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散文 正文 揚州舊夢寄語堂
    語堂兄:

    亂擲黃金買阿嬌,窮來吳市再吹簫。

    簫聲遠渡江淮去,吹到揚州廿四橋。

    這是我在六七年前——記得是1928年的秋天,寫那篇《感傷的行旅》時瞎唱出來的歪詩;那時候的計劃,本想從上海出發,先在蘇州下車,然後去無錫,游太湖,過常州,達鎮江,渡瓜步,再上揚州去的。但一則因為蘇州在戒嚴,再則因在太湖邊上受了一點虛驚,故而中途變計,當離無錫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揚州城裡。旅途不帶詩韻,所以這一首打油詩的韻腳,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紅唱曲我吹簫」的老調,系憑著了車窗,看看斜陽衰草、殘柳蘆葦,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揚州,這時候還是第一次;夢想著揚州的兩字,在聲調上,在歷史的意義上,真是如何地艷麗,如何地夠使人魂銷而魄蕩!

    竹西歌吹,應是玉樹後庭花的遺音;螢苑迷樓,當更是臨春結綺等沉檀香閣的進一步的建築。此外的錦帆十里,殿腳三千,后土祠瓊花萬朵,玉鉤斜青塚雙行,計算起來,揚州的古跡、名區,以及山水佳麗的地方,總要有三年零六個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傾倒於揚州,想來一定是有一種特別見解的;小杜的「青山隱隱水迢迢」,與「十年一覺揚州夢」,還不過是略帶感傷的詩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那簡直是說揚州可以使你的國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決無後悔的樣子了,這還了得!

    在我夢想中的揚州,實在太不詩意,太富於六朝的金粉氣了,所以那一次從無錫上車之後,就是到了我所最愛的北固山下,亦沒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過了江去。

    長江北岸,是有一條公共汽車路築在那裡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駛,直達到揚州南門的福運門邊。再過一條城河,便進揚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來,為我們歷代的詩人騷客所讚歎不置的揚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他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兒升天成佛去的揚州城!

    但我在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景,都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無咎的《赴廣陵道中》的詩句:

    醉臥符離太守亭,別都絃管記曾稱。

    淮山楊柳春千里,尚有多情憶小勝。

    (小勝,勸酒女鬟也。)

    急鼓鼕鼕下泗州,卻瞻金塔在中流。

    幌開朝日初生處,船轉春山欲盡頭。

    楊柳青青欲哺鳥,一春風雨暗隋渠。

    落帆未覺揚州遠,已喜淮陰見白魚。

    才曉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經符離(現在的宿縣)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見到許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兩岸的垂楊和江中的浮屠魚類。而我去的一路呢,卻只見了些道路樹的洋槐,和秋收已過的沙田萬頃,別的風趣,簡直沒有。連綠楊城郭是揚州的本地風光,就是自隋朝以來的堤柳,也看見得很少。

    到了福運門外,一見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樓,以及寫在那洋灰壁上的三個福運門的紅字,更覺得興趣索然了;在這一種城門之內的亭台園囿,或楚館秦樓,哪裡會有詩意呢?

    進了城去,果然只見到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裡住定之後,我的揚州好夢,已經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燈燭輝煌,歌喉宛轉的太平景象,竟一點兒也沒有。「揚州的好處,或者是在風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約總特別的會使我滿足,今天且好好兒的睡它一晚,先養養我的腳力吧!」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悶的想頭,一半也是真心誠意,想驅逐驅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來,先坐了黃包車出天寧門去游平山堂。天寧門外的天寧寺,天寧寺後的重寧寺,建築的確偉大,廟貌也十分的壯麗;可是不知為了什麼,寺裡不見一個和尚,極好的黃松材料,都斷的斷,拆的拆了,像許久不經修理的樣子。時間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氣又是陰天,我身到了這大伽藍裡,四面不見人影,仰頭向御碑佛以及屋頂一看,滿身出了一身冷汗,毛髮都倒豎起來了,這一種陰慼慼的冷氣,叫我用什麼文字來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寧門到蜀岡,七八里路,盡用白石鋪成,上面雕欄曲檻,有一道像頤和園昆明湖上的似的長廊通道,直達至平山堂下,黃旗紫蓋,翠輦金輪,妃嬪成隊,侍從如雲的盛況,和現在的這一條黃沙曲路,只見衰草牛羊的蕭條野景來一比,實在是差得太遠了。當然頹井廢垣,也有一種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鮑明遠會作出那篇《蕪城賦》來;但我去的時候的揚州北郭,實在太荒涼了,荒涼得連感慨都叫人抒發不出。

