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一百節
    回到北京。天主即打電話到馬局長、張局長家去。他們說:「你這一去,怎麼電話也不打一個來?人家廉成思回青海去調,都回來五天了。明早上你過辦公室來。把檔案帶來。」第二天天主過去,在薛司長辦公室看了檔案。馬局長就帶了天主去上班了。先在全局認識了一遍人,說:「這是我們招公務員招來的小孫,雲南來的。」後認識完。即由辦公室主任安排了天主的辦公室、桌凳。給了鑰匙。日後每天才忙辦戶口落戶等,邊工作邊辦。一月後漸漸都弄好了。

    局裡的工作忙完。天主又急忙看書。他已懲於他的老師、同學,他的學生之失,就是不讀書無知而已。又他自己寄望於富民、富華等的,不就是要他們性格堅強,熱愛讀書麼!如果自己發現了他們的弊端,而自己再犯,那就更糟糕了。他只想讀書而已。下了班,即忙打了飯吃,就坐上公共車,或是跑步,到那些書店去看書,或是在北京圖書館等處辦了借書證。夜裡難過,睡不著覺,就在月下走,想「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我是秉此巨大的月而游了。」天主又歎:「『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是常懷了萬古的憂愁!」

    領了工資。天主寄了五十元給李勱高老師,五十元給龐紹周老師,五十元給秦光朝老師,五十元給區文光老師。剩下兩百元,寄給富華一百元,寄給家裡一百元。他只好向單位借錢用了。又挨餓了幾頓飯,才盼到下月的工資了。

    天主對父親寫來要他留心婚事的信,也置之不理。他已看夠看透了,有什麼價值呢!劉備何等英雄,演出了三顧茅廬。劉禪又何等狗熊,又出個典故樂不思蜀。這是劉備無奈何!他天主也無奈何!天主的心已漸冷了。再兼此番回去,深受李老師、區老師言語的刺激,天主已感立德、立功、立言,乃是立德為天下要務。立功立言遜之多矣。人之立功,怎麼可比天地造化之大功?而人立德,則可比於天地至公之大德?有感而發。這一夜天主從辦公室出來,見天上一輪圓月,因詠:

    欲將人生寫成功,師範最是月色光。

    八荒千里無私色,清輝萬古雲茫茫。

    天主悲哀的回憶往事。想起晏明星,直到梁楠,他對她們的熱愛,最終全是靠時光的流逝來洗刷這回憶。種種的熱戀終歸於消滅。馬局長、薛司長關注天主的婚事,天主只好坦言:「還沒有成家,當家的滋味早已嘗夠了。」他們忙說:「快別這樣說,你才二十零頭的人呢!我們都不敢說當家當怕了。」尤其天主平日,不禁的豁然長歎。那一日是湖北兩位同志到京,天主去接,一路「唉呀」難受,二人面紅,天主才明白自己歎息了,只能搖頭。

    天主的工作是令人滿意的。領導的評價也好。他終日忙著寫。不及整理舊作。有幾位出版社的同志叫天主快把《孫子操》整理好了,他們馬上出版。天主笑笑。不能答言。他最怕的就是整理舊作之類的無用功了。

    家裡不斷地來信,富華畢業了。學校不包分工。回米糧壩縣了。孫平元在景洪,打死人家一隻雞被敲詐了二百元。陳福達在猛臘,被抓了。陳福英寫信來,說:「是你個親二舅,你能救的話,救他一救。不能救,也無辦法。那是他自討的。」

    剛好這一日廳裡抽人到西藏出差。馬局長知天主的難處。說:「那就你去吧!出了差,也就將到春節了。你家未在這裡,一年了,也有探親假,再加你有五天的公休。這段時間你去辦。春節一過,就得回來,不得超過探親的假期。新年有赴美國、日本的機會,局裡也決定讓給你。讓你去見識見識,解放思想,更新觀念,明年可能派你去內蒙古掛職扶貧。你回去這一段時間,也稍作作準備。」

    飛機直飛拉薩。天主首次坐飛機。升入雲中,一看,天主不由自愧。做一附於土地生活到永遠的人,那有何意思呢!飛機越過太行山,入山西上空,下面就是廣袤的三晉大地。過黃河,入陝北高原。天主想南面是八百里秦川,北面是萬里長城、河套平原、內蒙古,然後飛機掠過寧夏南境,入甘肅,就上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再過黃河,越喀拉崑崙山脈,過金沙江,過唐古拉山脈,進入西藏。天主一直心緒激動。這是一次意義非常的祖國之旅,歷史之旅,文化之旅。他深深地愛著這片中央大陸上最傾斜不平的土地,愛這裡五千年崢嶸光輝的歷史,愛這仍在以獨特的魅力與西方相抗衡的華夏文明。過太行山,天主就在心裡吟起了《在太行山上》,過秦晉相界的黃河,天主就吟起《保衛黃河》,剛過甘肅,將臨青海,他又詠起:「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在中華大地上,他最渴望飛行的線路,就是這一條了。他意趣未盡,心緒還在熱烈,作詩:

    中華祖先千年間,一寸靈血一寸山。

    生因戀沉把鋤犁,死為愛酷將弓彎!

    兒女捍之豈不武,寇頭常祭賀蘭山。

    黃河三萬六千年,怒濤每每裂長天。

    只渴望飛機永遠飛行不要歇下時,已到拉薩了。

    在拉薩、日喀則、那曲、林芝幾處辦完公務。大家就回北京。自治區有車到芒康縣,天主隨行。第一日到林芝,第二日到了芒康。大家幫天主買了到雲南迪慶州府中甸的車票。天主辭行,次日到了中甸。在中甸買上赴昆明的客車,兩天後到了昆明。

    天主到涼亭村來,才知陳志貴、陳志偉均已跑來了。陳志貴來到昆明,因猛臘那裡要抓他,不敢回去。來打工又苦不到吃的,陳福華等幾位做叔叔的可憐他,見他鋪蓋氈子都賣完吃掉了。就收留他,給他飯吃。這幾人要回家過年了,存得幾百元錢,都去取了出來,就要回家。邵家數人偵知,約了陳志貴。陳志貴開了門,邵家的進去撬了箱子,把一千多元錢偷走了。陳家幾叔侄回來,邵家的就跑光,單捉了陳志貴。就要去派出所報案。陳福超出來發話:「都是一家人,你們去報案,陳志貴要被判兩三年的刑,且一千多元錢也追不回來。這樣自己的錢丟了,自己的人也挨了,從哪頭划得來?如果我大哥、陳志貴家爸爸在這裡,那無我的事,你們橫報直報只管去報就是了。但現在不在這裡,就得管了!這樣解決:陳志貴,帶你幾個叔叔去,叫你舅舅他們把一千八百元還來就無事了!」於是都贊成,就由陳福華跟陳志貴去要。二人走著。陳志貴瞅陳福華不防,兩拳打了,搶在火車前面衝過鐵道去。陳福華被火車攔住。等火車過去,還哪裡去找陳志貴的影。大家估計,陳志貴西雙版納不敢回,回法喇村,陳家也要向他要錢。在昆明也不敢露面。不知流浪到何方去了。陳福超大罵:「這個小雜種,老子抓住他非把他打死不可。」陳家幾叔侄火綠,發個電報去給陳福全,說陳志貴死了,來處理後事,好向陳福全要錢。天主來聽了,只能搖頭而不可思議。

    陳志偉來了,一見天主,忙說:「老表,糟了!我爸爸肯定被人家打死了!我媽、我、干蓮、干超、干波都挨打。公安的說還要抓我爺爺,抓我大爹,要把我們的房子一把火燒了,把我們全趕回來!只有請你去,才救得出我爸爸來了。」除了這幾句,別的情況一概說不出。天主看他比自己還高了,一無知識,心中難過,說:「不要說了,我去就是了。」

