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 正文 簡生的命運
    6

    這就是簡生的命運發生重大逆轉的那個夏天。

    回到城市,母親送他進最好的學校上初中。在學校,因為濃重的北方鄉土口音和農村氣質,在同學中間成了異類。嘲笑和孤立使他難以面對。在鄉村小學接受的教育,來到這裡之後成績自然也非常不好。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越來越厭學,對教室和同學老師極端的恐懼。常常是久久地坐在操場邊上,看著那些活潑的同學踢球和打鬧,內心反覆地思索,為什麼母親要將她無端拋棄,然後又在某個不恰當的時間把自己帶回到城市。

    他確認自己是在遭受痛苦。越來越沉默。開始長時間在僻靜的後操場邊上那排楊樹下面靜坐,想念婆婆和北方鄉下的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想得要哭出來。想累了就拿母親給的零花錢買很多的小人書,一本接一本地看。不知道作業,也不會。討厭教室,討厭老師和同學。老師和同學們說的方言話他一句也聽不懂,自己開口又要遭到同學們一陣哄笑和惡意模仿。

    他不上課,學習很糟糕。班主任忍無可忍,請了家長,要她把簡生領回去。

    曠課被老師告狀的那天晚上,母親還在外面忙於工作的事情,很晚了才回家。簡生在家裡怕得不敢開燈,也沒有吃飯,肚子已經非常的餓。母親進門之後已經是一張疲憊煩躁的臉,如被冰霜。她草草熱了一點剩菜剩飯,重重地將碗盤撂在桌上,聲音刺耳。她厲聲說,自己去拿筷子,快吃飯。

    他順從地拿了筷子,默默地端起碗來,大口大口地吞嚥。

    彼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飯廳裡面的小吊燈光線暗淡,顯得疲倦至極,似乎要睡著一樣。那是母親頭一次拉長了臉對簡生說話。印象中她記得母親手裡的筷子夾著菜停留在半空中很久很久,左手捏著碗沿,非常用力,彷彿那瓷器可以立刻碎掉一樣。

    氣氛是僵硬得令人惴惴不安的。如同後來的大部分日子那樣。

    末了,母親一字一頓地說,你父親在我們離開那裡的時候扔下了你,我知道你已經不記得。可是我這麼多年一直都忘不掉我們的車越走越遠,連看都看不見你的時候,那種悲痛。當年我也是迫於生活不得不放下你。這是做母親的罪孽,現在把你帶回來,便是想要補償你。給你的吃住,衣服鞋子書包學校,每一樣都是錢換來的,錢都是媽媽當年在南洋流浪時拿命拼出來的,也是我用恥辱換來的……

    我一個女人的苦處你這麼小又怎麼知道呢。往後,家裡只剩下你和媽媽了。你不聽話,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們這個家,跟別人不能比。你父親對不起你,我現在就是替著他,自己一個人養你,當爹又當媽。你就算不知道這種苦,你也必須懂事,由不得像別家小孩那樣撒潑,不要給我找麻煩。

    以後不許再逃學。

    母親語氣躁烈,言辭冰冷。簡生目瞪口呆地看著洶湧的淚水彙集到母親瘦削的下巴,滴答滴答地墜落,像極了婆婆的老房子在陣雨的時候屋簷下成串的雨珠。母親的聲音因為哭泣而哽咽,令他害怕。

    他默默地聽完母親說的話,輕輕放下了飯碗,一言不發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慢慢把門插上。然後蹲下來靠著門抱著膝蓋,拚命抑著嗓音無聲地哭。他覺得非常的冷。

    飯廳裡面沒有絲毫聲音。過了很久,當簡生哭得很累了的時候,他聽見砰的一聲尖厲的聲響。是母親發了脾氣摔碗。簡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一抖。只覺得無比害怕。還未回過神來,接著又是摔門的響聲。母親奪門而出。

    這是母親第一次發火。那次之後的簡生變得順從與乖巧,卻也越來越沉默。母親為了使他成績跟上同學,就專門給他請了家庭教師補課;簡生字寫得不好,母親就讓他學書法;為了使他有城市孩子的素養,課餘又開始讓他學鋼琴,補英語……除此之外,母親不知道應該以何種方式表達對他給予了深厚的期望。

