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1:地海巫師 正文 第八章 追逐
    格得出門時,屋外還是冬季日出前的黑暗。他從銳亞白鎮下山出發,不到中午,便走到弓忒港了。他身上的弓忒綁腿、上在、皮麻合制的背心都很合穿,是歐吉安送給他的,以替換甌司可島的華服,不過,格得仍留著那件毛皮靴裡的大斗篷,以應這次冬季之旅所需。於是他披著斗篷,手裡只拿了一根與他同高的木杖,就來到城門。衛兵懶懶地靠著雕龍柱,不消第二眼便看出格得是個巫師,他們問也沒問便移開長矛,讓他通行,目送他走下街道。

    他在碼頭與海洋公會會館等處詢問船班,想尋找向北或向西開往英拉德、安卓、歐瑞尼亞的船。大塚都回覆他:日回近了,目前沒有船隻要駛離弓忒港。會館裡,大家都告訴他,由於天氣不穩,連漁船也不打算駛出雄武雙崖。

    他們在會館的食品室招待他晚餐。巫師鮮少需要開口請人賞餐。他與碼頭工人、修船工、造船工、天候師等人坐了一會兒,開心地聽他們夭南地北,自然流露出弓忒島人徐緩閒逸的交談與咕咕噥噥的說話習慣。他內心有股強烈的願望,想留在弓忒島,放棄所有的巫術和冒險,忘記所有力量和恐懼,在家鄉這塊熟悉親切的土地,與每個男人一樣平平穩穩過日子。這是他的願望,但他的意志卻不在此。他發現沒有船要出港,便沒在海洋會館多留,也不在城裡久待。他開始沿海灣岸漫步行,一直走到位於弓忒城北方的幾個小村莊,問附近的一些漁民,最後終於找到一個漁夫有條船可供出海。

    漁夫是個冷峻的老人,他的船長十二尺,船外板采鱗狀建造,歪斜龜裂得很厲害,看起來一點也經不起風浪,船主卻索價甚高:在他的船隻、他本人、他兒子身上,各施持一整年的航海平安術。因為弓忒漁民什麼都不怕,連巫師也不怕,只怕海。

    北群島區重視的那種航海平安術,不普救過弓忒人脫離暴風或暴浪,但如果由一個熟悉鄰近海域、深諳造船方式、也懂航行技巧的本地人來施法,通常都能達到日常保平安的效果。格得誠信可靠地施法,花費一天一夜,穩當耐心地一步一步進行,什麼也沒遺漏;心裡卻一直懷著恐懼的壓力,思緒不斷溜向黑暗的小徑,想像著那黑影接著會如何在他面前出現、多快出現、在哪裡出現。法術施畢,他非常疲倦,當晚睡在漁夫小屋裡的鯨腸吊床,黎明起床,就染了一身干鯡魚的氣味。格得立即走到轉北崖底下的小海灣,他的新船就停泊在那裡。

    他利用灣邊平台把小船推入平靜的海水,海水立刻輕湧進船裡。格得像小貓般輕盈地踏進小船,趕緊整理歪斜的木板和腐爛的木樁。他像以前在下托寧與沛維瑞合作一樣,同時運用工具和巫術。村民靜靜聚攏,在不遠處,觀看格得的快手,傾聽他柔和的唸咒聲。這工作他也是穩健耐心地一步步進行,直到全部完成,小船完全不漏水為止。接著,他把歐吉安為他做的手杖豎起來當桅桿,並注入法力,再橫著加綁一根艮木作為帆桁。

    從這根帆桁以下,他編織出一塊四方形的法術帆,顏色白得有如弓忒山巔的白雪。婦女們見此,欣羨得驚歎出聲。接著,格得站在桅桿旁,輕輕升起法術風,海面的小船於是滑行出去,越過海灣,轉向雄偉雙崖。默默觀看的村民,親眼看這條會進水的槳船,變成不漏水的帆船出海,輕快俐落得有如磯鷗展翅,不由得歡呼起來,在海邊迎著冬風又笑又跳。格得回頭片刻,看到村民們在舞北崖嶙峋深暗的岩塊下,為他歡呼送別;崖上方是沒入雲端的弓忒山,山野覆蓋著白雪。

