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霧是人非) 正文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夏繪溪醒來的時候,感冒大約是徹底發了出來,嗓子裡彷彿有人拿著麥秸稈在煙熏火燎的炙烤,乾澀,說不出的難受。她躺著沒動,眼睛還沒張開,就察覺到有一隻手小心的探過來,試了試自己的體溫。旋即床輕微的一動,蘇如昊悄聲起床,又將房門掩上了。

    她依然沒張開眼睛,或許又小睡了一會兒,才覺得有人在輕聲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的眼皮發沉,勉力睜開了些,才看見蘇如昊的臉,逆著光影,近在咫尺。

    他已經換了衣服,海藍色的襯衣,手臂上搭了一件薄風衣,俯身下來的時候,帶來的氣息清涼而舒適。

    「早飯已經好了,你再睡一會兒,就去吃點東西。」他親暱的拍拍她的臉,「感冒藥就在粥碗旁邊放著,一會兒記得吃。」

    夏繪溪低聲答應了一聲,下意識的拉住他的手臂:「你去哪裡?」

    「有點事。」他握住她的手,頓了頓,「中午我盡量趕回來。要是感冒還不見好,下午一定要去醫院。」

    又是去醫院……夏繪溪不滿的皺了皺鼻子,放開了他的手,翻身側向另一邊。

    或許他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似乎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才起身離開。

    實在是再也睡不下去了,夏繪溪慢吞吞的起床,洗漱完畢,嘴巴裡全是薄荷清涼的味道,精神似乎也好了許多。

    她先拉開臥室的窗簾,忽然瀉進來的陽光彷彿是一道金色的瀑布,驚得她微微瞇起眼睛,光線在睫毛的末梢捲起了小小的彩虹,透亮而光明得不可思議。

    她前所未有的醒覺,微笑著想,原來這就是春天。

    從小高層的窗台邊望下去,整個城市除了建築單調的色澤,卻有一種難言的韻味,似是沐浴在了微躍的陽光和嬌嫩的淺綠之間,間或點綴著飄然柔軟的柳絮。這樣的清晨,於自己而言,實在是難得的靜謐安然。

    蘇如昊走前煮了粥,又添了幾份醬瓜,放在青色瓷碟上,色澤極為清淡。夏繪溪喝了幾口,因為嗓子難受,也沒有多吃。進廚房洗了洗碗,又給自己倒了杯溫水,推門進了他的書房。

    陽光大片大片落在了書房深褐色的地板上,將濃濃的色澤調得柔和許多,彷彿是少女蜜色而健康的肌膚,觸指間是淡淡的暖意。

    扔了靠墊在地上,夏繪溪的目光在書櫥中流連。

    自己的東西差不多已經搬了過來,於是一半一半的,這半邊的壁櫥是自己的書,而對面的,全是他的書。

    這樣美好的天氣,夏繪溪實在不想看專業書,於是轉身去看看他的書櫃裡有沒有有趣別緻的書。

    想不到真的有。

    她抽出一本詩集,盤腿在地上坐下,微笑著翻閱起來。

    舒婷的詩集,夏繪溪的手指在已經顯得老舊的封面上拂過,原來這樣一個人,竟然也會讀詩。

    太陽的光斑從房間的一側,悄悄挪移到了另一側。似乎愈來愈強烈,又似乎愈來愈溫暖。

    她心無旁騖的沉浸在那些語言字符組成的世界中,一個又一個的意象,在腦海中滑過,直至指尖觸到其中的一張紙,被折了角,又或許是他特別喜歡這一首,用鋼筆標了記號。

    名字是《會唱歌的鳶尾花》。

    夏繪溪心中微微一動,忍不住,輕輕的念出聲音來:

    「讓我做個寧靜的夢吧,

    不要離開我,

    那條很短很短的街,

    我們已經走了很長很長的歲月。

    讓我做個安詳的夢吧,

    不要驚動我……」

    聲音比自己想像得到的,要嘶啞得多,這樣一字一句的讀過來,彷彿是用粗糲的沙,摩挲著最嬌柔的肌膚,有種觸目驚心的殘缺,卻又有著怪異的美感。

    嗓子越來越疼,可她忍耐著,直到將整首詩歌讀完。安靜的一剎那,彷彿全身無力,怔怔的,那本書啪的一聲,掉在了膝上。

    她什麼都不願意想……可是那些思路……為什麼這麼清晰?以前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此刻一一匯攏而來,那副巨大的拼圖,正一點點的顯出猙獰的原貌。或許還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可是有什麼關係呢?它就是在那裡,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就這麼抱著膝,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正午的光線刺眼強烈得不可思議,夏繪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那塊形狀如同海星的光斑,有些泛酸,又有些微痛——直到幾乎失去了感覺,才聽到房門被輕輕的扭開了。

