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秀 正文 第三章
    來雙瑗的社會熱點節目,動到吉慶街的頭上,吉慶街大排檔很可能再一次被取締。這一點來雙揚絲毫不懷疑。來雙揚自己也坦率地承認,吉慶街實在太擾民了。

    徹夜的油煙,徹夜的狂歡,徹夜的喧鬧,任誰居住在這裡,誰都受不了。整條街道完全被餐桌擠滿,水洩不通,無論是不是司機,誰都會因為交通不方便而有意見。

    可是,來雙揚有什麼辦法?就像她說的,她又不是市長。如果她是市長,大約她就要考慮,對於吉慶街,光有取締是不夠的。還要有什麼?來雙揚就懶得去想了,因為她不是市長,她要操心她自己和他們來家的許多許多事情。

    即便是吉慶街被取締,來雙揚不著急。取締一次,無非她多休息幾天而已。

    前年夏天的取締,已經是夠厲害的了。出動的是政府官員,戴紅袖標的聯防隊員,穿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和消防隊的高壓水龍頭。吉慶街大排檔,不過四百米左右的一條街道,取締行動一上來,瞬間就被橫掃。滿滿一街的餐桌餐椅,頓時東倒西歪,潰不成軍。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各種小姐,紛紛抱頭鼠竄。沒有證照的廚師,早就從灶間狹小油膩的排風扇口爬了出去,工錢也不要了。來雙揚從來不與取締行動直接對抗。她呆在自己家裡,坐在將近百年的老陽台上,抓一把葵花子嗑著,從二樓往下瞧著熱熱鬧鬧的取締過程。

    她眼瞅著「久久」酒店被貼上封條,眼瞅著她賣鴨頸的小攤子被摔壞,來雙揚真是一點兒不著急。因為戰鬥畢竟是戰鬥,來勢兇猛但很快就會結束。在取締結束之後的某一個夜晚,在居民們好不容易獲得的安睡時刻,賣唱的藝人,擦皮鞋的大嫂,自學成才的廚師,各種小姐等等,又會悄悄地潛了回來。啤酒開瓶的聲音「砰」的一聲劃破夜的寂靜,簡直可以與衝動的香檳酒媲美。

    轉瞬間,吉慶街又紅火起來,又徹夜不眠,又熱火朝天,整條街道,又被新的餐桌餐椅擺滿。南來北往的客人,又聞風而來,他們吃著新鮮的便宜的家常小炒,聽著賣唱女孩的小曲或者藝校長頭髮小伙子的薩克斯,餐桌底下的皮鞋被大嫂擦得珵亮,只須付她一元錢。賣花的姑娘是寧靜的象徵,緩緩流動的風景,作為節奏,點綴著吉慶街的緊張的喧鬧。她們手捧一筐玫瑰,布衣長裙,平底燈芯絨布娃,兩條辮梢垂在胸口,眼神定定的,自顧自地堅持一種淒楚又哀憐的情調,這情調柔弱但是堅韌,不在乎穿梭算卦的巫婆;不在乎說葷段子的老漢和拍立時得快照的小伙子;也不在乎軍樂隊吹奏得驚天動地,二胡的「送公糧」拉得歡快無比和「阿慶嫂」的京劇唱得響徹雲霄;她們移動的方向受情歌的暗示:

    「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你到底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這麼憔悴?」

    「已經牽了手的手,來生還要一起走,」「對面的女孩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愛就一個字,我只說一次……」情歌是一條無際的河流,說它有多長它就有多長;有多少玫瑰花,也是送不夠的。

    還有另外的一種歌,表現吃客的階級等級: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高樓飲美酒,幾家流落在呀嗎在街頭。」「手拿碟兒敲起來,小曲好唱口難開,聲聲唱不盡人間的苦,先生老總聽開懷。」只要五元錢,階級關係就可以調整。戴足金項鏈的漂亮小姐,可以很樂意地為一個民工演唱。二十元錢就可以買哭,漂亮小姐開腔就哭,她們哀怨地望著你,唇紅齒白地唱著,雙淚長流,真的可以把你的自我感覺提高到富有階級那一層面。