    格得駛船穿越海灣,航經雄武雙崖岩塊,進入弓忒海,開始向西北方前進,經過歐瑞尼亞的北方,照著他所來的路程回航。這次航行沒有什麼計委或策略,純粹是路程的回溯。那黑影既然從甌司可島穿風越日追隨他的鷹行路線,就可能在這條路線遊蕩或直行過來,誰也拿不準。但是,除非它已經完全退回夢的疆土,否則應該不會錯過格得才是,這回他公開穿越開闊海,要與它交手。

    要是必須與黑影交手,格得希望是在海上。他不太確定為何這麼盼望,但他很怕與那東西在乾硬的陸地上再度交鋒。儘管海上會興起暴風雨和海怪,卻沒有邪惡的力量,邪惡屬於陸地。而且格得之前去過的那塊幽暗島陸,沒有海,也沒有河流或泉水。乾硬的陸地代表死寂。雖然在天候惡劣的季節裡,海洋對格得也構成危險。但他彷彿覺得,那種危險、變動和不穩定,反而是一種防衛和機會。這次若能在自己的愚行終結時遇上黑影,他或許至少可以依照它以前對他的做法,也緊抓著它不放,再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用自己死亡的重量,把它拖進深海的黑暗中,那麼,它既然被掌握住,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升起來了。這樣,至少他在世時釋放出來的邪惡,能以他的死亡做個了斷。

    他航行在洶湧的海面上,頂上的雲層低垂吹飄,宛如覆蓋一大塊服喪面紗。他目前沒有升起法術風,而是靠自然風航行。風由北猛烈吹來,只要他常常小聲持咒,維持那張法術帆,風帆本身就會設法迎風前進。要不是運用這法術,他實在不可能讓這條奇怪的小船在這洶湧的海上行駛這條路線。他繼續前進,並一直敏銳察看四面八方。啟程時,漁夫的妻子給了他兩條麵包和一罐水。行駛數小時後,他首先看見弓忒島和歐瑞尼亞島之間唯一的小島,坎渤巖。格得吃了麵包,喝了水,心中感激家鄉那位贈與食物的沈默漁婦。航經那個看來淡遠的小島嶼之後,他繼續西行,海面下起毛毛細雨,如果在陸地,恐怕就成了小雪。四周寂靜,只有船隻輕輕的吱軋聲和海浪輕拍船首的聲音。沒有船隻擦身,也沒有鳥飛過。一切靜止,只有始終動盪的海水和浮雲在移動。現在行駛的這條西行航線,是他變形為老鷹時飛行的同一路線,只不過當時是向東。現在他仍依稀記得那些雲在他四周飄浮的情形。當時他俯瞰灰茫茫的大海,現在他仰望灰茫茫的天空。

    他四面張望,前方什麼也沒有。他站了起來,全身僵茨,也厭倦這樣凝視張望空無的四周。「出來呀,」他於是喃喃道:「出來呀,黑影,你在等什麼?」沒有應答,灰暗的海霧和海浪中間,沒有什麼更灰暗的東西在移動。但他越來越肯定,那東西離他不遠,正在盲目地尋找陰冷的線索。於是,格得突然高聲大叫:「我在這裡,我,格得,雀鷹,我召喚我的黑影!」

    小船乃前行,浪濤唏窣輕語,海風颼颼吹掠白帆。一段時間過去了,格得依舊等著,一手放在紫杉木船桅上,兩眼盯視冰冷的細雨由北打來,在海面上緩緩畫著不整齊的斜線。然後,在海面上遠方的雨中,他見到黑影向他而來。

    它已經把甌司可島槳手史基渥的身體解決了,所以不是以屍偶的形態案風越海來追格得;也不像格得在柔克圓丘或夢中所見那樣,化為怪獸。可是如今它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形狀。它在追捕格得以及在荒野與格得爭鬥的過程中,已經擷取他的力量,吸入自己體內。現在格得在光天化日下召喚它,可能因而給了它或加諸它某種形態和實質。

    它現在確實有點像人,只不過因為是黑影,所以才投射不出黑影。它就這樣越過海洋,從英拉德之頡昌出來,朝弓忒島而來,一個幽暗邪惡的東西在海浪上前進,邊走邊細察海風,冰冷的雨水穿透了它。

