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咒 正文 嫌疑
    一個時辰後,偶形居內。

    「原來如此,難怪昨天夜裡見到那符紙時曹仲臉色會那麼難看。這麼說來,是那個傀儡為主申冤,襲擊了曹仲?」雲寄桑笑問,一邊舀了勺紅糖薑湯,吹了吹,遞到明歡的小嘴兒前。

    小丫頭乖乖地張嘴,將湯嚥了下去,吧嗒吧嗒嘴,甜甜地笑了。她在樹上聽話地了趴大半天,等卓安婕回來找她時,都凍得著涼了。

    「話是這麼說,可只要花點兒心思,扮個白面無臉的傀儡還不容易?」卓安婕又一次摸了摸明歡的額頭,確定她沒有發熱,這才放下心來。

    「嗯,傀儡做得再精細,也不能和人比。能從你劍下逃脫的傀儡怕還沒人能造得出來,除非那傀儡真的是李無心附體的。」雲寄桑沉吟道,隨意撇去了這個荒謬的想法,「不管怎麼說,兇手既然用無面傀儡做殺人招牌,肯定是想把我們往李無心身上引。看來這李無心的死定然另有隱情。可惜,他死得太久了,屍體也被盜了,想查清此事就難了。」

    「死便死了,這世上每天死的人那麼多,哪輪到我們一一去過問?」卓安婕撇了撇嘴。她對李無心這種自命不凡的天才並沒有什麼好感,對其屍體的下落更是絲毫不感興趣。

    「可若是不弄清他的死因,便很難查明兇手的動機啊……」雲寄桑再要去舀湯時,發現湯水從明歡嘴角流了出來,便將勺子放下,拿起絲巾在明歡小嘴邊擦了擦。

    「兇手先殺了張簧,又對曹仲行刺,看得出是要報復整個傀儡門。總不會是整個傀儡門的人合謀害死了李無心吧?」

    「這可以有兩個解釋。」雲寄桑豎起了兩根手指,「其一,兇手報復,並非因為他們害死了李無心,而是出於其他原因;其二,兇手不知道究竟是誰害死了李無心,索性將傀儡門中的人一網打盡。」

    「師弟可有懷疑的對象了?」

    「從動機上講,曾是李無心戀人的梅照雪自然最為可疑。」雲寄桑沉聲道,隨即搖了搖頭,「可如果是她,這種殘忍血腥的手段也未免太過招搖。兇手這般明目張膽,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在為李無心復仇。這樣的行事手段,如果不是肆無忌憚,便是在故弄玄虛。」

    「也就是說,兇手也可能是出於其他緣故殺人,李無心不過是個幌子?」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我是這麼想過,不過我們畢竟不是傀儡門的人,對其中的恩怨並不清楚。」

    「今日曹仲遇刺,兇手用的暗器中有天機門的鐵犰狳,會不會是天機門的人幹的?」

    「天機門垂涎的是傀儡門的自鳴鐘,殺了曹仲對他們有什麼好處?」雲寄桑搖了搖頭。

    卓安捷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曹仲說,等朝廷的封賞下來後,他便會踏入官場,不再做門主了。」

    「哦?竟有此事?」雲寄桑微微一驚。

    「他是這麼說的,誰知是真是假?不過要真是如此,這門主之位怕是有得爭了。別人不說,那頭雙面騾子怕是要爭到底的。」卓安婕略帶譏譏誚地道。

    「羅諳空是大師兄,又是名利中人,門主之位他自然要爭的。」雲寄桑笑了笑。

    「那個令狐天工和騾子向來不對路,再加上洪擴機那只笑面虎,以及曹仲那個草包兒子。看起來誰都有機會染指這門主之位……」卓安婕駛眉道,隨即搖了搖頭,「不想了,這裡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想不過來。」

    「令狐天工為人驕傲,但確是才華出眾。若是依傀儡門的規矩,他確是最有資格繼承門主之位的。至於洪擴機,雖然他在曹仲面前得寵,不過就衝他是帶藝投師這一點,這門主怕也輪不到他來坐。」

    「說到令狐天工,剛才你不是和他在一起,那他應該不是剌客吧?」

    「剛才我問完彼得神父後就離開了,算算時間,應該還在師姐遇襲之前。據他說,他和李鍾秀兩人從曹仲那裡離開後,便回到了住處。在那裡,他跟李鍾秀學了一會兒漢語,便一個人休息了。令狐天工也一樣,在未時到酉時這兩個時辰中,這幾人都有時間從容作案。」