    吉慶街大排檔就是這樣,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次又一次,取締多少次就再生多少次。取締本身就是廣告,每次取締,上萬的人擠滿大街看熱鬧。第二天,上萬張嘴巴回去把消息一傳,吉慶街的名氣反而更大了。天南海北的外地人,週末坐飛機來武漢,白天關在賓館房間睡大覺,夜晚來吉慶街吃飯,為的是歡度一個良宵。吉慶街實際上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吃飯的大排檔。在吉慶街,二十三十元錢,也能把一個人吃得撐死;菜式,也不登大雅之堂,就是家常小炒,小家碧玉鄰家女孩而已。在吉慶街花錢,主要是其它方面,其它隨便什麼方面。有意味的就在於「隨便」兩個字,任你去想像。吉慶街是一個鬼魅,是一個感覺,是一個無拘無束的漂泊碼頭;是一個大自由,是一個大解放,是一個大雜燴,一個大混亂,一個可以睜著眼睛做夢的長夜,一個大家心照不宣表演的生活秀。

    這就是人們的吉慶街。

    卓雄洲,一位體面的成功男士,在某一個夜晚,便裝前來,僅僅花了五十元錢,就讓一個軍樂隊為他演奏了十次打靶歌。卓雄洲再付五十元,軍樂隊便由他指揮了,又是十次打靶歌。卓雄洲請樂隊所有樂手喝啤酒,大家一起瘋狂,高唱:「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咪嗦啦咪嗦,啦嗦咪哆來,愉快的歌聲滿天飛,一,二,三——四!」這個在軍營裡度過了人生最可留戀的青春時光的中年人,每一個大白天都必須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到專門的吸煙區才能夠吸煙。

    晚上他來到吉慶街,放開嗓門大喊「一,二,三——四!」該是多麼舒暢和愜意。那夜,卓雄洲在「久久」酒店喝得酩酊大醉,一眼看上了來雙揚,把來雙揚的鴨頸全部買了下來。

    那夜,恰巧有月亮。起初,來雙揚試圖與卓雄洲對視。經過超常時間的對視之後,來雙揚沒有能夠成功地逼退卓雄洲。來雙揚只好撤退。來雙揚從卓雄洲強大的視線裡掙脫出自己的目光,隨意地抬起了頭。就是這個時刻,來雙揚看見了那輪滿月。那滿月的光芒明淨溫和,純真得與嬰兒的眸子一模一樣,剛出生的來金多爾是這樣的眼睛,幼年的久久也曾經擁有這樣的眼睛。來雙揚從來沒有在吉慶街看見過這輪月亮,浮華鬧市裡從來沒有這樣的月亮。

    這月亮似乎是為了來雙揚的目光有所寄托,才特意出現的。這是戀愛情緒支配下的感動,來雙揚的心裡莫名其妙地翻湧著一種溫暖與詩意。儘管來雙揚不可能被卓雄洲一眼就打倒,可她不能不被月亮感動。來雙揚畢竟是女人。被人愛慕是女人永遠的竊喜,以及所有詩意的源泉。

    「久久」酒店是來雙揚送給弟弟來雙久的,久久是老闆,來雙揚是經理。

    十來平方米的小餐館,什麼經理?幫著張羅就是了。久久長成了一個英俊小伙子,葡萄黑眼,英雄劍眉,小白臉,身邊美女如雲。久久喜歡穿夢特嬌絲質犜恤,把手機放在面前,端一把宜興紫砂茶壺,無所事事的樣子,小口小口咪茶,眼睛找到了姐姐來雙揚,就對她貼心貼肺地一笑,這種笑,久久只給來雙揚一個人,誰都不給。

    吉慶街的空氣中有一條秘密通道,專門傳遞來雙揚姐弟的骨肉深情。

    這就是來雙揚的吉慶街。

    來雙揚早先是吉慶街的女孩,現在是吉慶街的女人。吉慶街這種背景沒有什麼大出息,真正有味道的女人也出不了幾個。民間的女子,臉嘴生得周正一些的,也就是在青春時期花紅一時。青春期過了,也就髒了起來,胳膊隨便揮舞,大腿隨便岔開,裡頭穿著短短的三角內褲,裙子也不裹起來,隨便就蹲在馬路牙子邊刷牙,春光乍洩了自己還渾然不覺。

    來雙揚和來雙瑗,原先倒也是這般的狀況,一點廉恥不懂,很小就蹲在馬路邊刷牙。後來來雙瑗一讀書,就乖了起來,懂得羞澀了,憎恨起吉慶街來了。來雙揚這方面的知識,開得比她妹妹晚多了。來雙揚賣油炸臭干子的時候,還不懂得女人的遮掩,裡頭不戴乳罩,穿一件領口鬆弛的襯衣,不時地俯下身子替吃客拿佐料,任何吃客都可以輕易地看見她滾圓的乳房。反而到了後來,來雙揚也沒有離開吉慶街,卻逐漸出落得有味道了。到吉慶街吃飯的男人,毛頭小伙子,自然懵裡懵懂,只看賣花姑娘,穿超短裙的跑堂小姐和艷裝的陪吃女郎。有一點年紀的男人,經過一些風月的男人,最後的目光總是要落到來雙揚這裡。

