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四十八節
    孫天主一回學校,就陷入了困境,每天借錢度日。尉老師知道他的困難,叫他寫了申請,去與中文系主任說了。中文系的老師都很讚賞孫天主。於是從中文系的經費裡擠出點錢來,送與孫天主做書費、學費。每月國家補助那點錢,發成飯菜票。頭年孫天主剛來時,人還小些,能吃近二十天。今年一年,孫天主忽從去年的一米五八長到一米七一,飯票只夠吃十來天了。其餘十來天就只好借錢用了。男生飯不夠吃,多是朝女生宿舍跑,去談上一個姑娘。女生的飯票,每月都吃不完,都要剩,這樣就能挖女生多餘的飯票來吃。同宿舍的幾個,飯票不夠吃了,都忙效仿其他男生這樣幹。女朋友雖沒追到,一去跟女生們吹上兩天,說到飯不夠吃,女生們不論是不是男朋友,都救濟。所以一去就弄了飯票回來了。他們都叫孫天主:「女生們都愛著你啊!你去弄,比我們好弄啊!」孫天主不去,干挨餓,倒靠這幾人從女生處弄了飯票來,又救濟他。

    飯票倒靠救濟,菜票女生們救濟不了。女生們的菜票也要靠家裡,哪有救濟男生的?孫天主就只吃飯,不吃菜。幾天干飯一吃,上下唇就長出一層白色的硬殼來,開裂了。話都不能張口說,一說話雙唇就出血。偏偏有那麼一些人,聞孫天主之名,上門請教。本校學生,還好應付,談到吃飯時,就回宿舍打飯吃去了。外校或社會上的來呢,到吃飯時總得招待頓飯啊!以前孫天主在這方面花費就不小。如今更糟,自己都沒吃的,哪來招待別人的呢!所以孫天主就與宿舍的人約了,有人來找孫天主,都說不在。有人來時正問到孫天主:「我們來請教孫天主,請問他在不在?」孫天主說:「不在。已回家去了。」

    飢餓將孫天主從圖書館裡趕了出來。肚子不餓,他在圖書館能呆上一天。肚子餓了,呆十分鐘都呆不下去。回來呢,幾個同捨男生也正窮愁潦倒。大家去打了干飯來,用開水泡著吃。不解決問題,就相約到校外農民的地裡,拔蘿蔔充飢,商量說:「情況不妙了!我們原來去找的那幾個女生,都有男朋友了!我們一是無法再去找了,即使去找也找不到飯票了。飯票要吃光了,下一步怎麼辦?」都叫孫天主快配合行動了。回學校,就拉上孫天主朝女生宿舍走,說:「我們帶你去找一些富裕的姑娘,既弄得到飯票,也弄得到菜票。」以前他們去女生宿舍,只敢去找農村來的姑娘,這下就拉孫天主去找幹部的姑娘,說:「這些姑娘才有錢。」去了,就說:「你們想見孫天主,我們帶來了。」姑娘們激動起來,臉紅成一片。男生們就偷偷向孫天主暗示:成了成了!於是這數人就向女生們吹起孫天主來,說是如何如何地厲害,漸漸就談到孫天主的飯菜票不夠吃。女生們慷慨解囊,既給飯票,也給菜票。這幾人就像叫花子一樣,急忙接了。姑娘們叫他們:「你們飯票不夠,只管說啊!」他們要走,就巴望下次再來玩。送他們出門。孫天主回頭總見她們眼直勾勾地望著他。心中就可憐:情這東西,太折磨人,不是好事啊!一回宿舍,大家就叫孫天主:「女生追男生,隔層紙,一捅就破;男生追女生,隔座山,無可奈何。這些女生家底又好,又漂亮,又有錢,對你一片癡情。事情太明朗啦!不是你追她們,而是她們追你。你趕快再去。我們陪你去。」孫天主再不去了,他見她們看他那癡深的眼神已很可憐,不想再去折磨她們了。交往尚淺,她們要退出容易。交往深了,她們陷在其中,就可憐了。眾人於是都說孫天主太糊塗,不中用,送上門的好事不幹。下次缺飯菜票了,又去找這些姑娘,只說孫天主無吃的了。姑娘們又救濟,叫他們常帶孫去找她們玩。但始終不見孫天主去。

    女生們看他的眼神,仍和在米糧壩時相似。孫天主走在路上,毫無準備時,有時猛一抬頭,就會發現一張姑娘的紅臉燦爛地對著他笑。他仍沒有找到一個最好的方法來對付。也對她們笑呢,那會給她們造成錯覺,萬一發起對他的追求怎麼辦?還得得罪人。不理呢,太絕情,也太殘忍,不該如此對待這些白璧無瑕、天真浪漫的姑娘。但兩種選擇,都不理想。孫天主只得選擇後一種了。當她們癡情地朝他笑時,他冷面相對。這麼僅一次,下次再見時,姑娘們對她形同路人,彷彿不認識他,笑容消失盡淨。不久他就得了「冷血動物」的稱號。