    日光使它半盲,又因為格得呼喚它,所以格得先看見它,它才看見格得。茫茫人海與黑影中,他認得出它,它也認得出他。

    冬季的海面上,格得立於一片駭人寂寥中,見到了他所畏懼的東西。海風好像把它追遠了些,但它底下的海浪卻讓格得的眼睛錯亂,使他覺得它反而似乎愈來愈靠近他。格得弄不清它到底有沒有移動,現在它也見到他了。儘管格得心裡對它的碰觸只覺得恐怖與懼怕,那碰觸是股冰冷黑暗的痛苦,不斷耗蝕他的生命,但他仍舊等待著。接著,格得猛然出聲唸咒,增強法術風,把風往入帆內,他的船於是陡地筆直跨越漸茫海浪,朝那個懸在風中,正往下沈落的黑影疾駛過去。

    那黑影無聲無息地擺動著,轉身逃走了。

    黑影朝北方逆風逃逸,格得的船也逆風跟隨;黑影的速度對抗法師的技藝,飄雨的風對抗他們兩個。年輕的格得對他的船、帆、風和前方巨浪,一一高喊,有如獵人親眼看著狐狸從面前逃走時,對獵物高喊一般。他對船帆施法注入的強風,足夠把一般帆布做的船帆吹毀,但現在,板強風帶動他的船越過海面,有如吹起一陣泡沫,越來越靠近那個逃逸的黑影。

    此時,黑影轉向,繞了半圈,突然顯得鬆垮陰暗,不像人形,反倒像風中飄拂的煙。它回頭順著強風疾行,似乎是往弓忒去。

    格得用手和咒語轉變船向,如海豚自水面躍出並快速轉圈。他跟隨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但黑影看起來卻越來越模糊。夾帶雨雲的冷雨刺痛了格得的背和左頰,而且他頂多只能看見前方一百碼遠。暴風雨增強,黑影不久便消失無蹤,但格得知道它的蹤跡,彷彿自己是在雪地上跟隨獵物,而不是在水面上跟隨竄逃的鬼魂。雖然他現在順風,但他仍然誦念法術風注入帆內,所以,浪花從平鈍的船首急速射出,船隻擊浪前進。

    追者與逃者僵持這種詭異疾馳的路線許久,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格得知道,他們這麼快速追逐數小時,必定已達弓忒島南方,背對弓忒島,向司貝維島或托何溫島前進,甚至已經越過這些島嶼,進入開闊的陲區。他無法確知,但無所謂,他繼續追捕,繼續跟隨,恐懼在他前方奔跑。

    突然間,他看到黑影在距他不遠處閃現。這時,自然風已逐漸平息,暴風雨也慢慢趨緩,轉為冷冽刺骨、漸趨濃厚的迷霧。格得透過迷霧,瞥見黑影朝他右手邊逃逸,他對風和帆唸咒,接著轉動直舵柄,向右看去。只不過,這又是一次盲目的追捕,因為迷霧正急速變濃,一遇到法術風更是沸沸揚揚,罩滿船隻四周,形成隱蔽光線和視野的無形白鋼。

    不過,格得一念清除咒的第一個字,就又看見黑影仍然在他右邊,而且非常靠近,正緩慢移動。只見濃霧飛穿它頭部那個沒有臉的模糊區塊,但它的外形仍然像人,只是變了形,而且像影子一樣一直改變。格得再轉船向,自認已經把敵人追到窮途末路,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它消失了!走到窮途末路的是他自己的船,因撞上沙洲岩石而觸礁——是濃霧讓他看不見那些岩石。他幾乎被拋出船外,所幸在另一波浪潮打來之前,他抓緊了手杖桅桿。

    那是一波滔天巨浪,把小船拋離水面,然後重重摔落在岩石上,就像人舉起蝸牛殼往地上撞碎一樣。

    歐吉安削制的手杖,堅固又具法力,這一摔並沒摔斷,只是橡干圓木一樣在海面上漂浮,格得緊抓著手杖,在海浪由沙洲回流,形成第二波海浪湧起時,也被衝回大海,而免於被另一股浪潮打在岩石上而重傷致死。鹽份刺激眼睛使他看不見,也讓他嗆水,但他仍然努力把頭就高,抵抗海水的巨大拉力。他在浪頭間的空檔努力浮游時,數度瞥見岩石旁邊有處沙灘。他用盡全力,加上巫杖的力量之助,拚命朝沙灘游去,卻始終前進不了。波濤洶湧中,浪來潮去,他像廢物一樣被拋來拋去。海洋的寒冷也迅速奪走他的體溫,使他漸漸衰弱到再也無法撥動雙臂。這一來,岩石和沙灘都看不見了,他也不曉得自己的臉朝向哪裡,他的四周、上下都只有海水騷動,讓他目盲、令他窒息、使他溺斃。濃霧下,一陣大浪湧來,把他一翻再翻,像浮木一樣投擲到空中,掉落在沙地上。

