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 正文 第十九章
    初夏呆呆坐了一會兒,手指搓揉著衣角,似是有些手足無措。

    公子微微一哂,坐在她身邊,將她的臉掰過來,雙臂環繞過去,扶住她的後腦。

    初夏只覺得後腦傷口處一陣清涼,心知他在替自己擦藥,不禁道:「你帶了傷藥?」

    公子「嗯」了一聲。

    「那便不用那些小苦草了。」初夏低聲道。

    公子收回了手,淡淡道:「我的傷不要緊。」

    深山空寂中,鳥聲悄鳴,卻是愈鳴愈靜。

    「你替我換了衣裳?」初夏鼓起勇氣問道。

    公子並不否認,卻道:「衣服都是洗淨的。你放心。」

    他見初夏目露懷疑,忍不住笑道:「我以內力烘乾了。」

    「我不是說這個!」初夏站起來,小臉漲得通紅,「你——你看到我沒穿衣服?」

    公子自若的將臉轉開了,卻道:「我閉著眼睛的。」

    初夏將信將疑,使勁看著公子的側臉,彷彿要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公子便任由她瞧著,一言不發。

    初夏似是思索了良久,終於道:「君夜安,此行發生的一切,我也不和你計較了。只要你將*****契還我,放我回家。」

    公子淡淡一挑眉:「你家在何處?」

    「我——」初夏語塞,「我就算隨便找個人嫁了,也不用你管。」

    公子卻笑了起來,星眸熠熠,語氣溫和而堅持:「可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初夏唰的站起來,身子微微顫抖:「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公子「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不妨說說看,我是怎麼想的。」

    「洞庭湖,君山。」初夏冷冷道,「如今知道這個的只有你我二人。你自然不放心我離開,生怕將這秘密抖了出去。」

    公子垂眸,一時間似是無話可說。

    初夏見他不語,便續道:「你再這般欺負我,我——我就——」

    「你就怎樣?」

    「我逢人就說,洞庭湖君山中藏著寶藏!」

    他微笑著轉開眼神,不去看她氣急敗壞的神色。

    「你再笑!」初夏大怒,「我出了這山,逢人就說!」

    公子神色驀然變得冷肅:「那你信不信我……殺人滅口?」彷彿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他的拇指輕輕推開漁陽劍劍鞘,露出寒鋒畢露的一截劍身。

    初夏登時瞠目結舌,後退了一步。

    公子依然冷冷看著她,卻見小姑娘眼眶又紅了,哇的一聲,便大哭起來。

    「君夜安,你是……壞蛋!你比何不妥壞上一百倍!」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你不僅騙我,還嚇唬我!……我哪裡得罪你了?」

    公子收劍站起,伸手抱住她,笑意溫柔得好似碧波潭水中綻開的花朵:「你知道我在嚇你?我裝得不像麼?」

    初夏死命想要推開她,可這人依然穩如磐石般抱著自己,不曾鬆開分毫。

    「我早說過了,《山水謠》是寶藏還是武功秘籍,我並不在乎。」他繼續咬著她的耳朵道,「你若想說出去,我便陪著你一道,四處去說,好不好?想告訴誰就告訴誰。」

    初夏一聽他這樣說,頓時呆住——怎麼?連殺**手鑭都沒用了?

    公子卻低歎道:「我設下這個局,是為了全殲天罡。其實與《山水謠》毫無干係。」

    「天罡……與你有深仇大恨麼?」初夏好奇的止淚,忍不住問道。

    公子慢慢放開她,示意她在身邊坐下:「滅天罡,是我父親的遺願。我只是讓他遺志得償罷了。」

    他見初夏眼中迷惘之色,卻並未細說,轉而歎道:「父親自小就對我說,天地間浩氣長存。總要有人做什麼,才能維繫住這浩然正氣。我習武,執劍,縱橫江湖,總以為自己都是對的。」

    「只有這一次,朱雀洞察我的心意,以你為餌設伏,我卻開始後悔。藉著正義之名,卻將你一個弱女子捲入其中,這也是正道?難道……不是我的私心麼?」

    「你與我約定四月初一,朔月之時,我便強自忍耐,直到最後趕來——初夏,我心中的煎熬,並不下於你。幸好你沒事,否則……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初夏怔怔的看著公子。他的語氣不再漫不經心,不再不動聲色,亦不再莫測高深,每一句話,都是極誠摯的。

    這樣一個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高高在上的彷彿神祇一般,他卻說:「我心中煎熬……不知該如何自處……」

    初夏猛然搖搖頭,眼神猶帶著警惕道:「這麼說,你真心對我好?不會再誆我了?」

    公子莞爾一笑,道:「是。」

    「那……*****契拿來——」初夏伸出手,謀定而後動,「你們君家有錢有勢,還差一個僕役?」

    公子的眼神中全是錯愕,笑得頗有些縱容她的意思:「回去滄州後給你。」

    「好,我信你!」初夏心滿意足,嫣然一笑道,「我可不多謝你,這是我拿命掙來的。」

    公子淡淡一笑:「*****契可以給你,只是人卻不能離開。除非……」

    「除非什麼?」

    「我們約定過,除非……你找到你那未婚夫。」

    初夏一咬牙,昂首道:「也好!左右賴著你白吃白住,你別反悔才好。」

    公子一笑,彷彿她說的只是孩子的氣話,卻伸手去撫了撫她臉頰上的鞭痕,微微歎息道:「這鞭痕……當時可痛得厲害麼?」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側開臉,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這個?」

