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書香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一擲萬金
    道上,甄陵青坐在馬上策轡奔馳,不時回過頭來望望徒步跟在馬後的趙子原,仰觀大色,兩人至少走了有四個時辰之久了。

    此刻已是中午時分,酷熱的烈日冒著火似的直照下來,道中行人絕無,晰蠍和蟲烏在的人的陽光下也蟄伏著透不過氣來。

    馬蹄過處,黃塵飛揚,趙子原邊行邊舉袖抹去臉上的汗珠,高聲道:

    「甄姑娘請將坐騎放慢一些,區區徒步馬後也不知吃了多少灰塵啦。」

    甄陵青哼哼道:「活該!」話雖是如此說,策轡的雙手卻不由自主放緩馬步。

    趙子原加快腳步,趕上甄陵青駿騎並頭前行,又行了半個時辰,兩人已走到一條官道之上,甄陵青斜脫了趙子原一眼,道:

    「你還走得動麼?」

    趙子原不在乎地笑笑道:

    「走不動也得走啊,本來嘛,我坐在殘肢人那輛車頭上舒舒服服的,姑娘卻硬要拿我回太昭堡去,反正區區這條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即便跑跑步嘗些苦頭又有何妨?……」

    甄陵青冷冷道:

    「舒服?待得你到達水泊綠屋後,就知曉是不是會有舒服的日子好過了。」

    但她瞧見趙子原仍是滿肢不在乎的模樣,情不自禁哼了一聲,心中暗暗地想道:

    「這小賊不知好歹厲害,猶以為水泊綠屋是個無憂樂園,我也懶得和他多說了……」

    趙子原道:

    「時候不早,姑娘可否大發慈悲,尋個酒鋪歇息一下,填飽肚子再行趕路?」

    甄陵青眺目四望,道:

    「往年我路過此地,記得附近百里完全沒有鎮集,你要我家店舖果腹,起碼還得走上大半天,倒是前方不遠處有個石亭,經常備有茶水供路人飲用,咱們仍得再趕一程,到那裡歇息一陣子。」

    當下催馬快行,趙子原亦步亦趨緊跟在後,不一會,遠遠已可望見矗立道旁的一座石亭。

    那石亭佔地約有十畝見方,亭角高啄,石柱巍簇,顯得十分寬敞雄偉,逐漸接近石亭時,兩人便感到情況不妥。

    只見亭上人群畢集,或坐或立,少說也有十來人之多,抑且個個都是江湖武人的裝束。

    甄陵青微一鎖眉,道:

    「奇了,今日石亭怎會同時到來這許多武林中人,難不成此地行將有事故發生?……」

    趙子原亦覺有疑,但他仍裝作若無其事地道:

    「反正事不關己,我們上去喝杯水立刻走路。」

    說著無意側目一瞥,忽然發見靠右石鼓上面坐著一個中年美婦,心裡微微一震,不禁趔趄不前。

    他囁嚅道:「甄姑娘,咱們還是不要上去,繼續趕路的好。」

    甄陵青頗為訝異,道:「怎麼?你可是害怕了?」

    趙子原道:「害怕什麼?」

    甄陵青道:「你莫非心有忌憚,生怕惹禍上身,怎會一忽兒主張上亭去喝水歇息,一忽兒又改變主意,欲繞道繼續趕路?」

    趙子原無可奈何道:「也罷,一切依姑娘的意思。」

    甄陵青勒轡下馬,將坐騎繫在亭前樹幹,兩人舉步登上石階,亭中二十餘道視線齊注在他倆身上。

    趙子原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向眾人作了一揖,道:

    「諸位請了,咱們路過於此,上來喝水潤潤喉嚨,只休息一會,立刻拔腿走路。」

    亭上諸人卻只是報以冷眼,並無任何應聲,連最起碼的禮貌客套也沒有,趙子原不由覺得老大沒趣。

    突聞一道粗啞的嗓子道:

    「喝水便喝水,那來的許多嚕嗦!」

    循聲望去,卻是一個相貌兇猛的大漢,那漢子長得既高又壯,坐在石鼓上生似一座鐵塔似的,氣度倒有幾分懾人。

    趙子原不願惹是生非,是以雖被對方無理搶白了一句,並不動怒,倒是他身後的甄陵青一向嬌生慣養,頤指氣使,那能忍得下這口氣,她美目連眨數眨,心中已自有了算計。

    趙子原逕自步至水桶旁邊,取瓢舀水,咕嚕嚕足足灌滿了一肚子。

    甄陵青含怒道:「你不給我舀瓢水喝麼?」

    趙子原道:「當然,當然。」

    當下忙拿起水瓢,舀了滿滿一瓢水,遞與甄陵青。

    甄陵青接過水瓢,卻未立時喝飲,她靠近趙子原身側,低聲道:

    「那說話的壯健大漢乃是晉南黑道總瓢把子任黑逵,他適才對你粗魯無禮,待會兒我總要他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替你掙回一口氣。

    趙子原雙眉皺了一下,未及開口,甄陵青續道:

    「坐在任黑逢左側的則是他的得力手下胡當家,羅當家,往後坐的有劉公島劉島主,奇嵐五義昆仲,黃河竹筏幫幫主陸川平,還有那坐在任黑逵對面,始終閉緊雙目,宛似老僧人定的青衫文士語聲微頓,復道:

    「那青衫文士你甭因他其貌不揚而小覷了他,此人可是大江南北最負盛名的獨行大盜田肖龍,諒你亦會聽過他的大名。」

    趙子原見她指認亭上諸人,歷歷如數家珍,不禁暗暗佩服,心忖:

    「甄姑娘鮮少在江湖走動,未知如何竟能認得這些人物?」

    但聞甄陵青微嚏一聲,道:

    「這於人在武林中都是有頭有臉,獨霸一方的大豪,不想竟會聚在一起,看來咱們有得熱鬧瞧了。」

    趙子原默然無語,不時轉首避開石亭右面那女人的一對眼睛。

    甄陵青手掣水瓢,輕移蓮步走向亭中石桌,經過任黑逢身側時,忽然足步一滑,整個嬌軀倒向任黑逢的懷中。

    那任黑逵只覺一陣陣香風撲鼻,一時為之一怔,他下意識伸手欲扶住甄陵青身軀,突地面上一涼,甄陵青手持的一瓢滿滿的清水,竟然因一滑之勢,完全潑到任黑逞臉上——

    任黑逢做夢也料不到甄陵青會來這一手,乍不及防,上半身業已被冷水淋濕,水珠從他蓬散的頭髮滴落下來,甄陵青立穩身子,道:「對不住,對不住。」

    口裡雖說著道歉之語,可是面上卻掛著開心的笑容,令人一望而知她其實是毫無誠意。

    任黑逢雙目露出凶光,他身為晉南黑道總瓢把子,居然吃一個女孩耍弄得如其狼狽,當著一眾高手之前,這個跟斗栽得可大了。

    他暴跳如雷道:

    「臭丫頭!你竟敢到老虎頭上來持須……」

    大吼一聲,震得眾人耳鼓嗚嗚作響。

    緊接著他一揚手,登時一股潛力迎面湧到,甄陵青早有防備,對方手勢才動,嬌軀隨之一轉,有如風車般疾旋了一圈,那任黑逢含怒所發的一掌,竟因她一轉之勢而被化解了去。

    任黑逵脾氣最為粗暴,一擊不中,第二掌隨之發出,掌力挾著雷霆萬鉤之威,往甄陵青當頭罩落。

    倏然石亭右側亮起一道嬌脆的語聲:

