來。我們這兒殺人案並不多,連決鬥也不常見。」

    「由朋友代勞?曼尼,如果那些年輕人真把我殺了怎麼辦?我可沒朋友在這兒。」

    「所以我才答應幫忙審判嘛!當時我懷疑是孩子們生事,所以我沒敢掉以輕心。處死遊客會糟蹋我們這個城市的名聲的。」

    「這種事兒經常發生嗎?」

    「我倒不記得有這種事。哪怕有,也作意外事故處理了。初到月球者本來就容易發生意外,月球就是這樣的地方嘛!他們說,一個新來的人如果能熬過第一年,那他住下去就沒問題了。不過在第一年中不會有人賣保險給他的。」

    我看了看時間,問道,「斯圖,你吃過晚飯沒有?」

    「還沒呢,正想叫你去我住的酒店去吃呢。那裡的菜不錯,叫『奧爾良旅店』。」

    我打了個寒噤——去吃過一次的。「不必了,願意和我一塊兒回家,見見我的家人麼?這會兒家裡應該會有湯之類的東西。」

    「這有些唐突吧?」

    「沒問題。等我半分鐘,我先打個電話。」

    是姆姆接的電話,她說:「曼尼爾,是你!太好了,親愛的!管鐵艙到了都有幾個小時了。我還以為你明天或許更晚才能回來呢。」

    「姆姆,和幾個外面混的朋友喝了幾杯,醉了。如果還記得路,現在我就回家——還帶了個壞朋友來。」

    「好的,親愛的。晚餐二十分鐘後開始;別遲到。」

    「你不想知道我這個壞朋友是男是女嗎?」

    「我瞭解你,我猜是個女的。不過得等見了才好說!」

    「你太瞭解我了,姆姆。告訴姑娘們打扮得漂亮些,別讓客人給比下去。」

    「別太久了,要不晚餐就糟蹋了。再見,親愛的,愛你。」

    「我也愛你,姆姆。」

    我等了一會兒,撥了MYCROFTXXX,「邁克,幫我查個人。乘坐波波夫號從地球來的,叫斯圖爾特·勒內·拉茹瓦,名字斯圖爾特中有一個U,他的姓氏應該能在L或J下查到。」

    很快,邁克便查閱了地球上所有主要信息參考書目:名人錄,鄧恩與佈雷茲特裡特誠信公司1,歐洲王族家譜年鑒,以及倫敦時報等等,找到了有關斯圖的信息:

    法國僑民,保皇主義者,富有。他現在用的名字是由另外六個名字縮合而成。獲得三所大學學位,其中包括索邦神學院2的法學學位。有法國和蘇格蘭的貴族血統,已同出身名門的帕米拉離婚(無子女)。有些地球人不願同有犯罪家史的月球人說話——但是斯圖不一樣,他跟誰都願意聊。

    【1美國最大最老的規定信用等級,對顧主提供信用資料的商業信用調查機構。】

    【2巴黎大學前身。】

    我聽了幾分鐘,吩咐邁克在查找到相關線索以後準備一份詳細的資料,「邁克,這可能就是我們要利用的人。」

    「是的,曼。」

    「那就幹吧,再見。」

    我若有所思地回到客人身邊。差不多一年前,就在那個旅館房間裡,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討論的時候,邁克說我們有七分之一的勝算,但前提是必須滿足幾個條件,條件之一就是必須要有地球的內應。

    儘管我們可以「扔石頭」,但是強大的地球擁有一百一十億居;民,取之不盡的資源。而我們只有三百萬民眾,一無所有。我們不可能打敗他們,儘管我們在高處,可以朝他們扔石頭。這一點邁克明白,我們大家都明白。

    邁克把18世紀英屬美洲殖民地獨立戰爭和20世紀許多殖民地擺脫帝國統治獲得獨立的解放運動進行了一個比較,然後指出,驗個殖民地要想爭取獨立,武力不能解決問題。縱觀歷史,每次獨立解放運動之所以獲得成功,都是因為帝國疲於其他戰事,無暇顧及,只得放棄。

    幾個月來,我們的隊伍如我們所願已經非常強大,足以應付監守長官的警衛隊了。一旦彈射器順利建成(現在隨時可能完工),我們會更加強大。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需要在地球創造「有利的氣候」。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們需要來自地球一方的幫助。教授認為這不難,但事實證明這很難。他在地球上的朋友大多已經死了,即便沒死也已時日無多。而我認識的也就幾位老師。我們開始在整個組織中打聽「你認不認識地球上的什麼重要人物?」常見的回答是:「你開玩笑吧?」——沒有任何收效。教授察看入境飛船的乘客名單,試圖尋找聯絡人。他還查閱打印出來的地球報紙,動用了一切關係,試圖聯繫到一些重要人物。我可沒做努力,我在地球上就認識那麼幾口人,都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在波波夫的乘客名單中,教授並沒有把斯圖這個名字挑出來。不過,教授也沒見過他。我不知道斯圖是否如他的名片所顯示的那樣古怪、奇特,不過他是我在月球上與之共飲的惟一一個地球人。看上去他倒是個誠實的傢伙。邁克的報告也表明,這種直覺並非完全不對。他應該有一些價值。

    所以我把他帶回家,想先看看家裡人對他的看法。

    一開始便很順利。姆姆面帶微笑,主動伸出手。他接過手,鞠了個躬,鞠得那麼到位,我差點以為他要吻姆姆的手呢。如果不是我警告過他要小心月球女人的話,他肯定就那麼做了。姆姆引他入座,高興得都快叫了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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