    天主買了到猛滿的車,就去了。循著三年前的道路,又到了版納。而天主的記憶早已模糊。到了猛滿,已是下午。遍地找不到車。剛好有兩個老撾國人,開了拖拉機來進貨,裝好了火柴、洗衣粉、酒諸物,就走。天主坐上拖拉機,又循那條道路走,心中湧起了悲愁。到那河邊,那文山人家還在,那老媽媽也在。但已早不認得天主了。聽天主問,說:「那陳福達麼,打了人,被抓去,要判刑了。」天主沿那河邊走上去,一看小河邊,仍是三年前一樣。而他家修的那房子,早就不在了。天主上去,見外婆、外公家的房子仍在一個茅棚下,有外婆說話的聲音,就叫:「外婆!」丁家芬忙看,說:「是富貴來了。」就出來,然已路都走不動了。另有一人問。丁家芬說:「是我外孫來了。」那人說:「是不是說中央那個。」丁家芬說:「是。」天主一見,眼眶紅了。上去扶了外婆。就走過去。丁家芬說:「天天就盼你來。你外公天天說,要是他眼睛好的,就是去北京也要去找你了。」走過去,廖安秀在坡上,忙跑來。就叫陳志超:「快去叫你三爸來。」天主一問,距此有四公里遠。天主進屋。陳明賀站起來,說:「富貴來了嗎!」天主一見,淚即傾下。見外公已瘦極。眼又看不見了。陳明賀就摸天主:「好了,好了!可惜外公看不見你了。」眼眶不斷地動,淚就流下來。陳福全也來了。吩咐小的:「不要說你老表來了。」丁家芬、廖安秀也急忙交代。

    天主才問其故,丁家芬說:「這村子的人誰還見得你二舅,巴不得把他害死。」陳福全說:「富貴,除了我家這爺兒父子,我們是不敢與任何人說話了。包括你二舅的親姑爺王明聰那小雜種,都與別的紐成一股繩,整你二舅!」然後就談起來,「原因很簡單:你二舅去大黑山喝酒回來。見路下邊有條牛,認得是謝吉安家的。就拉了牛回來。叫人去叫謝家來拉牛。牛是王昌敏向謝吉安家借來犁地的。大黑山社長廖邦福、王昌敏、謝吉安等正想整你二舅,苦於無方可生。這下就不來拉牛,直接去派出所報案,說你二舅偷了牛,見吃不下了,才去說的。派出所的早被廖邦福那一夥天天喂活了。就來拉了你二舅去派出所,罰他五百元的款,還要寫保證以後不犯,否則就從這裡趕走。你二舅不服。但半夜三更,誰能說明不是他偷的!而且全部人出來作證,都說他偷了!被罰了五百元,你二舅出來了。那天在家裡喝些悶酒,我們誰都不在家,據說他就去找王昌敏、廖邦福算帳!聽說是那幾個人正在喝酒。他一去,又被拉了喝。送他一罈酒,他抱回大黑山這丫口來,才想起要去找了問他偷牛這回事的,又折回去。怎麼打怎麼鬧我們一概不知。到下午才聽說在那邊打起來,縣公安局、縣法院、縣檢察院、縣林場的全來了。你二舅母、大舅跑去看,又聽說要連我、你外公、陳志貴、陳志偉全部抓。我們趕緊跑了躲。天天躲在這原始老林裡!哪裡敢出來!這幾天才稍稍敢回家來了。再是派出所那些問了法喇搬來這些人,說你的確在中央,才很不來拿了。但是口頭上還在說要來拿的。」

    廖安秀說:「富貴,打得太肉麻了。我們去時你二舅全身是血。你想他一人,喝酒的是廖邦福、吳傳義、王昌敏、謝吉安四個。我們猜想打起來肯定是四個打他一個人。後來公安的來了,又打。他不會說話了,那些人說他裝死,用水潑醒,又用皮鞋踢。後來就帶走了。現在已二十五天了。我們就盼你來了。只要他出來,我們逃東逃西各自逃別處去了。現在害了老的小的,全在這裡流眼抹淚的。這還有什麼活頭!」

    陳福全說:「富貴,我才來就後悔了。我與你外公說過多少次!我說哪一天我們定要被陳福達害死!如今應了!天天喝酒,走到哪裡都是個酒瓶提著!吹他很!一天要喝三斤酒!我們提醒他,恨他的人多得很,都在打他的主意。他倒說:『誰敢打我的主意,我陳家已四代人在此了,陳志偉、陳志貴這些人喊出來,打得遍大黑山!而且廖邦福這些人與我好得很,比親弟奶兄還親!』我們說關係是好了!人家的主意打到哪一步你還蒙頭不知!後來是我不敢說了!一說就要挨吼。親弟兄也是這樣,反正自己家境也沒人家好,錢也沒人家多,說句話也自然硬氣不起來!你二舅母、陳志偉這些,被他打得雞飛狗跳,哪敢在家!你外公外婆,被他像吼兒女一樣,哪天不被吼了哭幾十場!我是家也賣光了,房子連一堵牆、一片瓦都沒有了。不然我是早就要搬離這是非之地了。現在錢沒一分,糧沒一粒,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陳明賀說:「你二舅是喝那點酒把腦筋喝壞了。一點都不會考慮問題了,說話沒高沒矮,做事不分黑白!想起一樁事來,就哈哈大笑;再想起一樁事來,就眼淚婆娑的。全家人已不把他當人看,就當個瘋子看了!前幾年說話,還分高落矮的,現在說話,哪裡還像人說的!他說人家張牛兒:『你這牛還餵他些水,你那爸爸怎麼一口水都不得喝?』張牛兒一句話不說,難道不恨他?見人家吳明高,他又說:『你養些兒子怎麼不教?盡成了賊!拿來給我教!』吳明高家爺幾個,難道又不恨他?全村人都把他當瘋子看了。他還高興得很,回來吹今天他又教訓了哪個一頓,明天他又教訓了誰。我說:『陳福達,可能你死掉還不使我們這樣淘氣,不然是要被你害死了!』王明聰是他個姑爺,也恨他。王家是親家,也成了仇人!他叫王明聰:『你王家那根種就不行,一代兩代翻不起身,十代也翻不起來的!你今天就給我改了姓陳!』富貴你想:成什麼話了!再者火綠了,拉到王明聰也就開手打!我和你外婆都說:『是人家王家的人!怎麼教育,王明聰的父母還不會教育?要你動手?』他不聽!他吃虧,就是吃在他姑爺頭上的。這裡有句話,轉眼就告訴吳傳義、王昌敏、廖邦福了。我說瞎了眼了,我這麼多孫男孫女,在的在中央去了,日膿的也還有碗飯吃,不比誰差!只有陳志蓮嫁了個冤孽!這下她爹、她媽、她爺爺、她奶奶,整個我陳家四代幾十口人,全死在她手裡!」

    廖安秀說:「富貴,我們是毫無辦法!人家養兒育女,父母靠得著!像你爸爸、你媽媽養你,值得了!我平時說比別的養一百個兒子還強,你大舅母還說別的一千兒子不孝,又哪裡如得我姐姐他們養你一個!只有我養的,嫁個專門賭、專門偷,不會分青紅皂白的!你二舅也氣!我也氣!再者陳志蓮也不成人,只會跟著王家滾!要說害死你二舅的,還有誰?就是陳志蓮跟王明聰!廖邦福、王昌敏聽說你在中央,不敢整你二舅!哄王明聰:『把老丈人整垮了,他那包工頭就拿給你幹。』王明聰就死心踏地跟著滾,一心要把你二舅這包工頭霸去當。但你二舅倒了,還有他當的!王明聰去說:『我那老表絕不會幫我老丈人的!那年他家搬來這裡,肉被我老丈母吃了,我那大姑媽和我幾個老表在家裡氣得哭!我老丈人又剝削他家。他家恨到頂,才回去的!所以那時我老丈人要把陳志蓮整給我二老表孫富民,孫家硬是不幹!就是我老丈人死了,我老表、我大姑爹都不會理的了!如說惹著我爺爺,惹著陳志貴、陳志成家,我老表會出面的!惹著我老丈人家,一點事沒有!』所以廖邦福這些人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了,才下這種毒手的!陳志蓮也是個憨得要命的!廖邦福家媳婦拿話試她:『你老表到中央去了,你們以後倒有好日子過了,以後你爸爸、你媽、你哥哥兄弟都怕要被你老表派飛機來接到北京去!』富貴你想,廖邦福家媳婦懂什麼拿飛機接?這些主意都肯定是廖邦福、王昌信打的!說明這些雜種心頭是怕的!哪知陳志蓮說:『連我爸爸、我媽都說:我爺爺、奶奶倒肯定要被接去北京了。因為我大姑媽、我老表跟我爺爺、奶奶好得很!說我大爹、我三爸家,北京去不成,昆明也少不脫的。只有我爸爸、我媽,心頭還怕我老表以後不知要怎樣收拾他們,收拾我家幾兄妹。只有我爺爺、奶奶勸我爸爸、我媽,說我姑媽、我老表都不是那種人。但我爸爸、我媽還是怕得很。說現在我爺爺、奶奶在世,不會怎麼樣!但看我爺爺、奶奶身體是弱得很了,保不定今年或明年就去世的。我爺爺、奶奶死了,就糟了!說雖表面上看我老表不是那種人,但人怕傷心、樹怕剝皮,前年是氣毒了回去的,把他家都敗乾淨了!仇是結深了!』她回來還這樣講,馬上被你二舅一頓打,說:『你這髒母豬!這種話講得!老子以後落廖邦福這些人的手了,就是你這爛母豬害死的!』我也氣極了,罵:『你再怎麼不會說我老表與我家關係好得很,你也要說我姑媽、我老表是會想事的人!是個親兄弟、親舅舅,只要有難了,哪裡有見死不救的!』所以說,你二舅腦筋真的失效嗎?不失效。他也知道廖邦福這些人要害他,而且打主意的時間長了。但被人家幾句好話幾口酒,就又認為無事了,是好朋友了!可憐會打什麼主意的人!心直得無法!人家幾句好話,就可以把衣服褲子全脫給人家穿了!凡事又不會防備,硬是到死不明落了誰的手!說起來是慘得很!舅母說這些,反正也是開心見腸地跟你講了!莫說有半句話隱瞞,一個字也沒隱瞞的,反正全家老小,就天天望你了。說盼星星盼月亮,哪裡有這樣盼得厲害!反正以前是我們做得不是!但我和你二舅是無知識的人。你爬得那麼高了,也不要跟我們這些憨包計較了!要望你原諒一下,救救你二舅的命!救他出來,我們就是去討口,也情願別處去討了!」

