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五十六節
    春季學期又要開學。王元景帶信來,說去他家那裡和王勳眾一同攔車到烏蒙。天未明,孫平玉和陳福英已起來坐著了,孫天主起來,正在私語。孫天主換了頭天剛洗的褲子。熱飯吃後,孫平玉、陳福英又煮了二十個雞蛋。孫天主將雞蛋每人分了兩個,都吃了。陳福英又把煮熟的瘦豬肉包了一包。孫天主不要。孫富民等三人穿了氈褂,送孫天主走。要到車路,孫天主恐三人回來有狗,就叫三人回。便將那包肉拿出來。孫富民等忙跑,但氈褂孫天主穿著,還等著拿氈褂。孫天主遞了肉,孫富民便哭起來。孫天主也含了淚。然後分別。孫天主到王家。王勳傑弟兄因攔不到到烏蒙的車,已攔到縣城的車到縣城了。孫天主攔不到烏蒙車,也只好攔了到米糧壩的車先到米糧壩。

    一身灰蒙到了米糧壩,孫天主就到縣汽車站問烏蒙的車,說沒車票了。孫天主無法,只得買了到鄰縣的車,擬從那裡再轉到烏蒙。於是只好到招待所,買了八角錢一床達十三人一間的旅社票。叫服務員開門,服務員說裡面有人。孫天主去叫半天,才有凶神惡煞的人起床開門。孫天主進去坐在床上。不久就有三人吵著進來。原來昨晚三人住於此。一人偷了二人的錢。那竊賊是縣城人。被盜二人為蕎麥山人。蕎麥山二人被盜,賊拿住了,錢卻要不回來。今天吵了一天了,仍未要回錢。孫天主後悔來此住了。就提包出來,各處逛到天黑,才回那旅社睡。三人仍吵,哪裡睡得著。孫天主擔心錢被盜,緊張了一夜。

    天明坐了車走。中午時,又過法喇村。只見自家地裡,孫平玉、陳福英等已在地裡勞作。再看懸崖上自己的家,孫天主忽欲流淚。一路都是要搬家到西雙版納去的群眾來攔車。車上擠的人太多。到下一個鄉,班車就被那裡派出所的攔住,拿去了司機的駕駛執照。司機只得把乘客都趕下來,說他到下一個鄉後才調車頭回來接。於是向派出所民警行了賄,才要回執照。班車往前走。這些乘客心領神會,跟著公路追。班車走了好幾公里,叫孫天主等下了車,回頭去接拋下那一夥。這些人追了幾個山彎,車已回來,又上了車。如此慢吞吞走,天黑才到鄰近縣城。孫天主又去買到烏蒙的車票,已關門矣。孫天主一夜在旅社,想起家中,就流下淚來。

    次日天未明,孫天主起來,到了車站。買到了票,卻是車尾。前面的都被人拉關係坐了。一點車座位,都是如此不公平。那些來坐車的,都是父母親戚相送。惟孫天主一人獨自上車。孫天主又悲哀起來。日暮時分,到了烏蒙。順街走向師專,孫天主忽有強烈的自卑感。到商店買香皂呢,售貨員見他灰濛濛的,就說:「拿零錢來。」孫天主沒有零錢,那婦女就很蔑視,不賣與他。孫天主一路走向師專。沿途學生見孫天主灰濛濛的,都用驚異的目光看他。孫天主心情好不沉重。一到學生宿舍,學生都去上晚自習了。孫天主即去買了蠟燭來點上,提冷水來洗澡。

    第二日同學就說有匯款。孫天主不明誰會寄錢來與他,即帶了章去。那學校的收發員是一婦女。大約見孫天主那匯款單,嫉妒了,沒好氣地問孫:「誰寄來給你的錢?」孫天主答不出。那婦女不情願地嘟噥道:「一定是弄錯了。」把章蓋了,匯款單遞了出來。孫天主接過一看,大驚。原來他中了北京的一個徵文獎,獎金一百元。大喜過望,拿了匯款單就朝郵局跑。那周圍取款者,見孫天主的款是從北京匯來的,都很慚愧。孫天主於是慷慨地買了件毛衣穿上。

    這一學期班上新轉來一女生,名由敏,容貌也不漂亮,個子也不高。但是師專學生中父親當官最大的。其父新調來烏蒙,任中共烏蒙地委副書記、常務副專員。因是這由敏甚傲。這日,學校道路因大雨沖了稀泥下來。關老師就囑全班學生義務勞動,孫天主等農村學生,都在教學樓前鏟稀泥。一夥城鎮戶口的,都在旁觀望。學校領導和關老師在一旁催,城鎮戶口的男生才走近了些,仍是不動。女生們都站在一旁,但都無鄙夷之色。而那由敏,身穿披風,鼻朝上揚,對孫天主等儘是蔑視。眾人大怒,卻也無可奈何。孫天主大怒,朝她吼:「下來鏟土!」她嘲諷道:「我不會鏟!」孫天主道:「不會鏟也得鏟!」她說:「我不鏟!那是下等人鏟的!」孫天主想去揍她呢,不像話。不吵吵呢,已被她欺住了。無奈只好安慰自己,男不跟女鬥,以此下場。鏟一陣,孫天主褲子、鞋上儘是泥。別人換了他,他就站上去靠著柏樹看。等鏟完了回頭走時,他才發現由敏在他後面不遠處看著他。他很憎恨這姑娘。