    他躺在那兒,雙手仍緊握著那根紫杉手杖。較小的波浪不斷打上來淹覆他的身體,想把他往下拉。濃霧散了又來,接著雨雪落下來拍打著他。

    過了很久,格得才有了動靜。他們兩手和膝蓋支撐著爬起來,慢慢往沙地高處爬,離開水邊。這時已是黑夜,他對著手杖低語,一道微小的風光立刻攀附在手杖上方。利用光線為導引,他掙扎向前,一點一點爬上沙丘。格得身受重傷、疲憊衰弱、寒冷不堪,如此在風雨颼颼的濕地上攀爬,成了他這輩子最辛苦的一件事。有一兩次,他彷彿覺得,海水和風雨的轟隆聲都止息了,手下的濕砂變成干塵土,並感受到奇異星辰在他背上目不轉睛地凝視。但他沒有抬頭,只是繼續爬。好一會兒,他聽見自己氣喘噓噓,還感覺刺骨寒風夾帶著雨水打在他臉上。

    爬行總算讓格得恢復了些許溫暖。等他爬到風雨較為平緩的沙丘上時,才勉強站起來。

    四周極為黑暗,他於是對手杖唸咒,增強了光線,再繼續倚著手杖前行。跌跌停停向內陸走了約莫半哩路,到了沙丘高點,格得聽見海水的聲音變大了,但聲音卻來自前方而不是後方。原來,從這裡起,沙丘又是下坡,通向另一個海岸。看來,他登陸的不是島嶼,而是珊瑚礁,只是海洋中的一丁點沙地。

    格得精疲力竭,已沒有餘力感到絕望,但他仍然忍不住嗚咽起來,他站在那兒靠著手杖支持,艮久不知所措。然後,他歪歪倒倒轉向右邊,至少讓寒風背著吹,再拖著身子順沙丘走下去,打算在這冰封雪掩、海草覆蓋的沙丘上找到一處落地,暫時避避風寒。正當他舉起手杖照路時,不意在假光環的外圍邊緣,瞥見一抹微光,一道被雨淋濕的木牆。

    那是個小屋或棚子,微小鬆散,彷彿是由小孩搭蓋而成。格得用手杖輕扣低矮的小門,卻無人應門。格得推門入內,他幾乎得九十度彎腰才能進去,在小屋裡也沒辦法站直。

    木炭在屋內的火坑裡正燒得紅透,就著炭火微弱的光線,他看見一個白髮長長的老人嚇得倚在最遠的牆邊,另一個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從地板上一大堆毯子或獸皮底下探頭窺看。

    「我不會傷害你們。」格得小聲說。

    他們沒說話,格得看著其中一人,再看看另一人。他們的眼睛因恐懼而顯得深暗。格得放下手杖時,毯子底下的人躲起來悲泣。格得扯下那件被雨水和冰水打得又濕又重的斗篷,再脫去其他衣物,赤裸著縮在火坑旁。「給我點東西包住身子吧。」他說道。他的聲音沙啞,由於牙齒打顫,長久冰寒發抖,他幾乎不會說話了,就算屋內那兩人聽得見,也聽不出所以然,不會回答。他伸手從床堆抽出一條毯子,可能是羊皮吧,大概也是歷史悠久,上面全是破洞與污垢。床堆下那人嚇得低嚎,但格得沒多理會。他把身子擦乾,然後小聲說:「你們有木柴嗎?把火燒旺些。老伯,我是來求助的,無意傷害你們。」