    錢不夠吃飯,孫天主只得放棄一部分時間,用來寫作投稿以賺點稿費度日。有時窮到連寄信的郵票錢都沒有,只得將姑娘們那裡得來的飯票賣了,才將信寄出。但他的文章,合那些膚淺的編輯的口味的甚少。有時投出十篇,只發了一兩篇,且稿費又低,一千字的文章發表了,稿費不到十元。有時朝那些幹部的姑娘那裡跑一趟,她們送的還遠不止這十元。

    外校的女生,也有追孫天主的。米糧壩籍的學生,在與那些女生吹牛時,女生們問到米糧壩的孫天主。他們就大吹一通,說是孫天主的好朋友。姑娘們就對他們尊敬有加。他們也要顯顯自己確不說謊,來約孫天主去玩。孫天主天天讀書,眼睛耐不住,隔一周得去爬爬周圍的高山、原野,以休養眼睛。有時眼疼了,幾天不能看書。他們來邀時,也就跟著去。無論任何學校,孫天主一被他們帶去女生宿舍時,就是吹一通無用的散牛,或是逛公路,或是看電影,或是打撲克。散牛吹了,不起作用;公路逛了,還是那條公路;電影呢,都是些毫無內容的東西。那些女生看得心花怒放,拍手叫好。孫天主早看不下去,閉上眼睛以休養眼睛了。那些姑娘就拍他:「這麼好看的電影,你怎麼不看啊?」孫天主仍不睜眼睛,說:「我用耳朵聽。」她們說:「用耳朵怎麼聽電影?」孫天主說:「有耳朵就能聽出這電影有多庸俗。」她們說:「這電影多精彩啊!你覺庸俗,那就不看了。回去打牌。」姑娘們照顧孫天主的情緒,忍痛不看電影,可把男生們氣壞了:「你們太破壞大家的雅興了。正看得精彩,卻要走,不能走,要看完。」姑娘們說:「我們也看得精彩啊!可他說不精彩!」孫天主也不想打撲克,叫她們看完再走。他仍閉眼休息。她們也就不看了,逗他說話。周圍觀眾又叫他們小聲些。她們就叫他:「走,出去說。」把孫天主帶到電影院外來,秋波橫流,笑意蕩漾,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要找個什麼樣的姑娘,一步一步去試探著。打撲克呢,都打千分,升級,男生女生,打得忘形,尿脹了也不管。一天就朝廁所跑兩次。到打飯時,一休戰,男生女生,拚命朝廁所跑。還未拉完,又從廁所衝出來,朝宿舍跑,一進宿舍又抓起撲克打起來。有的進廁所時間稍長一點,宿舍裡的急不可耐,就朝廁所大聲呼喊,甚至男生朝著女廁所大喊女生的名字:「你解手就解快點嘛!讓我們緊等!」她們爭著與孫天主當對家。孫天主也不欲打牌,這比看書更傷眼睛。人多一點,他就自動讓出,坐在她們床上,看她們平時所照搔首弄姿的照片。牌場上就坐不住了,女的就喊:「誰來打牌?」叫一個頂上,就來向孫介紹她哪張照片是在哪裡照的,問他喜不喜歡。喜歡的話就帶他也到那裡照一張。孫天主只想看看她們那照片庸俗到什麼程度,哪還有心地照什麼相。她們則不同了,叫別的:「你們打著,我們去照相。」打牌的又一片嚷,說壞了他們的興致了。她們不管,就拉孫天主朝外走。孫天主不去。她們死邀,到了,她們找了攝影師來,選景,造型,好了,來照時,硬要他拉她們的手,她們抱他的肩。照片取來,她們笑得合不攏嘴,孫天主一看,女的如妓女,男的如嫖客,扭扭抱抱,拉拉扯扯,成何體統,不忍看下去。就想搶來毀掉。她們卻立即保護,夾進相冊,珍藏起來。孫天主想毀也毀不了,後悔不已。有時這樣相處時,痛感時光流逝得可惜。才明白這些人是時間多得找不到消磨,才以此度日。而他呢,時光根本不夠,怎麼陪得過她們?她們在逗他時,他就在心裡想:「這些姑娘的生命值得幾文錢?一錢不值!」天下世界,國家民族,相煎何急!而這伙鳥男女呢,整天閒逛、漫遊、高談闊論、爭風吃醋、庸俗愚昧、膚淺無聊。這國家民族何望?有時他看著那些姑娘如此情景,就急迫起來,欲回校看書。她們呢,還在圍著逗他。他火了,站起就走,毫不理睬,立即把她們氣得亂罵不已。他一回到學校,天色已晚,夕陽西去,站到高處,就有虛度了一天的感覺。後悔不迭。

