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霧是人非) 正文 第八章 一無所獲
    那是兩年前,她剛剛考上博士的時候,跟著彭教授第一次去CRIX公司參加一個會議。

    在一間並不算大的會議室裡,橢圓形的桌子大約只能坐下十多人,她和一道來的學生和助教,坐在外圍的椅子上。

    會議是關於雙方的科研合作項目的,一閃一閃的PPT光亮,投影儀和筆記本電腦發出的嗡嗡低響——討論的過程冗長而令人煩躁。

    突然,有人推開了門,氣流一卷,將她的短髮往後一撩。她和所有的人一樣,將目光投到了來者的身上。

    CRIX的負責人忙不迭地站了起來,語氣恭謹地對眾人介紹:"這是我們集團總裁,裴越澤先生。"

    夏繪溪偶爾翻看金融雜誌,但也知道CRIX這幾年發展迅猛,作為集團的總裁,裴越澤做出的一系列決策無不精準而果斷。

    此時,這位年輕的掌控者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身段修長,五官的輪廓深邃到近乎完美。

    他走進來,和在場的學者一一握手寒暄,風度閒定。他走到彭教授身邊時,目光微微一亮:"彭澤教授?久仰大名,幸會!"夏繪溪和他握手的時候,她毫不費力地察覺出他的心不在焉,連那一聲"你好"也只是敷衍。

    裴越澤在投影幕布前簡短講了幾句話,最後微微笑笑,便離開了。

    會議結束後,彭教授正一邊往外走一邊向她交代一些材料的整理,忽然被一位秘書模樣的人攔住了:"彭教授,能稍微耽擱您幾分鐘嗎?"他們被一路帶上了樓,彭教授進了總裁辦公室,夏繪溪就在秘書室小坐。她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暗下來,秘書也準備下班了,辦公室裡還沒動靜。

    秘書問她:"夏小姐,看來裡面還要談很久,要不我先調輛車送你回去吧。"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等下去,那扇門就打開了。彭澤和裴越澤一道出來,兩人似乎意猶未盡,還在低聲說著什麼。

    彭教授一看到她,一拍腦袋:"哎呦,小夏,我把你給忘了。"他向裴越澤介紹道:"這是我的學生。"

    裴越澤這時才含笑打量夏繪溪,比剛才認真了一些,又握了一次手:"名師出高徒,幸會。"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彭教授常常打電話給她,或者是讓她去CRIX取一些資料,或者是在研究院的資料室查閱幾份文件送過去。偶爾幾次見到了裴越澤,他總是極有禮貌地向她點點頭,但是總抿著唇角。他似乎不會微笑的樣子,讓夏繪溪印象深刻。

    講到這裡,夏繪溪端起了手邊的那杯溫水,喝了一口,止住了話題。

    裴越澤面露疑惑:"就這樣?"她幾乎笑出來:"就這樣。"

    他蹙起眉,表情有些孩子氣,似乎在努力地回憶:"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夏繪溪連忙擺擺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隨便聊聊。兩年多了,你對我印象不深刻,那也是正常的。"

    裴越澤微微低了頭,有一縷頭髮落在了他的眉骨上方,遮住了他的表情。他左手的大拇指輕輕撫著略有些蒼白的唇,不緊不慢地開口:"那個時候,我常常有些問題需要請教彭教授。"

    "是嗎?彭導確實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理學泰斗,他的臨床經驗也十分豐富。"夏繪溪訕訕笑了笑,"你那時候找他也是為了心理咨詢?"裴越澤陷入了沉思,良久沒有說話,他目光清亮,仔細地觀察她的表情。還好夏繪溪神情無異,這讓他略微放心,只是簡單地否定:"不是。"

    夏繪溪也沒有深究,她低頭看看時間,似乎有些不甘心:"說是聊天,其實都是我一個人在說話。"

    他輕笑出聲音來,目光中有特別的寬容和寵愛:"下次見面應該是回國了吧?我會好好配合你的。"

    今天的進展貌似很不錯,她活潑地伸出手去:"那麼一言為定了。"

    "一言為定。"裴越澤握住她的手,極深極深地凝視她,語氣溫和,"我坐晚上的飛機回去。這段時間你自己要小心,不要一個人出去。"

    他的手不如蘇如昊的溫暖,略帶了些冰涼。夏繪溪十分溫善地回答:"我知道,謝謝。"

    他一直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背影離開。明明指尖還有她帶來的暖意,可人卻已經連帶著她的氣息消逝在了空氣中。這一次,他克制住自己心中強烈翻湧的不捨,輕輕將門帶上了。