    她沒抬頭,身子亦沒動,只是把自己抱得更緊一些。

    身子一輕,已經被蘇如昊抱了起來,膝上的那本書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她下意識的低了低頭,喃喃的說了句:「書。」

    蘇如昊手臂上托著她輕軟的身子,大步往外邊走去,似乎根本沒有看地上掉下什麼東西,輕輕的斥責她:「怎麼隨便坐在地上看書?」

    夏繪溪慢慢的攏上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很有力,一下一下的撞擊自己的耳膜,洞徹心扉的律動。

    他隨手從玄關的衣架上拿了一件她的外套,開門就往外走。夏繪溪回過神,急聲問他:「去哪裡?」

    蘇如昊的目光在她臉上端詳了數秒,淡淡的說:「醫院。你看看自己的臉色,比早起的時候還要差得多。」

    她「哦」了一聲,不再掙扎,只是伏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抱著,一路走到車庫。

    在他發動車子前,夏繪溪望著他的側臉,慢慢的說:「我看到新聞了,安美已經啟動收購CRIX製藥子公司的計劃,是不是?」

    他將車子開出車庫,漫不經心的答她:「我不清楚,可能是吧。」

    夏繪溪想了想,又問他:「你為什麼不進安美,去幫你伯父?」

    他終於側頭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間似乎有些探尋,語氣間無限耐心:「那天不是說了麼?我的興趣本就不在這裡。」

    纖細白皙的手指在身側微微握緊,夏繪溪注視著窗外千篇一律的行人和景致,不再問什麼了。

    「彭老師,這些資料歸在哪個文檔裡?」夏繪溪邊打字邊問彭澤,側頭一看,老頭站在書架前,似乎正在對著一長套的書卷發呆,於是忍不住又提醒了一聲:「彭老師?」

    彭澤回過神來,卻答非所問的指了指那套書:「《資治通鑒》。」

    夏繪溪其實一直有些好奇,這套書擺在這裡已經很久了,和心理學沒什麼關係,也不見老頭去翻翻,可是就是佔據了最顯眼的一排架子。

    他微笑著說:「退休了也好。有時間看看這些書。」

    「以前我讀碩士那會兒,我的導師就對我說,趁著現在還是學生,好好讀幾本書。要不然,下次等你有機會靜下心來讀書的時候,估計就是退休之後了。」老人的語氣微帶喟歎,銀髮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你看看,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啊。」

    「資治通鑒?您愛看歷史嗎?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彭澤笑了笑:「歷史?這個哪裡是歷史?中國這幾千年下來,最最厲害的,不就是一個人心麼?修養自己的,揣測別人的,全明明白白寫在這書裡了。這個比起西方的心理體系,可就厲害得多了。」

    夏繪溪第一次聽見老師這麼說,也來了興趣,點頭說:「你這麼說,好像也很有道理。」

    「好比吧,我退休了,可是院裡的人不管服不服氣,總還是因為我這幾分面子在,所以就不要求一個老頭挪辦公室了,把門口的牌子一拆就了事。這也算是人心。」

    說起了這件事,夏繪溪就有些黯然。本來怎麼說,以老師的情況,也不會這麼早就退休。可是最近CRIX的醜聞越鬧越大,南大的研究所裡,氣氛也是沉沉的。新藥在媒體曝光之下被緊急叫停,衛生部下派調查組,而研究方必然要拿出態度來,於是彭澤引咎辭職,至於接下去還會不會有進一步的處罰,也是難說。

    「彭老師,我一直想不明白,這藥是在研發期的時候,一期臨床的時候和對照組相比,報告上寫著確實有些問題,當時不是已經指出了麼?為什麼到了二期臨床,那些問題忽然全解決了而且通過了?是數據上出錯了?」

