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 正文 風茄:1-5
    我們擁抱著躺在床上,我們肩並著肩,在昏黃的燭光下,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個晚上的話。我們都流淚了,卻又都歡笑了。我的眼淚流在了他新準備的枕頭上。他伸出舌頭來吮吸我臉頰的淚水。

    一、廷生的信

    萱:

    不是你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南柯一夢"中的那棵槐樹,如今在揚州真還有一棵。不管是訛傳還是真實的,我都想實地去看一看。對於我這樣一個喜歡歷史甚至超過文學的人來說,沒有來過揚州實在是一大遺憾。

    現在,我談論揚州的興趣超過了談論四川的興趣。這是因為愛你的緣故,我愛你,也就愛上了生養你的那塊土地。

    關於揚州的風物,最有意思的一本書是《揚州畫舫錄》。作家阿城在《威尼斯日記》中,表面上是在寫威尼斯,暗地裡卻在寫揚州。在他看來,威尼斯和揚州是一部"雙城記"。阿城不斷地提到《揚州畫舫錄》,他為身邊沒有一本而感到遺憾,只好憑借記憶談論書中那些有趣的情節。

    《揚州畫舫錄》中,最有意思的是畫舫的名字。有大雅者,也有大俗者;有的得名於船的形狀,有的得名於船的主人,也有取之詩詞典故。總之,每個名字都讓人過目不忘。

    例如,得名於船主的模樣的:有一條船名叫"盧大眼高棚子",棚子就是能夠擺放三張桌子的大船,也就是"大三張"。"盧大眼"是船主的名字,他原來是販賣私鹽的,坐完牢之後,他從黑道轉入正行,改業為舟子。這個名字讓人過目不忘,船主的形象數百年之後依然栩栩如生。

    有一條船名叫"葉道人雙飛燕"。主人是個道士,四十歲的時候還照樣吃葷菜,五十歲的時候就開始辟榖。他身穿白衣,頭戴方笠,打槳在紅蓮綠葉之間,旁若無人。

    得名於船本身的形狀的:有一條船名叫"一腳散"。這是一條靈巧的小船,船的甲板非常薄,人們便誇張地給它改了這樣一個名字。與之相似的另一條船名叫"一搠一個洞"。其他還有:大元寶、牛舌頭、玻璃船等等

    得名於著名的詩詞的:有一條船名叫"水馬",得名於張芝叟"小舟勝養馬"的詩句。還有一條船名叫"水雲",得名於《夢香詞》:"揚州好,畫舫是飛仙,十扇紗窗和月淡,一枝柔櫓發波圓。人在水雲天。"其他還有:落霞孤鶩、衣香人影、花月雙清、一湖春色、昌齡舟、鏡中行、載鶴、聽蕭、帶月……不一而足。

    得名於畫舫本身的故事的:有一條船名叫"紅橋爛"。這條船的特點是在船頭設置了可以煮肉的鍋碗瓢盆。一從碼頭開船,客人就可以點肉吃。老闆將肉下鍋,船開到紅橋的時候,肉剛好煮熟。客人也看遍了風光,恰好肚子餓了。

    有一條船名叫"訪戴",顯然得名於《世說新語》中"雪中訪戴"的故事。舟子的名字叫湯酒鬼,卯飲午醉,醉則睡,睡熟則大呼:"酒來!"因此,每次載客人都是到了深夜才能夠歸來,而且是舟中的客人自己划船。到了岸邊,船上杯盤狼藉,都由客人任意收拾,客人只聽見他在舟尾雷鳴般的鼾聲。

    這些名字真是情趣盎然。我想,這才是最成功的廣告詞,對比今天電視上、報紙上的那些廣告詞,這些畫舫的名字天然拙樸,真氣貫通,雅到極致是乃是大俗,俗到極致是乃是大雅。

    《揚州畫舫錄》基本上是寫實的,卻也點綴著幾個優雅的"鬼故事"。其中一個鬼故事發生在見悟堂附近:"是地多鬼狐,庵中道人嘗見對岸牌樓彳亍而行。又見女子半身在水,忽又吠吠出竹中,遂失所在。又一夕有二犬嬉於岸,一物如犬而黑色、口中似火焰,長尺許,立噙二犬去。又張筠谷嘗乘月立橋上,聞異香,又女子七八人,皆美姿,互作諧語,喧笑過橋,漸行漸遠,影如淡墨。"這樣的文字真可以百讀不厭。在今天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在今天科技的一統天下中,我倒對這些奇異詭譎的想像充滿了懷念。

    自古以來,揚州就是一個屬於文人的城市。歐陽修在這裡修築"平山堂"。當時,歐陽修出任揚州太守,政通人和,優雅風流。他有一首調寄《朝中措》的小令,很能說明他的心情: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盅。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宋代儘管屢屢受少數民族政權的軍事壓力和打擊,宋代的文人卻逍遙自在,享有歷代最優厚的物質待遇和最寬鬆的創作條件。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記載:"公每於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去卲陽湖,取荷花千餘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歐陽修過的真是神仙般的生活。

