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辦公室裡的氣氛有些緊張。汪子亮看著看著自己的學生,語氣無奈:「目前的進展很良好,我真的看不出你有擔心的必要。」

    林揚皺皺眉,十指交疊:「這個比喻很不恰當,可我還是要試著解釋一遍。她的情況,就像是被摔碎的杯子。我要做的,是一片片的把它拼湊起來。目前的進展是十分良好,我們甚至已經可以看見杯子原來的形狀。可是我個人感覺,我們現在的努力,只是在杯子外覆了一層膠水……只是把裂痕遮住了,其實很不牢固。」

    汪子亮放下手裡的資料,似乎在思考:「你知道這個病人的特殊性.我們目前採用的是最妥當的方法,從技術層面,我看不出任何一絲你說的潛在危險。」

    「在我眼裡,只有病情的特殊性,並沒有病人的特殊性。」林揚有些生硬的甩下一句,「是誰委託的我管不著!」

    汪子亮對這個年輕的醫生很寬容,他停下手中的筆,語氣依然溫和:「我會考慮你的意見。但是,也請你理解,如果治療的效果一直是這樣順利,我們連爭執的必要都沒有。我也十分希望這位小姐可以盡快康復。」

    林揚默默的站起來。她知道自己有些激動了,因為一切隱隱約約也只是自己的猜測而已。只是昨天在開車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的一個病例。那位抑鬱症患者曾經一度治癒,甚至本人也不再察覺出異樣。可是最後再次受到強烈的刺激的時候,才發現最深層的病因一直被配合治療和良好的進展所掩蓋住了。

    用身體的病變來打比方,減敏療法彷彿是把那一層爛肉給剜去了,可接下去究竟會是新生,或者又只是重複的惡性循環,誰都不得而知。

    西方式的思維重視邏輯嚴密,名下門類繁多的各種學科都是如此,恨不得把每一處的部件都拆分開來仔細的研究,對於患者來說殘忍而有效。榮格的心理分析法不啻是一種典型西方心理療法的改良和突破。因為有著印度瑜伽和中國禪宗思想的滲透,對於修復心靈的創傷十分的有益。

    而林揚所看到的白洛遙卻不是如此。她似乎一步步的在康復,在好轉——可是只是直覺——她偏偏覺得現在的療法對於白洛遙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毫無裨益。

    或許就像在車裡白洛遙自己說的,她對宗教太瞭解,以至於心理療法更像是淺薄的一種隔靴搔癢,絲毫起不了作用。

    這種推斷並沒有絲毫的根據,林揚有些懊喪的坐著,直到被提醒預約咨詢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勉強打起精神來,目光望著眼前的沙盤,胡思亂想著要不用用沙盤療法。可其實知道沒用,每次那個沙盤放在白洛遙身側,身子不動就可以夠到。可她從來視而不見,並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忍不住好奇去玩玩,或者捏塑那些沙子。這個病人,自我克制的意識比以往見到的任何人都強烈。

    敲門聲後,白洛遙走進來,照例腳步輕盈,微笑著和她打招呼。普普通通的妝束,長髮束成一個馬尾,或者索性不扎,柔和得就像是她的眉眼。用女性的眼光來看,她有一種很奇特的、叫人覺得驚艷的感覺,或許也叫做簡單的好看。

    林揚等她坐下,直接的說:「據我所知,宗教是最好、最神秘的療法。」

    洛遙有些發怔,回過神來,才微笑:「你這是告訴我,求人不如求己?這裡的咨詢費用可不便宜。」

    林揚的態度依然認真:「是有點諷刺。我並不情願承認這一點,可這是事實。」

    陽光彷彿從四面八方落進這間治療室,將洛遙的臉頰襯得如玉般透明,她的眸子是近乎琥珀色的,看著林揚的目光,語氣有些恍惚:「林醫生,我把該說的全部告訴了你。我的導師是研究宗教的,自從她過世……我真的很少再願意去想起我學的那些東西。」

    順其自然,永遠不要去強迫自己的心願和意念,不要把強迫的病症視作自己的對立面。這些洛遙都知道,可她沒有辦法控制那份厭倦和憎惡,就像論文答辯的時候,就生生的卡在了那裡,再也說不下去了。那些所謂的終極美好,是真的存在麼?為什麼她一點都看不到?