    丁家芬哭說:「富貴,你舅母說這些都是真心話!跟我和你外公還沒這麼說過!反正就是盼望你來了!你一定不要記前仇,救出你二舅來,我和你外公以後死了,在陰域也要感謝你的。不圖別的,就圖世人評說你媽和你是心胸寬闊的人!一出了事,天天見你不來,所有的人都說果然仇結深了,不來了!一天成幾百種的議論,聽都聽不贏。聽別的人說,當時說要抓你外公、你大舅,就是試試看連你外公都要被抓了,看你來不來!說這些主意都是派出所打出來的!開頭還說你二舅是關在派出所,只要頭上掛個電話來,就把你二舅放了。說是關了幾天,省上、地區、縣上都不見有電話來,你也不來,就送在縣上去,要判刑了!這下你來了,就好了!看那些人見你來了,會不會放你二舅出來。只要放出來,我和你外公得個心落,也就死了算了!免得瞎的瞎,跛的跛,活著害人。再者名聲也不好。在法喇村,不知人們早傳得怎麼樣了!」

    陳福全說:「怎麼不傳!法喇村裡歷來如此,活的還要被說成死的,黑的還要說成白的。雖說這是我們的事,到頭關係的還是富貴的名聲!全村子巴望富貴爬高的有幾個?雖說我們來了一兩年,隔法喇村幾千里了,不親眼看見,也是想得到的:一個也沒有!都是些害紅眼病的人!那時富貴才在小學當個第一名,吳明洪就說:『難道孫家輩輩人要當官?』那是我親自聽見的!富貴考在蕎麥山去讀,羅昌兵就說:『媽的孫家這祖墳是怎麼的了!膿鼻子也考取中學了!老子們養的清清爽爽的,就是考不起!』莫說富貴考大學,當記者,又到如今爬上天了。誰不嫉妒?莫說還在法喇村的,謝吉學這種一字不識的憨包,搬在西雙版納來七八年的了,聽說富貴當記者,又去中央了,一天到黑睡在大黑山那個丫口上,懶精無神的,說:『老天!要出你就家家都出嘛!不出,你一個都不要出!』嫉妒成這個樣子!在法喇村幾千人口當中,誰不說謝吉學是最蠢最憨的一類了,對中央一詞,懂到這種程度!難過成這種樣!比謝吉學聰明一萬倍的,在法喇村有的是!更不知要氣成何種情形!你們看看,凡是米糧壩搬來這裡的幾千人,哪個聽到不難過!個個都說家鄉風水還是好,要搬回去!現在法喇、猛滿的人,都肯定要說:『這下他二舅被抓了,看他孫富貴怎麼辦?』誰都是睜這隻眼看著的!我說這一大通,也不是打主意要逼富貴一定要把陳福達整出來!你們天天盼富貴來,我心頭是矛盾的。陳福達憨到這種地步,拉牛一個人拉,去人家打架一個人打!一個幫他作證的都沒有!要怎麼害他,人家早編得方方圓圓的了。富貴來也得講道理呀!但自己的人蠢了,這道理怎麼講!明顯是拉陳福達來宰了,他也講不清的了!富貴在北京的,更幫他講不清!這樣富貴來人又救不出,不單被人看白掉,更要落人恥笑。富貴被人恥笑,損失比陳福達被判兩年刑還要大!陳福達那種憨包,說到底虧是自找來吃的。乾脆這樣說:他那種蠢人,被判兩年刑,也損失不在哪裡去!但富貴就不同了。全中國十幾億人,到中央的有幾個!尤其是從我們這種小老百姓家庭裡爬上去的,不是老天照看,不是祖上有德,不是祖墳埋著,莫說一個富貴,一千萬個富貴也休想的。我們從米糧壩搬來這裡,要經幾十個縣,哪裡聽說了!所以我的看法:富貴盡力地救,救不出來也無辦法!我們也不會責怪的!憑你二舅那種為人,你能這樣來一趟,也就夠意思了,也對得住你二舅了。違法的不要做,保住你這地位才是重要的!要是為你二舅的事害了你,損失就是不可估量的了。我們也就對不住姐姐和大姐夫的!那麼就是陳福達死一千次,也對不住姐姐了。」

    陳明賀說:「是這樣。富貴這次爬上去,哪個不誇讚!我回法喇,吳光兆來跟我說:『大哥啊!別人爬是要一步一步地上。從村上爬到鄉上,從鄉上爬到縣上,縣上又爬到地區。孫天主這種爬法,像一縷青煙,一下子就升上天去了。連看的人還不得多看一眼!』外孫有本事,連我也得沾光。回法喇村,這家請了吃飯,那家請了吃飯。都說:『大哥,你要趕緊搬回法喇村來!由這幫侄兒子養你都行!』目的為個啥?就因為富貴爬高了!我們一回去,吳家那些就不敢欺陳家人了。陳家全族也就翻身,揚眉吐氣了,所以哪個不樂得養我!當然這是個笑話,我也不要他們養的!回到昆明,又是侄兒子侄孫子請過來請過去吃飯,都叫搬回去!連我心都熱了!要不是回來眼睛就瞎了,我也早搬回去了,也不會出這大禍了!想想睜著眼睛搬來,瞎著眼睛回去,再兼爺幾個那時在村裡有吃有穿的,如今窮得討口的回去,連立腳之地都沒有,又要落人笑話!到底是給富貴丟臉!也就不打主意回去了!六十幾了,也該死了!死了也就在這裡算了!」

    談了這一下午,天主也聽明白了。後陳福寬、冷樹芳全家來了。大家吃飯。廖安秀煮了肉。吃好,陳福寬說:「富貴也來了,這事就這樣處理:事情反正是你二舅自己一個人兜來的。能救出他來,他也不吃虧,大家臉面也好。救不出來,也無辦法。這件事反正是越想越火綠。平時我們說了多少,不起作用!給他說父母都老了,他也有孫子了。老的老,小的小,幾十口人,還連個交擱去處都沒有,凡做事不能讓老的擔憂,讓小的懸心,硬是不聽!富貴,你看你外公、外婆弱成這種樣了。要是一口氣不來,那怎麼辦!法喇人要說陳家幾弟兄一點能力都沒有,搬家把他爹媽都搬死了!你再看你二舅這兩個孫子,大的不到一歲半,小的才幾個月。你外公、外婆,直到你大舅、我都在說他!那牛你吼一聲,它認得你吼它了!你二舅,吼一萬聲他也不知道的。像這樣又不會體諒老人的心,又不會體諒小的未來的,說句憤氣的話,真叫比畜牲還不如!我是怕禍及於己,最後一家人挨了一個不剩,才搬遠點的!不和他們在這裡,搬到五十四公里去。打的主意就是即使他們吃虧了,我到萬不得已,還可以來領你外公、外婆去養著!」

    天主說:「二舅的事,我盡力而為。但是以後呢,你們在這裡終不是長久之計!頭次遇著外公,我就說了。你們看怎麼辦!現在情況複雜了,四娘也成家了,小娘也成家,一大家人,我也為你們打不出主意來了!」

    無人說話。久後丁家芬說:「富貴,你的意思也就是要我們回老家!但到這地步了,回去還要臉不要?不消人家說,自己就慘死了!乾脆不回去了,在這裡能怎麼混,就怎麼混了!我們也老了,該怎麼死也死得了。你家現在情況也好了,我們也不牽掛了。只是你二娘家,那幾個小的全是瞎的!」就哭了!