    平山堂修建在揚州蜀岡中峰大明寺的西側。今天它當然已經不復存在了,但那個地方我想你大概是去過的。書中記載,那裡雖然並不高,但是地勢奇特,站在堂前,那些遠處更高的江南諸山彷彿在向它鞠躬。因為所看到的那些山峰與堂基相平,歐陽修名之曰"平山堂"。

    若干年以後,蘇東坡經過揚州,專程來到老師居住過的"平山堂"遊覽。詩興大發,乃作《西江月》一首: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再後來,蘇東坡出任揚州太守。此時,歐陽修已經去世多年。於是,蘇東坡在平山堂前修建谷林堂,以紀念逝去的老師。

    又過去了幾百年,清代的揚州文人汪懋林步歐陽修原韻作《朝中措》:

    平山舊址已成空,清磬暮雲中。當日煙花夜月,而今禾黍秋風。

    山川無價,文章有主,我輩清鐘。再種堂前楊柳,新詞重和坡翁。

    以上三首都算是"絕妙好詞"。我尤其喜歡"山川無價,文章有主"這兩句話。這是在給像我這樣寫文章的人打氣呢。

    今天,山川依舊,廳堂不在,而文章依然動人。

    今天,文人與文人之間,已經少有這種心靈輝映的機緣了。

    《浮生六記》是我喜歡的另一本與揚州有著深刻淵源的書。我記得你曾經在信中提到過它。

    那裡面的愛情,真是天上的愛情。林語堂曾經說過,芸娘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一個女人。寧萱,如果我是沈復,你就是我的"芸娘"。沈復筆下的芸娘,相貌跟你確實有幾分相像呢——"其形削肩長頸,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你自己說,是不是在寫你呢?看來,古往今來,最可愛的女子都以兩顆小虎牙為標誌。

    北京的天氣開始轉暖,但北京幾乎沒有春天。在北京,我的感覺是,它直接從寒冷的冬天過渡到炎熱的夏天。即使存在一個極其短暫的春天,也是風沙撲面。春天北京的風沙最厲害,尤其是最近幾年來,已經發展為一瞬間暗無天日的沙塵暴。北京只有秋天是宜人的,它的春天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好的印象。

    真正的春天,在江南,在揚州。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三月二十九日

    二、寧萱的信

    廷生:

    你說的很對,真正的春天在江南,在揚州。

    春天的瘦西湖美極了,這種美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傍晚我常常去湖邊散步。又豈止是瘦西湖呢,整個揚州都是"修竹為園,芙蓉為府",春意盎然。

    《浮生六記》裡的愛情確實令人神往。沈復和芸娘心靈相通,共同欣賞對著一池映日芙蓉,一起喝著一碗荷葉稀粥。他們順境中分享快樂,逆境時分擔坎坷。你還記得他們那段深情的對話嗎——

    沈復說:"惜卿雌而伏,苟能化為男,相與訪名山,搜勝跡,邀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娘說:"此何難。俟妾鬢斑之後,雖不能遠遊五嶽,而近地之虎阜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偕游。"

    沈復說:"恐卿鬢斑之日,步履已艱。"

    芸娘說:"今世不能,期以來世。"

    沈復說:"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芸娘說:"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有多少情人會如此對話呢?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這樣的愛情已經成為遙遠的神話。這明明是沈復如實的記載,很多人偏偏以為,都是些虛構出來的童話。他們理解不了人間居然有如此美好的東西。

    我給你講講我身邊的幾個故事。

    大學時候,我的同宿舍,有一個名叫雯的女孩。她美麗聰明,從大學一年級起就打定主意要出國留學。每天從早到晚,她都抱著一本英語書唸唸有詞。

    後來,她的身邊出現了一個男朋友。我們聽說,他是雯的老鄉,高考的時候,雯是地區的文科第一名,而那個男孩是理科第一名。狀元配狀元,倒還"門當戶對"

    那是一個高大沉默的男孩,他每次來找雯的時候,都靜靜等候在女生樓前面,從來沒有像其他男生一樣,因為等得不耐煩而在外邊大呼小叫、鬼哭狼嚎。躁動的學校裡,像這樣內斂而安靜的男孩已經很少了。

    男孩對雯無微不至——幫她到教室裡占座位,幫她到裡食堂打飯,堪稱她的"大管家"和"權職保姆"。男孩對雯百依百順——雯讓他往東,他從來不敢往西,幾乎就是她的奴僕。有時,我們都開雯的玩笑說,你這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男朋友,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塊餡餅。我們都覺得雯是一個幸運的女孩。當時,他們是同學們都很看好的一對情侶。他們在校園裡像蝴蝶一樣飄來飄去。

    然而,我逐漸發現,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對等的關係。

    有一次,雯要去報名考托福。那時候,正是大學裡考托福的高峰期,報考點前人山人海。許多人提前十幾個小時去排隊報名。本來是第二天清晨開始報名,有人在前一天凌晨就坐在大門外面。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男孩半夜裡就起來,裹著一件軍大衣,去幫雯排隊。第二天早上,男孩拿著領取到的報名表格興沖沖地跑回來。一夜沒有睡覺,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頭髮亂蓬蓬的。雖然裹著厚厚的軍大衣,但他還是已經凍感冒了,連說話的聲音都已經沙啞了。

