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正文 第十六節
    人民公社末期,蕎麥山辦五小企業。吳光耀的親大哥吳光友拉公社的大馬車。陳福達見了,好不羨慕,一分組到戶,成家立業,就借錢買了一架馬車。那是法喇村第一架馬車。吳光友趕的,是兩匹大騾子。但因是老年人,趕車時是坐在車上,慢吞吞地走,一點不威風。陳福達雖買不起騾子,卻也買了村內第一流的叫馬,驃肥體壯,趕車時是站在馬車上,把馬打了拚命飛奔。嫌繩子打不疼馬,就用一根大棒,打在身上,響如舂牆。那馬車在法喇河壩裡,來如流星,去如風雨。陳福達打了馬車,拚命超汽車。在從法喇到蕎麥山的公路上,汽車常被他的馬車超過。陳福達其時才二十零頭,趕了這麼威風的大馬車,引得全村羨慕。村內最風騷的兩個姑娘,一是霍家芬,是丁家芬表姐的姑娘;一是柳正芳,是丁家芬表哥的姑娘,都是陳福達的表妹,天天跟在馬車上,一左一右,夾在陳福達兩邊,往蕎麥山跑。二人爭著要嫁陳福達,陳福達不好解決,說兩個都要,二人居然同意。陳明賀、丁家芬不同意,為陳福達另娶了廖安秀。二人仍不捨陳福達,天天尾隨,弄得全村流言飛語,今天說霍家芬被馬車顛流產了,明天說柳正芳肚裡的小孩又要出來了。過了五六年,二人才嫁人了。

    陳福寬也買了馬車。雖然討了冷樹芳,但仍有兩個表妹巴在車上:陳明梅之女竇先菊和常世英三妹孫女賀成英,也弄得流言飛語。冷樹芳今天和陳福寬吵,明天和陳福寬打。冷家老兩口五個姑爺而無兒子,原見陳福寬於姑爺中最聰明會事,指望依靠,沒料天天吵架。又同處一村,一吵就聽見。是姑娘有理,冷家老兩口肯定要來幫忙。一來一去就成了陳、冷兩家吵了。陳明賀、丁家芬也罵陳福寬,支持冷樹芳,無奈陳福寬的馬車一上路,兩個表妹就守在路邊,架就這麼天天吵下去。直至二人嫁了才罷。

    陳福全也買了馬車。隨後全村人因羨慕陳家弟兄,紛紛買起馬車來。有了二十多輛。平時在家裡馱,逢趕街就駕上馬車朝蕎麥山跑。連成一串,浩浩蕩蕩,氣勢雄壯。外村的見了,都以為法喇人有錢。不過這些馬車都是跑著圖好玩,經濟價值不大。

    這時蕎麥山街上的人,都才開始學著賣點東西,做做生意。法喇尚沒有。法喇只有個供銷社,售貨員是縣城附近的,不常在法喇。陳福達天生與誰都交得來朋友,與售貨員關係很好。售貨員的貨,都從蕎麥山進。陳福達專門給他拉貨。售貨員和陳福達約好賺錢分,運費老高地給,陳福達暗中又返還他一部分。陳福達也就賺到了錢,但都被帶兩個表妹霍家芬和柳正芳糟光了。

    法喇人從來不照相。除單位上的可能照過幾張相以外,農業上的幾乎無人照過相,還說照相會把人的魂攝走。陳福達有了錢,把蕎麥山照相的人拉到法喇來,站在河壩裡,鏡頭對好了,然後叫霍家芬、柳正芬兩邊抱住他,打了馬車飛奔。吳光兆見了,說:「憨侄兒子,買馬車就要用來賺錢,不要圖威風,圖好玩!你們沒有經濟頭腦、商品意識!」陳福達說:「三姑爹,買馬車就是要買來耍威風,圖好玩!賺錢倒是好,只是得罪人!與其得罪人,我不如不要這馬車了。」