    老人沒有移動,只是害怕地呆望他。

    「你們聽懂我講的話嗎?你們不說赫語嗎?」格得停頓一下,又問:「卡耳格語呢?」

    一聽到卡耳格,老人立刻點點頭,像繫在線上悲哀的木偶老人一樣。但那是格得僅會的卡耳格語,所以他們也無法繼續交談。格得在一面牆邊找到柴堆,就自己生了火,然後比手畫腳要水喝,由於吞了海水使他非常難受,這時更是乾渴如焚。老人瑟縮著,伸手指向一個裝水的大貝殼,又把另一個裝著煙熏魚乾的貝殼推到火旁。於是,格得在火堆旁盤腿而坐,吃喝了一點東西,等力氣和知覺稍微恢復,才開始納悶自己身在哪裡。他就算依靠法術風,也不可能航行到卡耳格諸島,所以現在這小島一定位於陲區,在弓忒島東邊,但仍在卡瑞構島西邊。真奇怪,居然有人住在這麼渺小荒寂的地方,它不過是個蕞爾沙洲罷了;這兩個人說不定是被放逐的。但格得實在太疲倦,一時沒有精神追究明白。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處翻轉,把銀白色的毛櫬裡先烘乾,等到表層的羊毛也暖和起來,雖然還沒全干,他就用斗篷包住身體,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憐的兩老。」他對不發一言的主人說完,就把頭直接放在沙地上睡了。他在那個無名小島睡了三天。第一天早晨醒來,全身每條肌肉都酸痛,而且發燒難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雖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復,他於是穿上那些沒水可洗而殘留鹽結晶的衣物,走出小屋,在蒼茫的清晨曉風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誘騙來的地方。

    這是個夾雜岩石的沙洲,最寬約一哩,長有一哩多,四周被淺灘和岩石包圍。沙洲上沒有樹木或樹叢,除了海草之外,沒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個窪處。屋中那對老人獨自住在空闊大海上這個全然孤絕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來的木板和樹枝建造而成——其實根本是堆起來的。飲水取自小屋旁一處略鹹的井水,食物是新鮮或乾燥的魚、貝、和巖藻。格得原以為屋內那些破獸皮、骨針魚鉤、釣線、鑽火器等,都來自山羊,但其實是取自花斑梅豹。遠裡也的確是海豹夏天來養育小海豹的地區,但是這樣一個地方卻沒有半個人會來。老人害怕格得,不是因為他們以為格得是幽靈,也不是因為格得是巫師,只因為他是個人。他們倆早就忘記世上還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與畏懼一直沒有減輕。他每次若以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會趕快溜走,然後從那頭簾幕似的骯髒白髮內,皺著眉盯視格得。至於老婦人,起初一見格得有動靜,就會在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後來格得在幽暗的小屋裡發燒昏睡時,曾見她蹲著注視他,露出不解、納悶和關切的表情。不久老婦便主動取水給他喝,他起身要接貝殼時,她嚇得把貝殼打翻了,裡面的水全部灑光,於是她哭起來,還拿灰白的長髮拂拭眼睛。

    現在,老婦看著格得走下沙丘到海邊,把衝到海邊的船隻厚板收集起來利用老伯的小斧頭和自己的捆綁巫術,重塑一條船。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為可用的木頭不夠,全靠巫術彌補不足。不過,老婦倒不太觀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觀看他本人,觀看時,眼裡總流露著同樣關切的神色。過了一會兒,她離去,馬上又帶回一樣禮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一大把貽貝。格得接過貽貝,就濕答答地生吃了起來,吃完還向她道謝。

    她似乎受到鼓勵,又回到小屋裡,回來時手上拿著東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邊看著格得的臉,一邊打開包裹,然後舉起來讓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絲綢錦鍛,鑲有高貴的珍珠,因鹽漬和歲月而發黃。小小的上衣所鑲繡的珍珠是格得認識的圖形:卡耳格帝國雙白柙的雙箭,上面還加了個王冠。

    老婦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縫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皺又髒,她先指指那件小絲質衣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來,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嬰兒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別縫了一個隱密口袋,她從口袋拿出一個小東西,交與格得。那是小塊深色的金屬,可能是破掉的珠寶手鐲,看起來只剩半個圓圈。格得凝神細看,老婦人用手勢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得真的收下才停止,並再度微笑點頭。她給了他這樣禮物,但那套衣裳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包回髒毯子裡,然後蹣跚走回屋內,把那可愛的東西收藏好。