    林揚也不再說什麼,安靜的站起來,領她去另一間房間:「來,催眠。」

    或許是有徵兆的。今天的咨詢非常的不順利。催眠的時候她心思很亂,無論如何的進不了狀態。即便勉勉強強的讓自我意識沉到了深處,卻又常常莫名的驚醒過來。林揚倒是耐心:「沒關係,每次的狀態都會有反覆,這很正常。」

    完成了咨詢出來,時間還早。李之謹四點來接她,她便在大廳等了一會兒,可是又坐立不安,總覺得身邊缺了什麼東西,翻來覆去的想,最後才記得查查自己隨身帶的包。

    原來是把手機落下了。其實治療的時候是不能開機的。她隨手塞在大衣口袋裡,可能剛在躺下的時候就落在了那個躺椅上。

    洛遙怕林揚還在給別人做咨詢,不敢擅自闖進去,偏偏服務台這會兒沒人。她想了想,最後還是躡著腳步走過去,極輕極輕的敲了敲門。

    裡邊是個男人的聲音:「請進。」

    她便不客氣的進去了。

    林揚正在和一個男人低聲說著什麼,而那個男人很有些面熟。洛遙掃過一眼,轉頭對林揚說:「我的手機好像落在那裡了。」

    果然是在那裡。

    她一把拿起來,揣進口袋,微笑:「林醫生,我先走了。」

    那個男人半側著臉,半邊隱在暗色中,叫人看不清表情。洛遙一步步的走到門口,然後拉開門,忽然又回轉過來,微笑著說:「汪先生,原來是你,我差點記不得了。」

    腦海裡彷彿有剛剛結成的蛛網,一絲絲一縷縷透明的線條剎那間匯聚到了一起,又有一種張力瞬間崩開來,視角清晰得不可思議。

    他在那次飯局上的特意出現,不經意間打翻的那碟香醋……原來這一切,只是為了讓這個汪先生在近處觀察自己,再做診療……又或許……連敏辰也在瞞著自己,配合著他把自己帶到這裡來……

    各種情緒在心底衝撞,又似乎是各種聲音在齊齊的吶喊,又莫名的欣喜,又有簡單的惆悵,或許更多的像是擺脫不開的黏稠糾纏,沉甸甸的落在心口,讓她忽然覺得,之前自己邁開的那些步子,自以為是的灑脫,在此刻其實一文不名。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有些不知所措的沉默,很快的從半掩著的門口處離開了。

    汪子亮和林揚對視半晌,饒是經驗豐富、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心理專家,竟然一時間也反應不過來。最後林揚跺了跺腳,神情有些焦躁,轉身追了出去。

    水磨的青石板上幾絲陽光落下的明媚,被匆匆的腳步給割裂。

    林揚看見白洛遙上了一輛車,一急,小跑過去,直愣愣的拍駕駛座的窗戶。

    李之謹正要開車,揚眉一望,窗外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孩子,示意自己把車窗放下來。他疑惑的看看洛遙:「找你的?」

    他緩緩的將車窗放下,外邊林揚探過頭,語氣有些焦灼:「白洛遙,你下來,我有話和你說。」因為跑得急了,鼻子上都是汗,她的視線越過了李之謹,不依不撓的看著洛遙。

    洛遙在下車前對李之謹說:「麻煩你再等我一會兒。」

    她們在路邊的木椅上坐下。林揚穩穩呼吸,開口:「你還要不要繼續心理治療?」

    洛遙有一刻很茫然,想了很久,才說:「我不知道……可能不會了吧。」

    林揚急得幾乎站起來,一張小臉漲得有些發紅:「自己的病比什麼都重要。的確是展澤誠一直委託了汪老師要替你看病,可是目前為止,負責替你臨床診療的是我,我只對你負責,只對自己的病人負責。別的事,和你和我,都沒有關係。」她緩了口氣,「這句話我今天一模一樣的對汪老師說過,我也希望你能瞭解。」