    雯卻絲毫不去關心男朋友的身體,她獨自樂呵呵地拿著報名表格,開始研究該怎麼填寫。她沉醉在那一個個複雜的表格之中。她從那些表格之中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幸福。

    從這個小小的細節上,我就敏銳地發現,男孩對雯的愛,遠遠超過了雯對男孩的愛。

    我當然沒有權利指責雯的自私,但是,我相信一點:真正的愛情必須是平等的——各自給予對方的愛,在天平上應該是平衡的。只有這樣的愛情,才有可能持久而穩固。就好像一條船的左右甲板,如果一邊輕,一邊沉,船就會沉沒。

    那時,其他同學都不相信我的判斷和推測。他們認為,雯與男孩之間從來不吵架,和和睦睦的,一起吃飯,一起上自習,簡直就像一對甜甜蜜蜜的小夫妻。

    畢業以後,雯順利地拿到了去美國的簽證,到美國一所有名的大學唸書去了。然而,他的男朋友由於英文底子不太好,雖然竭盡全力考了兩次托福,都沒有能夠過關。

    突然有一天,雯的男朋友給我打來一個電話,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告訴我,雯提出跟他分手,語氣堅決。他找不到別人訴說失戀的苦惱,因為我是雯的的好朋友,他便給我打電話,想跟我聊聊。聽到這個消息,我很吃驚。雖然早有預料,但沒有想到會來得這樣快。那時,我正在上班,正在接待一個前來商談合作的客戶,我便告訴他,等下班後,我們約個地方談談。

    晚上,我約他在一個咖啡館見面。他含著眼淚告訴我,雯在電話中冷冷地向他提出分手,毫無商量的餘地。雯說,因為他遲遲不能出國,她再也不能等了。

    雯的這一決定,事先一點徵兆也沒有。前一次的通話在一個星期以前,兩人還談得好端端的。因此,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幾乎就是平地起驚雷。

    雯在電話裡平靜地說,她身邊有很多男孩子追她,她選擇了一個香港富商的兒子。她準備畢業後就跟對方結婚,然後定居美國。她還不露聲色地祝他"幸福"。

    那天晚上,男孩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一直在旁邊傾聽著。

    後來,他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我只好打電話給他的同事,請他們來送他回家。

    我獨自一人回家,這個城市依然燈火輝煌。晝伏夜出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他們都是哈日哈韓族的打扮,快樂得沒心沒肺。街上漂亮的汽車也越來越多,汽車裡的人呢,長得越來越胖,開始為他們的高血壓而感到擔憂。

    我們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尋找愛情,我們究竟有沒有沈復和芸娘幸福?

    沈復和芸娘曾經到滄浪的鄉下居住,那裡沒有城市的喧鬧,"繞屋皆菜園,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好一個神仙的居所。芸娘對沈復說:"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今天,誰還有這樣的想法呢?今天的女孩子,大多像雯一樣,感情在她們的心目中並沒有多麼的重要。而我,卻想做一個現代的芸娘。

    雯和那個男孩的故事,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大學裡的愛情故事,沒有波瀾曲折、迴環往復。這樣的故事,在大學裡隨便一撈都有一打,每天都在不緊不慢地發生著。但是,我從當中發現了這個時代愛情的危機——愛情在瞬息萬變的現實面前,顯得那樣孱弱不堪。

    我猜想,雯並不愛他的男朋友,她只是覺得,那時候她身邊需要一個男孩,需要一個幫助她的男孩。她不願意做出任何的承諾——"承諾"好像本身就是一個過時的詞語。沒有了承諾,她就可以不斷地進行選擇,只要每一次的選擇都能夠改變她在現實中的處境。

    而愛情,僅僅是選擇過程中的策略之一。既然是策略,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到了最後,是不是"愛情"已經不重要了:身份、金錢和地位成了更具決定性的因素。

    我不願意成為這樣一種"現代"女孩,我更願意獲得純真的愛情,即使必須付出貧困、坎坷、磨難的代價。我的思路跟別人恰好相反:只要擁有了愛情,其他一切的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你說是嗎?如果愛情降臨在我們的生命之中,那麼正像泰戈爾所說:"從今起在這世界上我將沒有畏懼,在我的一切奮鬥中你將得到勝利。你留下死亡和我作伴,我將以我的生命給他加冕。我帶著你的寶劍來斬斷我的羈勒,在世界上我將沒有畏懼。"

    我不禁想起紀伯倫的一則寓言。

    一個男人在自家地裡挖出一尊絕美的大理石雕像。他帶著雕像,找到一位酷愛各種藝術的收藏家,準備出賣。收藏家出了高價買下,事畢後兩人分手。

    回家的路上,賣主手裡攥著大把的錢,心喜地自語:"這筆錢會帶來多少榮華富貴呀!怎麼有人不惜如此代價,換取一塊在地下埋了千年,做夢都無人夢見的頑石?不可思議!"