    格得內心充滿憐憫,他把那個破環圈收進上衣口袋,動作之謹慎,差不多與老婦人的動作一樣。他猜測,這兩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國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奪位者因害怕弒灑王室血統,所以把他們放逐到遠離卡瑞構的無名小島,死活由命。其中一個是男孩,當時大約八至十歲;另一個是結實的女嬰,穿著那件繡珍珠的絲質衣裳。後來兄妹倆活了下來,一直在這個海上沙巖島獨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絕淒涼的老王子與老公主。

    可是,他這個猜測是否真確,要等數年後才真相大白。到那時,厄瑞亞拜之環的尋覓之旅將帶領他到卡耳格帝國領土,進入峨團古墓。

    格得在島上度過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靜而黯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他那艘集合木頭與巫技、碎片與法術而構成的小船準備出航了。他曾試著告知老人,他願意帶他們去任何地方,弓忒島、司貝維島或托裡口島,甚至如果他們要求,儘管卡耳格海域對群島區的人而言一點也不安全,他也願意帶他們到卡瑞構島某個孤寂的海邊,讓他們上岸。但這兩個老人不肯離開這個貧瘠小島。單憑格得的手勢與平和的話語,老婦似乎不明白格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絕了。他對其他陸地和人類的記憶,全都是血腥、巨怪、哀號的孩提夢魘。看老伯一直搖頭,一直搖頭,格的可以明白其中道理。

    於是,那天早上格得在並邊把海豹皮製的水袋裝滿了水。由於他無從對兩老提供的食物和暖火表達感謝,而且他想回贈老婦,身邊也沒有禮物,只好盡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鹹泉水施咒。結果,由沙地湧出的水,變得與弓忒島高山上的山泉一樣清甜,而且永不乾涸。基於此故,如今這個沙洲巖島已見人煙,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構之為「泉水鄉」。只是,那間小屋已不復可見,而且,許多場冬季暴風雨雪落下來,也使那兩位終生居住於此、老死於此的老人,失去了蹤影。

    格得駕船駛離小島南端沙灘時,兩位老人躲在小屋裡,好像怕看他走。那天早上,海風平穩地由北吹來,格得讓這自然風注滿巫術帆,飛快地駛越海洋。

    說起來,格得這趟海洋尋蹤實在是件怪事。因為他自己也清楚:他不但是對追捕對像一無所知的追捕人,也不曉得那獵物會在茫茫地海的什麼地方。他只能憑猜測、憑直覺、憑運氣去追捕,甚至傚法它追捕他的方法。他們彼此看不透對方的存在。就像黑影對「天光和實體」感到迷惑,格得對無形的黑影也感到迷惑。他唯一確定的是:他現在真的是追捕人,而不是被追捕的對象了。因為那黑影把他透引到沙洲之後,他先是半死不活躺在沙灘上,接著又跌跌撞撞在黑暗中獨行沙丘,黑影大可以將他擒個正著,但黑影卻沒有利用這個大好機會,而是把他騙到沙洲後就立刻逃走,到現在都不敢面對他。由此可知,歐吉安想得對,只要格得反身抵抗黑影,黑影就沒辦法依賴他的力量。所以,他必須一直抵抗,一直追趕,儘管黑影的行跡跨越這些的大洋,儘管他毫無指引,只有好運,碰上這陣向南吹的自然風;內心又只有模糊的猜測或想法:南方或東方才是正確的追捕方向。

    就在夜幕低垂之前,他模模糊糊看見左邊遠方有一大塊陸地的海岸線,那裡想必是卡瑞構島。他已經行駛到那些野蠻白人的航道了,所以他仔細觀察四周,看看有沒有卡耳格帝國的長船或帆槳兩用艦。他在霞光滿天的暮色中行駛時,不由憶起了童年時在十楊村的那個早上,想起了手持羽飾槍矛的戰土、火焰、濃霧等等。一邊想著那天的情形時,心頭一陣不安之餘,格得霎時領悟了:這個黑影當時怎麼利用他的愚蠢,反過來愚弄他,似乎由他個人的過去中,在海面上引發濃霧來包圍他,使他看不見危險而將他愚弄至死域。

    他繼續保持東南方向行駛,夜色籠罩世界的東邊,所以,剛才遙見的那片陸地已然沈落不見。這時,海上的浪凹已全變成黑色,但浪頭由於反映西天紅霞,還明顯可見。格得大聲吟唱「冬日頌」及《少王行誼》等詩篇,因為這些歌謠都是在日回節時唱頌的。他的聲音清亮,但一融入海洋廣大的沈寂,就一無所有。夜色和冬星很快就降臨了。

