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七十九節
    天主剛回法喇村的這晚上,剛好陳福英由於身體極度虛弱,病了。可憐直哭了一夜,第二天才送到蕎麥山醫院去。輸了些鹽水,好些了,才回法喇村來。富華無錢了,天主又拿一百元出來。孫平玉只是不准拿。但錢是天主的,他也無奈何。

    天主怕到蕎麥山去了。這半學期,他那班被馬朝海上著。但學生見天主走了,多已轉學到米糧壩去讀。更難過的是天主怕見楊春曉。天主本以為她那張臉,會像歐陽紅的一樣。經幾個月後會恢復如常。但楊春曉均未見恢復。天主大覺悲哀,她那張被毀壞了的臉標誌他永遠是個罪人了。更想及路昭晨、由敏救助之恩,愈覺悲哀,堂堂男兒,落到頭要靠幾個姑娘來救他,活這一世,枉然了。因是發誓作完《天高但撫膺》,又備寫《孫子操》,實在是天主大感知音難覓,功名無望。劉向《別錄》「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言遇災害不失其操也。」古琴曲十二操:將歸操、猗蘭操、龜山操、越裳操、拘幽操、歧山操、履霜操、朝飛操、別鶴操、殘形操、水仙操、壞陵操。又堯有韶樂、舜有《南風》、文王而有《文王操》、箕子鼓琴以自悲,而有《箕子操》。孔子歷聘諸侯,莫或任之。自衛反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歎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自傷不逢時,托辭於薌蘭,止車而援琴鼓之,作《猗蘭操》。而今天主自身也如伯牙鼓琴,而失鍾期。無乃乎作《孫子操》,或名《天主操》也!

    天主乃分其類:《百憂章》、《萬憤詞》、《大悲詩》、《過己書》等。

    第一篇就是評《五帝本紀》的《論三皇五帝》。第二篇就是從夏商之滅亡討論自古國之興亡規律的《自強論》。第三篇是《由姜尚管仲之失誤談起》……

    天主就這樣每日呆在家裡,小板凳、小桌子擺上,寫他光輝而偉大的思想。蕎麥山中學又發生了些什麼案件,縣公安局又怎麼來破案等,天主一概不管。別人都勸孫平玉、陳福英,「孫富貴在家裡這樣寫不是事呀!叫他好歹去上起課來。自己向人家下個軟章,口水吐在臉上也各人抹了上自己的課。不然權力在人家手裡,要怎麼整你就怎麼整你。我們農業上的,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靠山,敢跟人家拼。人家是書記、校長一夥的。你自己一味服軟,那些人同樣會可憐的。你規規矩矩他們又怎麼好把富貴的工資扣掉!這個工作來得不容易呀!農業上的人要花多大的精力才能盤一個人到單位上去。輕輕一整整脫掉,就後悔也晚了。這樣的事例已見得多了!吳明義、王元學這些人原來難道沒在單位上工作,現在在農業上來了。」孫平玉、陳福英一聽,慌了,忙回來勸天主去找教育局的,叫去認個錯上課了。天主哪裡聽,說寫他的書是大事。孫平玉大怒,搶了天主寫的就要去燒。又被陳福英搶回來。孫平玉大罵:「老子看你這工作脫了,你去抱石頭打天!」天主說:「莫說不會脫,脫了我也能恢復回來。」孫平玉罵:「莫在老子面前誇得這麼難聽了!你是個有毬本事的,還會被人家打了攆出來?人家堂堂皇皇的書記、校長當起。你去啃人家的屁股吧!啃得動?」天主冷笑:「羅馬帝國、蒙古帝國尚且滅亡了。蘇聯眼看也有滅亡之征。天下萬物誰能長久囂張呢!」但想想說了父親也聽不懂,就算了。孫平玉還罵:「老子求你了。你去向人家李勇虎下個小,就說從前是你錯了。下個小就把人的屁股啃掉了?比你強幾百倍的人還有服軟認輸的時候。你去認個錯,把書教起來。也就萬事大吉。他李勇虎當得一輩子的校長?儘管你挨打有道理,他唆使人打你無道理。但我們有什麼法!我又不是什麼官,給你作得了主的?俗語說『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從我們的老祖進法喇,你老祖、你爺爺,哪一輩不是低頭過來的。低了幾十年的頭,哪一點虧掉了?現在難道活得比哪家差?偏你要倔強到這樣不通道理。明天,我帶你去縣上向教育局認錯。」陳福英也說:「蕎麥山這裡,我和你爸爸帶你去給李勇虎、李國正、趙在星認個錯。現在是你要求人家,你要扳人家的下巴殼!」天主不聽,說:「有何可言?我正要坐在黑梁子等人來認錯呢!」孫平玉大怒,一腳把桶踢了飛到一邊。說:「那你是白日做夢!你就坐著等太陽從西邊出來吧!」走出去罵娘去了。陳福英也氣得在一旁哭。天主反正打定主意要與這社會對抗到底了。

    剛好富華週末回家。孫平玉大罵:「老子早就不准你讀,你又死回來了。」富華默然進屋,放下背籮。送給天主一張匯款單。天主見是路昭晨匯來的,淚刷刷下來。說:「明天我取了錢,我去縣上、地區去就是了。」天主想這整整一千元。要路昭晨多少個月的工資。她又才剛分工一年。哪裡有錢寄來呢?淚又流下來。也好。家裡是連一分錢都沒有了。連天主寫文章的紙都買不起,用的是從前的廢紙,天主正焦墨水都要用完了卻沒幾角錢買墨水。