    陳福全說:「富貴,你說還打得出什麼主意來!爺四個房屋賣光,回法喇去在哪裡安身?再說一說回家,這下是各有各的家了!該回哪裡的家?你三娘陳福九家情況也不好,我們既然回,他家也只得回!但胡安政從小是孤兒,在三合老家一樣沒有!也不可能跟我們回法喇呀!你四娘陳福梅嫁給鎮雄人,鎮雄老家也賣光了的!再說人家也是肉骨,和我們一樣,不可能單你四姨爹四娘扔下父母兄弟跟我們走!我們也領不去!再說我們既要回,又忍心把你四娘扔在這地方?你小娘嫁給鎮源人,家境更是比我們哪家都糟!連吃顆糧還要靠你外公外婆。你說又怎麼辦?這下我家陳志蘭嫁了,又嫁的是墨江人。你二舅家陳志蓮,嫁的是王明聰。所以我天天晚上在床上打主意,打了一千個還不止,一個都不行!只得叫苦呀!叫老天怎把我陳家敗得這樣慘!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這下更好,你二舅進監獄,陳志貴、陳志偉逃得不知去向。之所以還沒有敗乾淨,就是還靠你的名聲支撐著,別的人不敢動。要是沒你這麼一個外甥,這次你二舅出事,我跟你外公、你二舅都死定了!反正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就像那宰好洗好的鴨子煮在鍋裡,眼睜睜看著水漲了煮熟、煮融掉的,一點法都沒有。」就只苦笑。

    馬友芬也說:「富貴,還有什麼辦法!回家這兩文路費,倒怎麼說也湊得夠。但就是你大舅說這些難處,我想也不難。到時候反正只有各顧各的了。自己都顧不了了,還顧得了誰?要回法喇的,都只管走!要回鎮源的,回鎮雄的,也只管去。只是回家,這臉往哪裡擱?還不消到法喇,只消到昆明,就要被人笑死了!」

    陳福全打斷她,說:「你這些婦人打主意,就是頭腦簡單!我們一回法喇,陳福梅、陳福秀、陳志蘭、陳志蓮誰不跟著回?但家家都有小的了!要叫她們夫妻分離、父子長別?再說我們又放心她們跟人家去?都是連張結婚證都沒有的。三五千元,把人賣了,你才來要人打官司?天底下的姑娘就只你陳家有了?再花幾千元,哪裡買不到?」

    陳明賀說:「就是陳福全說這話對了。反正是無辦法了。富貴,我和你外婆天天也在這樣想。不曉得我陳家,哪輩子作的孽,到我這些孫子盡走上絕路,這下還有什麼臉回去?」

    天主越聽越麻煩。要想埋怨他們做事不明事體,此時也晚了,只心裡叫苦。感覺無知就是悲哀。說:「還論什麼有臉無臉的?臉面要了做什麼?韓信忍胯下之辱,司馬遷含宮刑之恥,勾踐負屈膝之重。這些你們不懂的話,前幾年我是一個教師,被學生打了趕出來,家也搬爛了,人也搬窮了,同樣要過!他恥笑他的,我活我的。只管我行我素!你們無論怎樣恥辱,能恥到我那種程度,能辱到我那種境界?你們有什麼恥辱的?不就是窮了點?窮怕什麼!在這裡你們窮都是小事,這些表弟表妹全不讀書,這才是大事!我看著痛心!你們僅知二舅被抓是恥辱,卻不知這些表弟表妹無知無識,才是真正的恥辱!你們只知二舅如今慘,其實表弟們更慘!都搬回家去,不為別的,就為供小的讀書,也要回去的。回去房屋等各方面,我給你們想辦法。」

    一時大家歸心如熾,高興起來,都說該回去了。廖安秀慌了。天主說:「二舅母不消著急。我盡量幫忙。即使幫不上,二舅一兩年就出獄了。沒什麼了不起的。」

    後就談好,明天天主先到派出所問問。這時陳明賀說:「休息了,半夜過了。大家倒想談到天亮,但富貴白天沒休息,明天還要辦事。明晚上再談。」陳明賀就叫天主和他睡。天主跟了他去。陳福全慌忙跑來,拉天主,示眼色,說:「廁所在那邊。」天主明白,跟了他過一邊莊稼地裡,馬友芬也趕來,陳福全才忙問:「富貴,我收到一個電報,發報人姓名也沒有,單說陳志貴被車撞死了。叫去昆明處理後事。我瞞著你外公、外婆,剛才不敢問你的。你知不知道。」天主於是把陳志貴在昆明偷陳家的錢,打了陳福華逃走的事說了。陳福全氣得頓足,說:「這小雜種,死了倒好。」又向天主說:「富貴,我家這一家人是糟透頂了,還不知道哪一天末日來臨呢!」馬友芬催天主:「快去了,怕你外公懷疑。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們都是瞞著他們的。」

    晚上天主跟外公睡了。但哪能不談。陳明賀說:「你二舅倒不消說,是他自願來的。你大舅和三舅家,這時我只敢對你說:是被我害死了,是我寫信催他們搬來的。我死了無所謂,就是這點恨不盡。陳福達被抓,你二舅母是不敢寫信給你。也怕你不會來管的。你外婆跟我都說:『是同胞骨肉,他怎麼不來?』你也要寬宏大量的,爬這麼高了,再跟你二舅計較,就無聊了。」天主忙說:「外公,決不會的。」陳明賀說:「我的本意,也是要你來把你二舅救出來。無論走哪裡,走了算了!在這裡多少親友是看我和你外婆的面子,說我們老了,才不忍心整你二舅的。再一個是降著你。才到這如今才出事,不然早出事了!反正在這裡也站不住腳了。」

    丁家芬幾次罵:「你少講點好不好?讓富貴睡一下。天都要亮了。」天主忙說自己不睏,於是睡下。不久就聽到陳明賀的鼾聲。天主睡不著,聽外婆也是醒的。不久感覺外公在床上發抖。一時驚醒了,說:「媽也!這種噩夢。」丁家芬聽了,罵:「你又在嚷了,你讓富貴多睡一陣好不好。」陳明賀說:「從沒有做著這種噩夢!我夢見地震了,拖雞梁子、橫樑子、黑梁子全垮下來,我、你、孫江成、富貴、富民、富華、陳福全、陳福達、陳志貴全壓在山下。陳福英被嚇瘋了,孫平玉也哭昏掉,馬友芬、廖安秀、陳志偉這裡,全跑出法喇村,逃難去了。」丁家芬說:「你又在嚼屎了!你快睡了,不然把富貴鬧醒了!」

    天主聽了,大覺是個不祥之兆。心裡難受。不出聲地裝睡著。感覺外公、外婆都再沒睡著,不久天明,大家也就起來了。

    陳福全是再不敢去猛滿的。由陳福寬借自行車與天主去。路上,陳福寬說:「富貴,你不要生氣。這信是你外公、你外婆叫寫給你,請你來的。其實我和你大舅想的是一樣的。人家什麼框框套套都編好了,只等往你二舅身上套就行了。只是說盼你來,看人情關係上怎麼樣!反正一切都是看人說話的。人情也會大過王法。這樣看怎麼樣了!你二舅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我怕的還不在於他不出來,怕的是出來一股子性,報復廖邦福等,更惹下包天大禍。」路上躊躇再三,叫天主在公路上歇下來。說乾脆去他那裡吃了早飯再說。天主說:「反正來了,必得去看看。」這樣到了街上,吃了早點。陳福寬帶天主到派出所前,老遠站住,說:「就在那裡。我不敢過去。我在吃早點那裡等你。」天主進去,問所長,都說不在。只好等。大約近一個鐘頭,那所長才來了。天主上去說:「我是陳福達的外甥,姓孫。」所長面上有些恐慌。進了辦公室,給天主泡了茶,又一年輕的副所長進來,就與天主介紹情況:「你這二舅是這種情況:整個大黑山、小河邊上百戶人家,無人不恨他。欺男霸女,什麼都幹得出來。這一兩年來揭發他的,已是幾百起了!這一樁偷牛,強行進入他人住宅的罪不算。前面還有一樁大案呢:你那表弟陳志貴強姦戴家姑娘,你外公、你大舅、你二舅,還有你表弟陳志偉去戴家把姑娘搶來陳家,達兩月之久。戴家已告到縣裡。陳志貴已批捕了,現在在逃。陳志偉、你外公等人,也即將批捕。我們一點也不瞞你:這就是批准對陳志貴的逮捕證。」說完打開抽屜,就拿出來給天主看。「這是昨天剛到的,我們準備今天去小河邊呢!你來了更好!你也先有個底。至於你二舅侵入他人住宅這一案,發案當時縣林場就向縣公安局、縣檢察院、縣法院報過,幾家同時趕到現場。現是由檢察院起訴的。我們想幫你的忙,都幫不上了。實在是你幾個舅舅老表為非作歹,激起民憤了。現在大黑山、小河邊的總包工頭廖邦福就在外面,可以喊進來問。」就叫了廖進來。