    一百元錢不起作用。不久孫天主就把它用完了。不過孫天主最近漸有稿費支撐度日了。這日春遊,孫天主和同捨幾個農村學生都無錢了,大家只得到處借錢。反正能出去玩玩,就去玩吧。班上學生大多無錢,於是班上到麵包房去賒了些麵包帶著。說定回來還賬。那麵包師也說要去。於是一同走。路上歌聲嘹亮。由敏也在車上。她臉通紅,不時回頭看他。孫天主一路吼他自己的詩。

    路上有的學生高喊:「烏蒙大學學生,至此春遊。」孫天主說:「狗屁的烏蒙大學!世界上沒有大學!真正配當大學生的,古往今來只有一班人!我是這一班大學生的班主任!黃帝是這班學生的班長!堯、舜、禹、湯、直到孫中山等是學生!什麼辛棄疾、陸游等人,還不配做這一班的學生!」全班立即圍攻孫天主,叫他少狂了。關老師說:「孫天主,你太猖狂了啊!」由敏也和孫辯:「我們不是大學生?世界無大學?你太猖狂了!」

    到了山上。晚上燒火,孫天主去和一個其母在某縣縣委的燒,其欲在由敏面前表現。孫天主來燒,於他不利,他就邊燒邊吐口水。後來孫等去玩,忽見那傢伙帶由敏去水邊玩。孫天主就覺難過。畢竟地位不平等啊!

    火燒起來後,洋芋燒得差不多。全班包括班主任老師等全開始吃洋芋。男生們為討好由敏,先刨了遞與她。她則不屑,說:「我不會吃這東西!」全班學生聽得大怒。班主任老師也沉了臉,不吃洋芋了。她根本不在乎,冷眼看眾人吃。大家吃了開始唱歌。規定每人唱一首。孫天主最不喜當眾唱歌,但到他時,他還是唱了一曲歌頌毛澤東的歌。到由敏,就是不唱。眾人催也不起作用。催一陣她不唱就算了。只得跨過她,由下一個唱。又輪一遍,到她了,她還是不唱。傲視著眾人。孫天主就斜著眼睛看她。她看孫天主時,見孫如此眼光,才說:「好,那我唱一個。」就唱:「我心裡埋藏著小秘密,我想要告訴你。」但聲音極小,人們聽不見,她已唱完了,只不過是應付而已。她就再不看孫天主。晚上孫天主包了大衣睡時,她也披了大衣,就在他不遠處坐下。孫天主睡一陣,因夜氣太冷,睡不著。有時睜開眼,就見她在對面看著他。見他看到時,她忙閉眼,裝沒看孫天主。等下次孫天主再睜眼睛,又見她還看著他。一被發現,她又閉上眼睛了。

    天明起來,吃了各自帶的東西,就從另一路往回走了。孫天主衝在前面。而她竟也緊跟於後。她的東西多。孫天主的東西少。孫慣於爬山。本可主動幫她背東西,但孫見她傲得無法,就不理她。但見她背了那麼多東西,還比許多男生走得快,暗自佩服。覺得這姑娘雖傲,傲得有本錢。走了十來里。到了一處地方,坡極陡。孫天主尚恐摔下巖去,好不小心。許多女生嚇得哭起來。班主任老師叫男生站在兩邊,伸出腳在路中為梯,供女生們踩著走。女生們從中間走下。有的女生儘管兩邊都是男生,仍嚇得直哭,在中間爬著走,不時要男生鼓勵。有兩個還是農村女生。孫天主因最能在陡路上走。其餘男生也不敢在這路上行,便由孫天主將女生們的東西背下坡。孫天主身上背了東西,上下數趟,才背了下去。

    由敏自始至終不屑地盯著看。其餘女生都下去了。大家叫她把東西給孫天主,忙踩腳梯下坡。由敏說:「你們走!我要自己下。」班主任老師催:「這麼危險的懸崖!誰敢放心你獨自下,快下!」她堅決要男生們走,她不需要他們幫忙。但還是把她的大衣、水壺等給了孫天主。孫天主和男生們全下了坡來,她才一人從懸崖下來。全班學生朝上張望,目瞪口呆。她也很緊張,臉掙紅了。但慢慢地,硬是獨自下來。孫天主見她獨自下來,極為佩服,想真是個女英雄。