    「任黑逢,你若傷了那個小妮子,眼看晉南黑道就得冰消瓦解了!」

    任黑逵性子雖稱粗暴,武功卻一點亦不含糊,一聞此言,轉念間健腕一沉,硬是剎住掌勢。

    他側首朝那發話的中年美婦道:

    「桃花娘子,你最好將話解釋清楚,俺老任……」

    那中年美婦果然是桃花娘子,她截斷活頭道:

    「你老任雖貴為晉南黑道首領,但自信能應付得了太昭堡的問罪之師麼?此女便是甄定遠的女兒。」

    任黑逢側目一望甄陵青,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只是一聽桃花娘子的挪揄口氣,不信也得信了。

    他心驚忖道:

    「罷了,那甄定遠與武嘯秋同為當今武林二大擎天巨擘,桃花娘子說得不錯,我老任雖則霸處一方,仍萬萬不足與其相抗,否則不啻種下了滅身之禍……」

    遂乾笑一聲,道:

    「話說重了,這小姑娘一時不慎,弄翻水瓢,俺絲毫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只不過可惜了那一瓢清水而已。」

    桃花娘子笑笑,轉朝甄陵青道:

    「任大俠說過並未責罪於你,甄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任黑逢在甄陵青轉身時,目中凶光又露,但他深知個中利害,是以只有啞子吃黃連,硬生生隱忍下來。

    甄陵青步回趙子原身側,笑道:

    「這一手如何?前晚我在客店房外窺見你冷不防潑了那僕人天風一桶水,遂也依樣畫葫蘆泡製一番,姓的任的果然著了道兒。」

    趙子原不以為然道:

    「高明固然高明,但姑娘何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甄陵青恚道:

    「我不過替你掙回一口氣,不想好心反倒沒有好報,哼,沒有一丁點男人氣概,難怪你心甘情願為殘肢人的奴僕,做那等下賤的工作!」

    趙子原心子彷彿被什麼狠狠敲了一記,只覺難受異常,臉上自然而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甄陵青見他神情突變,美麗的眸子登時透出愧疚之色,柔聲道:

    「你甭放在心上,我不是有意刺傷你的。」

    趙子原默然,須臾,甄陵青忽然湊近他的耳朵,道:

    「那桃花娘子老是拿眼膘向你,你認識她麼?」

    趙子原微微一震,道:

    「不久之前我在大荔鎮酒樓見過她一面,當時她似乎錯以為我是另一個人……」

    甄陵青悻悻道:

    「五花洞出來的女人美則美矣,卻沒有一個不是蕩檢逾閒,聲名狼藉的,你遇上時頂好裝作視而不見,莫要理睬她們。」

    趙子原聽她居然苦口婆心教訓起自己,只有唯唯諾諾。

    甄陵青還待數說下去,突然身後一道嬌脆的口音道:

    「小妹子,適才我說好說歹解了你一圍,未幾你便在背後數說起我的壞話來,哎,真是好人難做,好人難做。」

    甄陵青究竟面嫩,立時脹得通紅,那桃花娘子款款上前,朝趙子原嫣然一笑,低聲道:

    「謝小兄弟……啊不,你對我說過姓趙,我卻一逞兒以為你是姓謝,說來也真可笑。」

    趙子原未及開口,一旁的甄陵青已自沉下臉來,搶道:

    「久聞桃花娘子乃女中中幗,咱們太昭堡可不敢攀這個交情,你請自便吧。」

    桃花娘子聞言並未動怒,道:

    「這位趙小兄弟也是太昭堡的人?」

    趙子原搖頭道:「不是。」

    甄陵青白了趙子原一眼,道:

    「誰說不是?姑娘話說在前頭,若有何人欲謀不利於他,太昭堡自不能不聞不問。」

    她語聲甚高,亭上諸人無不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驚異地打量著趙子原,暗暗猜測他的來厲。

    而趙子原卻因甄陵青突如其來的一語,而為之大感訝異,幾番想要開口發間,終於又忍了下去。

    桃花娘子臉上笑容未褪,腦際念頭速轉數轉,移身離開步回原來座位。

    趙子原壓低嗓子道:「區區並非令尊下屬,姑娘緣何有此一語?」

    甄陵青道:

    「看來那桃花娘子對你未嘗懷有好意,所以我故意虛言警告她,使她不敢輕易動你的腦筋。」

    趙子原不知甄陵青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何意思,正自思索間,甄陵青芳容一整,復行問道:

    「我還未問你,日前你受武冰歆那賤人之命,藉故潛入本堡,為的可是相機偷竊我臥房裡掛著的那把金日斷劍?」

    趙子原道:

    「姑娘即已知情,區區若加以否認,亦無法瞞得過姑娘了。」

    甄陵青道:

    「我早知你來到太昭堡必然另有目的,卻不忍將你揭穿,趙子原,你不該始終欺騙於我……」

    她幽幽歎了口氣,繼道:

    「那天晚上,我發覺武冰歆那賤人潛入堡裡,指示你行事機宜,我心知受騙,急怒之下,恨不得將你倆殺死當場,當時我實在憤怒得什麼都不能想了。」

    趙子原道:

    「區區居然未喪命在姑娘掌下,實是幸運非常。」

    甄陵青道:

    「過後,爹爹把你送與殘肢人為僕,不知如何我又開始為你耽心,遂瞞著爹爹溜出堡來,今日上午追上你們,向殘肢人撤了個彌天大謊,設法使他釋放了你,以免終生為他人所制。」

    趙子原大感意外,道:

    「然則依姑娘所稱,令尊欲要求殘肢人釋我回堡之言,完全是假了?」

    甄陵青重重一點頭,趙子原只感啼笑皆非,暗呼道:

    「你這不是幫了倒忙麼?我體內毒素已解,隨時都可一走,但我依然願意忍受殘肢人的百般折磨,便是為了欲跟隨他去水泊綠屋,以探查昔年那一段公案,目下反因陰錯陽差而壞了事,好在一個月後,尚有到綠屋去的希望……」

    正忖間,那坐在石桌左後側的陸川平啟齒朝任黑逢道:

    「任大當家,你獲得的消息到底正確不正確?」

    任黑逢轉目望了左右側坐著的兩名助手一眼,那右邊的勁裝中年人立起身子,洪聲道:

    「據胡某所轄第二分舵兄弟昨日傳報,聖女所坐在篷車正經過安峪,直往橫嶺關馳來,此地是她必經之路,午前諸位必能見到篷車出現。」言下重又落座,陸川平道:

    「只為了一瞻聖女風采,便在此等候了足足一個上午,胡當家,你認為是否值得?」

    那勁裝中年人胡當家道:

    「陸幫主何作此語?昨夜胡某得到這個訊息,轉向總舵任大當家報告之時,陸幫主、劉島主適為任大當家座上之客,是陸幫主提議先到這座石亭候待,目下敢是又有變卦了麼?」

    劉公島劉島主插言道:

    「既然來了,焉能首鼠兩端,說實話,舉座之人有誰不想一瞧香川聖女的廬山面目?」

    陸川平道:

    「果然大夥兒都難免有這份好奇之念,近日武林中繪聲繪影,將香川聖女渲染成美色傾城,直似天仙化人般的女子,此外她萍蹤無定,行事如神,也是令人容易引起紛琢流言的原因。」他乾笑一聲,復道:「不過待會兒聖女芳駕來到,莫要竟是個奇醜無比的母夜叉,那就未免太煞風景了,哈!哈!」

    趙子原聞言心中已有梗略,暗忖:

    「原來這些人都為了一睹聖女容貌而等候於此,難道那香川聖女的名氣當真大到如此地步?」

    突然左首一道冷冷的聲音道:

    「陸幫主此言頗有褻瀆聖女之嫌,區區兄弟未敢苟同。」

    陸川平吃人以冷言頂撞,神色霍地沉了下來,道:

    「竹筏幫與奇嵐五義向來河並不犯,陸某幾時開罪了韓大俠?」

    那說話者正是奇嵐五義的老大韓中群,他談談道:

    「陸幫主好說了,在下就事論事,陸幫主言語還是檢點一些的好。」

    陸川平怒哼一聲,舉步朝韓中群迫至,一伸掌疾往韓中群劈去。

    他出手部位奇準,加之速度又疾,無愧為一幫之主,但他掌勢只施出一半,立刻就停下了手,因為他的衣袖被扯住了——

    陸川平又急又怒,脫口道:「什麼人敢與陸某搗鬼?」回目一瞧扯住衣袖之人,竟是中原獨行大盜田肖龍!

    那陸川平出掌何等迅疾,譬之風雷電掣亦不為過,對座的田肖龍只一伸手,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雖說是在陸川平猝不及防下,抽冷子始能得手,但其手勢之詭奇,已足使亭上諸人側目相看了。

    田肖龍頭也不抬,道:

    「涼亭是供人歇息之所,兩位要打請到亭外放對兒去。」

    扯住陸川平衣袖的手緩緩縮將回來,眼簾一瞌,閉目養起神來。

    陸川平恚極,道:

    「任大當家,這姓田的也是貴舵的賓客麼?」

    任黑逮道:

    「昨夜胡二當家到總舵通知有關聖女行蹤的消息時,只有陸幫主與劉島主在場,今兒一早咱們趕到此亭,卻發現田肖龍田兄,奇嵐五義昆仲及桃花娘子等,已先咱們抵達這裡,任某猶未間明到底是什麼緣故哩?」

    桃花娘子哂道:

    「儘管你姓任的手下耳目眾多,能獲知聖女的行蹤,旁人就不得而知了麼?簡直廢活。」

    任黑逵冷笑一哼,面向閉目而坐的田肖龍道:

    「敢問田兄此來,僅是為了一睹聖女風姿,抑或另有其他居心所在?」

    田肖龍抬目道:「二者都有。」

    任黑逢沉聲道:「田兄此言何意?」

    田肖龍淡淡地道:「田某固欲飽睹美色,順便亦想趁此機會做筆買賣。」

    說著微微一笑,繼道:

    「從來美女隨身總帶有珠寶飾物,以襯托其嬌艷,香川聖女之美,既能令天下男子一見而神馳,其所帶首飾之多,自不在話下,田某飽睹美色之餘,順手做它一票,諒諸位不致反對吧?」亭上諸人面面相覷,半晌作聲不得。桃花娘子笑道:

    「有道是『做賊的不忘本行』,田官人乃是中原名氣最著的獨行大盜,這筆買賣還不是舉手之勞而已?」

    她語氣譏俏刻薄,田肖龍不禁含怒而視,桃花娘子亦抬目對望,絲毫沒有示弱退讓。

    那奇嵐五義之首韓中群正色道:

    「田當家算盤倒是打得蠻響,但只怕打得未必如意!」

    田肖龍凝目盯住韓中群,厲聲道:

    「莫非你想擋田某的財路?」

    韓中群頷首道:

    「在下兄弟五人在此,若仍任由剪徑之輩橫行,公然在官道上搶劫而袖手不管,也在稱俠義中人了!」

    田肖龍眼露殺機,似乎有動手的跡象,奇嵐五義昆仲凝神以待。

    良久,田肖龍冷笑道:

    「好得很,田某做案之時,一向俱是越貨與殺人雙管齊下,香川聖女乃天生的美人兒,田某還捨不得辣手摧花,現在總算有第三者頂了她的位置,讓田某可以過過殺人的痛頭——」

    亭上一眾高手彼此唇槍舌劍,互不相讓,一時形勢混亂,成了敵友難分之局。

    甄陵青悄悄對趙子原道:

    「這裡除開奇嵐五義是不折不扣的正派俠士外,其餘均是黑道中人,無怪他們說話會顯得格格不入,看來五義與田肖龍的一場衝突在所難免。」

    趙子原嗯了一聲,雙目一掃,脫口呼道:

    「那輛篷車來啦!」

    眾人呼地立起身子,運足眼力望去,只見遠處道上煙塵滾滾,依稀一輛灰篷馬車疾馳而至。

    瞬息間,那輛篷車已來到近前,任黑逢嘴唇一努,胡二當家及羅三當家聯袂奔出石亭,攔住去路。

    那坐在車台上的趕車人勒僵駐馬,神色雖變但沒有發作,敢情胡、羅二人都哈腰躬身,執札頗為恭謹。

    羅三當家道:

    「請貴上怒過攔路停車之罪,咱等聞知聖女芳駕路經安峪,特在此等候瞻視聖女,萬望俯允……」那趕車人截過話頭道:

    「鄙上有要事在身,須於明夜前趕路出關,尊駕之請求,歉難應允。」

    亭上諸人齊然舉步上前,那任黑逢道:

    「然則你竟能代替貴上作主麼?」

    趕車人道:「先時鄙上已有吩咐下來,若遇上……」

    話未說完,忽然車內傳出一道銀鈴似的女音:

    「馬錚可以將簾布掀開了,他們既是乘興遠道而來,豈可讓人失望而返。」

    聲音甚為輕脆動聽,一眾高手不禁起了聞聲如見其人的感覺,盡量設想坐在車中的聖女的清麗容顏。

    而趙子原卻無暇注意及此,心裡忖道:

    「這趕車人就叫做馬錚,他非特相貌酷似水泊綠屋那輛篷車的趕車人馬驥,抑且又與他同姓,未知他們之間到底有何關連?」趕車人馬錚歎口氣,道:

    「鄙上坐在馬車內側,列位行過車頭時,務請俯下頭來,目光不可斜視,以示對聖女之敬意。」

    邊說邊將簾子輕輕掀起一角,眾人列成一行,魚貫繞經車頭行過。

    趙子原低聲向甄陵青道:

    「我們也過去。瞧瞧如何?」

    甄陵青點頭應可,兩人遂跟隨著一眾高手之後前行,趙子原凝目細望,自簾角空隙透進的暈糊糊光線下,依稀可見車廂佈置得甚是華麗講究,隱隱浮動著一股沁人的馥郁幽香。

    坐在車廂左側的是個婢子打扮的少女,婢女的右方端然坐著一個輕紗飄拂,眉目如畫,而又幽雅姣美有若天仙的中年女子。

    那女子烏髮披垂,遮住半截面龐,這時她微微抑起螓首,姿態之美,無以復加,趙子原視線迅速從她那芙蓉般的臉上掃過。

    觸目但覺熟捻異常,身子不由顫一大顫!

    他情不自禁脫口呼道:

    「娘!你……」

    才低呼了這麼一聲,連忙以手遮口,那車簾馬上垂放下來。

    任黑逵等人俱為香川聖女的清麗所懾,非但心神俱醉,簡直有些意亂情迷起來,居然沒有聽見趙子原的低呼。

    陸川平猛吸了兩口氣,道:

    「名下不虛……名下不虛……聖女風華絕代,果然是天下罕見的美人胚子……

    他嗓子壓得很低,幾近於自言自語,趕車人馬錚望他一眼,並未加以理會。

    甄陵青靠近趙子原身側,問道:

    「適才你失聲呼嚷什麼?」

    趙子原恍恍惚惚地道:

    「沒有……沒有啊……」

    他腦際思潮洶湧,暗暗希望那車簾再度掀開讓他瞧個仔細,以釋心中重重疑團,忖道:

    「娘惜住在陽武白雪齋師父那裡,多年來始終未嘗出門一步,剛才十有八九是我眼花認錯了,但那香川聖女長樣委實與母親相似已極,只是年齡看起來,較之母親猶要年輕一些罷了,這是怎麼回事?」