    夏繪溪腳步輕快地從下行電梯裡出來,許是因為自己心態上微妙的變化,許是因為裴越澤悄然轉變的態度,她只覺得一身輕鬆,對以後的心理咨詢也略略恢復了一些信心。

    她掃了眼一旁的房間號,記起這是蘇如昊的房間,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想去看看他身體好了一些沒有,卻又驀然生出了些許的羞澀和膽怯。她躊躇了良久,到底還是落荒而逃了。

    走廊的地毯十分厚實柔軟,踏在上邊,即使穿了高跟鞋,也不會發出聲音。

    夏繪溪拿出房卡開門,她側身進去,正要順手將門關上,那扇門卻似乎被什麼卡住了。她的餘光看到一個黑影閃了進來,並立即被人鉗住了手。那人順勢將門踢上,將她抵在了門後的牆上。

    夏繪溪的心跳驟停,房卡無聲地落在了漆黑而安靜的房間裡。

    夏繪溪的背後是穿衣鏡,儘管房間有暖氣,可是甫一貼上去,還是覺得冰涼。她低柔地抗議了一句:"放開我。"

    那人鬆開了她的手腕,卻一手撐在她頸後的鏡子上,一手攬住她的腰,向她俯身靠過去,低低笑著:"認出我了?"怎麼會不知道是他呢?相處了那麼久,他細微的動作、清爽的氣息,她已經不知不覺熟悉了。

    此刻兩人面對面地貼在一起,因為低下了頭,他的鼻尖蹭在她的頸側,呼出的氣息拂起了她的幾縷長髮,彷彿是輕羽飄過,有些發癢。

    "剛才為什麼在門口不進來?""啊?"她一方面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另一方面又覺得兩個人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於是盡量讓身體貼在牆上,慢慢往下移,想去夠掉地上的房卡。

    蘇如昊一把卡住她的腰,令她動彈不得,聲音很輕地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不進來?"後邊的身子因為貼著鏡子而冰冷,而前邊有蘇如昊又熱得發燙,夏繪溪只覺得慌亂:"我以為你不想見我。"

    "我不見你,所以你去見裴越澤?"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到這樣一句冰涼的話語,如一塊千斤巨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蘇如昊的雙手慢慢撫上她的臉,他看不清她,卻可以觸到她臉部的輪廓——光滑的額角,秀挺的鼻樑,微熱的臉頰……他的手指游移而下,直到滑到她的唇,一下一下地觸碰,彷彿想在自己心底用一支最樸素的鉛筆描摹出她的容貌。

    從初見開始,他就不斷地在她身上發掘到種種吸引他的地方。她的性格落落大方,會活潑地和學生互動,在組織慈善事業時有著無限的熱忱……他就這樣被牽引著,和她一道去翠湘,不辭辛勞地做和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務。直到最後手指一動,將那筆錢劃過去的時候,才悚然心驚——不是為了那串數字,只是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偏出軌道太多?夏繪溪開口的時候已經全然恢復了冷靜:"你不要這樣,我們好好說話。"

    他聽了先是不動,過了一小會兒才慢慢放開她,俯下身拾起那張房卡,插在了取電槽的位置。

    啪的一聲,屋頂上的燈亮了。蘇如昊已經退開了一小步,但還是保持著一手撐著她身側的牆壁的姿式,專注地看她。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夏繪溪能感覺到他略卷的睫毛,正順著呼吸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拂過,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彭彭狂跳。

    他的眼神帶了一絲強抑住的躁意,在忐忑地、不安地等她的回應。

    "我是他的心理醫生。怎麼,這樣做有不妥嗎?"彷彿是在無垠的深海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層又一層的漣漪疊蕩著向外擴散開來,蘇如昊深墨般的眸子在霎那間擴散又凝聚:"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他放開了她,壓迫感在瞬間消散開,夏繪溪放鬆下來,勉強笑了笑:"你身體沒事了?"他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目光卻出奇的清冽:"沒事了。"

    夏繪溪的長髮蓬亂而有些隨意地散開在肩上,一如她此刻亂七八糟的心情,怎麼整理都還是一簇亂麻。她索性散開馬尾,聲音清越地問:"蘇如昊,你剛才是幹嗎?這算不算反應過激?""蘇如昊"這3個字由她講出來彷彿珠落玉盤,有種清爽的美感。他緩緩說:"我是患得患失了,嚇到你了嗎?"因為坦誠了心事,他面上也紅了一紅,失了往日裡的鎮定和不動聲色。他的聲音溫柔而誠懇:"我是說過不會誤會你。可是這種事,好像真的不受控制……"他的回應來得有些晚,夏繪溪向來清晰而明快的思維,一時間也滯住了,她怔怔看了他數秒,才恍然地"哦"了一聲。