    來雙揚現在很有風韻。來雙揚靜靜地穩坐在她的小攤前,不詐唬,不吆喝,眼睛不亂梭,目光清淡如水,來雙揚的二郎腿翹得緊湊服帖,雖是短裙,也只見渾圓的膝蓋頭,不見雙腿之間有絲毫的縫隙。來雙揚腰收著,雙肩平端著,胸脯便有了一個自然的起落,脖子直得像棵小白楊。有人來買鴨頸,她動作利索乾脆,隨便人挑選,無論吃客挑選哪一盤,她都有十二分的好心情。鈔票,她也是不動手去點收的,給吃客一個示意,讓吃客自己把鈔票扔在她小攤的抽屜裡,如果要找零,吃客自己從抽屜裡找好了。來雙揚的手不動鈔票。來雙揚就是一雙手特別突出,青春期早已過去,它們依然修長白嫩。現在,來雙揚懂得手的美容了,進口的蜜蠟,八十塊錢做一次,她也毫不猶豫。她為這雙手養了指甲,為指甲做了水晶指甲面,為夾香煙的食指和中指各鑲了一顆鑽石。

    當吉慶街夜晚來到的時候,來雙揚出攤了。她就那麼坐著,用她姣美的手指夾著一支緩緩的燃燒的香煙。繁星般的燈光下,來雙揚的手指閃閃發亮,一點一滴地躍動,撒播女人的風情,足夠勾起許多男人難言的情懷。

    卓雄洲最初就是被來雙揚的手指吸引過去的。

    來雙揚在吉慶街的一大群女人中間,完全是鶴立雞群。吉慶街一般的女人,最多也就是在出門之前,把頭髮梳光溜一點,把臉洗乾淨一點。連她們自己家的男人,也都埋怨自己的女人:「做什麼生意呀,弄得像一個去鐵路上撿煤渣的婆子!沒有吃過肉,也看見過豬在地上走吧?學學人家來雙揚啊!」來雙揚是好學的嗎?

    女人的風韻,難道就是一件兩件新衣服穿得來的嗎?太不是了。所以說,也就活該來雙揚生意興隆,活該來雙揚獨自賣鴨頸了。來雙揚作為吉慶街的偶像,誰心裡都無法不服氣的,都說:

    我操!這女人,跟妖精一樣,真把她沒有辦法!

    來雙揚青春正好的時候還是邋裡邋遢的,能夠在吉慶街修煉出這麼一番身手,也虧了她的悟性好。

    來雙瑗早早逃離吉慶街,還比來雙揚年輕十歲,也不就會長裙套裝披肩發扮演清純?女人二十五歲一過,說你清純那就是罵你了,清純就跟人體的某些器官一樣,比如胸腺,那都是隨著成熟而必然消失的東西。來雙瑗卻不懂這些。披肩發也不是隨便什麼年齡和隨便什麼頭型都能夠採用的,來雙瑗的額發生得那麼低,頭髮質量枯瘦如麻,怎麼能夠讓它隨風飄舞呢?不就是一個小瘋婆子嗎?來雙揚心裡明白來雙瑗為什麼總是站在她的對立面,總是批評她和教導她,與她無休止地鬥氣;因為來雙揚是太招男人喜歡了。太招男人喜歡的女人很容易引起同類的嫉恨,這種嫉恨是天生的,本能的,隱私的,動物的,令自己羞惱的,死活都不肯承認的,一定要尋找另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攻擊她的,哪怕是姐妹呢,也不例外。來雙揚對妹妹的攻擊只有一笑了之。不一笑了之怎麼辦?來雙瑗聽不得來雙揚評價她的舉止行為和穿著打扮。一個賣鴨頸的女人,知道什麼!來雙瑗比她姐姐有文化。

    來雙揚對來雙瑗所謂的文化嗤之以鼻。她心裡說:做人都沒有做像,還做什麼文化人?來雙揚沒有什麼文化,不是什麼大人物,但她也懂得如何珍惜成就感。

    人人都需要成就感。大人物的成就感來得還容易一些,賣鴨頸的來雙揚取得一點兒成就感實在太不容易了,來雙揚只能在吉慶街擁有成就感。所以來雙揚是不會離開吉慶街的,就算過日夜顛倒的生活,那有什麼關係呢?就算來雙瑗的社會熱點節目再次調動了防暴隊,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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