    她成長在一個無書可讀的年代,教育的荒蕪使得大好年華白白浪費在鄉村。她有著老三屆家長們特有的一種急切心情,那就是固執而急不可耐地頃盡全力,投入最大的教育資本使得孩子受到最好的培養。與其說是培養下一代,不如說是補償自己的青春時代所缺失的教育條件:彷彿看著孩子能夠坐在最好的教室裡學習,彈出一手好鋼琴,或者考上一個有叫得光彩的名牌大學,就能夠使自己充滿了遺憾的青春迴光返照,了卻夙願,否則死不瞑目。

    而簡生過去的十二年成長當中的「空白」,迫使母親對他的培養願望變得更加急不可待。她給他一切好的條件,但簡生只要有一點不接受,都會使可憐的母親傷透了心。簡生試圖表達自己的不願,但是在一次次面對母親聲淚俱下的勸說之後,他開始知道反抗無濟於事。取而代之的是消極的順從。

    他每天不再坐在操場上思考那些令人頭痛的問題,但是從坐進教室裡面起,就不再開口說一個字。老師點名要回答問題時,他就站起來不說話,弄得老師們從憤怒到不耐煩到最後根本不會點他名;趾高氣昂的小組長專門過來收他的作業時,他就默默地交出空本子。然後等著老師罵。在那些老師的語言打擊之下他對學習沒有熱情,情緒也非常的牴觸,自然成績也就不好。因為不喜歡鋼琴,他課餘也從來不會練。週末母親囑咐他好好練琴,之後就去忙工作或者奔波應酬。他呆在家裡看小人書,用孩子的伎倆,將搭鋼琴的絨布扯動一下,翻開琴譜扔在上面,讓母親回來後看起來像是練過的樣子,然後在家裡信馬由韁地畫畫。每次上鋼琴課的時候那個老師都非常的無奈,母親在一邊聽著老師的歎氣,心裡自然也是窩火,上完琴課回家之後常常免不了要責罵一番。責罵的同時,母親常常聲淚俱下地告訴簡生自己在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多麼地喜歡音樂。她絮絮叨叨地說,那時由於家境不好,她從來都沒有得到機會接觸音樂,而隔壁一戶人家有一架手工製作的揚琴,分外眼紅的她總是手癢得忍不住,為了能夠去敲一下那架揚琴,總是厚著臉皮一次又一次地溜進別人家門,偷偷地敲上一會兒,敲完了溜出去,一會兒又忍不住又溜進來……以至於到後來那家人已經徹底的煩了,總是緊鎖房門。借此,母親嚴厲地對簡生說,你看,簡生,你有這麼好的條件,可是你從來不懂得珍惜,真的太讓我寒心了。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簡生總是咬著嘴唇不作任何回答。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母親在無盡地抱怨簡生使她寒心的同時並不知道簡生對這樣的生活同樣感到寒心。他開始看到,母親幾乎是要讓他來實現自己年輕時尚未實現的夢想——無論是接受教育的機會還是發展特長的機會——他成了母親供以填補自身遺憾的第二次青春,將自己年輕時代未曾實現過的願望全都強加在簡生的身上:在簡生出生了整整十二年之後。

    在童年時代的尾巴上,在最初回到母親身邊的日子裡,想像中母親應有的那種溫柔和寵愛他似乎從未體會過。他於是根深蒂固地認為,一個真正的母親不應該是像自己的母親這樣的。儘管簡生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但是長久以來他最為痛苦的便是,母親為什麼要將他生下來然後遺棄,然後又把他帶回身邊受苦。

    他開始不斷地對母親的指令暗自抵抗。在母親對他提出很多的要求的時候他也對母親提出同樣的要求。然而都局限在物質上的——如同母親對他的要求亦只是學習和鋼琴上的。某種程度上,他開始絕望地以此表達自己的恨。

    《大地之燈》簡生的命運(2)

    那是簡生的成長當中最灰暗的日子。他去學校的唯一動力就只有每個星期的兩節美術課。他至今記得,那個漂亮的年輕美術老師在第一節課上就叫大家拿出繪畫本隨便畫,畫心裡最喜歡的東西。有的同學畫媽媽,有的同學畫草原,有的同學畫玩具,有的同學畫蛋糕。而簡生用蠟筆畫了婆婆的老房子,黃虎,他還想畫清澈見底的葦塘和魚兒,以及冬天大雪瀰漫的冰湖……還有狍子,野鴨,水鳥,鵜鶘,高粱地,玉米田,或者南歸的大雁……他想要畫的東西太多了,以至於下課鈴聲響的時候他還在進行第二張圖,而且還沒有把心裡喜歡的東西畫完。同學們紛紛走了。老師過來收本子的時候,耐心地問他,你還想繼續畫麼?那麼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們一起畫吧。老師說一口北方話,他聽起來倍感熟悉。