    如此多去幾處,老鄉們也煩他,不來邀他去了。那些女生也不睬他,他也不想去了。走了一圈終於發現,世人都是渾渾噩噩而過,昏聵愚昧而來,淫污鄙臭而去。其醜陋齷齪,如實錄下來,編為一集,其不近情理,世人必以為作者杜撰,誰能信其真實?倒是古今中外小說,故事情節,最離奇者,比這世界,並不離奇。到底世界上還是只有一個孫天主,再沒有第二個!他得珍惜這世上惟一的一個啊!他浪費了他的才華,就是浪費天地的精華,就是對宇宙犯罪!這些庸人,他們殺人放火,才是犯罪,英雄辜負天地,即是犯罪,二者間有本質不同。於是作一詩:

    劉項雄才與大志,豈為衣食爭於世?

    英雄犯罪與眾異,辜負天賦即為是!

    又想即如宋微子、箕子等,有才無命,實為可惜。無功於國,情有可原。但天生其才志,何可容易?二人辜負商國,事屬可原;辜負天地,即不可原,仍是堪責,又作一詩:

    英雄必須惜其特,不為國用即無德。

    有才無命雖可憫,大義要之仍堪責。

    這日,他對中國歷史人物進行總結,作了一文《論中華人物》:

    宇宙有兩大極至:陰與陽。人生也有兩大極至:功名與風流。只有二者結合,人生始告無憾。

    小功名無聊,大功名才行。堯、舜、禹、湯、文、武、嬴政、劉邦直到孫中山、毛澤東,功蓋中華,名垂萬古,是為大功名。

    小風流也無聊,大風流才行。老子著《道德經》,孫子著《兵法》,孔子創儒學,皆流乎萬世。又如曹操、毛澤東,非其不能出其詩,氣魄宏大,景象奇偉,也號為風流。

    功名與風流如何結合?先舉兩個例子:一是項羽,滅裂天下,政由己出,是為功名;窮途末路,悲歌慷慨:「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虞姬和歌:「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即伏劍自殺。令人感慨不已。二是劉邦,駕馭群才,一統天下,錦衣晝行,回歸故鄉:「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也不愧人生矣!

    綜論中華人物,老子、孔子、孫子、李白、杜甫、曹雪芹、魯迅等,皆風流人物,但欠功業。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功業鼎盛,但乏風流。勾踐得個西施,唐玄宗得個楊貴妃,這不算風流。漢武帝、唐太宗、康熙等都能寫詩,但寫得不好,算不了大風流。

    大功名與大風流結合者有三:周文王姬昌、魏武帝曹操和毛澤東。三人功業自不用說。周文王演《易》,吞吐天地;魏武帝的詩,沉雄渾厚;毛澤東詩詞,雄視宇宙,才調絕倫。人生如此三人,稍無憾也。其餘區區,何足道哉!

    作完此文他就想:晏明星、路昭晨、王維敏等,在我的人生目標中,能算什麼呢?於我的功名風流路上何益呢?我以前為他們花那麼多精力,實在不值得!從此以後,任何女的,都滾開吧!晏、路、王等等周圍一切女人,做我的夫人不配!

    孫天主從此不再和這些老鄉去找什麼女生了。眼痛時他就獨自一人到外面去爬山。回來獨自看書。他們有時還來找他。這日,米糧壩在教育學院的老鄉跑來,對孫說他們學校有個校花,叫柏毅格,人人去追,都弄不到手。就發動大家去攻她,攻下來者有賞。各縣組織力量猛攻。攻不下的縣輸一百元錢。各縣都去試了,敗下陣來。米糧壩籍的學生吹能把她拿下來。其他縣的學生就與米糧壩的學生打賭。他們就來叫孫天主去捉拿那姑娘,說孫去一定能拿下。孫天主說:「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你們自己去拿。」這幫人說:「這姑娘漂亮得很啊!比路昭晨還漂亮!我們來約你去,為米糧壩爭光!你得姑娘,我們得筆錢花。」孫天主說:「我不去!」眾人說:「你不去我們就輸啦!已經下了賭注了!」孫天主說:「不去!」眾人回去,到那姑娘那裡試了,發現她一聽孫天主之名,就激動起來,就想能成。即說約孫去她那裡玩,她表同意。眾人說:「要是我們帶了他孫天主來卻輸了,你要給錢啊!」她說可以。眾人又來對孫說:「你去百分之百拿下她來!她已答應不讓我們輸!她基本上已是等著你去拿她了。」孫天主說:「這樣不費力就能拿來的東西,不是好東西!」始終拒絕去。這些人纏了數次,只得去了。孫天主就想王維敏的話,是否是對的呢?這些男人活在世上,就是如此無聊。成天就是幹這些無聊之事。攻不下來,懸賞都要攻。攻不下來呢,男人悲哀;攻下來了,女人悲哀。女人真是命薄,如晏、王等,就被這伙無恥男人不斷地糾纏之下,光陰虛耗,前途路斷,聲敗名裂,可悲可歎。自己要是也和這些人同流合污,也去攻柏毅格,也就淪為無恥之徒了。絕不能做這樣的事啊!他從歷來所見的所謂戀愛者身上,沒見一人事業有成,也就引以為戒,自己決不再蹈覆轍。