    但愈想愈覺得事態複雜,心裡雖然疑雲叢生,卻也整理不出一點頭緒來。

    趕車人馬錚一揚馬鞭,方欲策馬而馳,那田肖龍突然伸手一拉疆轡,口中沉聲喝道:

    「慢著!」

    馬錚呆了一呆,道:

    「閣下欲待何為?」

    田肖龍打個哈哈,道:

    「在下田肖龍,你聽過這個名字麼?」

    馬錚瞠目道:

    「你——你是中原有名的獨行大盜?」

    田肖龍道:

    「大盜之名倒不敢當,不過田某依賴此道營生已久,咱們幹這一行的不出山則已,一出山例不空手而返,貴上……」

    馬錚面寒如水,打斷道:

    「長話短說!你想動鄙上所帶珠寶的腦筋是麼?」

    田肖龍乾咳道:

    「田某知曉此舉對聖女多有褻瀆冒犯,但情非得已,而且我也聽過聖女未習武術,對技搏之事一無所知,若貴上能將身外之物的珍珠財寶賜下,田某絕對不願動武傷了和氣——」

    馬錚道:

    「你的膽子著實不小,敢情你認定敝上不懂武功,便是可欺的麼?」

    田肖龍神色陰晴不定,默然無語,其實他對香川聖女尚有幾分忌憚,故不敢妄動干戈,否則以他的性兒早就動手先殺它個雞犬不留,然後再飽掠財物而去了。

    那奇嵐五義大步踏前,韓中群道:

    「姓田的,你做得太過了!」

    田肖龍冷笑道:

    「韓中群,你們兄弟要上來送死也無須急於一時。」

    語聲甫落,雙掌翻飛如電,飆然疾向韓中群胸前要害。

    這下變生時腋,韓中群乍見對方堂勢才發,勁風已然襲體,欲出掌相迎已然不及,急切裡他大叱一聲,左手肘部微微一曲,以時代掌硬接了田肖龍一招,「蓬」一響,韓中群仰身倒退數步之遙。

    好容易方始拿樁站穩,下意識搖動一下自己左手,只覺又酸又麻,他知道自己一條手臂只怕廢定了。

    田肖龍指著五義其餘四人,道:

    「你們一齊上吧,否則僅憑姓韓的一人是不行的!」

    奇嵐五義明知田肖龍這是以退為進的說法,但經他如是一說,旁立的四個人反倒不好意思上前幫手。

    田肖龍催掌又至,他一心欲速戰速決,是以一開始便展開凌厲攻勢,冀圖在數招之內把韓中群解決。

    韓中群左臂受傷,身形轉動遠弗如平日靈活,無形中吃了大虧,音掌左支右細,敗象漸呈。田肖龍暴聲道:「碰上咱田肖龍,你只好認命了!」

    他猛一欺身,掌勢暴吐,霎時嘯聲大作,那掌力之強,頓時使得週遭的諸人駭然色變,韓中群自知已臨生死關頭,一個應付不善,便得五步陳屍,他右手一沉,運足內力斜拍出去。

    田肖龍冷笑一聲,手腕一翻一轉,一股古怪無比的掌力順著一翻之勢緩緩擊出——

    掌上毫無風聲,生似全無勁道可言。

    韓中群只覺對方那股掌力平淡無奇,絲毫未嘗感覺有任何威力,遂毫不在意照舊推出一掌。

    雙方掌力在半空一觸,奇事立刻發生了,韓中群傾力所發出的掌力忽然像是被什麼無形之物吞噬了一般,落得無影無蹤,另一方面田肖龍的一掌則長驅直進,一些兒也未有阻滯。

    韓中群大吃一驚,值此情勢下,他欲變招換式業已不及,除了束手待斃外,別無他法可想。

    田肖龍一掌正欲擊實,倏然身後衣袂一振,飆風斐然而作,他頭都不回便知身後有人突襲,那人口中喝道:「撤掌!」

    田肖龍一招本將得手,卻不料有人會自後偷襲,當下無奈,只有撤掌讓身以自保。

    他霍然回轉身子,厲聲道:

    「小鬼頭,你腦袋瓜子不要了麼?」

    那偷襲者正是少年趙子原,他目睹韓中群身陷危境,一股正義之感迫使他挺身而出,解去五義老大的致命之危。

    趙子原淡淡道:

    「奇嵐五義不好意思以多為勝,區區可不是五義之人,方才偷襲的那一掌,儘管算在我的帳上。」

    田肖龍冷哼一哼,左手猛然向外一弓,直朝趙子原腕間脈門鎖拿出來。

    甄陵青精急喝道:

    「田肖龍你若敢傷這少年一毫一毛,從此便是太昭堡的不世之敵!」

    田肖龍掌勢一窒,道:「甄丫頭,你少抬太昭堡的名號唬人。」

    這會子,篷車傳出那女婢的聲音道:

    「吵死人哪,喂,田肖龍,家主人要傳話與你,你仔細聽了……」

    田肖龍愕道:

    「姑娘說吧,田某洗耳聆聽。」

    那女婢的聲音道:

    「我家女主人答應賞你一箱珠寶,但要你親自進車廂來取——」

    田肖龍遲疑道:

    「這個……這個……」

    那女婢挪揄的聲音道:

    「怎麼?連這等舉手之勞的小事也要畏首畏尾,奉勸你獨行大盜也甭當了,我家女主人倒是錯看了你。」

    田肖龍受激不過,道:

    「笑話,田某可是從刀尖上打滾過來的人,這等陣仗焉能難得倒我?」

    身子一提,落在車頭上,一手「刷」地掀起布簾,上身微微傾伏,進入車廂裡頭——

    片刻過去毫無動靜,半晌,陡聞一聲襲帛似慘號,田肖龍雙手掩面倒飛而出,「砰」地落在地面!

    眾人慌忙聚攏一望,只見田肖龍猶自滾地慘號不止,鮮血汩汩自他指縫隙沁出。

    陸川平倒噓口氣,道:

    「香川聖女下此辣手,未免太絕了罷。」

    那女婢冷冷的聲音道:

    「姓田的死不了,只是他一身武功大約是廢去了,再不能為非作歹。」

    眾人駭訝的望著地上躺著的田肖龍,不知為何物所傷?那田肖龍在武林中一向獨來獨往,殺人越貨無所不為,正派俠士久有除他之心,卻一直對他無可奈何,可見他功力之高,到了何等地步?眼下卻莫名其妙為人傷成如此模樣,大夥兒不由驚得呆了。

    那女婢道:

    「我家女主人答應之事,從未食言,這箱珠寶算是賞與田肖龍了——」

    一口沉沉的小鐵箱自車廂中破空飛出,落在馬前地上,發出鏗鏘一響,那地面登時陷了一個大坑。

    鐵箱蓋子自動打了開來,諸人晶瞳一花,只見遍地珠寶,明珠翡翠,珊瑚瑪瑙灑落一地,端的是玲瓏滿目,美不勝收。眾人一時只瞧得眼睛發直,心子怦然而跳。

    那任黑逢吶吶道:

    「若任某估計不差,這一小箱珠寶價值總在萬兩以上,聖女當真要賞與田肖龍麼?」

    那女婢冷冷道:

    「香川聖女出口豈有戲言?」

    那趕車人馬掙一抖馬鞭,道:

    「借光——」

    眾人心中迷亂,慌忙側身讓道,馬掙策馬驅車馳行。

    倏然,後面道上傳來一聲高喝:「快攔住那輛篷車!」

    一眾高手齊地一怔,縱目望去,在炎日照映下,一個身著玄緞的老人,風馳電掣般疾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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