    吳光兆即陳明賀三妹婿,是老高中生。畢業後分在縣商業局。文革一來,回家務農。他從小讀書,犁不成地,放不成牛,於合作社無補。生產隊長見他地犁不成,飼養員當不成,背糞背種呢,只背得了幾十斤,就罵他「奸臣」。天天晚上批評他:「吳光兆!天天奸臣死懶的!知識越多越反動!讀書人就是不行!要我們貧下中農養著!」沒吃的了,他就教妻子陳明星:「你一天背個背籮,裝著扯豬草到洋芋地裡,拿把鐮刀,見哪裡土掙開縫了,就拿鐮刀挖下去,就把洋芋帶起來了。」陳明星於是天天裝扯豬草,到地裡偷洋芋。但長期如此,必被發覺。隊長又在會上罵,吳光兆說:「我不打這個主意,難道要我一家餓死?我家也是貧農!我看貧農餓死了,你怎麼向中國共產黨交代!」一計不行,吳光兆又出一計,叫陳明星在褲子兩邊裡面,從腰上到褲腳縫上長達一兩尺的兩個巨型褲包,叫她裝作扯豬草,到蕎地裡刷蕎子。陳明星從蕎桿上把蕎子刷了裝進褲包。兩邊裝滿,幾達十來斤,又重又絆腳,根本無法走。吳光兆見妻子雙腿雙腳鼓起,走不動,怕暴露,即叫妻子裝病,他拿個氈衫叫妻子披上,他背了回家。回來將蕎子倒出,一稱達十四斤。夫妻倆高興得熱淚盈眶。這樣偷了幾年,又被發覺了。隊長又罵。吳光兆見一到秋天,滿山澀疙瘩,又聽前人說災荒時,是吃澀疙瘩,就叫妻子:「山上的澀疙瘩紅燎燎的啊!那也是一種未開發出來的糧食作物!也含有澱粉!可以吃!味澀一點怕什麼!去刷來吃!」陳明星只好去刷澀疙瘩。謝吉林當時在外教書,家中僅妻子是勞動力,兒子又多,也過不下去,其妻崔紹芝即和陳明星每天帶一幫子女到山上刷澀疙瘩,刷回的澀疙瘩曬在河壩裡,紅通通的。法喇人哈哈大笑:「這些知識分子過不下去了!刷澀疙瘩來吃了!」哪知後來災荒,群眾才想起要上山刷澀疙瘩,滿山的澀疙瘩已被這兩家刷光了。吳光兆又反嘲:「貧下中農也過不下去了!想刷澀疙瘩來吃,已被知識分子刷光了。」吳光兆家將澀疙瘩曬乾,到冬天,天天推磨,將澀疙瘩推成面,又蒸飯吃,又烙粑粑吃。因謝吉林的錢都帶回家來,謝妻便將澀疙瘩烙成粑粑,帶去與謝吉林。第二年,群眾學奸了,秋收一開始,即派小孩上山刷澀疙瘩。吳、謝兩家就佔不到便宜,到冬春就只有挨餓了。當時孫家是全村最有的人家,東家挨餓,西家挨餓,孫家餓不著。一天陳明星背了背籮,到荒地裡去找散洋芋。陳福英可憐親三娘,就揀了一提籮乾巴洋芋送去。吳光兆一家長期沒吃到洋芋了,吃著熱淚盈眶,有如過年。事到現在,吳光兆還記得那一提籮洋芋之情,說:「我永遠記得孫平玉家那一提籮乾巴洋芋啊!急時好救人啊!」

    吳光兆窮困潦倒,卻時常建議要怎麼幹怎麼幹,批評隊長決策失誤。隊長就在會上嘲笑吳光兆:「有的人讀書,讀到牛屁眼裡去了。自己都養不活自己,要生產隊養活!這書讀了搓毬!他還不知足,批評隊上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盡講隊上該怎麼怎麼賺錢,怎麼怎麼發財!盡想搞資本主義,開歷史的倒車,想復辟!天天錢錢錢!三句話不離『錢』字,想顛覆社會主義!」吳光兆的確建議生產隊如何如何發財,但隊長侮辱他書讀到牛屁眼裡,令他傷心了,立即站起來說:「我就代表知識分子和你打賭!如果我這知識分子最終比你差了,由你吐口水把我淹死!如果我最終比你行,又怎麼辦?」隊長也武斷,認定吳光兆這種人,是無出息的了,說:「如果你比我強,我手板心煎雞蛋給你吃。」