    天主才見廖是與他同時進這派出所來的。也來了一個多鐘頭了。廖面目模糊,眼神冰冷。一看面貌就知自己這幾個舅舅都不是他的對手。廖止住內心的慌亂,對天主說:「你二舅一家,在這大黑山、小河邊的罪惡,數都數不清。他的為人你是知道的,連你家還要整。強姦、搶人、偷盜、打架、無所不為。」還要講。天主止住,道:「你去了。」廖慌忙而出。

    天主就問二人:「這些事怎麼挽回才好!要望二位指教!日後定會感激的。」那所長說:「要你去找縣上了。我們想幫你也幫不了。」就說:「你慢坐著,我有點事,先走了。」天主明白,點頭。這副所長看來比天主年輕,說:「反正你我年齡差不多,也算得弟兄,交個朋友吧!這些事情都怪你二舅為人不是。又不是為些什麼大不了的利益,把整個那周圍的人全得罪了!據說王昌敏、吳傳義那些人,跟你們都是親戚,都要收拾他,就說明得罪人不淺了。偷牛這事,雙方都無證人。但經推敲,可以說斷定你二舅偷牛是不成立的。但侵入他人住宅這一件,說他侵入呢,他的確進來打鬧了。說他沒侵入呢,因為先前大家一同喝酒的。這只能憑其餘幾個喝酒人的證詞了。但最終還是怪你二舅,別人對自己有陰謀了,早該防著,還要自己找上門去跟人家喝酒,可以說就是自己去送死。所說強姦、搶人一案,是你表弟陳志貴與那女的非法同居,沒有法律保障。女方不願在你表弟這裡了,跑回去。但農民就是認為,雙方家長同意之後,同居就是結婚了,所以就去把那姑娘搶回來。從法律上來說,這是違法犯罪的。但在他們農民來說,彷彿這是合法的。所以廖邦福這些人主導著戴家用法律手段來幹,你表弟就不簡單的是同居,就是強姦了。你舅舅等也就搶人了。一句話,就是你這外公、舅舅、表弟全是文盲、法盲,落人陷阱還不知道。這事你去檢察院說說,反正事也不大。請他們酌情考慮。要說同居就是強姦,這些從烏蒙各縣搬來的農民,全是非法同居、黑人黑戶的,沒一家是合法的。同時他們想合法也合法不起來,因為戶口在原籍。要合法就得回去辦結婚證。也可以根據農民的這一現狀和特點,考慮一下。再一個就是你這些親戚,在這小河邊是立不住腳了。根本不是廖邦福這些人的對手。你乾脆幫他們找個好的生財之道,帶去謀生算了。在這窮山溝裡,住的草棚,點的煤油燈,莫說得看點報紙、電視,就是小孩讀書,也不可能。你看全都是失學的。只要他們走了,廖邦福這些人也是聰明人,犯不著這時候還要跟你結毒!況且也沒多大的利害衝突,不過就是想把你二舅那個包工頭吞併過來自己當而已!這下你二舅都走了,他目的也達到。我們說他兩句,事情就這麼完了。所以你應該忙為他們找出路,在這山溝裡混,又沒戶口,又沒土地,混一百年也不到頭的。」

    天主一聽正跟自己想的一樣,急忙道謝。說:「請你也跟所長說說。」那副所長笑說:「他也是這個意思。他不好說,緣故你也會明白。」天主一笑,又謝了,辭出來。來找陳福寬。陳福寬說:「你進去時,廖邦福也進去了。我正著急,你又認不得人。」天主說:「知道了。」因回來。陳福寬又叫去他那裡,天主說:「怕外公他們還等著的。先回去,晚上來你這裡。」因一徑騎車到小河邊來。說了。陳志蓮生個女兒剛滿月,齊客了。王家殺了豬,來請陳明賀、陳福寬、陳福全、天主等去吃飯。大家就去,一見那王明聰,果然尖嘴猴腮,人物猥瑣。而陳志蓮光彩鮮麗,勝之十倍。天主想這種婚姻居然都配出來了。吃起飯來,王明聰父親說:「我們米糧壩縣,只聽說出過陸廳長,還是只在昆明,還沒聽說去北京。那種窮地方,居然還出人。要不出,乾脆一個都不毬出,大家都差不多才好。」陳明賀、陳福全這些人,豈聽不出這話之意!但正懼他家與廖邦福已同流,哪敢答言。天主覺還有何親情道德可言!冷笑道:「都像你這樣想,你王家也早翻身,不是這等樣,我二舅也早被親家、姑爺制死了!姑娘姑爺都靠不住了。上天不出我來保護我二舅,還出誰?」王家父子慚愧滿面,又逃不開,忍怒含憤,忙倒酒、拈肉來給天主。天主不客氣,大吃大飲一番。把那肉碗端起,只管把肉倒往陳福全、陳明賀、陳福寬碗裡。王家忙又舀上來。天主吃好了,說:「我要警告某些良心不正的人。不過度,大家無事,做過度了,我饒得過誰?誰都會生兒育女,都可以體諒其中艱辛。若還要反噬父母尊長,人容過,天也不容的。」王家父子一離席,忙逃了躲了。

    隨後回來,陳福全說:「富貴啊!你二舅這罪不是自揀來受的,誰還會加給他!你看王家這些畜牲,是他娘的什麼臭親戚!跟你是親表兄弟妹,說的話比牛馬的叫聲還不如!他偏偏要瞎眼,把姑娘許這種人家!早死還免得晚淘氣。」陳明賀說:「一家子都是幫豬啊!日他媽會安什麼好心!都是這種爛肚子心腸!不說『出了老表這樣的人,我們大家都好,』竟說『一個都不出毬才好』,我最可憐我這孫女,漂漂亮亮的一個人,落到這種糞坑裡了。莫望活幾十年了,單被這臭味都要臭死。」陳福寬說:「這會還說什麼!誰稀奇得很?陳志蓮是有肚識的,還會看上那種小野雜種!當初許婚我就不同意!但一家子都喊好,誰聽我的意見了!」

    大家憤然回來,坐在凳上呼呼生氣。天主郁然不樂。大家談些法喇村的事。至晚,天主心情壓抑,出來散散氣。但見滿天星斗,屋裡已透出燈光來。天暗了,他正站著,思考如今自已該怎麼幫助外公這一家人。猛聽背後數米處一聲淒厲哀怨的女人的哭聲,仿可欺金裂石。天主聽不類人聲,全身戰慄,心已涼了。然想比肖邦的《喪禮進行曲》之類,深刻多了。忙整勁蓄力,想要聽兩聲,考驗自己心靈的堅強程度。這時又聽第二聲啼哭,已附於他的背心,淒厲更勝百倍。天主神駭魄散,汗如泉湧,四肢百骸頓覺皆冷。他剛想呵斥,喉裡已擠不出力。一陣寒如冰霜的異風刷過,他就倒了下去。

    裡面聽到天主悶沉一聲哼,又聽什麼東西倒了。忙照亮燈出來。找見天主。急忙拉回家。天主鼻裡出血,臉跌青了。大家忙為他止血,洗臉。問怎麼了。天主說:「你們聽見什麼聲音沒有?」眾人說:「你聽見什麼了?」天主說:「我聽見後面有人唱歌。調頭找人,就被絆倒了。」陳明賀說:」聽見唱歌就好!你以後還會爬高的!」陳福全說:「還爬在哪裡去!這麼高了!以後穩住就是高了!」丁家芬焦急地問天主:「富貴,你還聽見什麼沒有?」天主說:「沒有。」她說:「我們忘了告訴你,你晚上出門,要帶個伴。喊他們跟你一起出去。你二舅被抓之前聽見有女人哭。我也前幾天才聽見哭。慘得無比的。」天主強笑說:「外婆不用擔心。我不會聽見。」陳明賀笑說:「我這外孫身強命硬,運氣又旺,鬼同樣怕惡人。哪裡敢來惹富貴呢!」陳福全也說:「憑富貴這命,只有神仙來扶助的,哪有鬼怪敢來害的!」

