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的一記陽光 正文 第十一章
    洛遙曾經一次次的挫敗於展澤誠的面無表情,於是問過他:「那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為什麼要笑?」展澤誠的記憶力出奇的好,他眸子裡的清光漸漸聚攏在一處,說:「小師傅,我來討碗水喝——你不覺得,那是西遊記裡的化緣麼?」

    連洛遙自己都忍俊不禁起來,可是那個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對面,然後小師傅捧了一個大瓷碗,濃濃的、褐色的茶汁,有粗燥的清冽,她捧起來,咕咚咕咚的喝了半碗,才發現那個人一直在看著自己,似乎覺得有趣。

    那麼好看的男人啊!白洛遙再坦然再無畏,總會覺得不自在,於是放下了碗,大方的說:「你好。」

    他的手邊也是一碗濃茶,只是看起來一動沒動,洛遙又小口的喝了半碗,才聽見他說:「喝太濃的茶不好。」

    那個粗碗已經見底,只剩些渣子落在底部,小姑娘托了下巴,好奇的打量他:「禪茶一味啊,濃點才好,很多坐禪的人都會喝的,不然會瞌睡。」

    她的肌膚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像是汗水,又像是有淡粉的雲霞從內裡泛出來,那一瞬有一種天然的童真撲面而來,展澤誠忍不住順著她的語氣問了一句:「你小小年紀,還會坐禪?」

    洛遙有些赧顏的笑笑:「沒有,我老是靜不下心來,坐禪要睜著眼,我就亂七八糟的想別的東西。」那個表情真是可愛,彷彿是小兔子,又像不好好做作業的學生,裡裡外外都透著清澈。

    就這麼坐著,小師傅忽然打斷了兩人說話:「師父他說請您進去。」

    展澤誠站起來,整個人挺拔如同水杉,連那西褲都是筆挺的,沖洛遙點點頭,就進去了。

    她難得見到老和尚願意會客的,於是有些好奇:「他是誰呀?」

    小師傅有些侷促的說:「我不認識。」

    她也不急著走,一個人坐著,用手做了扇子,不輕不重的扇著風,春天的山裡竟然有蟲子的鳴叫聲,並不急促,宛轉溫柔幾聲,宛如天籟。

    老和尚一身灰白色的布衣裳,和年輕男人並肩走出來,低聲說著什麼。他一抬眼看見洛遙坐著,花白的眉毛一抬,微笑:「你什麼時候來的?」

    洛遙站起來,極有禮貌:「老師父,我就坐了一會兒。」

    他點點頭,深如古譚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你的老師身體還好麼?」說完這句,卻側過臉看了眼展澤誠,似乎記起了什麼,眉宇間輕輕一折。

    她忙說了句「很好」,本就是來討口茶喝的,也到了該走的時候,卻又被老人喊住了:「你跟我來。」

    他沒再理會展澤誠,卻攜著她走向後屋。展澤誠站在門檻的邊,看著她擦身而過,微一低頭,看得見她白皙的頸上柔軟捲起的髮絲。一老一少,背影遠去,竟然說不出的和諧。他大步走到院中,那碗茶水還未被收去,已經涼了下來,他低頭喝了一口。有一種很沖的苦澀,直往腦門而去。可是細細回味,卻又覺得綿長的甜意。

    老師父遞給她一個黑色的罐子,她好奇的看一眼,只是一個鐵盒子,甚至不如他手上的念珠搶眼。念珠長長的一串,從胸口一直垂到了腰間,流蘇上還綴著一粒大的黑色珠子,像是貓的眼睛,瑩亮如玉,迥異其餘的木質珠子。

    她一發呆,老師父直接遞到她眼皮下:「拿去給你老師喝。」

    觸手冰涼,那個鐵皮罐子,彷彿剛從冰箱裡拿出一般。洛遙好奇的看了一眼,問了句:「這是什麼?」

    老頭想了想,眼角的地方溝壑縱橫,有歲月滑過的深深刻痕:「凍頂烏龍。山上沒有冷凍的地方,給你老師喝。」又沉默了一會,輕輕撥動那串念珠,「去吧。」

    白洛遙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深褐色的窗欞彷彿有著靈性,將陽光巧妙的分割,又打在老師父身上,有一種積澱下的智慧和通融。她想起老師對自己說:「其實他都沒有受戒,算是居士。如果在古代,大概也算是高人隱士了。」心中莫名有些歡喜和激動,彷彿自己見到了平安和喜樂——而這些,她在書裡讀了很多很多,直到現在,才隱隱有感悟。