    過幾年文革結束,吳光兆恢復工作,回單位去了。吳光兆一家,吃穿不再是生產隊時,隊長慚愧了。一天在陳明賀家火塘邊,火塘裡烈焰熊熊,吳光兆對隊長說:「把手伸在火上來!」隊長問幹什麼。吳光兆說:「你當年講手板心煎雞蛋給我吃,我還沒吃到呢!」即叫丁家芬:「大嫂,把你家的雞蛋拿一個來。」丁家芬不知何事,果然拿個雞蛋來。吳光兆將雞蛋遞與隊長:「煎來!」隊長無法。陳明賀說:「算了!算了!隊長跟我一樣,扁擔大的一字不識。吳光兆你是知識分子,怎麼跟他計較!」丁家芬也後悔拿了雞蛋,就怨吳光兆:「你們既然是打賭,就要跟我講清楚!我就不拿了。橫拿直拿,你們自己回家去拿!」吳光兆忙向丁家芬認錯。隊長說:「你不知道內情,就不怪你。」因陳明賀說算了,吳光兆也只得算了。臨出門,吳光兆對隊長說:「人的前生後世,誰得知啊?三窮三富不到老啊!可能今天的叫花子,明天是個百萬富翁。今天的百萬富翁,明天是個叫花子!今天的流浪兒,明天可能是總統;今天的總統,明天可能去流浪。你當時怎麼敢武斷我就不如你了呢?」隊長一言不能答。

    杜奓腳一生貧困,死了。三個兒子討不到媳婦,想在村裡當上門姑爺,也沒人要,只得到遠方去上門。長子杜老大,在村裡總提不到小婚,沒辦法,十歲時到馬洪去,當了王家上門姑爺。但王家姑娘才三歲,不可能結婚,就先認作王家兒子,等姑娘大了再結婚。如今姑娘十八九歲,杜老大已快三十歲,王家姑娘不願嫁杜老大,把杜老大趕出門。杜老大無處可投,只得回法喇來。杜奓腳之妻,為吳家姑娘,杜家孤立無勢,只得求吳家。吳家以為顯威風的時候又來了,由吳光耀主持,召集吳家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男子,近二百人,扛的扛斧,提的提刀,浩浩蕩蕩殺奔馬洪。揚言要將王家姑娘拎到法喇來,逼其與杜老大成婚。王家是馬洪大族,稱霸周圍四鄉八里,如何會讓吳家折了面子?於是也組織了兩百多人,執刀扛斧嚴陣以待。吳家到了馬洪,一看陣勢,凶多吉少,便不敢動武,而邀王家談判。吳光耀父子自恃能言善辯,欲以口唇取勝。王家也派了善辯之人出陣,攻防一天,吳家父子取不到好處,無可奈何回來。吳光耀父子日日大門緊鎖,羞於出頭露面了。一時法喇別姓人,以及吳家內部常遭吳光耀一房欺負的,雖憐杜老大,但無不為吳家遭此大辱而大快人心,說:「吳家只是門坎猴!只欺得起我們這些小族人!怎麼大話連天去了馬洪,不把王家姑娘拎來?」

    快意了近十來天,大家又憐杜老大了。法喇村自古以打人、搶人出名,上百年來,從外村搶了近百姑娘回來。如今征戰外村,首遭敗績。崔紹武、姜元坤等才聚在一處,說:「我們該出頭了。不能讓法喇的威風被馬洪人壓下去,再者也要教訓教訓吳光耀,讓他知天高地厚。」平時包括崔紹武、姜元坤家等,吳光耀都不放在眼裡。這事雖不跟姜家、崔家有任何瓜葛,但這些人見吳家失敗,為再折辱吳家,竟跳出來將與己無關的事攬了來辦。那馬洪的支書、鄉長、文書,都是王家人。姜元坤雖僅是個縣委出納,在縣委機關談不上是何角色,但卻天天與縣委、縣政府的大印打交道。當即與縣委辦主任講了,主任暗中同意其以縣委、縣政府名修書一封與馬洪黨支部,言請馬洪黨支部算清杜老大在王家這些年的勞務費,蓋了縣委的大印寄出。王家被嚇垮了,說:「吳家在縣委、縣政府都有人啊!」哪還敢算勞務費,被迫將王家姑娘嫁與杜老大了事。吳家在毫無意料的情況下連輸兩局,且都輸得極慘。吳光耀恨姜元坤、崔紹武等至咬牙切齒,暗中召集兒孫開會:「如何!不掌權力如何!人再多有什麼用!崔紹武、姜元坤彫蟲小技,就欺侮了我吳家一大族幾百人。沒有權力,就休想在這世上混下去!我們家的弱點,這次暴露無疑!我們沒有掌到什麼權!縣上被崔紹武、姜元坤掌著!區上被羅昌才、安正書掌著!鄉上被孫江才掌著!我們掌到了什麼?平時叫供書,供書,誰聽進去了?家中無才子,官從何處來?」