    她的東西被孫天主放在石上。她也不請他背,而請麵包師:「幫我背背這大衣嘛!」麵包師不背。她才對孫天主說:「請你背。」孫天主就背上。向上爬山了。孫天主和麵包師又衝在最前頭,但她仍傲得很,緊跟於後。有的男生去農民家裡買了酸蘿蔔來,為討好她,切了與她。她說:「我不會吃這髒東西。」孫天主聽了好不冒火。本對她極有好感了,上完坡,就把她的東西還她:「來!還你的東西!」把大衣等全還與她。她立即怒容滿面,把大衣等接去背著。孫天主見她小小的身軀,背了那麼重的東西,立即後悔。孫天主同捨那幾個與孫天主關係好的同學馬上批評孫天主:「人家是個姑娘,你怎麼能這樣呢?快拿回來背著。」孫天主即叫她:「仍拿來我背著。」她不理,而將大衣等請另外的男生背著了。孫天主良心上過不去,又慚又愧,忙獨自朝前衝。沖了七八里,到了車上。等了半個多鐘頭,後面的學生才到。由敏則過了一個鐘頭,才走到了。到車上,男生們還了她的東西。孫天主老遠見她來,就躲到車的尾部座位上,縮肩埋頭,裝作睡著。但她卻隔他不遠。孫天主無奈,一路裝睡。車往烏蒙走,同學們又唱起來,氣氛熱烈。惟孫天主埋頭裝睡。有時偷偷望呢,見由敏總是一臉怒色。車內氣氛再好,她臉色也無法轉好。

    幾個鐘頭後,車回到烏蒙。由敏在地委門前下車。孫天主稍抬頭,見她直到下車,臉色不好。她不在車上,他才敢抬頭了。到了學校,就決定明天上課時,去向她道歉。次日上課,孫天主到教室,見她沒來上課。連續幾日她不來上課。孫天主本是專為要向她道歉才去教室的。幾天見不到她。他又不去教室,就一直沒向她道歉了。以後遇上,她也不理他。

    不單學生慕於她家的權勢,連關力行老師,也時常要討好於她。後來關老師讓她當了生活委員。師專的書記、校長見了她,也忙點頭叫她「小由」。追她的男生比比皆是。誰不想討地委副書記、常務副專員的姑娘啊!孫天主同捨的幾個男生都力圖追她。她說她已有男朋友,其男友現在北京大學讀書。事實也正是如此。後有些人為了捉弄班長,就慫恿他去追由敏:「你又是三好生,又是班長,又是預備黨員了。追由敏一定追得上!」慫恿的多了,這傢伙終於覺此事很行,真去追起由敏來。據說由敏送了他一塊鏡子。事情真否,孫天主不知。

    已是二年級的下學期了。孫天主研究東西方歷史也已近於尾聲。他深感擔心。發現矛盾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無論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的鬥爭,都是永恆的。從人類出現,鬥爭一直不息。從最遠古的氏族、部落衝突,到如今國家集團間的對峙,均是如此。漫漫歷史,迢迢未來,鬥爭不可避免。古往今來,亡國滅種的教訓,不勝枚舉。在殘酷的國際鬥爭中,無論巨疆狹壤、古國新邦,一律平等。

    埃及歷史上被波斯、亞歷山大、羅馬等太多國家征服。最後被併入阿拉伯帝國,古埃及文明萬劫不復,阿拉拍人、阿拉伯語、阿拉伯文明成為埃及大地的主宰。巴比倫亦然。阿拉伯人佔領兩河流域,古巴比倫文明就被消滅乾淨。印度在幾千年中,不斷被異族征服,所以印人號稱「人種博物館」。由於伊斯蘭教侵入,兩種文明對峙,終致印巴分治;後來成為英國殖民地,如今英語成了官方語言。可以說印度文明已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了。只有中華文明,完整地保存了下來。但如今西方文明佔據全球,中華文明處其包圍之中,如此情形,怎不令人憂心忡忡呢?他生怕數千年後回首,中華文明落到如埃及文明、巴比倫文明、印度文明的下場。那誰來憐惜我們?我們怎麼對得起祖先和後人?

    中華文明獨立發展,已有五千年的歷史。現在走到了重要的歷史關頭。現代文明日新月異,地球已成為小小的村落。民族、國家間越貼越緊,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前無緩衝地帶,後無迴旋餘地,已呈肉搏之勢。越是如此,鬥爭越殘酷。消解危機的手段越來越少,全面失敗、整個滅亡的危機無限增大。不是徹底的勝利,就是完全的滅亡。

    閱讀歷史,對照現實,深刻的危機浸入他的心頭。數千年前,希伯來人在埃及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歷盡千辛萬苦,逃出了埃及,寫出了《出埃及記》。但是現在,假如希伯來人在地球上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試問:他們能逃出地球,再寫一部《出地球記》嗎?

    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歷史上沒有不滅的國家和民族。中國也亡過國,但都復國了。中國四千年的文明沒有受到強有力的挑戰。但現在亡了,還能復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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