    他不說話。順從地點點頭。收拾好東西,跟著老師到了辦公室。

    已經下午放學了。夕陽漫過滿是爬山虎的牆,辦公室裡面昏黃的光線被整齊切割,撒滿地面。簡生不知疲倦地趴在桌上畫啊畫,他完全都已經忘記了還有老師在身邊。老師亦不說話,耐心等他完成。

    他終於畫完了四張圖,心滿意足,頭上滿是細密的汗水。胳膊貼在桌面上,已經留下汗津津熱乎乎的水印。他把圖畫交給老師。他難以忘記,老師立刻給予他驚喜無比的表情,以及讚不絕口的表揚。老師那張年輕漂亮的面孔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襯著那日寧靜的霞光,成為他離開老家之後發生的唯一一次關於快樂的記憶。最後老師說,你好好畫畫,一定可以成為一個畫家!

    那天回家之後,簡生便對母親說,我要學畫畫。母親問,為什麼?他說,因為老師今天表揚了我,說我好好畫,一定可以成為一個畫家!

    母親忙了一天的工作,心情煩躁疲乏,因此只是面無表情地說,哦。是嗎。

    沉默了許久,母親又說,那麼你的鋼琴呢。

    簡生說,我不喜歡鋼琴。我不想學鋼琴。

    母親說,那我花了那麼多錢給你買的鋼琴就成了垃圾了麼。你以為媽媽的錢是從路邊揀來的麼。

    簡生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半晌,他用很小的聲音嘀咕,你之前又沒有問過我想要學什麼。

    母親憤憤地說,你為什麼總是說這種毫無感情的話呢。你……

    話哽到嘴邊,母親打住了,接下來彷彿又要聲淚俱下地對他進行一場哭訴。

    簡生已經看膩了和母親之間的這種場面。他忍無可忍地說,我這次學畫畫再也不會輕易說不喜歡了。

    母親臉色很難看。牙關很不耐煩地緊咬了一下,說,那你要是再學一個月就跟我說你又不想了,怎麼辦?

    簡生輕聲說,我不會的。

    他就這麼記著這句話,跟母親作對一樣地開始學畫畫。生活仍舊沒有太大改變,只是由於簡生的刻意迴避,家裡氣氛更加的清冷。

    簡生對於畫畫有著天分和發自內心的喜愛,開始是在少年宮裡面學國畫,由於人多吵鬧,覺得沒有意思,於是改在一個美院老師的私人美術班裡學西洋畫基礎素描。與其他那些受了父母的逼迫每個禮拜到這裡來混時間的孩子們不同,簡生畫畫的天賦嶄露無遺,總是第一個來,最後一個走。面對那些木訥的石膏幾何體,少言寡語並且神態沉浸。

    每週末的繪畫課好像是他一周生活的期待那樣,從來不睡懶覺,總是一大早就自己背著與身高不太相稱的軍綠色大畫板,到樓下買早點,在公車上吃早餐。在畫室裡面總是挑最靠近老師的位置看著老師作示範畫。每個星期天都回來得很晚。

    餘下的空閒時間就在樓頂花園。放學回到家之後,總會先去照料那些花草。母親偶爾上去晾曬衣物,會看到他帶著麻布手套握著鏟子蹲在地上,同植物和昆蟲交談,或者是坐在小凳子上夾著畫板,對著一株梔子作鋼筆速寫。

    向母親要了足夠的零花錢,用以買更多的書消遣時光。時不時他放學回家之前,總會在書店裡逗留一會兒。然後提著一口袋的書,慢慢走回家。除了畫畫和看書之外,不喜歡聽流行歌也不喜歡看電視。但是喜歡去照料樓頂花園裡的花。買很多的書來看。提著書或者背著畫板,緩緩穿過夜幕低垂的城市。看潮水一般湧動的人群和車流,漸漸在自己的感官之中靜止並消音。寂靜至極。這樣就會覺得愉快起來。

    並不是做作憂鬱的矯情少年。只是與周圍的人事長時間無法適應,顯得形單影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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