    吳光兆與吳光耀等是一家,但分支已遠,仍是吳光耀家欺負的對象。這次吳光耀在馬洪村中鎩羽,在崔紹武、姜元坤面前折翅,吳光兆高興得跳起來。遇到老隊長,又說:「老隊長,看見沒有?知識分子的威力如何?」老隊長說:「我們這些老圪蔸,思想落後,沒想到知識分子有這麼厲害!幾百人去不起作用,人家輕輕寫兩個字,杜老大的媳婦就到手了!」吳光兆說:「你只看到了表面現象!你沒看懂其中更深奧的東西啊!那才精彩啊!討個媳婦,算什麼厲害!只有知識分子,才玩得出那種精彩的招數來!崔紹武、姜元坤才是縣委、縣政府一般幹部,都是如此厲害,要是個縣委書記、縣長,那更要地動山搖!你更弄不明知識分子的神通!」

    吳光兆剛工作就當會計,賬算得精通,他說他做夢都在算賬、數錢。一旦恢復工作,忙的就是如何發財。他忙著將商業局積存的東西廉價攬了過來,全拖回法喇,交與陳明星賣。陳明星說:「哪個有那塊臉跟人講價錢!你一講,三天就把全村子人得罪了!都是親啊戚的,橫直不好辦!」吳光兆說:「錢賺錢還嫌不好辦,以前刷蕎子、刷澀疙瘩就好辦?你再去刷頓澀疙瘩來吃吃試試!現在講價錢磣人?還是你偷洋芋、蕎子被發覺了磣人?」陳明星就答應試試。有人來買東西了,吳光兆叫陳明星去賣,自己站在後面鼓勁。對方討價還價,陳明星紅了臉,說:「你給多少就給多少!」吳光兆立即打斷:「少一分都不賣!」對方是陳明星的女婿,見三姑爹反臉不認人,大怒而去。陳明星反過來罵吳光兆:「你看你還像不像人!簡直是毛臉畜牲!拉下那塊馬臉就不認人!你是他個三姑爹啊!你仔細想想你做得對不對?」吳光兆說:「我這時候是商人!不是他什麼三姑爹!我的東西是錢買來的!既是親戚,他怎麼不拿東西來減價給我,卻要我減價給他呢?我這時候磣,還會有偷洋芋、蕎子被拿住時磣?我就是要得罪兩個人給你看看,得罪人也沒什麼可怕!」

    但漸漸地,夫妻倆吵雖吵,陳明星畢竟嘗到了利潤的甜頭,不再羞於講價,而且學會騙人了。這一天,陳明賀親四弟陳明啟讀小學二年級的陳福佑拿了五分錢來買鉛筆,陳明星不要他的錢,遞了一支鉛筆去:「姑媽送你一支。」吳光兆聽見,立即出來,道:「陳福佑!把錢給來!」陳明星立刻反臉了:「我送他的。還不行?」吳光兆說:「你有什麼資格送?鉛筆都是我的!我不送!」陳明星怒道:「福佑,你把錢給來,給這個毛臉畜牲!看這個畜牲好不好意思收!」陳福佑雖小,卻極懂事,也恨吳光兆了,就跑回來,怒沖沖的把錢遞來,也不叫「三姑爹」了。吳光兆把錢接了。陳明星立刻吐痰罵道:「呸!磣死鬼臉了!你缺含口錢?屋裡這麼多錢還不夠你含?我看你接了五分錢,就吃得一輩子了?你家又領工資,又開商店,還愁你找不到獻湯飯的?好嘛!你就夾著屁股去吃嘛!我看你吃了滮血、屙痢塊子!」吳光兆火了:「你不滮血獻湯飯,那你就把這個家全部送人好了!我是要滮血獻湯飯的!」陳明星罵:「你要滮血獻湯飯,那你不會朝外人身上賺?你餓癆了,親侄兒子也不分了?」吳光兆火了,揚手就把五分錢丟在屋外去了。陳明星又罵:「留著嘛!留著嘛!這麼好的含口錢,怎麼不留著?」