    院子裡只有沙沙的掃地聲,石桌上還有兩隻大碗,小師傅在院子一角揚起灰塵,見她要走了,忙說:「再見。」

    洛遙衝他擺擺手,推開大門。

    展澤誠還沒走,就倚在樹邊,回頭看見她,隨意的笑笑:「下山麼?」

    洛遙扶起自行車,衝他揚起一個笑臉:「是呀。」

    那輛車是他的,他說:「自行車下山太危險,我帶你下去。」

    山路是真的陡,下衝的勢頭有時候完全不能控制,洛遙本來是打算推車下去的,被他這麼說,又沒法拒絕好意,只能躊躇著抿了抿唇,半晌才說:「啊?」

    他不動聲色的說:「啊什麼?」

    是呀,她「啊」什麼呢?的

    車子被他放在後備廂裡,洛遙坐進車裡問他:「你來這裡幹什麼?」

    他目光看著前方,專心致志的開車:「送些茶葉來。」

    白洛遙燙手一樣打開背包,楞楞的問他:「不是這個吧?」

    他踩了剎車,看著白皙手掌上的那罐茶葉。

    凍頂烏龍。父親最愛的茶。是自家種的,冬天採,冬天制,冰凍保存。喝前數個小時才拿出來醒一醒,味道才能出來,泡十多回都不會失味。

    洛遙看他的神色,問:「這是好茶嗎?」

    展澤誠想了想才說:「我也是幫別人帶來的。應該不錯。」

    洛遙「哦」了一聲,一臉崇敬:「不愧是大師。在他眼裡,最高檔的茶和最粗劣的茶應該沒有差別吧?」

    最後是在不到學校的那個轉角處放下她的。展澤誠又替她拿下那輛自行車,看著她輕盈的跨上車,趁著紅燈還沒亮,飛快的走了。他坐在車裡等著紅燈,看見面前行人如流水如霧靄,紛紛擾擾的在人行道上淌過。他卻有些小小的後悔:為什麼剛才不留她吃個晚飯呢?的

    幸好彼此還留下了電話,雖然只相識了半天,也總不至於是萍水相逢。

    喻老師住的地方就是教職工宿舍區。她是單身,住著兩居室,也就是四五十平米的樣子。很老式的房子了,鐵門上還拉著一塊藍白底的粗布,最是家常的模樣。路遙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才聽見裡面的動靜。

    她一直覺得老師很奇怪,她總是不愛開燈的。哪怕此刻天色近晚,屋裡依然是暗濛濛的,一盞小燈都沒有,只是有一種很清潔的味道撲鼻而來。有次她也是這個時候過來,發現老師就坐在窗台下看書,光線昏暗,於是忍不住問:「您這樣看得清楚嗎?」後來喻老師才說:「我不習慣被燈光照著。」

    呵,她的老師總有些古怪脾氣的。

    洛遙拿出了那盒茶葉,喻老師愣了愣,沒接,卻轉過頭去開日光燈。找了有一會兒,啪的一聲,燈跳亮了,她才伸手接過,又起身去放進冰箱裡。

    往常老師總是會和她說笑很久,可今天她的神色有些淡淡的,只問她:「你今天去西山了?」

    洛遙點頭:「我一個人去踏青玩。」又說,「老師,原來你知道是什麼茶啊?凍頂烏龍,山上的老師父也說要冷藏的。他讓我帶來給你喝。」

    奇怪的是,喻老師什麼都沒問,簡單的點點頭:「知道了。」又看她一眼,才問:「吃飯了沒有?和我一起吃吧?」

    洛遙忙站起來:「不了不了,我還要回去洗澡。老師再見。」

    回到寢室洗完澡出來,宿舍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手機上倒有幾個未接來電。

    接了電話才發現,展澤誠還在老地方等著,洛遙大驚:「你還沒走?」

    他很平靜的說:「迷路了。」

    白洛遙只覺得對方這個玩笑可真不好笑,可到底還是去找他了。

    高池飛就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遙跳下車,彎下腰說了再見,才往回走。走了幾步,心裡一緊,看見展澤誠只穿了襯衣,閉了眼睛靠在路燈上,白色的路燈打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泛起淡紅。這麼冷的天,應該是凍出來的吧?的

    白洛遙心裡沒來由的一陣難過,卻咬了咬,數著自己的腳步,很輕很輕的從他身前走過。他依然閉著眼睛,似乎毫無知覺,只是喃喃的說了句話。

    洛遙的腳步一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他還在說,聲音很輕,可是她卻聽得很清楚:「洛遙……我迷路了……」

    或許還有很微薄很蒼涼的酒氣,隔著短短的距離,如同花香,她輕輕的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澤誠臉上的紅暈不是因為冷,只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面前,他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輕緩的呼吸,彷彿是孩子。展澤誠甚至沒睜開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將她攬在懷裡,將臉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低低的喚她:「洛遙……我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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