    同時,收藏家卻在端詳著雕像,心裡也在自語:"真是氣韻生動,巧奪天工!何等美麗的一個精靈,酣睡了千年之後再度復生!何以有人會以如此稀珍,換取毫無趣味的幾個臭錢?"

    我們跟那個收藏家一樣屬於同一類人。我們堅守自己的價值判斷,當別人嘲笑我們傻的時候,我們不以為然,昂首走我們自己的路。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願你也能夠如此。

    愛你的萱

    兩千年四月五日

    三、廷生的信

    萱:

    謝謝你的提醒。你說的真是金玉良言。"寵辱不驚"是我所追求的一種人生境界。

    在愛情的問題上,只要我跟你對愛情的理解是一樣的,我們就該堅執我們所信,且不管別人怎麼想。如你所說,"橫眉冷對市儈,俯首甘為情癡"。

    前幾天,導師陳平原教授跟我長談了一次,他贈送我八個字:"待人以誠,臨文以靜"。我會時刻記住這八個字,不讓內心深處殘留一點渣滓,不讓文字之中顯示一絲浮躁。

    今天晚上,我們七八個同門的師兄弟和師姐妹一起去陳平原、夏曉虹老師家。每隔十天半月,我們師生都有一次小小的聚會。我們一大幫人,擠在老師堆滿書籍、散發著墨香的客廳裡。椅子不夠用,有的同學乾脆就盤著腿大大咧咧地坐在地毯上。兩位老師通常都會泡上好茶款待我們。陳老師和夏老師家的茶,在北大中文系非常有名。我們一邊喝茶,一邊還能夠嘗到老師從日本帶回來的小點心。我雖然討厭日本人,卻也很喜歡日本精緻而可口的點心。你看,我也不是把日本人一棍子打死吧。

    如果是週末,我們也許還會湊在老師家裡做一頓好吃的。大家會各自帶著菜和調料上門——同學們來自天南海北,獻出各自拿手的技藝,老師家的廚房成了一個"廚藝大擂台"。最後端上桌子的十幾盤菜,真是南甜北鹹、東酸西辣,一樣也不缺。老師的家,不僅是我們探討學問的地方,還是我們鍛煉廚藝的地方。可惜的是,陳老師不能吃麻辣的四川菜,也不能喝酒;可喜的是,夏老師卻既能吃川菜,又善飲,她取代了陳老師成為宴席的中心。

    大多數時候,是老師請客,師生們一起到外邊餐館裡吃飯。偶爾我們也會發起"湊份子",那一般是老師出國講學的前夕,我們為老師送行。由老師請客的時候,通常是一群學生如同梁山好漢般呼嘯而去。而我在這樣的場合則充當"點菜高手"的角色。老師請學生吃飯,在北大中文系也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作為學生,我當然希望這個"傳統"越牢固越好。

    吃完飯以後,我們會聊上幾個小時,話題一般都不固定。但有一個保留的節目,就是大家各自匯報近期的讀書心得和體會。有什麼疑難的問題,也可以乘機向老師請教。直到夜已深的時候,方才作鳥獸散。

    聊天的時候,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老師家裡還準備了上好的酒。陳老師是聞酒輒醉,夏老師卻是酒界巾幗。老師雖然不縱容弟子們飲酒,卻也不禁止。師兄王楓好飲,在老師家中有過好幾次喝醉的紀錄,是我與師弟楊早將他送回宿舍的。

    可別小看了這樣的聚會。我認為,這是北大最大的特色之一。這些年來,北大比之於其他學校所擁有的優勢已經開始逐漸喪失。別的學校樓房修得越來越漂亮,北大的校舍卻愈發顯得破敗不堪。不過,對於一所大學來說,這些並不是最重要的。正如先哲所云,大學之大,非樓堂館所之大,而是學術之"大"。

    每當在老師的客廳裡的時候,我們都深切地感受到了這種"學術之大"——大家對學問的熱忱,在別的地方已經不多見了。在老師的客廳中,參加一次輕輕鬆鬆的閒聊,有時也比聽一學期課的收穫要大。老師針對每個學生的性情和學養給予獨到的指點,這是大課堂上不可能實現的"因材施教"。難怪徐志摩說,在劍橋,學問是在教授家的客廳裡,由教授的煙斗"熏"出來的。

    在今天,高等教育已經變得像大工業生產一樣,許多學校的學生難得有機會到教授家閒聊。從教授到學生,似乎大家都忙得一塌糊塗,但最終卻不知道究竟在忙些什麼。因此,我覺得,在北大教授的客廳中閒聊,本身就是一種求學的"捷徑"。從本科時代起,我就經常到教授們的家中傾聽教誨、暢談心得。到了研究生階段,就更加"肆無忌憚"了——不僅"充分利用"自己的導師,就是其他的老師家,我也經常莽撞地前去"叩門"。

    寧萱,你到北京來的時候,我也要把你帶進老師的客廳。兩位老師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們能夠走到一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我學文學,你學金融;我在學院內,你在商場中;我在風沙撲面的北京,你在楊柳春風的揚州。除了上帝以外,誰能作這樣奇妙的安排呢?