    他沉默了半晌,才滿意地說:"那我先走了。"

    她抬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懷念起在國內兩人相處的那些片段。蘇如昊是一種"中正平和"的英俊,五官或許不若裴越澤那樣俊美得無懈可擊,但他是另一種別有味道的俊朗。每每看到他,總是叫人心生依賴。他們會在一起討論時下流行的心理學前沿理論,或者相約在食堂2樓的小餐廳裡一起吃頓簡餐,彼此間雲淡風輕。

    是什麼讓他們之間和諧默契的氛圍變成了現在僵硬而古怪的尷尬?或許還是自己不好,如果可以再克制一下的話……如果她什麼都不曾提起的話……夏繪溪忽然揚聲喊住了他:"蘇如昊,我們……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相處的吧?"只是,他的腳步並未停留,只剩下輕輕一記關門聲。

    接下去的數日,一切都平淡無瀾。夏繪溪不知道蘇如昊有沒有聽到她最後的那句話,但他對她的態度回復了之前的樣子。

    一直到回國,夏繪溪都十分放鬆。

    回國後,夏繪溪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其實身體的疲倦只是其次,一想起回來後需要整理的資料和補上的課程,她就覺得十分疲乏。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臉埋在半邊被子裡,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此時手機突如其來地響了,她索性坐起來開燈,然後接電話。

    電話是電視台的編導打來的。很客氣地詢問她回國了沒有,又問何時可以繼續錄節目。

    其實上次和侯導談僵後,夏繪溪就做好了不再幹下去的打算。對方這樣溫和有禮反倒讓她困惑了。

    她含糊地應了幾聲,最後試探著委婉問對方:"上次我和節目組請假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已經找到了接任的人選。"

    對方沉默了一會,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夏小姐,是這樣,節目總是要看收視率的。目前我們的情況是,你請假之後,收視率確實不如以前了。所以,電視台的意思是,還是請你回來繼續做這個節目。之前我們之間溝通可能有些問題,但這些都是可以重新協商的,你覺得呢?"夏繪溪向來是吃軟不吃硬,見對方如此謙和,意志開始動搖,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

    編劇很高興地又講了幾句,還說起她在本地一個論壇上人氣很高,這倒勾起了夏繪溪的好奇心來。

    她掛了電話,順手開了電腦。

    夏繪溪點開搜索頁面,指尖輕敲鍵盤,輸入了3個字:裴越澤。

    搜索出來的信息頁面單調至極,不外乎是和CRIX有關,或者寥寥幾句簡單的身份介紹。

    她歎了口氣,試著改變關鍵詞,去搜索他的家庭和背景。同樣的,一無所獲。

    這個人留給外部世界的,似乎只有CRIX和他自己的身份。

    夏繪溪關上網頁,心裡不免有點失望。她並不是八卦心態作祟,對於裴越澤的私人生活,她完全沒有興趣。但作為他的心理醫生,她對他的資料掌握得實在太少。咨詢對象的背景分析在治療過程中是相當重要的,而裴越澤沒有給她任何資料和線索。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常常做的夢。一個男人從一片如同雲海的霧氣中現身,那幽黑如墨的背景,連同著那人修長的身影又在瞬間消融不見了,而自己則徒勞地伸著手,指尖所及是幾滴蒼涼微閃的霧滴。

    夏繪溪瑟縮了下,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僵直地坐著,視線的盡頭是一疊碼放整齊的記事本。

    她向來有隨身攜帶記事本的習慣,用完了一本也不丟,就收起來。

    一個念頭一閃而逝。

    兩年前,她常常替彭教授找一些學術資料,那些事務她總是記在小本子上。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似乎也正是裴越澤和彭教授頻繁接觸的時候。

    那麼,那些資料,會不會和他有關?她很快將其中一本筆記本翻出來,最終的日期定格在兩年多前的某幾日上。

    夏繪溪沒有記錯。確實,那時候的本子上,記滿了論文和著作的標題和著者。她簡略掃了幾眼,總結出了關鍵詞——抑鬱症的治療。

    字是用最普通的圓珠筆寫下的,藍色的油墨有些化開,淡淡地洇出了虛影,重重疊疊的,彷彿是晨光微晃的腳步。

    她悵然地合上了筆記本,表情像是個猜謎失敗的孩子。CRIX和南大關於抗抑鬱症藥物治療的合作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展開了。這些資料搜集顯得順理成章。

    依然是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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