    決議明日天主去縣城裡找檢察院的問問情況。於是陳福寬就叫天主下他家去。明日他送天主去猛滿街上坐車。天主對剛才經歷已有些怯了,總走在陳福寬前面。下來上了公路,天主打電筒,陳福寬騎車,不久到了五十四公里。離了公路,朝山谷裡進去,走了半日,仍不見到。天主問,陳福寬總說還在前面。在那谷中行了五六公里,才到了。冷樹芳、陳志成、陳志琴等出來。天主進去,於是洗了臉,又盛上飯來吃,但見桌上只有一碗野菜,又是清湯煮的,天主想起那年火塘邊與三舅談福特、洛克菲勒的事來,心中感歎不已。

    吃了飯,坐著喝茶。陳福寬說:「富貴,三舅是從娘肚皮出來沒像今年這麼苦過。我一個人,硬是砍樹、燒山,辟出五十畝橡膠園來。你看我這手,全是老繭了,錢沒一分。那一陣,一輛自行車要拖你三舅母、陳志琴去醫,回來要拖陳志成、陳志國回來!硬是苦也苦不清,想也想不完,一點辦法都沒有。這一個月來又為你二舅天天跑,你大舅是不敢出來,萬事只有我去頂了。手上腳上沒力氣,腦殼只想睡覺,已是一個多月了。但睡得著嗎?你外公不摸來,你外婆就拜來,哭哭啼啼地要我去找你,清靜覺都不得睡一個。你外公、外婆、你大舅這些做事有什麼頭腦的!你四娘、你小娘、陳志蘭、陳志蓮這些,我勸過他們不要隨便嫁掉的。這下嫁了,無法了。說了一輩子的『走投無路』四個字,現在才嘗到真滋味了。」就叫陳志琴、陳志成:「去把那個小豬兒肉拿來洗了,趁你老表在這裡,煮來吃了。」陳志琴、陳志成去取來,天主見是個頂多長了兩三個月的小豬,肚腸不在,頭、頸、軀殼四肢俱在的,連骨肉帶皮不到半寸厚的,忙勸阻。陳福寬說:「你莫管,這是個小豬,死了後剮了醃起的。」天主看著洗,心中直髮楚,沒料三舅落到這種境地了。

    天主就勸說:「三舅,該搬回去了。不說別的,看小成、小國在這裡也可憐,一年到頭不讀一個字,以後終身怎麼依靠?」陳福寬說:「富貴,三舅是根本想不起讀書這些事來了。想眼下的事都想不完,還想他們讀書?這是假話了。我天天盼的是一件事沒有,得好好睡個覺!讀書供書,成人也要十幾年,這十幾年我還沒個擱落之處,哪裡找錢來供他們讀書?要走呢,你外公、你外婆反正這麼一大群,怎麼走?我想的是只看你來了,這些人也會看勢頭,看我們才能不能與他們相處得攏。只要無事,在這裡過下去也就算了,回去,臉往哪裡放?」

    天主斷絕了希望,轉而與他談些農活,但這又不是天主關心的話題。談及陳福九家,也是站不下腳去,境況一樣了;談起陳福斌家等等都令陳福寬不快,難過。也就算了。上床睡了。

    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陳福寬仍在瞌睡。由陳志成送天主到鎮上坐車。他騎了車,天主坐後座。見當年頑皮之極的,如今已老成多了,力也大了。天主內心憐惜了無數回。到了街上。買了車票。等車從縣城來。就見陳志富和陳福九騎車來。陳福九問天主家中情況,天主也不知道,她也只說農活忙。「你三姨爹和小安靜都想來看你,又不得閒,只好我一人來了,他爺兩個也想你得很。」陳志富也說:「三姑爹說:一定要請老表去住一晚上,讓小安靜也得看看老表的模樣。」天主一算,小安靜已五歲了。又見三娘手上全是老繭,已苦得不成了人。心中噓歎而已。

    車來後天主上了車。冒了一日的雨,趕到縣城。就按那派出所副所長的指示,去檢察院找那法紀科科長於勇。於勇見過,談了情況,說:「這案件關鍵就在你那舅是個文盲,可憐連姓名都不會寫。他是侵入他人住宅,也未打死打傷人,情節較輕。我會努力。明早你到辦公室來,與我們經辦的那位王同志和我們主管此案的副檢察長說說。」天主回到縣委招待所住了。次日早上來到檢察院。於科長介紹了天主。那女同志談了情況,又帶天主到那副檢察長處,他說他們盡量幫忙,從輕發落。

    天主要搭回猛滿的車,已晚了。當晚只得在那裡仍然住宿。夜裡猛夢慘絕人寰的殺人場面。先是富華,次是富民,後是自己,驚醒後發現自己仍在床上驚的蹦起。大驚失態。想起這數日來的經歷,很擔心要出什麼事了。起來,買了到猛滿的車,又回猛滿來。剛下車,見了陳志富,他剛到街上。叫天主等住,他去寄封信。剛回來,就拿了封小河邊的加急電報來。天主一看。是父親發來的。叫自己「辦完速回,家有急事」。想起昨晚的夢來。心中疑慮大起。陳志富帶上天主,狠命蹬車。那自行車兩邊都沒了踏板的,光光的一根鐵棍了。陳志富又只穿拖鞋,又是上坡,累的滿頭大汗。天主憐惜,說慢一些。他說:「老表,不累!」如此趕回。到五十四公里,剛好有進去的人,就帶了信去給陳福寬,說自己明日要走了。回到小河邊,上去。說了情況,安慰了一陣。陳明賀還留天主,叫過了年再去。丁家芬拉他過去,說:「你還留富貴在這裡,這些人現在誰不恨富貴。狗急跳牆的人,打些歹意萬一害了富貴,又怎麼辦,你怎麼向你姑娘交代?」天主聽見了。陳明賀悟了,也不留。廖安秀慌亂了,想天主怎就去了。天主過來,找王昌信等說了。都說可以。問陳福九,昨日家裡忙,已回去了。到天晚,吃了飯,又談了一陣。果然陳明賀說:「富貴,你來過一次,到底是嚇得著這些雜種的。昨天今天對我們的態度就有變化了。我們也就在這裡算了。」天主不好答言,只好說是。陳明賀說:「回去給你媽說時,你二舅、我們的情況都不要說得這麼嚴重。也不要說我眼睛看不見,你外婆腳不好了。跟你二娘也是這樣說。你二娘家在那裡,也望你媽、你家幾弟兄多照看她家。她和她那幾個瞎子也難淘了。就說:我和你外婆都很想念她家,只是怕我和你外婆都見不到她們了。以後我就把你二娘家也托付給你了。雖說我們不在了,也和在著時是一樣的。」

    天主含淚答應。丁家芬說:「一個是你二娘家,叫你媽和她都不要牽掛我們。一是你舅外公家,我只有那麼一個親兄弟,人也孤得很。我們來了以後,也虧你嚇住吳明義家,才好些。以後也要望你多照看他家一下。你老祖雖在陰域,也會感謝你的。」天主又含淚答應。

    陳明賀已身體不適,有些發燒。丁家芬也說頭疼,不好過,於是大家早些散了。千言萬語,哪裡說的盡。天主又與陳明賀睡了。想起幼時睡在外公家,多是睡外公的腳頭,回憶又溫暖又舒服。不料今又能與外公睡了兩夜。天主想自己就是吃外婆的奶長大的。而外婆老了,自己一點恩都報答不了。又難過了一夜。

    陳明賀輾轉反側,不時痛苦之極,呻吟一兩聲。天主忙問是何處疼。陳明賀說:「小病小痛,明天叫他們去鎮上買點藥來吃就行了。」天主焦急,想這環境糟糕之至,病了也缺藥少醫,這怎麼了得。然也無法。丁家芬又批評陳明賀兩句。這樣一夜未眠。到夜裡,丁家芬起來,點著了燈。一跌一絆地出門去問時間了,天主忙叫外婆不消去問。丁家芬叫他快睡。去陳福全家問了,說五點了。於是回來。天主聽說已五點,起來了。陳明賀也起來。天主知外公外婆身體都不好,忙叫他們回去。陳福全他們也起來,全在夜幕裡看天主跟上陳志富、陳志成等走了。