    我要在天花板上寫滿你的名字,讓它們像一雙雙的眼睛一樣日日夜夜都注視著我。

    寧萱,你還記得葉芝的那首詩嗎——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我們的爐火將永遠旺盛,我們的愛情將永不消逝。

    誠然,我們會有衰老的一天。那時候,我們不愁沒有事情做,我們把這些年裡積攢下來的一大箱子情書展開,一封一封地重新閱讀。

    每一封信都對應著一段青春時代意氣風發的歲月,每一封信都對應著一種青澀年華欲語還休的心情。而重新的閱讀,卻能夠讀出不同的滋味來。因此,我們不會匱乏和空虛,我們不會害怕衰老。我們擁有對方,也就擁有了世界。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幸福啊。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的論文進展得非常順利。今天一天,我就寫了三千多字。在寫作論文的同時,我還忙裡偷閒,寫點其他的小文章。你不用為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擔心。

    反倒應該由我來提醒你:一定要注意休息,工作不要太投入。資本家永遠是資本家,他們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你要保持好的食慾和好的睡眠。你要是再瘦了、再憔悴了,我要去找你的老闆論理的,我要理直氣壯地對他說:"寧萱是我的愛人,不是你們公司的奴隸!"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四月十二日

    四、廷生的信

    萱:

    昨天剛剛寄出給你的信,今天我又想給你寫信了。

    上帝這樣眷顧我們,讓我們相遇,讓我們相互鼓勵和安慰。因為我們是勤勞的人。《聖經》中說:

    我在蘋果樹下叫醒你,

    你的母親在那裡為你劬勞,

    生養你的在那裡為你劬勞。(《聖經·雅歌8:5》)

    既然母親都還在辛勞,我們年輕人又怎能夠休息呢?

    在以後的歲月裡,我們應當更加勤勞。我勞動的果實不僅是我一個人享用,還將由你來享用。

    這段時間,我完全泡在一堆近代的文史材料之中。不僅是為了寫論文,還因為我對這段歷史本身就有濃厚的興趣。

    我一直認為,從戊戌變法到義和團運動,這短短的三年時間,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關鍵時刻。然而,戊戌變法的失敗和義和團運動的興起,中國的現代化就像黃河在河套地區繞了一個大大的幾字形的彎。此後的一百年裡,戊戌變法的思路受到了壓抑,而義和團運動的思路卻大行其道。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大悲劇。

    直到今天,義和團式的偏執和瘋狂,依然深入在許多國人的思想和情感之中。

    有一個真名叫方是民、筆名叫"方舟子"的傢伙,號稱"無所不知"、"可以和你討論幾乎所有領域的問題"的"網絡天才",說了一句名言:"愛國是一種愛情,愛情這玩意很難做理性分析,不好多問為什麼。"

    在我看來,這是白癡和瘋子的囈語。愛國與愛情絕對是不同的。一個有理性的人,在"愛國"之前,非得多問幾個"為什麼"不可。早在八十年前當"五四"運動中,陳獨秀就說過:"我們愛的是人民拿出愛國心抵抗被人壓迫的國家,不是政府利用人民愛國心壓迫別人的國家。我們愛的是國家為人民謀幸福的國家,不是人民為國家做犧牲的國家。"

    不作理性分析的"愛國"是可怕的,不僅有可能毀滅自己,也有可能毀滅國家。義和團式的"愛國",讓中國在現代化的進程中至少倒退了二十年,這難道不是"害國"嗎?

    愛國不是沒有理由、沒有條件的。

    假如我是一個德國人,我絕不會熱愛納粹帝國。我將向公然反對納粹暴行的神學家朋霍菲爾靠攏,甘當他行刺希特勒時的助手。在希特勒的統治下,宣稱最"愛國"的都是蓋世太保們,而我寧願跟朋霍菲爾一樣被冠以"叛國罪"處以絞刑。

    假如我是一個蘇聯人,我絕不會熱愛斯大林帝國。我會向寫作《古拉格群島》的大文豪索爾仁尼琴靠攏,甘當替他收集整理資料時的助手。在斯大林的統治下,宣稱最"愛國"的都是克格勃們,而我寧願跟索爾仁尼琴一樣被冠以"叛徒"的惡名驅逐出境。

    假如我生活在晚清時代,我絕不會熱愛大清王朝。我會向"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的秋瑾女俠靠攏,甘當為她磨刀的"革命軍中馬前卒"。在慈禧太后的統治下,宣稱最"愛國"的都是李蓮英和袁世凱們,而我寧願跟秋瑾一樣被冠以"大逆"的罪名斬首示眾。

    我還想繼續追問:生活在三個時代的夾縫中的魯迅先生,究竟愛哪個國家呢——是大清帝國,是北洋政府,還是蔣介石的國民黨政府?對這三個龐然大物,魯迅先生好像都不喜歡。那麼,魯迅是"賣國賊"了?