    洛遙總算輕輕笑了起來,目光驀然多了暖意:「謝謝你。」

    林揚也笑起來:「那麼,治療繼續?」

    「我並不是想拒絕你。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些我告訴你的事,或許還要被另外的醫生知道……或許,還要被他知道……我覺得很不舒服。」

    林揚微微皺眉:「可是,你說的那些事,你老師的病逝和雲初寺,汪老師並不是從我這裡知道的。展澤誠沒有瞞他。」

    「不是。」洛遙低低的否認,「我不是說這個。」

    有春蟲的聲音,突如其來的從草蔭間鑽了出來,帶了生動的質感,有些粗礪的摩擦著聽覺神經,很是恰當的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一直過了很久,洛遙彷彿是鼓足了勇氣:「你肯定已經看出來了……我很愛他,一直愛他。」

    她的語氣從很輕很飄渺,再到淡淡的堅定,彷彿隨著心情輪迴了一圈:

    「可我又怕他知道……因為,他不配。」

    良久的緘默落在兩個人之間。林揚心底在歎氣,最後卻盡量輕鬆的開口。

    「洛遙,每次做完你的治療,汪老師都會和我一起分析。不巧的是,我給他看得資料,恰好都是已發生的事實。比如,你這三天來你的強迫行為發生的頻率、次數。」林揚狡黠的笑笑,有些默契的去握住她的手:「你知道,有時候病人說的話,比如情感的傾述,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信的。所以,那些資料,我從來沒有在你的反饋表上填上去。」

    她們一道出來的時候,夕陽在天邊挽出了一道金色的薄紗。有融融的暖意落在兩人的肩上、臉頰上,在日暮的時候,兩個女孩的身上,卻又有一種特別的年輕和美麗。

    這是李之謹第一次見到林揚。她的五官很清秀,膚色白皙,有一種很特別的淡淡的氣質,連待人接物的時候,也是從容不迫、又或者是滴水不漏的鎮靜。他的目光有些好奇,可是極好的風度又讓這種好奇換變成特殊的溫度,應該是所有的女生都不會討厭的那種。

    「林小姐是心理咨詢師?這麼年輕?」

    林揚微微仰起頭,對他笑笑,算是接受了誇獎,然後轉頭對洛遙說:「那麼我們下次繼續。」

    洛遙點點頭,和她道別。回去的路上,她捏著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敏辰打個電話。其實心裡知道確實沒什麼可以說了,因為敏辰比她早很多就停止了治療,據說產前抑鬱症狀已經完全消除了。這麼一條條的想起來,心裡的想法被印證了一遍又一遍,就已經成了事實。

    李之謹叫了她一聲,她隔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什麼?」

    他說:「怎麼這麼心不在焉?」

    洛遙只是搖搖頭:「做完治療都這樣,很累,反應都變慢了。」

    「治療出了什麼問題麼?」

    她下意識的搖頭,脫口而出:「這麼好的醫生,會出什麼問題?」

    李之謹不信,拿眼光斜睨她,最後說:「白洛遙,你不大會騙人。」

    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李之謹,如果我說,這次的治療,是他暗中安排的,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他一驚,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出話來。很久之後,才慢慢的說:「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都是他安排的……他很早就知道我有心理問題。」

    紅燈停,綠燈行。交通在燈光轉換之間為之一暢。

    就像是這個季節,剛剛從嚴酷的冬天中復甦,有很溫暖的春意開始瀰散,又彷彿是血液重又在僵冷的軀體上流動。眼看著她正在好起來,他無不期待。可是終究沒有想到,自己始終落後了那個人半步。就像上次她病了,她說:「展澤誠已經來看過我。」他們看似很遠,可又那麼近。不論強勢,或者低調,那個男人,總是比任何人都早的找到她。

    最後回應她的聲音有些自嘲:「我也有些不舒服,改天找個心理醫生看看去。」話一出口,才覺得自己有些孩子氣,索性踩了剎車停在一邊,正色說:「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如果治療對你有好處,還是不要停下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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