    第二天孫平玉不許富華去學校了。天主極力強之。富華才得背了一背籮洋芋,弟兄二人上路。天主也背了些。一路走一路談。天主回復到十二年前在這條路上背東西的經歷。富華又與天主談要闖。又吹的眉飛色舞。反正全家,只有弟兄二人才談得攏來,相為知音了。

    到蕎麥山,天主取了錢。郵電所還取了路昭晨寫來的信。回頭回法喇村,邊看那信邊流淚。信上說她很後悔沒勸天主留下來,就在廣州、深圳闖。並說天主之才少有,勸天主要珍惜才華,萬不可浪費。天主一遍遍地看,回了法喇村。心中只想非得創立偉業,才能對得起路昭晨了。他決心不負她的期望。也恨自己怎麼意志、決心均不如從前了。

    沒料當夜陳福英就病倒了。連夜地哭喊,汗如水流。也沒辦法。找好了陳三兒的馬車,送陳福英到蕎麥山醫治,總醫不好。又只好出來,在街上鄒家斌開的藥店裡吊幾瓶鹽水。那鄒家斌女兒就在天主班上,天主一直教的極盡心的。但鄒家斌收起錢來,比醫院裡高了一倍多。是個只認錢的人。天主也落了興致,恢復教書的希望越發不欲生了。

    因家裡無人看門,陳福英就由孫平玉照料,天主與陳三兒回法喇村。天主到學校,給了富華五十元。陳三兒名叫陳明本,天主要叫他三外公了。他兒子原在許世虎班上,也早退學,成家了。如今已有小的,又想遷西雙版納躲計劃生育去。天主勸了一陣,說輕易不要去了。

    第二天孫平玉、陳福英回來。陳福英已好多了。陳福寬聽姐姐病了,買了幾個罐頭來看。一時前嫌盡釋。孫平玉說:「大病也沒有,就是身體差了,去蕎麥山吊幾瓶鹽水,也就好多了。」陳福英說:「也虧老天不絕人,一天就好了。不然本就沒錢的,還要生病。把富貴這點錢用完掉,那更糟了。人家這路姑娘寄錢來,我就病了。不然只有等死了。」萬人都說:「這個孫平玉家怪了!又沒當過官,也沒發過財!別的搬家回來都要討口!孫平玉家搬家回來又供兒子,又醫病,又買豬來喂。」

    天主接著寫《孫子操》。苦恨時光不敷。每天減免了一個鐘頭站起來休息幾分鐘的例行習慣。而且一看父母流汗回家,帶倦出門去做活,他更覺心被噬著。每日三篇,甚至四篇,苦寫不停。又是十多天過去了。全村人無不在勸孫平玉、陳福英給天主說快回去上課。孫平玉回來又罵。所以終日在吵架。他說:「現在是全村人,老的、小的、工作的、農業上的,全都在說你不對了。你去把書教起來,要寫多少!在學校裡一整天地寫同樣行。別人既然在學校裡天天打麻將喝酒,你也各自天天寫你的文章就是了,不上人前,也不落後,就在人中間。別人過得,你難道過不得?人家那些不上課的,一輩子在蕎麥山中學好好地無事。快去認個錯,好好地教書。你不教好也行。反正兒子是人家的,教好了是人家的,教不好也是人家的,與你有什麼相干?你教好了,你有事時誰為你說一聲冤叫一聲屈了?原來才分來時,我就勸過你的。結果從我的話上來了。以後管他媽的,天塌下來也是這樣!自己的工資到手就行了!蕎麥山學校裡那些老師誰是好好的為民辦事的?但誰過得不比你好?你看你小爺爺當支書,一年到頭,一事不管,天天鬧要辭職,人家同樣天天當他的支書!現在蕎麥山的鄉長、書記,一年到頭誰會來法喇一次?以前的官哪裡是這樣子!人家同樣當人家的官。你不去找教育局的,我就帶上幾個麥粑粑,也要走路去縣城找人家局長說去了。我去認錯,我去求人家!」

    陳福英說:「從前天天給你說,沒騎過馬兒,也見過馬跑。不會看也會學。你看小學這些老師,哪個盡點力教書?一個月人家同樣兩三百元領起,歡得很。誰又敢扣他一分?你小外公在海家羊窩,一年到頭只會把那些羊飼料背回家,其餘的他做哪樣?同樣人家一個背幾千斤包谷、幾千斤麥子回家。連封信都寫不起的,還比你這大學生好過。羅昌兵當村長,天天做生意,都在馬樹、蕎麥山跑,十天不會在這村裡一天!工資少了他一分?安國林當文書,更是只會哪家要去取匯款,他蓋個公章就完了!我想你連文章都會寫,人也不比哪個憨,怎麼這些道理都不懂!同樣跟人家吳明道一個學校教書。人家吳明道好好地在學校裡,你來這農業上。人比人,氣死人,就是從這上面氣呀!富民不成人,只會在農業上苦了,還想得通:他本來就讀不走。你再不成人,令人怎麼想得通?豈不把活人氣死?反正我和你爸爸是說好了,你不去,我們也要去找人家說清楚了。」

    天主只好說:「那我明天去地區吧!」第二天,只得放下寫了半月的文章,到地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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