    據說,"方舟子"畢業於中國科技大學,後來還喝了洋墨水,得了洋學位。他定居在美國富裕的加利福尼亞,談起熱愛中國來卻"頭頭是道"。(生活中美國的華人,往往給國內的人以最愛國的印象。但我總是納悶:既然這麼愛國,你們為什麼不回來呢?是要打入敵營十八年?)虛偽是一種不能原諒的品質。我從此人身上可以看出:"奴在心者",絕非墨水和學位所能改變。

    有的人,天生就是奴才和白癡,自己卻毫不自知,還老以為自己是天才。由此,我想起一個小笑話來:瘋牛病橫行地球的時候,兩頭牛一邊吃草一邊聊天。公牛憂心忡忡地對母牛說:"現在瘋牛病很厲害,我們千萬不要染上了。一染上,我們立刻就會被主人殺掉,死無葬身之地。"母牛白了公牛一眼,義憤填膺地說:"你說的真稀奇,我們是駱駝,駱駝不是牛,怎麼會得瘋牛病呢?"

    方舟子先生的處境跟這頭母牛一模一樣。

    不過,網絡上有白癡,也有不少真正的天才。這些天才的思想和天才的文字,真是讓人拍案叫絕。今天晚上,我在網絡上瀏覽到了兩篇"陸祀寓言",寫得妙趣橫生,背後的意蘊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其中一篇是《替皇上出氣》:

    有一隻蒼蠅聽說,皇上在京城裡受盡了洋人的氣,不是洋人見了皇上根本不下跪,就是洋人指責皇上將臣民隨便抓去殺頭違反國際公約,而皇上則吭唧吭唧地回不出一個屁,只能忍氣吞聲。

    這蒼蠅就氣不忿地嗡嗡:反了,反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它立即收拾行囊,準備上路,要到京城裡去替皇上出氣。

    一隻蚊子也頗有同感,飛來問蒼蠅:"你到京城裡要怎樣替皇上出氣呢?"

    蒼蠅說:"我給他們洋人的飯菜裡下蛆,讓他們都得傳染病,看他們還敢藐視咱們的皇上?"

    蚊子說:"對,我也和你一道去,我非把洋人都叮得滿身是包,叫他們奇癢無比,難受異常,看他們還敢頂撞聖上?"

    這蒼蠅和蚊子就出發了,它們星夜兼程地趕往京城。

    終於到達,但不知洋人都住在哪裡。它們就朝著城門口的一位軍爺飛去,想問問路。

    不想,那軍爺突然大巴掌一拍,竟把蒼蠅和蚊子都拍死了。

    軍爺還咧咧著嘴罵道:"真他媽的諱氣!大白天臭蒼蠅騷蚊子直往臉上撞,比撞上他奶奶的洋鬼子還諱氣!"

    另一篇題目叫《有一隻蛐蛐》:

    有一隻蛐蛐被主人養在罐中,用於和別人的蛐蛐爭鬥。

    這蛐蛐還真勇敢無比,打敗過無數的其它蛐蛐,其中包括藍眼珠、黃毛的蛐蛐,不過它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一條大腿被別的蛐蛐咬掉了,可它為主人贏得了許多的獎金(均按美元計),還贏得了許多的榮譽,諸如:金牌蛐蛐、冠軍蛐蛐、還有獨腿將軍蛐蛐等等。

    為此,就舉行了一些升主人國旗、奏主人國歌的儀式,每到這一時刻,這蛐蛐就一條腿地莊嚴立正,眼中浸出激動的淚水。

    一些其它的蛐蛐就在背後議論,說這罐裡的蛐蛐是個傻瓜,把主人的國旗當成了自己的國旗,把主人的國歌當成了自己的國歌。

    這蛐蛐聽到後,在罐中吱吱地叫:"主人的國旗就是我的國旗,主人的國歌就是我的國歌!"

    其它的蛐蛐堅持說:"你僅僅是一個工具而已,換一個主人就會有一個新國旗、一個新國歌,想想你以前的主人是大龍旗,後來是大虎旗,雖然你現在是在這個主人的國旗和國歌下舉行儀式,但將來你再換主人,又是另一個國旗和國歌了!"

    這蛐蛐就跳著腳地不幹,叫:"我不換主人,我不換主人,什麼以前和以後的,我要生為眼前這個主人的蟲,死為眼前這個主人的鬼!"

    它騰地跳出了罐,要跑去找主人宣誓效忠,表示自己海枯石爛也不變心。

    不想,傳來僕人的嘶叫:"有蛐蛐跑出來了,有蛐蛐跑出來了!"

    主人問:"是哪只?"

    僕人答:"就是那只獨腿的!"

    只聽主人說:"那只獨腿的如今也沒有什麼用了,踩死算了!"

    就有一隻大腳一下子踩在了這蛐蛐的身上。

    臨死前,它還在呻吟著:"我對主人一片忠心,又是功臣,為什麼下場連下崗工人也不如呢?"