    到了平山堂東面的功得山觀音寺裡,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談起這些景象,才曉得這幾年來,兵去則匪至,匪去則兵來,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敗,原是應該,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岡的一帶,三峰十餘個名剎,現在有人住的,只剩下了這一個觀音寺了,連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淨寺裡,此刻也沒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帶的建築,點綴,園囿,都還留著有一個舊日的輪廓;像平遠樓的三層高閣,依然還在,可是門窗卻沒有了,西園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還看得出來,但水卻乾涸了,從前的樹木,花草,假山,疊石,並其他的精舍亭園,現在只剩下許多痕跡,有的簡直連遺址都無尋處。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歐陽公的石刻像後,只能屁也不放一個,悄悄的又回到了城裡。午後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的一角。

    在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裡,我卻看到了揚州的好處。因為地近城區,所以荒廢也並不十分厲害;小金山這面的臨水之處,並且還有一位軍閥的別墅(徐園)建築在那裡,結構尚新,大約總還是近年來的新築。從這一塊地方,看向五亭橋法海塔去的一面風景,真是典麗鷸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氣象。至於近旁的寺院之類,卻又因為年久失修,談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處,全在水樹的交映,與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紅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過,還聽得見水草的鳴聲,似在暗泣。而幾個彎兒一繞,水面闊了,猛然間闖入眼來的,就是那一座有五個整齊金碧的亭子排立著的白石平橋,比金鰲玉東,雖則短些,可是東方建築的古典趣味,卻完全薈萃在這一座橋,這五個亭上。

    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臂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個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茶,來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船回到了天寧門外的碼頭,我對那位船娘,卻也有點兒依依難捨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問她:「這近邊還有好頑的地方沒有?」她說:「還有史公祠。」於是說由她帶路,抄過了天寧門,向東走到了梅花嶺下。瓦屋數間,荒墳一座,有的人還說墳裡面葬著的只是史閣部的衣冠,看也原沒有什麼好看;但是一部《廿四史》掉尾的這一位大忠臣的戰績,是讀過明史的人,無不為之淚下的;況且經過《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覺得史化的忠肝義膽,活躍在紙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間立著想著;穿來穿去的走著;竟耽擱了那一位船娘不可少的時間。本來是陰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欲暮了,更向東踏上了梅花嶺了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發作了,就順口唱出了這麼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來土一丘,史公遺愛滿揚州;

    二分明月千行淚,並作梅花嶺下秋。

    寫到這裡,本來是可以擱筆了,以一首詩起,更以一首詩終,豈不很合鴛鴦蝴蝶的體裁麼,但我還想加上一個總結,以醒醒你的騎鶴上揚州的迷夢。

    總之,自大業初開邗溝入江渠以來,這揚州一郡,就成了中國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歷宋,直到清朝,商業集中於此,冠蓋也雲屯在這裡。既有了有產及有勢的階級,則依附這階級而生存的奴隸階級,自然也不得不產生。貧民的兒女,就被他們迫作婢妾,於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樓薄倖之名。所謂「春風十里揚州路」者,蓋指此。有了有錢的老爺;和美貌的名娼,則飲食起居(園亭),衣飾犬馬,名歌艷曲,才士雅人(幫閒食客),自然不得不隨之而俱興所以要腰纏十萬貫,才能逛揚州者,以此。但是鐵路開後,揚州就一落千丈,蕭條到了極點。從前的運使、河督之類,現在也已經駐上了別處;殷實商戶,巨富鄉紳,自然也分遷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護之區,故而目下的揚州只剩了一個歷史上的剝制的虛殼,內容便什麼也沒有了。

    揚州之美,美在各種的名字,如綠楊村,廿四橋,杏花村舍,邗上農桑,尺五樓,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只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張陶庵有一冊書,叫作《西湖夢尋》,是說往日的西湖如何可愛,現在卻不對了,可是你若到揚州去尋夢,那恐怕要比現在的西湖還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勸你也不必遊揚,還是在上海夢裡想像想像歐陽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紅橋,《桃花扇》裡的史閣部,《紅樓夢》裡的林如海,以及鹽商的別墅,鄉宦的妖姬,倒來得好些。枕上的盧生,若長不醒,豈非快事。一遇現實,那裡還有Dichtung呢!

    1935年5月

    (本文選自《郁達夫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2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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