    「如此說來,所有人都有嫌疑了?」

    「應該是這樣。」雲寄桑對此也感到頭痛。他已經詢問了所有人案發時的行蹤,可除了令狐天工和彼得神父師徒,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證明自己的清白。今天的事也是如此,似乎傀儡門的人互相很少往來,因此無法彼此證明。而更讓他在意的,則是兇手作案的方式。如果兇手真是傀儡門的人,那麼為何不用更易成功的毒殺和暗殺,而採用了最為直接的剌殺,還一連兩次?如果說第一次剌殺確是出其不意,成功幾率頗大,第二次刺殺則幾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且在曹仲有了防備之後才發生的,連曹仲的頭髮也沒能傷得了一根,可說是完全失敗。兇手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炫耀?恐嚇?還是出於別的原因?

    「喜福……」明歡的小嘴兒張了半天,也不見雲寄桑的湯匙遞過來,不由撒嬌道。

    「哦……」雲寄桑抱歉地一笑,又餵了她一勺薑湯。湯有些涼了,可明歡還是苦著小臉嚥了下去。

    「你呀,雖說要用心,可也得有個限度,別把自己搭進去了。」卓安婕將明歡抱在懷裡,白了他一眼,「明歡囡囡,走,和喜姑睡覺覺去……」

    雲寄桑目送著師姐出屋後,便一個人盤膝而坐,靜靜冥思。

    此次的案情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處,讓他想不明白。比如張簧那殘缺的屍體,晚宴上突如其來的刺殺,眾人對李無心晦暗不明的態度,李無心墓的神秘被盜,消失的屍體和無面傀偶,以及那些神秘詭異的咒語……

    李無心,毫無疑問,他才是本案的關鍵。可眾人對他的述說總是流於表面,似乎都在掩飾著什麼。梅照雪,所有人裡,只有她和李無心的關聯最深。那麼要破此案,線索便要落在這位門主夫人的頭上了。想到這裡,雲寄桑驀然起身,出了偶形居,一路向千絲堂行去。

    落日西斜,明月初升,一金一白,漠然相對。風冷冷的,雲寄桑不由抬起左臂,掩緊了衣襟。

    金色的餘暉中,一個黑影迎面而來。

    俊秀的臉龐,和善的微笑,黑色合體的教袍,正是彼得神父的弟子李鍾秀。他不是和老彼得去給梅照雪做彌撒了麼?看樣子,似乎已經結束了。彼得神父似乎深得梅照雪的信任,說不定能從他這裡得到一些消息。想到這裡,雲寄桑便迎了上去。

    「雲先生,晚安。」李鍾秀微微翔躬。

    雲寄桑停腳微笑:「原來是李兄,彼得神父呢?」

    「神父有些不舒服,一個人先回去了。」

    「彌撒進行得還順利麼?」雲寄桑隨口問。

    「還好,只是我們沒有葡萄酒,結果領聖體時只能用曹夫人自釀的果酒代替,彼得神父對此有些不安,認為這是對耶穌的不敬。」

    雲寄桑微微一笑:「那酒既然是盟約之血,那耶穌和我們漢人結盟時,入鄉隨俗也是難免的。」

    「雲先生也懂得彌撒的規矩麼?」李鍾秀略顯驚訝。

    「知道一些。」雲寄桑點了點頭,施施然道,「所謂,彌撒』,應該是曲終人散之意吧?貴教以此作為至高祭禮之名,未免有些不祥。」

    「在拉丁文裡,missa的本意確是,儀式結束,大家可以離幵了』。不過雲先生也說過吧,入鄉是要隨俗的。」李鍾秀伸出手指,在空中畫出「彌撒」兩個字,「彌者,補救之心也。《左傳》中便有,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的典故。而撒,則是拋開、放手之意。既有補過之心,又能放開一切,不正是修道之人最需要的德行麼?」

    雲寄桑眉梢一揚:「李兄好口才,難怪曹夫人這樣的人物也信了教。」

    李鍾秀一臉虔誠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曹夫人入教是神的指引,我和彼得神父不過是引路人罷了。是神的榮光,令她從黑暗和迷失中找到了方向;神的垂憐和慈悲,可以令她脫免一切罪惡和災禍。」

    「曹夫人認為自己有罪麼?」雲寄桑敏銳地問。

    「在上帝面前,世人皆是有罪之人。」李鍾秀的回答也同樣機敏。

    「天主教的教義說,有罪的人只要信教的話,是可以通過懺悔贖罪的吧?」

    「對,只要有罪之人進行告解,再由神父宣赦的話,即可獲得救贖,其犯下的罪孽即可獲得赦免。雲先生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我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曹夫人她也做過懺悔麼?」