    她拿手指了指臉頰,有些遲疑的看了公子一眼。

    「丑也好,美也罷,你都是初夏。有什麼好問的?」公子並不以為意,笑道,「只是你這易容之法,卻比青龍厲害多了,連我都沒看出破綻。」

    初夏「嗯」了一聲,低聲道:「青龍的易容,是要將你們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我只是因勢利導,只是稍稍掩蓋一下原本形貌,原就不容易識破些。」

    「你不喜歡自己的容貌,是麼?」公子忽道,眼神鋒銳。

    初夏一怔,不自覺的伸手撫著自己的臉頰,不答反問:「那你呢?公子,你會因為一個人長得好看了些,便多喜歡幾分麼?」

    「若是喜歡的人長得好看些,自然是錦上添花的事。可若是……」公子慢慢道,「若是真心在意一個人,長得美或醜,便都不重要了。」

    「家中長輩常說,長得這副摸樣,未知是福是禍。」初夏有些淡漠,語氣卻像是說起了另一個人,「我是因獨自遠行,才迫不得已這樣妝扮。我爹曾囑咐我,除非見到了夫君,否則不要讓人瞧見真面目。」

    公子眸色微動,卻並不追問,只道:「原來是這樣。」

    波光凌凌的湖水就在面前,襯得初夏眉眼淡淡,她抱膝坐了很久,方抬頭道:「不過此刻既然被你看到,以後也不用不易容了。」

    公子卻微微笑了笑:「你在我身邊,毋需顧慮這麼多。」

    兩人身上皆負著傷,只在石壁旁的樹上摘了些野果,味道很是酸澀,初夏勉強吃了兩個,歎氣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公子倒甚是閒然:「他們很快就能找來了。」

    「我們不能自個兒出去麼?」初夏瞅瞅他,又看看週遭昏暗下的天色,有些害怕。

    「我受了傷,行路不便。」公子坦然道。

    初夏登時氣結:「我還受了傷呢,傷在頭上……你習武之人,難道比我還不如?」

    「那麼你獨自出去罷,可認得路?」公子很是關切道,「只是繞過這小鏡湖,天罡諸人的屍首還在,你膽子小,更要小心些。」

    初夏瑟縮了一下,小聲咕噥道:「誰說我要獨自出去了……」

    湖泊靜止如水,四周磷火瑩瑩,初夏打了個哈欠,正準備靠著石壁睡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嚶嚶的哭泣聲。初時還當是幻覺,再過了片刻,那低泣聲愈發的悠長起來。

    初夏唰的睜開眼睛,卻見公子盤膝坐著運功,也顧不得是不是打擾他,出聲道:「公子……有鬼!」

    公子緩緩睜開眼睛,四顧道:「鬼在何處?」

    初夏辨不出方向,胡亂指了個方向道:「許是那邊。」

    公子凝神停了停,又笑道:「三個月前,我在甘涼道上斬殺馬賊。某日殺了三個,恰好遇到了塵暴,被埋進了沙塵中。」

    初夏看著他,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公子便慢慢補上一句:「是和三具屍首一起被埋的。整整十二個時辰之後,才脫困出來。」

    初夏背脊一涼,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一口,表情頗有些異樣。

    「怎麼?」

    「你……你身上定有屍體的味道……」初夏結巴道,「那件白色狐裘……你居然還給我穿!」

    初夏欲哭無淚,只得離他再遠一些。如今回想起當日公子以白色狐裘裹住自己那一幕,當真令人作嘔。

    「噓,你聽。」公子忽然命她噤聲。

    湖的對岸果然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這次甚是明顯。

    公子站起來道:「去看看。」

    「我不去……」初夏拚命搖頭,「我不去!」

    「那你獨自留在此處等我。」公子眉目不動,「我去去就來。」

    「那我隨你一道去。」初夏連忙改口,卻又道,「可是公子……我腿發軟……」

    公子微微歎了口氣:「我負你過去。」

    初夏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公子上身只是簡單包紮著,若是靠近,還能聞到淡淡的草藥味道。他的肩膀寬闊,初夏鬆鬆摟著他的脖頸,一低頭便看到頸邊那個齒痕。

    月光微淡,公子忽然躍起,好似飛鳥一般,轉眼已往前掠去。

    初夏忙摟緊他,許是因為衝力,臉頰不由貼上那塊傷痕,心底竟生出一絲異樣來。微癢,輕暖,酸澀,彷彿都在這起伏之間了。

    她只一出神,身子已然在了對岸。公子並未讓她下來,只是負著她往前行走。兩人的影子重疊交錯,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彷彿是一筆潑墨寫意。

    「公子,我自己下來走吧……」初夏有些侷促道。

    公子卻不答,只是站定了,不遠處的暗色中,嚶嚶聲復又傳來,甚是清晰。

    「你要下來?」公子淡笑道,「你若下來……一會兒遇到惡鬼,逃命之時,只怕你跑不快。」

    他作勢要放她下來,初夏嚇得一把摟緊他道:「我……還是有勞公子了。」

    公子嗯了一聲,俯身拾起了什麼,又往前走出了些距離,方道:「火折呢?」

    初夏忙掏出來,點著了火把,問道:「哪來的火把?」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剛才拾的。」

    這麼說,便是何不妥他們留下的……適才他不讓自己下地,想來也是怕一地屍首,自己難免又受到驚嚇吧。

    初夏心中微微一暖,低聲道:「公子……」

    他回頭:「怎麼?」

    「你……」初夏躊躇了一下,誇讚他,「你走得真穩……比馬還穩。」

    公子一愣,方輕輕笑道:「多謝你誇獎。」

    又走出了半盞茶時間,那哭聲愈來愈清晰。公子停下腳步,火光閃爍,初夏驚叫起來:「公子,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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