    寧萱,你說這兩篇寓言寫得妙吧?真是天才手筆。

    我喜歡這樣的小品文,遠遠超過那些厚重晦澀的理論文章。我一向認為,真理是最通俗、最簡明、最清晰的。那些晦澀的文字,要麼是作者自己也處於糊塗的狀態,要麼就是他故意不讓別人懂。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要跟這位名叫陸祀的、了不起的作者結識結識。

    今天,跟我一同租這套房間的朋友蕭瀚,晚上做了一道炒年糕,請我一起吃。這年糕是他的親戚從江南帶來的。

    我立刻就想起了你。你的家鄉與蕭瀚的家鄉相隔不遠,都是煙雨迷濛的江南。

    你們那裡,大概也有吃這種年糕的習慣吧?小時候,你是不是經常吃外婆做的年糕?

    我是吃著外婆做的年糕長大的。不過,我們家鄉的年糕,與你們那裡的有所不同,我們的年糕做成馬蹄的形狀,大家俗稱"馬蹄糕"。不加一點糖和香料,單靠大米本身的味道,就已經香甜得讓人"愛不釋口"了。我外婆做的年糕遠近聞名,跟我奶奶做的豆腐一樣,堪稱地方一絕。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沒有外婆的童年是殘缺的童年。"這句話可能太絕對了一點,但我對此深信不疑,它至少是我自己所體驗到的"相對真理"。果然,它也贏得了不少讀者朋友的共鳴。

    我們都是外婆帶大的孩子。外婆帶大的孩子,與土地和飛鳥、與藍天和白雲、與青山和綠水之間,有著濃情蜜意。

    外婆的善良,像蜜一樣,釀著孫子孫女們的心。因此,這些孩子都是善良而敏感的。

    吃著年糕,我盼望著我們的相聚。相到相聚,我又回憶起我們相識的經過來。今天,離我們第一次的見面已經半年了,我們一次見面就"一見鍾情",不久以後就大膽地"私定終身"。這是一場我們都沒有預料到的"閃電戰"。看來,緣分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

    這幾個月來,我們雖然沒有每天都在一起,我們卻比世界上所有的戀人都親密。

    你喜歡馬克·吐溫嗎?在我以前的印象裡,馬克·吐溫不過是一個幽默作家。這些天我讀他的全集,發現他遠不僅僅是一個幽默作家。在短篇《亞當與夏娃》中,他傾注了對妻子的深情,將這個緣於《聖經》》的古老故事寫得蕩氣迴腸、感人肺腑。其中,有一句話重重地擊中了我——亞當在夏娃的墓碑上寫了一句悼詞:"她出現在哪裡,那裡就是伊甸園。"

    馬克·吐溫的妻子先他而去,此後他陷入無邊的悲痛之中。在一個寒冬的傍晚,在大雪紛飛中,年老的馬克·吐溫堅持要去看望妻子的墓地,他在公墓裡呆了幾個小時。結果患上肺炎,肺炎奪走了他的生命。他卻實現了與妻子團聚的願望。

    寧萱,你出現在哪裡,哪裡也就是我們的伊甸園。泰戈爾說:"我從床上坐起來,看到窗子上方銀河熠熠生輝,彷彿是一個寂靜的世界著了火,於是我很想知道,此時此刻她是否做了一個同我的夢押韻合拍的夢。"我們的夢一定是押韻合拍的。我們會夢見一樣的青天白雲,一樣的翠山綠水,一樣的繁花似錦。我們一起夢見黑暗被一道光劃破,我們一起夢見魔鬼被裝進潘多拉的盒子。

    我們的眼中永遠閃爍著星光,我們的心中永遠流淌著甘泉。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四月十三日

    五、寧萱的信

    廷生,我的愛人:

    你在信中引用的兩個笑話,都包含了深刻的哲理,就像黑暗中的閃電,會照亮無數人蒙昧的心靈。

    你反駁那些偽善的"愛國者"們的三個例子,個個都擲地有聲。朋霍菲爾、索爾仁尼琴和秋瑾,他們才是真正的愛國者。秋瑾就義前曾寫下一首絕命詞:"痛同胞之醉夢猶昏,悲祖國之陸沉誰挽。日暮窮途,徒下新亭之淚;殘山剩水,誰招志士之魂?不須三尺孤墳,中國已無乾淨土;好持一杯魯酒,他年共唱擺崑崙。雖死猶生,犧牲盡我責任;即此永別,風湖取彼頭顱。"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的這首詩中,沒有哪句話已經過時。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先猜猜是什麼消息?

    五一節,我們要放七天假,我要利用這七天假到北京來看你。雖然我不喜歡坐飛機,但我還是要飛過萬水千山來看你。

    我要嘗試一下做稻香園的"女主人"的味道。也許,我喜歡上了,我就不走了。

    這是不是一個好消息呢?你準備用什麼樣的儀式來歡迎我的到來?

    我已經在開始準備行李了。本來沒有太多的行李,提前半天準備就可以了。但是,我還是禁不住提前一個多星期就開始整理。彷彿準備好行李就意味著可以出發了。

    一想起要到北京來,我就感到自己被幸福所包裹著。

    我該帶些什麼來呢?帶我最絢爛的衣服,或者是最樸素的衣服?我只要你喜歡。我要把我最美麗的一面呈現在你面前,看得你眼花繚亂。

    我還要帶給你江南的點心和茶葉,帶給你江南的煙雨。可惜揚州的風光帶不走。要是我擁有某種魔法,能夠把它們像一幅畫一樣折疊起來,然後帶到北京來,在你的面前展開,那該有多好!