    這一天,羅新成等幾個師專中文系的學生到烏蒙師範去玩,談起詩來。師範學生說汪國真的愛情詩太好了。幾個師專生哪裡看得上什麼姓汪的,就譏其膚淺,說汪是「臭狗屎」。那伙師範生覺偶像受了侮辱,極力爭辯。羅等見其為汪辯護不已,大怒,說這些師範學生素質低下,又罵汪是「豬屎堆」。唇槍舌劍,漸至失控,互相對罵,終至大打出手。師專生少,被師範生打敗。師專生回來,又約一群人去打師範生,將其打敗,說:「為中國詩壇清除垃圾」。那些師範生不服,從此雙方時常開戰。羅等來找孫天主論此事,正好岳英賢也在孫天主這裡。羅等說:「日他媽的師範生,太膚淺了!像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這樣的詩,才是好得不得了的愛情詩!」岳英賢又譏其膚淺,說:「徐志摩算什麼東西!」就指指孫天主:「真正的大詩人在這裡!」羅新成馬上反駁:「你竟貶低徐志摩啊?你還寫不出徐志摩那樣的詩來呢!你嫉妒徐志摩的詩可以諒解,怎麼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岳說:「我耐煩嫉妒他?他那號臭詩,我還不耐煩寫呢!」羅等大憤,也道:「看你那尖嘴猴腮,也不像寫詩的!」孫見又要為詩而戰了,忙說:「不要吵!不要吵!」岳英賢調侃數人夠了,又說:「徐志摩的詩相當不錯!很好很好!」羅等仍絮絮不止。孫岳二人相視一笑,逛到街上來。岳說:「媽的,世人的素質,低得無法想!都跟老子們一樣是農民出身的,說什麼愛情詩!要說愛情詩,只有李商隱那兩首過得去!其餘的都他媽的扯淡!」

    岳英賢畫畫,天天只看畫冊,很少看中外美術史。看也是斷章取義去看,年年被梵高迷住,言必梵高。孫天主則到看美術史時,從古埃及壁畫,古羅馬的瓶畫,從文藝復興到印象派,從拉斐爾到達利,無不鑒賞。孫天主對梵高只欣賞了一個月,就變達利了,欣賞達利也才一月,又變別個了。而岳直到畢業,迷於梵高不變,對達利等一無所知。

    孫天主到師專一年,才發現師專的老師原來都不看書。中文系的老師不看其他有關知識。其他系的老師也不看中文系的書。尤其如中文系老師,教古代文學的不看現代文學。教中國文學的不看外國文學。甚至幾個中文系年輕老師,也都是將大學學到那點東西拿著講,大學出來以後學到的東西就少了。言必歐美,又菲薄亞非。如這日孫天主讀波斯哈菲茲、海亞姆的詩,尉老師見了,說:「這是美國的還是歐洲的?」孫天主說:「波斯的。」尉老師說:「波斯有什麼詩!看看波德萊爾、龐德等人的就得了。」對歐美的呢,又只重西歐、美國,俄國等就不重視。這日,孫天主看俄國文學,又一年輕老師說:「俄國文學有什麼看頭?看看法國就行了嘛!」孫天主感覺,一些教授、副教授,其實都是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很狹小的範圍內,當了一輩子中文系教師,連中文系課程所涉及的東西都沒有掌握。他們一生無所作為的悲劇就在這裡。他必須要克服導致這一悲劇的根源。通過一年的埋頭學習,他已將中國及世界文學所涉及的作品全部讀了一篇。他想要用在師專的兩年時間,將哲學、物理、化學、藝術、天文等等各種學科概覽一遍,擴大知識面。當然每種學科都只能是粗淺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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