    一年的這個漫漫長夜,他一直醒著觀看星星由左邊升起,慢慢劃過長天,然後落入東邊黑壓壓的海面。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海上,各風倒是一直帶他向南行駛。他在警覺中,只能偶爾瞇一下眼睛。其實,他行駛的根本不是船,一半以上是由咒語和巫術構成,其餘只是厚板子和浮上,只要他鬆了塑形術和捆縛術,這些木頭木板不久就會解散漂走,成為海上的零星殘骸。同樣,要是他睡著,那麼,用巫術和空氣編織而成的船帆,將無法長時間抵擋海風,而變成氣體飄走。格得的法術雖然適切有效,但碰到像這種法術工夫較小的情況,保持持續運作的力量就必須不斷更新。因此,格得一整夜都沒睡。

    他不肯變成隼鷹或海豚,以求輕鬆和快速,因為歐吉安建議他不要變換身形,而他深知歐吉安建議的價值。所以,現在他在西行的星辰夜空下,朝南行駛。長夜漫漫,好不容易才挨到新年第一天照亮了整個大海。

    太陽升起不久,他便見到前方有塊陸地,不過,他沒有急著駛向它。自然風已隨破曉而減弱,所以,他升起輕輕的法術風注入帆內,以便駛向那塊陸地。其實,一瞥見陸地,恐懼便再度進入心中,一股沈重的畏懼感驅迫格得轉身逃走。然而,他像獵人跟隨蹤跡一樣,跟隨那股恐懼,一如追捕者跟隨大熊又寬又鈍的爪痕,那只隨時可能由叢林中撲向他的熊。因為格得現在很靠近了,他根清楚。

    格得愈來愈裴近,覺得這塊突出海平面的陸地,看起來很怪異。由遠處觀看,是一整片山牆,靠近才知山牆細分成幾道長形的陡脊,或者說分成幾個小島,海水在小島與小島之間的狹窄峽灣和海峽流動。以前在柔克學院「名字師傅」的孤立塔裡,格得曾詳細研究許多地圖,但大都是群島區和內梅地帶的地圖。現在他航行到了東陲,所以不曉得面前這島嶼可能是什麼島。不過,他沒有多想,因為橫在他面前的,其實是恐懼,潛伏在島中那些陡脊和森林之間,躲著他或等著他。所以格得朝它直駛。

    被黑森林覆蓋的懸崖這時幽幽挺立在他的船隻上方。法術風把他推經兩塊海岬,進入一道峽灣時,海浪打擊岩石岬角噴起的水霧濺灑他的帆,在他面前有條寬度不超過兩艘帆槳兩用船的水道,延伸進入島內。受到局限的海水,在陡峻的海岸邊不去翻騰。因為懸崖壁都直削入海,這裡看不見半個海灘,附近海水也因高崖反射,顯得特別漆黑。此地無風,十分安靜。

    黑影曾把格得騙到甌司可島的荒野,把他騙到砂岩地,現在會是第三次誘騙嗎?是格得把黑影趕到這裡?或是黑影把格得趕到這裡,讓他掉入陷阱?他不知道答案,只曉得恐怖正在折磨他,也確信他必須繼續向前,完成這次出航的目的:追到那個邪惡的東西,追隨內心那盼恐懼的源頭。他小心行駛,仔細看著前後、上下與左右兩旁的崖壁。他已經把新年頭一天的陽光留在身後的開闊海上,這裡放眼一片黑暗,他回頭一瞥,海岬的開口似乎在遙遠的亮眼入口處。他越接近懸崖的山脈基部,崖壁就越發高突,水道也越發窄小。他窺看前方琛黑的巖裂,還有左右向上直抽的大片陡壁,壁面有巖穴凹點與巨礫突起,盤踞的老樹樹根半露在外。週遭一無動靜。此時,他已到達內島的盡頭,那是一塊多皺紋的素面巨岩,巨岩窄處正對一灣小溪的寬處,僅餘的海浪在那裡有氣無力地拍擊。滾落的巨岩、腐爛的樹幹、盤根錯結的樹根等等集聚之餘,只剩下一條窄水道可供駛船。陷阱,一個黑暗的陷阱就在寂靜的山腳底部,他正在陷阱中。他前方與上方皆無動靜,一切死寂,他無法再前進了。