    推車從小河邊的山路上下來,表兄弟四人身影孤獨。天主又由此時面前只是三個十多歲的表弟而難過。外公齊整整的三子五女,幾十口人,到頭有事,就只靠這三個十多歲的孫子了。上了公路,陳志成在前,陳志富用好的一輛自行車帶了天主。路上,陳志富說:「老表,我爺爺奶奶是很想留你在這裡過年的。昨天還商量賣兩車柴,買點肉來好好留你過年。也不知能否見著姑爹、姑媽了。見你這加急電報,又見有急事。又不知是何大事了。他們也不敢留,為你家裡牽掛得很。」

    陳志成說:「老表,要望你以後多記得我們一下。我們是看來靠不著任何人,只有巴望你了。像這種悲慘的日子,太難過了。我姐姐天天約我,說回老家去!我就罵她,當時都是她慫恿我媽要來的,硬不聽你勸!」天主說:「你不要罵她!她前兩年也才十三四歲,懂什麼!老表二十幾歲了,還常做錯事!莫說她了。」陳志超又說:「反正我也是這種想:只有靠老表了。我陳志貴大哥、陳志偉大哥、陳志蓮姐姐這些人,蠢得很!只有我們這三弟兄,還勉強合得來!」天主說:「你們三位表弟,要好好團結。」陳志富說:「老表,要得。」

    到了鎮上,又等了一陣。發車了,天主上車。三人在車前告別,騎上車回了。天主既為外公家悲哀,又不知家裡出了何事。在車上兩頭牽掛著。既要找辦法挽救出這幾十口人來,又要擔心家裡。一路憂傷。哪知到猛養,車爛了。司機叫退票。天主正在搭車,忽見路旁出來一人,扛了幾根竹,正是個法喇人。那人說:「不是說你大哥調在北京去了?」天主聽聽,知他弄錯了。一問,是謝吉兵。天主說:「我就是孫天主。」因問大渡崗茶場孫平元家。謝吉兵說:「哪裡在大渡崗,就在這裡,幾步就到了。」指路上:「這就是你二爸家。」就喊:「孫平元!」屋門一響,一個包了白帕的婦女走出來,正是田永芝。謝吉兵說:「你侄兒子孫天主到這裡來了!」因帶天主上去。天主一見,田永芝比從前老了許多,眼更斜了。一見天主,淚就包不住了。叫孫全榮:「快去叫你爸爸,說你大哥來了。」孫全芹出來,天主見赤著腳的,眼裡落淚。謝吉兵和天主坐下。孫平元急急忙忙地跑來,進門就喊:「富貴在哪裡!」又充大男子漢地喊:「還不快煮飯!拿肉來洗。」田永芝忙碌起來。另有三個八歲、六歲、四歲的小男孩。孫平元說:「這是小全友;這是小全德;這是小全亮。都是些憨包!大哥來了也不會喊!」天主看看,田永芝拿出來洗的,竟巴掌厚的一坨肥肉。在這裡已是稀有珍品。問:「哪裡來的?」孫平元說:「是安國信回家去你爸爸請他帶來給我家的。二爸這裡,哪裡會有這種肉呢!」天主聽如此,高興了,想父親竟回心轉意了。這才是弟兄真正的情分。孫平元就說起他的情況來,在這裡很被人欺。「富貴,二爸是無法了。一家七口,怎麼也苦不夠吃。也不知你爺爺、奶奶身體好不好。我也管不了了。反正只有拜託你爸爸了。孫平剛也和我一樣,是沒什麼能力的。所以父母的事,都得靠你爸爸。」又說起天主來,「你是我們全族人的驕傲!二爸在這裡也高興。這大渡崗、猛養,只要是米糧壩的人,誰不在傳?」謝吉兵說:「一般出個地州一級的,就不得了。還出在中央呢!」附近有聽說孫天主來此了的法喇人,都跑來玩。下午吃了飯,無論孫平元、田永芝怎麼留,天主都說明要急忙趕回,走了。第二天下午到了昆明。急來涼亭。問富民他們知不知家中有什麼事。他們說:「不知嘛!」天主見也未發電報來,就算了。

    大家正等天主回來就走。此時已是臘月二十四日。天氣預報總報說要下大雪。車雖還有,正常回米糧壩的班車,臘月二十八最後一班,車票都早被賣完了。別的或包中巴車,或搭貨車。說從冬月起,蕎麥山已回去數千的人。法喇村已回去幾百了。說定了秦國俊的班車來接,這裡已作好準備,晚上要走。吃了飯,迅速收東西。只有孫國軍淒淒惶惶的,不回家了。天主心知其沒娘的苦,也不好安慰。其餘孫國達、孫國要也不回,就天主、富民、孫家文、孫家武、孫國勇回家。孫平強在通海,也不回的了。富民對天主說:「陳志偉打了人,被人家一頓打,躺在下凹趙家那裡,無人管,路都不會走了。陳志貴也被發現,報到派出所去,被抓進派出所去了。」天主不忍耳聞,說:「不要說了。」

    由於孫國軍還要住著房子,東西也就不收了。大家勉強坐一陣,叫天主睡。富民說:「大哥快睡。」天主上床,也睡不著。大家出去看車來沒有。紛紛擾擾的,一時說來了,一時說沒來。鬧到夜裡兩點,由其餘幾人在公路邊守著。大家回來睡。富民、家文全上了床。孫國勇也鋪塊蓆子在地,躺上去,總不見睡著。

    天主恍惚睡去,忽覺外公走來,說他去了。彷彿一陣風,天主醒了,起來心裡叫不好。富民也醒,說:「大哥,外公不在了。」天主說:「我也有感覺。」孫國勇說:「富民,你怎麼曉得?」富民說:「我外公來給我說他走了。說我外婆過幾天也要走了。」一時起來,心裡難過。這時外面又有人來嚷,說車來了。孫國勇等也忙起來。大家忙搬東西。天主起來,心裡難過,剛下樓,頭一陣暈,好歹扶牆站住了,卻是退了好些步。孫家文見不好,來扶了天主走。天主感覺陣陣虛脫,手足乏力。富民來,要背天主。天主說:「又沒病,背什麼。」由他們攙了上去。

    車一來到,但見上面的貨物,有那車身高了。車頂已附滿了人,接東西上去綁。下面的只管遞。孫家文、孫富民、孫國勇全爬上車頂。天主、孫家武、孫國軍在下面遞。綁了半個鐘頭,那貨物更比剛才高了一米多。秦國俊在鬧,說都是家鄉人,望體諒。這一百多人,近一萬公斤貨,怎麼拉!他今夜回去,明晚上就返回來,只等一天,又拉了走的。但誰聽他的。只好由包這車的邵德元來勸:「都是家鄉人,說明掉,拉不走。四十個座位的,怎麼拉得走這一百多人。」勸說無效,嚷全部退票,不走了,想哄些傻的人下車去,就開車走。但誰都識破這些詭計。都不下。就提議再租一輛中巴車。攔了十幾輛,才有一輛玉溪人的車。談成價格一千三百元,開了來,分了些人到這中巴車上。天主也上了中巴車,滿滿一車裝了。還有二十多人,還得租一輛,又攔一陣,天已亮了。

    終於租到了,那二十多人又上了車。於是開去加油,修胎,法喇人說:「油要蓄足,胎要加好氣。我們那條路,又遠又險。」又搞了一陣,近九點,三輛車開出,回家了。出昆明不久,天上就灑雪花下來。大家催那兩名玉溪人:「開快點!不然下了雪,你們也回不來過年了。」二人說:「什麼雪也阻不住。」眾人大笑:「你們只知你們玉溪的雪。你沒見我們那雪、那山呢!膽小的就被嚇死了!」

    陰雲密佈,疾風送雪。到中午車到烏蒙。虧得這一天都下的針尖大小的雪粒。車開始爬山。爬了兩個鐘頭,到達山腰,一看下面巨大的河谷,上面的懸崖無盡。那二人驚歎起來。這裡法喇人說:「這算什麼!你還沒看見驚險的呢!」車又走了一個鐘頭,二人連連驚歎,法喇人則對他們的驚歎哈哈大笑。邵運福說:「沒見過世面就是不行!我們以前沒見過平地!一到昆明就嚇得哎喲哎喲的。這些人也這樣,沒見過大山,又哎喲起來了。」

    到南廣天黑了。雪稍停了。地面寸許的雪。車就向西北一路疾馳。爬完一山,感覺剛下去一點兒,更高的山又來了。剛爬完,更高的山又來了。在夜裡爬了兩個多鐘頭,看看山上公路內側巨大的雪埂下,立著兩三米高的雪牆。那二人焦急了,問還有多遠,大家說:「快走。就要到了。我們法喇村,高度也就跟這裡差不多了。」