    陳福佑回家一講,陳明啟妻邵政仙就咒吳光兆。陳明啟說:「不要罵了。三姐並沒有要福佑的錢!」邵政仙說:「你以為我不會分人?我是罵吳光兆那個吳利毛,不是罵三姐!」陳家人聽了,都不舒服,說:「吳光兆不知是前幾年餓怕了還是窮怕了,突然手爪爪這麼緊!碼子得很了。」但在全村一片罵聲中,吳光兆家發起來了。誰也無法否認這一事實。

    前幾年法喇在單位上的吳光文等人,家裡也過得很緊,與農民之間雖有距離,但拉得不大。就穿衣吃飯來說,可以說比孫平玉家還緊張。但現在社會變遷,農業上的人跟單位上的距離迅速拉大。像吳光兆,迅速當了暴發戶。與孫平玉家比,就不是陳福英送一提籮乾巴洋芋時了。這時的孫平玉家,幾十家也比不上吳光兆一家了。謝吉林家大兒子高中畢業,親大舅崔紹武想了辦法,招工到縣工商銀行。謝吉林家也不再是當年刷澀疙瘩的謝吉林家了。吳光文家在合作社時,吳光文每年過年,都很捨不得從縣城到法喇七十公里路的車費錢,雖每年有探親假,卻幾年回家一次。而今其長女吳明珍在縣城高中畢業,招工到縣百貨公司,家也有了,年年回家過年了。次女吳明會,初中畢業,未考取,不讀了,吳光文也便從縣供銷社將物品廉價拿出來,交其回法喇開商店,利如水流,不久吳光文家也便有了近千元。孫江芳在外村,孫江芬家更在外區。兩家原來都較貧困。孫運發和兩個兒子都有,就是兩個姑娘家窮。孫運發時常哀歎:「可憐我這兩個姑娘啊!嫁遠了啊!要是嫁近一點,我也可以時常救濟她們一下啊!」兩家無吃的了,孫運發便叫來背糧食去吃。但在合作社,吃伙食團,一切歸公,不許私人私藏糧食,孫運發有糧,尚要千收萬藏,不敢洩露,何況外地的來背糧。當時糧食不許過關。法喇設了哨卡盤查,不許糧食外流。外地也同樣設卡。兩家都不敢白天來,天黑了,才出門上路。到孫運發家,天還不亮。一直要到天黑,才敢背了洋芋上路。摸黑走不說,還不敢走大路,大路上有游哨,一旦查到,不單糧食沒收,孫運發不好交待,兩家也不好交待。一夜湯明欽來了,裝好洋芋,靜待天黑。不料天黑後狂風暴雨,伸手不見五指。湯明欽背了洋芋要走,孫運發說:「你什麼事有這麼急?明天再走不行?」湯明欽說:「就是這種天氣才好,路上無人查!等天氣好更麻煩,路上這方不查那方查,比狂風暴雨還難對付。」孫運發還是攔,湯明欽說:「爹,你放我走。要是明後晚上天晴,我背了被查到,更麻煩。而且家裡早無吃的了,都在餓著肚子等這洋芋。我今晚背攏,還要連夜煮給你那幾個外孫吃。明天白天,我敢大明張勢籠著火煮給他們吃?」孫運發一聽,淚就下來了,放他出屋。自己送他出門。一腳出門,水淹過了腳背。天上的雨如同盆裡倒下。孫運發才送了十多步回來,身上就濕透了。一夜哀憐湯明欽不知安全到家沒有,流了一夜的淚,懸了一夜的心。那一條路儘是懸崖,湯欽明命大,未掉下懸崖,還是摸到了家,但被淋了一夜的雨,到家已不會說話了。病了一個多月,也險些丟了性命。而孫江芳家,因秦朝海眼睛不好,都是孫江芳來背。孫平玉當時還小,哪裡知人間疾苦。夜裡到孫運發處,見孫江芳撿了乾巴洋芋下樓,裝入背籮,那洋芋已徹底炕干,芽長起七八寸長,只要一動過,兩三天就黑心吃不成了,就說:「姑媽,這洋芋背回去,明、後天就黑心吃不成了。」孫江芳說:「乖,背回去好吃的。」也是月黑頭到了時,才背了出門。孫平玉時常在想,那洋芋黑心了還怎麼吃啊!秦光朝讀書時,正是合作社,孫江芳種蕁麻,當地俗叫活麻,每年扭點麻線去賣了供書。秦光朝直到讀米糧壩師範,仍穿的黃羊毛衣服。因是三好學生,運動會他執校旗入場,就穿的黃羊毛衣服,人倒有才能,但穿黃羊毛衣服,一看就知家中窮得無法。秦光朝畢業教書,仍穿的是對襟衣裳。過了幾個月領了工資,才第一次買了件中山裝穿上,學生便諷刺:「老秦換毛了。」孫江芳每言及這些往事,便會落淚。但如今秦光朝出來幾年,秦家家境轉好,已非孫家能比。