    下個星期,我就去預定飛機票。然後,我再把航班號告訴你。你到機場來接我,在那擁擠的人流中,看我們誰先在人群中看到對方。

    今天代表公司去參加一個企業的新聞發佈會。開到一半,覺得沒有什麼意思,便從飯店裡溜出來。每天,在這個世界上都有無數這樣的會議在籌備和召開。在這類會議上,總是一些自以為是的商人滔滔不絕地發言。

    他們認為他們掌握了整個世界,能夠把世界像地球儀一樣撥動;他們以為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他們的每一句話都會像風一樣四處傳播;他們以為他們可以支配別人的身體乃至心靈,他們像魔術師一樣點石成金。這是一種多麼淺薄的想法和態度啊。

    這個時代的邏輯真是奇怪:有了錢,也就有了自信。是人控制錢,還是錢控制人?究竟誰是誰的主人呢?我懶得聽這些狂妄之徒的高談闊論,便悄悄離開了。

    現在,我坐在一個寬敞的街心花園裡曬太陽。一邊曬太陽,一邊就想給你打電話。撥通你的電話,才知道你在圖書館裡查資料。我有些後悔——打擾了你做論文;又有些得意——為了接我的電話,你飛快地從圖書館裡跑出來,說話還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可見我的電話在你的心目中還是有份量的。

    我們的電話一直通到手機沒有電、"彈盡糧絕"罷手。

    這使我想起電影《甜蜜蜜》中的一句台詞:"等下次,攢夠了錢再打給你。"那是一個純潔如水的女孩子,給在遠方的男孩子打完電話時說的一句話。這句話讓我流出了眼淚。國際長話的費用很貴,女孩子打工掙的錢,大半都花在打電話上,她卻從來都不心疼。因為相愛的人在打電話的時候,滋味是"甜蜜蜜"的。

    以前,你曾經心疼我的電話費,我告訴你說,我的手機費公司報銷。你這才放心大膽地跟我聊天。其實,說資本家支付我的電話費是騙你的,怕你不跟我多說話。套一句老話:"君子謀財,用之有道。"和你通電話、給你寫信,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候。你呢?

    今天天氣真好。暖風習習,春陽融融。我坐在一個噴泉池邊上,臉上是暖和的陽光。把研討會的文件用來給你寫信,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文件是用上好的複印紙打印的,背後是乾乾淨淨的白色,正適合用來寫信。這種樂事,比之金聖歎的"不亦快哉"來,也毫不遜色。

    你不會怪我的調皮吧——一點也不講究,一會兒用病歷,一會兒用文件,從來不正襟危坐,鋪紙研墨,構思提綱,字修句改,其實這才說明我無時不刻在想念著你,隨時隨地在想寫信給你,我才瞧不起那些有事情才相求的聯繫呢。

    真的,多想永遠與你在一起。一想到你,就讓我覺得心裡暖洋洋的。我不要孤獨,我要相知、相愛、相攜、相依。漫漫人生路,我要與真心相愛的人一起度過。

    你知道嗎?我從小是一個多麼純潔的女孩子啊,心裡、眼裡,容不下一點污跡。我是如此挑剔、執著、敏感又脆弱,這使我注定在這冷酷險難的世界上會摔一大跤的。我雖然鼻青臉腫地站了起來,卻一度被害怕和無助籠罩著,幾乎對美好的生活失去了信心。

    我的敏感甚至到了接近於病態的程度。我不看武俠小說,不看槍戰電影。我接受不了一點點的暴力,甚至是藝術作品中的暴力。每當我在電視中看到一個演員被傷害了一下,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流血了,我自己的身體也立刻就有相應的反應——如果演員的手腕受了傷,我自己的手腕也突然產生疼痛的感覺;如果演員的腿腳受了傷,我自己的腿腳也突然產生疼痛的感覺。

    於是,我不斷受傷,像一朵無助的花。

    可是,多麼好,我遇到了你。雖然,你也和我一樣,一顆赤子之心,兩隻少年之手面對未卜的未來、無底的社會。可是,既然我遇到了你,就不再覺得孤苦無依,我覺得自己充滿了柔情,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和平安寧和包容一切的愛意。來吧,無論是怎樣的艱難險惡、淒風慘雨,劈頭蓋臉地來吧,因為我們在一起,拉著手,直著腰,迎頭而上吧。

    我不怕頭破血流,也不怕無路可走,因為和你在一起。

    我們倆就是對虛偽冷酷世界的最大挑戰,讓我們自己勇敢地成為勝利、成為奇跡吧。

    你敢嗎?

    我不要聽你的回答,我要慢慢地陪著你走,慢慢地知道結果。

    抬起頭來,不覺自己成了街心花園裡的一道風景。算了,不寫了。

    "想一想鄰居女兒,聽聽收音機,看一看我的夢想還埋在土裡。"

    兩千年四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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