    李鍾秀瞳孔微縮,隨即又恢復了笑容:「當然,神父剛才還給夫人做過。不過雲先生若是想問她告解的內容,我只能說抱歉了。身為神職人員,告解的一切是絕對不會向別人透露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只是想知道,神父在給曹夫人做完告解後,他的反應如何?」

    李鍾秀幽深的雙眸緊緊凝視著他,好一會兒才淡淡地說:「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說完微微翔躬,轉身離開。

    回答過了?是指告解不能向他人透露呢?還是更前面的「神父有些不舒服」呢?李鍾秀,這也是一個看不透的人物呢。目送那個年輕的背影漸漸遠去,雲寄桑默默地想。

    檀香如同白色的絲縷,裊裊飄升。

    曹仲一身紫綢曳撒,端坐在太師椅上,用白瓷碗蓋輕輕撇著茶末。雖然臉色陰沉,可他手上的動作卻仍是不疾不徐,溫文有致。

    隨侍身邊的,則是他最寵信的兩人一一愛子曹辨和五弟子洪擴機。

    「師父,這樣下去可不成啊!」洪擴機的胖臉上冒著油光,小圓眼中的焦慮幾乎要燃起來了,「兩天之內,師父您連著兩次遇剌,人家分明是想將您除之而後快!這等鬼域伎倆雖然上不得檯面,卻也不可不防!要知道,萬一您有個好歹,咱們傀儡門可就跨了啊!」

    「是啊父親,五師兄說得有理。對付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您可不能心慈手軟!依兒子看,求人不如求己,咱們還是先下手為強的好!」曹辨附和道,雙手揪著衣襟,顯得格外緊張。

    「你們知道些什麼!」曹仲將茶碗在案上重重一放,眉頭皺了起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現在門裡不能亂,一切等朝廷的封賞定下來再說。」

    「可是,再這樣下去,您讓咱們這些做弟子的心中何安?再說,這人的心思一亂,保不準就做出什麼吃裡爬外的勾當來。大師兄可是一向受知府大人賞識的,師父您看……」

    曹仲唇邊泛起一絲冷笑:「如意算盤誰都會打,打得響不響,那還得看算盤上的珠子夠不夠硬。只要那自鳴鐘的造法還在我手上,門裡就翻不了天。」

    「可是,咱們也不能就這麼看著門裡亂下去啊!」

    「慌什麼,禍兮福所倚,壞事自然也能變成好事。」曹仲手捋鬚髯,緩緩道,「今天行剌的暗器都是天機門的。依我看,這十有八九,兇手就是天機門的剌客!雖然為師還不是朝廷命官,可也是受封的征仕郎,從七品的散爵。行剌朝廷賜封的征仕郎,其心可誅!」曹仲將指節在案上重重地一敲。

    洪擴機一臉恍然,恭聲道:「師父高見,此事定是那天機門的人做的。師父有爵位在身,他們行剌師父,那便是對朝廷大大的不敬。咱們將那些暗器當證據呈上去,請朝廷派兵剿了那些狗日的!」說到最後一句時,他已是雙拳緊握,滿臉掙狩。

    「可雲少俠不是還在找兇手麼?咱們這麼做,不是掃他的面子麼?」曹辨有些猶豫地道。

    「雲少俠那裡我去說,畢竟他還有求於咱們傀儡門,想來他還會給我幾分薄面。」說著,曹仲的臉色突然一變,「倒是你們兩個,別整天就知道煽風點火,在機關術上下點工夫才是正經。尤其是辨兒,師兄弟幾個裡面,就屬你的天資最低,再不用功,將來拿什麼光大我傀儡門的門楣?」

    「父親……」曹辨心中一陣激動。曹仲這麼說,言外之意不就是要將門主之位傳給自己麼?想到這裡,他不由瞟了洪擴機一眼。那肥胖的頭陀正低著頭,恭恭敬敬地站著,卻看不清他的臉色如何。突然,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咬了咬牙,緊緊攥住雙拳,指甲深深地陷進肉中。