    吳氏兩家做生意發了財,法喇人自然看在眼裡。最先省悟過來的是孫江華和陳福寬。孫江華多年積貧積弱,哪有本錢做生意!所以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只有一棵白楊樹。那樹賣了,得三十元錢,他就將那三十元錢到區上辦了個開商店的營業執照。但辦了執照也就沒錢進貨來賣。沒幾個月,收稅的來了,孫江華慌了,忙將營業執照交回。陳福寬也去辦了一個,進了貨來賣了幾天,發現收入甚薄。細察兩個吳家,進的貨都是從縣商業局、縣供銷社低價攬來的,所以才盈利甚豐。陳福寬歎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啊!連做個小小生意都是這樣!」加上他只想賺大錢,覺這樣小敲小打,除了使人頗煩外,毫無意思,也把那營業執照退了。

    這次畜牧站要馱飼料到大紅山。陳福達與鄉畜牧站站長認識,聽了消息,扛隻豬火腿去給站長,就把生意攬過來了。一時三弟兄的馬,天天朝大紅山馱羊飼料。馱一口袋,頂多有半口袋到達大紅山,另半口袋就進陳家了。不到一月,三家樓上的苞谷、蕎子、麥子都是幾百口袋。等飼料馱結束,三弟兄各賺了上萬斤糧食。陳福達又捧著羅昌才,幫羅家拉這樣,馱那樣,區上要拉什麼,就都是陳家三弟兄的馬車在拉。一兩年後,陳家三弟兄發了,在全村最先把茅草房拆了,起了大瓦房。村裡人看得眼紅,勉強有點積蓄的,賣樹賣糧,都起大瓦房。法喇立即起了淘汰茅草房的浪潮。

    這日,陳福寬趕了馬車朝蕎麥山飛奔,見區黨委書記正從家走路到區上,就跳下車來,把氈褂在馬車上墊好,就請書記坐馬車。書記上了馬車,陳福寬又遞煙遞火,書記大悅,就與陳福寬談起來,知陳是法喇人。書記便說:「我給你個便宜占占!縣上無償給蕎麥山兩台柴油機套磨粉機,爭的人太多了。區上無辦法,想賣。價格便宜,只要三百元。如果真買,六百元還買不到。你拿三百塊來,我賣給你。」陳福寬高興了,回來忙買了三隻豬火腿拉去與書記。書記見陳福寬如此聰明,大筆一揮:「縣上給的柴油機、磨粉機,批給法喇一套。」就對陳福寬說:「我送你!不要你一分錢!」叫了辦公室的來,給了條子,指陳福寬說:「叫他簽字拉回去。」陳福寬跟了辦公室秘書,去抬了柴油機、磨粉機、鋼磨等上了馬車,足足一馬車。想真出錢買,莫說六百元,一千元也買不到。而那三隻豬火腿,頂多值一百多塊錢。回來又買了幾隻豬火腿送去與書記。書記說:「你這人聰明,可惜文化少了。不過在農業上你也可以幹出頭緒來。好好的幹!有什麼困難,只管來找我。」

    包產到戶幾年,法喇的洋芋多了。有的人家,洋芋吃不了,卻無辦法。洋芋粉價格貴,但要磨粉,都是用石磨推。一天人累夠了,卻只推得幾十斤洋芋。所以無法將洋芋變成粉。陳福寬的機器一拉來,可就不同了。一天能加工洋芋上萬斤,加工幾萬斤洋芋,就是上千斤粉,賣成錢就是五六百元。所以群眾覺得加工洋芋賣粉,甚為划算,家家忙來加工小粉。加工一百斤洋芋,陳福寬收一元錢的加工費。於是法喇人的錢,拚命往陳福寬腰包裡跑。僅一個秋冬,陳福寬便賺了兩千餘元。他向書記匯報時,未如實,只說一千餘元。書記大吃一驚:「你賺了一千元了?那你就是我們區第一個千元戶!全縣第六個千元戶!我趕快報告縣上!」