    「當時我們沒考慮到一些食物和藥之間的反應,病人用藥後的恢復情況是心理組這邊承擔的,也是鎮靜的效果太好,所以很容易把隱患忽略了。臨床的病理那邊也沒注意到這點……」他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如今也算木已成舟,沒什麼好抱怨的。」

    「既然是試產,出了事故當然是要負責任的。可是……這個曝光的力度也太強了……」夏繪溪輕輕嘟囔了一句,「老師……」

    老頭卻打斷了她,微笑著說:「所以我說你啊,小夏,還是看不透。」

    他指了指那套大部頭的書:「都是人心啊。商場如戰場,你想想,現在財經界最熱門的話題是什麼?」

    夏繪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你是說安美?」

    彭澤悠悠而笑,似是把一切頭看透了:「併購的關鍵時期,對手怎麼能不利用這樣的新聞大做文章?一棍子打倒了,自己才大有優勢嘛。」

    從辦公室出來,夏繪溪接到蘇如昊的電話,她略有些心不在焉:「什麼事?」

    「我來接你,今晚一起吃個飯吧,我大伯也過來。」

    夏繪溪「哦」了一聲:「我在操場那邊等你吧,已經下班了。」

    感冒斷斷續續的直到前幾天才好轉起來,吃飯的事也就一直擱淺著,今天他忽然提起來,自己實在有些意外。

    掛電話前,神差鬼使的,夏繪溪又問了一句:「你大伯……這幾天不忙嗎?」

    即便隔了電話,也聽得出他在微微而笑:「忙完了。」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家飯店,蘇如昊牽著夏繪溪的手下車,走得比她略微快了一步。他穿著極正式的西服,身長玉立,走路時亦是風度優雅,握著自己的手有力而溫暖,讓她有些微的分神。

    進門之前,夏繪溪想起了什麼,用力的拉他一把:「你為什麼不和你大伯一個姓?」

    「我媽媽姓蘇。」他簡單的說,為她推開門,「到了。」

    杜子文已經到了,手中捧了一盅碧螺春,慢慢的品著,一見他們,便露出微笑招呼道:「來了?」

    夏繪溪有些不好意思:「大伯,真對不起,路上堵車了,您沒等多久吧?」

    「自己人,這麼客氣幹什麼?」杜子文呵呵笑著,又轉頭對蘇如昊招呼,「坐下來說話。」

    蘇如昊亦拿起身前那杯新茶,卻不急著喝,微笑著問:「您簽完協議了?」

    杜子文長長歎了口:「簽完了。也算了了心事。」他搖搖頭,「過了這幾年,總算沒白費功夫。」

    蘇如昊也沉默下來,最後淡淡的說:「那幢宅子,我一定要拿回來。」

    夏繪溪也不吭聲,有一下沒一下的撥著茶葉,似乎沒在聽兩人的對話。

    杜子文彷彿突然驚醒了,樂呵呵的拍了拍蘇如昊的肩膀:「你看,吃飯的時候不要講這些。」

    蘇如昊抱歉的對夏繪溪笑了笑,那絲凌厲倏然間消失了,表情溫和:「是,讓他們上菜吧。」

    這頓飯不知道為什麼,吃的有些拘謹。蘇如昊不怎麼說話,偶爾插一句,也是心不在焉,彷彿心裡有著十分重要的事,難以釋懷的樣子。

    夏繪溪倒是和杜子文有說有笑,聊的都是一些細細小小的瑣事。

    最後上了湯羹,杜子文站起來,又看了侄子一眼,目光中隱隱有著鼓勵的意思,笑著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服務生正在替他們舀湯,蘇如昊抬眼看了一眼,那人極為識趣的放下碗,亦輕輕出門了。

    夏繪溪見他放下了筷子,神色間很是不豫的樣子,心中微感好奇:「你怎麼了?心情不好?」

    他沉默了片刻,手輕輕的滑進了口袋,又懶懶的靠著椅背,抿了唇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他倏然抬起眼睛,似乎是想把她真真切切的看清楚。

    夏繪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底不安,只能轉過了頭不再理他。

    然而片刻之後,蘇如昊的唇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十分溫文,又有些璀璨。他站起來,靠著她的身邊,自上而下的看著,目光閃爍著碎鑽般的光澤,亮得像是最遠處的星子,可是……分明又像近在身側的,他掌心中的那枚閃耀的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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