    「對了,我給你的那本手札,你可看完了?」曹仲隨口問道。

    「孩兒正在看。」

    「好好地看,看完了還給我,千萬莫要遺失了。」曹仲大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

    「是,孩兒知道。」

    曹仲滿意地點點頭,正要再說什麼,門外卻有人恭聲道:「師父,弟子羅諳空求見。」

    曹仲皺了皺眉:「什麼事?」

    「弟子得知師父剛剛遇險,特來探望。」

    曹仲的手指在椅把上輕輕敲著:「我沒事。今天天色已晚,明日再說吧。」

    羅諸空默然片刻,這才恭恭敬敬地道:「是,弟子知道了,師父萬安,弟子告退。」

    聽著羅諳空疏遠而不失恭敬的話音,曹仲心中一陣恍惚。

    曾幾何時,這個滿腹心機的大弟子也曾終日承歡於自己膝前。那時的他,還是一口一個師父的天真頑童,無論自己說什麼,他都全心全意地信賴著。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一個貪圖名利、投機鑽營的小人?也許,是從他目睹自己用計除去了門內所有師兄弟時開始的吧?抑或是從他第一次見到自己在潞王面前卑躬屈膝?太久遠了,自己已經不記得了。

    「師父,您看,大師兄那邊……」洪擴機低聲道。

    「放心,我自有安排……」曹仲冷冷地打斷了他,「你且出去,我有些私事要和辨兒說。」

    洪擴機張了張嘴,卻還是躬身退出屋外。剛一出屋,他便直起了身子,冷冷望著緊閉的房門,眼中閃過複雜難辨的光芒。許久,他才低低地冷笑一聲,用袖去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注意到隱身在花樹後的雲寄桑。

    想不到曹仲師徒幾人的關係竟然如此惡劣。想必是兩次刺殺扯去了師徒幾人間的最後一層面紗,讓原本的暗中爭鬥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毫無疑問,羅諳空和洪擴機想要的是門主之位。可惜的是,他們顯然不是曹仲心目中的門主人選。若是按傀儡門的規矩,由手藝最高的人繼任門主的話,那令狐天工是當仁不讓的下任門主。但是,曹仲會讓自己的愛子旁落嗎?

    他垂頭思索了片刻,又蹲下身來,抓起花叢下的泥土把玩了一會兒,這才漫步而行,出了花園,又穿過一道曲折的長廊,在一間靜室前停下了腳步。

    靜室極富特色。單簷卷棚的房頂,懸魚卻是拜占庭式的纏枝花紋,門上鐫刻著微閉雙眼的天使浮雕。

    雲寄桑欣賞了一會兒精美的浮雕,輕輕叩響了房門:「曹夫人在麼?在下雲寄桑,有事想請教夫人。」

    房內寂靜無聲。正當雲寄桑以為主人不在時,卻突然傳來了梅照雪那清冷的聲音:「進來吧,門沒鎖。」

    推開虛掩的房門,迎面撲來的是一陣淡雅的沉香味。

    紅木碧紗樹邊,設了紫檀木香案。案頭擺了尊紫青琉璃的聖母像,上方掛著一個巨大的青銅十字架。梅照雪一身白衣,正跪在十字架前,抱手默默禱告。

    皎潔的月光從漏窗照入,在她身上投出淡淡的梅竹紋影。

    一時間,雲寄桑竟不敢邁步進屋,似乎一旦舉步,便會將這風雅的靜逾踏碎了。

    「阿門……梅照雪在身前畫了個十字,起身淨了手,在黃楊木寶櫃上一按,一個小小的抽屜便彈了出來。她從裡面取出一支沉香點上,供在案前,又拜了三拜。

    「我倒是不知道,這西洋的聖子也是受人間煙火的。」雲寄桑忍不住開口道。

    「神麼,求的不正是這個。我這裡沒有唱讚美詩的人,點兩炷香,也算盡一點心意了。」梅照雪淡淡地道。

    「這十字架很不錯啊,可是彼得神父送的麼?」

    「這是我自己做的,用了上百斤的青銅,我沒見過耶穌,只憑著彼得神父的十字架和想像,將他死亡前那一刻,身心中全部的痛苦凝鑄出來……」

    「哦,曹夫人好手藝……」雲寄桑來到十字架前,凝神望著上面的耶鮮。原本赤裸的耶鮮被一道白綾裹著,耶穌一臉痛苦,似乎正試圖從這白色的束縛中掙扎出來。而且,這耶鮮的眼神中竟然有些怨恨不甘之意。

    雲寄桑看了一會兒,轉身笑道:「在初到貴門時,還見識了夫人做的淺水傀儡,果然是巧奪天工,曹掌門的傀儡之術冠絕天下,想不到夫人也是造傀偶的大行家……」

    「彫蟲小技而已,雲少俠見笑了。」

    「夫人的傀偶之技,是和曹掌門學的麼?」

    「我的這點本事,都是堂叔教我的,他老人家沒瘋之前,也是門裡有數的天才。」梅照雪避開這個話題,轉而問道,「雲少俠來,是想問無心的事吧?」

    「夫人原來已經知道了。」雲寄桑走到一把四出頭官帽椅前,安然落座。

    「這沒什麼難猜的。無心和我的事,門裡的人都清楚。這個時候,要是沒人提起才是怪事。」梅照雪也不奉茶,就這麼在茶几的另一頭坐下,「無心的事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有一個條件……」