    得知全縣最窮的蕎麥山出了千元戶,縣上極為重視,認為前五個千元戶,都是出在江邊河谷地帶,條件甚好。而蕎麥山,在全地區海拔最高,不單在全地區,在全省都窮得有名。在全省著名的貧困山區,出了個千元戶,這還了得!於是縣上開會,就叫蕎麥山區委書記帶了陳福寬去,叫陳福寬上台,向全縣縣區兩級幹部介紹致富過程。陳福寬能說會道,盡歸功於區黨委、政府。後蕎麥山區委書記又上台,介紹他如何發現陳福寬腦子靈活後,如何大膽扶持陳福寬,因陳貧困,就不要陳的錢,而將柴油機等無償贈與陳,使陳一舉成為全區第一個千元戶,帶動了蕎麥山區經濟的發展等。陳福寬聽了,想:書記狡猾!因私人感情送我的東西,竟成了一大功勞了。縣上獎了陳福寬五百元,縣委書記、縣長接見陳福寬。陳福寬的事跡被報到地區,地區開致富典型會議,叫陳福寬上台介紹致富過程,交流致富經驗,又獎陳五百元。陳福寬輕輕就揀一千元獎金,連吳光兆也難過得要命,說:「我苦幾年才苦得到一千元。陳福寬上台吹大牛,還撿一千元。」

    陳福寬的柴油機,隔吳光文家不遠。陳福寬與吳明會,一是表哥,一是表妹,嘻嘻哈哈的,均對對方有好感,但陳福寬已結婚,事便只止於此。陳福寬一人管不過柴油機來,便有一人來幫忙。這人名普成傑,其家歷來甚窮,在村內不被人看得起。普成傑從小死了父親,在外流浪、偷竊。如今十七八歲,回到法喇,無所依托,也無人看得起他。來投陳福寬,陳福寬收下了他。陳福寬是全村首富,卻收個形象極不好的流浪漢。這就是陳福寬的能力所在,什麼人都能結交。普成傑跟了陳福寬一久,陳見普甚有能力,因自己能在吳家說上話,便天天帶了普成傑到吳明會處,欲將吳介紹給普。後漸漸地,吳對普有了好感。吳明會之母看是看出普成傑小伙不錯,但其以前背的賊名太難聽了,加以勸阻。吳明會不聽。吳母便帶信給吳光文。吳光文回家,叫了普成傑來看,見小伙子確實不錯,便說:「賊名怕什麼!只要不再做賊就行了。」吳母又說:「全村人都在評價,普成傑家幾輩人的窮名,太難聽了。我們雖沒好大的面子,但總不配。」吳光文也覺普家名聲不好,犯愁了。吳明會硬要嫁普成傑,吳光文無法,說:「嫁就嫁吧!」

    這樁經濟、地位、名聲、文化各方面相差甚遠的婚姻,在法喇引起了一場地震。普家一無所有,吳家是千元戶,兩個在單位上;普家在村內無任何地位,吳家卻赫赫有名;普成傑是個孤兒、流浪漢、小偷,吳光文是在縣上工作的「大幹部」;普成傑一字不識,普家也無人讀過書,而吳家就數吳明會文化最低,也是初中生。一時孫江華、孫江成等說:「普家這小子一跤跌在福窩窩裡了。」嫉妒、羨慕者比比皆是。均歎息世風變了,說:「像普成傑這種人,莫說吳光文家看不起,就是無吃無穿的人家,也看不起。現在竟被吳光文看中,平步青雲。」孫江成說出他的詫異:「我小時親眼看見的:朱家的小姑娘才五歲,餓極了,拔了劉家一窩洋芋,結果朱家全族就在那地裡燒起火,把小姑娘活活燒死。小姑娘被推進火裡,又哭喊著跑出來,跑到誰面前,誰就得又把她推進火去,直到燒死。相當慘!還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因餓齜了,才拔窩洋芋,還不原諒,莫說燒、殺、搶、賭的大惡大罪了,更是要活剮。而當今社會,吳光文堂堂皇皇的身家,竟招大賊做姑爺!」普成傑見吳家不嫌自己,感激涕零,發誓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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