    格得運用法術和臨時替代的槳,小心替船隻轉個身,避免碰到水底的岩石,或被突出的樹根和樹枝纏住,一直轉到她再度全面朝外為止。就在他預備升風,以便循原路出峽灣時,法術咒語突然凍結在他舌上,他的心與整個人都為之一涼。回頭一看,黑影就在船上,站在他背後!當時要是閃失一刻,他就永遠消失了。幸好他早有準備,伸手一捉,捉住了那個在他手臂可及之處搖晃抖動的東西。在對付那個無生體的節骨眼上,所有的巫術都無用武之地,只能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和生命。格得沒有唸咒,只是徒手出擊。船隻因這突如其來的轉身和揮手,猛烈彈跳,一股疼痛由兩臂傳至胸部,使他一時無法呼吸,冰冷的寒意充滿全身,他看不見了,捉拿黑影的兩手裡,除了黑暗和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往前一個踉蹌,連忙抓住船投穩住自己。但也因這一踉蹌和抓穩船桅,光線重回兩眼,他看見那黑影戰慄著閃避他,同時縮小。其後又在他頭頂上方擴大,倏忽籠罩住船帆,接著便如乘風的黑煙,無形無狀地退後,先飄到水面上,再朝兩面懸崖間的明亮出入口逃逸。

    格得跪倒,那艘以法術補綻的小船再故彈跳,晃到最後小平穩下來,在起伏的海浪中漂動。格得伏在船內,身軀僵麻,思慮空白,只是拚命吸氣。直到冰潑的海水湧到他兩手底下,他才警覺應該照應一下船,因為維繫它的法術正漸漸減弱。他站起來,扶住做為船桅的巫杖,重新盡力編織捆縛咒。他又冷又累,雙手雙臂都酸疼不堪,而且體內已經沒有力量了。他真希望能夠在這個海洋與山脈相會休止的黑暗地,睡在不停搖晃的水上。

    他弄不清這疲乏是黑影逃逸時施加給他的巫術,或是與它碰觸時的冷冽,或純粹因飢餓、睡眠不足、耗損力量所致。但他掙扎著對付這疲乏,強迫自己為船帆升起微小的法術風,循著黑影剛才逃逸的幽黑水道駛出。

    所有恐懼都消失了,所有喜悅也都消失了,從此不再有追逐。現在,他既不是被追的人,也不是追捕音。因為這第三坎,他們已經交手並接觸:他左右自己的意志轉身面對它,試圖以活生生的兩手抓住它。雖沒有抓牢,卻反而在彼此間鍛鑄出一種牢不可破的連結和環節。其實,沒有必要去追捕搜尋那東西,它飛逃也徒勞無功。他們雙方都逃不了彼此。終究必須交鋒的時間、地點一到,他們就會相遇。

    可是,此時、此地到來之前,無論日夜,不管海陸,格得都不能平靜安心。他現在明白,這番道理很難懂,但他的任務絕不是去抹除他做過的事,而是去完成他起頭的事。

    他由深黑懸崖間駛出,海上正是開闊明亮的早晨,和風由北方吹來。

    他喝了海豹皮水袋裡剩下的水,繞過西端海岬,進入這小島和西邊鄰島之間的寬闊海峽。他回想心中的東陲海圖,曉得這地方是「手島」,是一對孤單的島嶼,五指狀的山脈向北伸向卡耳格帝國諸島。他骯行在兩島之間。下午,暴風雨的黑雲由北方遮掩過來時,他在西島的南岸登陸。他早看到那海灘上方有個小村莊,並有一條溪河曲折入海。他不太在意上了岸會碰上什麼樣的歡迎,只要有水、溫曖的火、可以睡覺,就行了。

    村民都是羞怯的鄉下人,看見巫杖就產生敬畏,看見陌生臉孔就謹慎警覺。不過,對一個在暴風雨將至時獨自從海上來的人,倒遠不失款待。他們給他很多肉和飲料,還有火光的舒適,用和他同樣講赫語的人類之聲來撫慰他,最後,最棒的就是給他熱水,洗去海洋的寒冷和鹽份;還有一張讓他安睡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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