    這下才爬到大柏路梁子。二人氣了,說:「你們這樣哄我們,良心上過得去不?說明了還有多少公里好走。」大家說:「還有八十公里,騙你們的是雜種,是豬日的。」二人不斷地罵,這些人道:「你與其罵我們,不如罵這車要翻了。」又罵:「你以為這路是你家玉溪的高速公路?路彎來繞去的,又要爬山,當然就慢了。」又走了一個鐘頭,看看,山高不見頭。二人把車停住,說:「到底還有多少公里?」這邊說:「還有五十公里。」「說個毬!」「騙你的不是人養出來的。」二人要加錢,這裡一片罵:「你不拉算了,老子們把車推下這懸崖去。五十公里路,還怕走不回家?你們倒是趕快開!你看雪又下起來了。雪大了。在這山中困你們個把月,現在正是客運旺季,你們就虧死了。」二人氣罵一陣,把車發動。大家又安慰:「爬上這個大柏路梁子,再爬一個黃毛坡梁子,再爬一個光頭坡梁子,就到了。」

    那二人氣得罵:「這種鬼都不願來的臭地方。」這邊的罵:「鬼都不願來,你們怎麼來了?我們正巴望你們變鬼呢!我們這些人哪點比你們差了?現在是誰給誰服務?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扔兩個臭錢出來,你們就得點頭哈腰從昆明把我們拉到這裡!」二人說:「日他的媽,下次再不上這種當了!」法喇人罵:「下次誰還耐煩要你來!等老子們有錢了,自己買車開來開去的。富貴,以後把你的飛機開回來,讓這些玉溪人看看世面。」二人罵:「開毬的飛機!你這些爛賊過一百年,過一千年也不像坐飛機的。只會在昆明偷盜,難道我們不知道?」這邊罵:「你說個干毬!等你兩個烏龜王八知道,長江都倒流了。富貴,把你的工作證拿出來,給他們看看。」邵運福來拿天主的包,天主不給。他說:「被這兩個土蟲罵傷心了。這是給所有法喇人、蕎麥山人,甚至米糧壩人爭臉之際,快拿來。」搶了天主的包去。幾個人打著電筒,拿了工作證、身份證出來,遞去:「你看看,這是中央的工作證。這是北京的身份證。」那二人哪耐煩看,罵:「你這些臭蠻子,莫說中央、北京了,再過一萬年有人到得了我家玉溪去工作,就算翻身了。」一時全車哄然,罵:「你放屁也不是這麼放的。你家玉溪幾百萬人,誰不被我家法喇人管著!邵運福這個日膿包!叫他看證件嘛!」邵運福就上去,強把證件遞給車老闆。被車老闆一掌打落。邵運福只得照著電筒去撿起來,說:「你這兩個爛賊還沒這福氣看呢!我本以為你們祖墳埋著了,今天得拉你大爺們,賞臉讓你們開開眼界,見見世面!哪知祖墳還是沒埋著!你狗日兩個沒福氣,這下出錢求老子,老子也不給你們看了。」拿起來,仍是心不甘,就念給二人聽。二人罵:「你去看看老子們村裡,大學生四五個,工作的上百人,在地區的六七個。」法喇人大笑:「鬧半天還沒老子們的多!再過一個鐘頭你去看看老子們村裡,大學生就有八個!在省上、北京當過記者的你們有沒有?在中央的你們有沒有?你們不說,老子們還以為你們真的行!哪知是這個熊樣!」

    這樣一直吵,車已過了大柏路梁子,到了黃毛坡梁子了。看看又是坡了,那司機氣得把車往後倒。法喇人喊:「好!你有本事倒回昆明,我們就回昆明過年。」司機把車折磨了一陣,熄了火,車主罵:「還有多少公里?」眾人說:「只有二十公里了。」車主說:「再加三百元錢。」法喇人說:「錢這麼好要?你們不開算了,大家在這裡睡覺。」車主憤罵:「你這些爛賊,窮得掉毛,看外面只有石頭和雪,還吹個干毬!有個在中央也敢吹,吹我這個干毬!」諸人早已不痛快,一直以邵運福所拿證件被打落為憾,又叫邵運福:「日膿包!你揪他的頭來看看,不揪我們來揪了。」邵運福又上去,近乎哀求地說:「你們看看。」射了電筒,說:「這是身份證,這是工作證。」又翻包裡一陣,又高興地說:「呵,還有這許多。」全遞過去。那車主看了,信服了,給那司機看。二人看完,說:「看不出這狗窩般的地方,還有人。」法喇人見此,滿足了。全車哈哈大笑。說:「如何?」那二人又罵:「如何個毬!我們還沒說這是假的呢!身份證、工作證,天下偽造的到處是!要一百個北京的假身份證,我也買得來!既在中央,有專車,有專機了,也把父母接去過年了!還來坐我們這中巴車!朝這窮地方跑回來過年!所以一想就是假的!」法喇人面子被掃光,又拿不出理由來駁了,一時語塞。半日才說:「這是老子們的人有道德,有水平,爬高了也不忘本!還要轉來看看父老鄉親,想辦法使家鄉富起來!」二人見法喇腔調不高,解釋起來,更鳴得意:「嚷一晚上,還是個假的,還有臉胡吹!所以你這伙爛賊,一輩子只會嚷嚷,這樣嚷一萬年也不要想發達起來!」法喇人氣極:「假的?老子們雙方打賭!你們拿這車做賭注,老子們也拿兩萬元來做賭本,到村裡賭一回!」

    嚷了一陣,後一輛中巴車到了,也吵得開了鍋。那昆明司機、車主停住車,與這輛玉溪車說:「日他媽想不到是這種窮地方,老子們虧慘了!」都要加錢。兩車上的法喇人同聲而罵,都說:「只有二十公里了,趕快走。」這司機質問邵運福:「你說再爬了就沒有了,前面這山哪裡來的?」邵運福說:「我說的是爬完剛才這座,再爬一座,再爬一座。我還不給你說,前面還有兩座山呢!」

    兩車均不走,大家就睡覺。不時有人勸:「快走了,二十公里,馬上就到,我們要忙回去過年,你們也要忙回去過年。停在這荒山中,幹什麼!大家方便。要不方便起來,虧的是你們。我們僅幾個鐘頭就走回家了。」邵運福說:「你們不用催。等他們把氣散完了,再請他們想。今晚上他們也氣夠氣足了。明早雪一深凌一凍,天冷了車還發動不起來。我們叮囑周圍幾個村的,不賣東西給他們吃!」又對那一車人說:「這夥人知什麼好歹!還不相信老子們法喇有在中央的呢!把我們氣得要死,要讓他們餓餓,知點厲害!」那一車也鼓噪:「這兩個雜種也不相信。你去拿證件來讓他們看看。」邵運福吃剛才一塹,不拿了,說:「雜種些還沒福氣看呢!」

    忽然刷刷的大雪飄了下來。兩車的人電筒光柱亂舞,照見了大聲喝彩。司機、車主慌了,忙開車。法喇人更笑。司機、車主不斷地罵。邵運福喊:「我們也快罵起來!罵起來時間就過得快了!他們精力也分散些,氣就少了。剛才爬大柏路梁子,不就是互相罵著才爬上來的?這樣不知不覺就開回村了。」於是大家又罵。此車罵聲稍落,就聽那一輛車上也是罵聲鼎沸。這車又罵了超過那車。

    天主倦極,瞌睡起來。彷彿覺爺爺在前面走。不知什麼聲音催天主:「你趕快一點。你爺爺要去了。就等著要見你一面,已等不及了。」天主大急,一時醒來,立覺心灰意冷。看車外漠漠夜空,雪深尺餘。已到光頭坡梁子上,前面就是橫樑子了,這連日的各種怪異感覺,已使他有些不勝其怖。想要是爺爺去世,那又太遺憾了。

    此時雪深,司機已不敢再吵,集中精力開車。邵運福坐在車蓋上指點著怎麼走。車裡氣氛熱烈。都說從前怎麼在這裡放羊,明日怎麼打雪仗。那車主見此興奮,也覺要到了,沒罵的興致了。天主心內緊急,只恨雪深了車行太慢。看著到了橫樑子,黑梁子、拖雞梁子模糊的影子全在眼裡了,大喜。車從橫樑子下來,大家唱起山歌來。邵運福叫司機按了長笛,通知村裡的人們。後一輛車上喇叭也按起來。到了村,不時有人開門出看。大家說:「到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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