    「夫人請講。」

    「我也想問雲少俠一件事,請你直言相告。」

    「這個……」雲寄桑微一沉吟,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請雲少俠先問吧。」

    「李無心是何時同夫人成為情侶的?」雲寄桑開門見山地問。

    「他上山之後不久……」梅照雪凝注著前方的虛無,語聲細如絲縷,牽動著遙遠的記憶。

    陽光下,那個黑衣少年抱著懷裡的傀儡,靜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他身上的光芒是那樣耀眼……

    「從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他天生就是那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光芒四射,刺人雙眼。他的驕傲和他的天賦一樣,都是與生俱來的,沒人可以模仿,也沒人可以從那樣的光芒中逃開。我不能,其他人也同樣不能……」

    「我已經知道,令狐兄和李無心之間不大和睦,不知門裡還有其他人和他結過怨嗎?」

    「其他人?」梅照雪冷冷地一笑,笑裡透著一絲狠絕,「不,是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和他結過怨!所有人都希望他死。只要無心活著,對他們就是最大的折磨;只有他死了,他們才能安心……」

    「所有人,也包括羅兄?」

    「當然,他是大師兄,對無心在門裡的地位感到最恐慌的也是他。」說到這裡,梅照雪緩和了一下語氣,雲少俠,想必你也知道傀儡門的門規吧?

    「夫人是指門主的繼任?」

    「不錯,傀儡門的規矩,門主必須是所有門人裡傀儡術最高之人。每隔五年,門內便有一次大比,無論什麼人,只要在大比中奪魁,便可自動登上門主之位。哪怕做弟子的技巧高過了師父,師父也要讓賢。」梅照雪目光幽幽的,白玉似的臉龐染上了月光的顏色,給人以夢幻的質感,「當年,我那夫君便是在大比之中一舉奪得門主之位。可笑的是,當時的他,傀儡之技在門中只能算是二流。」

    「那……」

    「是心機。」一絲譏誚從梅照雪的唇角挑起,「他的心機遠遠勝於他的傀儡術。大比之時,幾個強於他的師兄弟不是重病,便是傀儡出了故障,才華最高的李師叔突然被害,所有的證據又都指向歐陽師叔,結果一夜之間生生把他老人家逼瘋了,這才讓他得了門主之位。你說,這樣的人收下無心做弟子,會心安嗎?」

    「竟然有這樣的事。」雲寄桑失神地說。毫無疑問,李無心的出現,讓所有覬覦門主之位的人感到絕望。羅諸空也好,令狐天工和洪擴機也好,對他們來說,此人是一塊最大的絆腳石。而曹辨作為門主之子,當然也不會任由門主之位旁落。突然,他想起了一事,問道:「那張簧呢?他應該不會試圖染指門主之位吧?他又和李無心有何私怨?」

    梅照雪搖了搖頭:「我也感到奇怪,若說門裡和無心毫無牽連的,便只有阿簧和蘭兒了。無心去世時,蘭兒還小,而阿簧則一向老實本分,膽子又小,雖然常常被無心譏諷,卻從來不曾還過嘴。按道理說,他應該和無心毫無瓜葛才對……」

    「張簧此人的來歷,夫人可清楚麼?」

    「他也是窮苦孩子出身,家就在山下。雖然從小就喜歡擺弄機關傀儡,但實在沒什麼天分。好在他為人踏實肯幹,又擅長破錮解鎖,這才被門主看中,收了做弟子。」

    「解鎖?和造傀儡有關係麼?」

    「此事本關係到本門一個大秘密,不過此事距今已隔百年了,說出來也沒什麼。雲少俠可知高僧一行麼?」

    「夫人是說唐代高僧一行,那個造出了大衍歷和水運渾象儀的一行?」

    「不錯,便是這位前輩高僧。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位高僧,密宗領袖,卻不知他的另一個身份,那便是本門的第十七代長老。」

    「什麼?」雲寄桑這次確實大吃一驚。有唐一代,一行之名絲毫不比自西天取經回來的玄奘遜色。其人不僅精研佛法,熟讀《易經》,更兼通醫術、術數以及天文之學,被唐玄宗奉為師寶,可謂不折不扣的大天才,想不到如此驚才絕艷的的一代高僧,竟然是傀儡門的長老。不過一行博學多才,曾經先後多次拜師學藝,甚至連道家典籍也頗為精通,加入傀儡門學習機關術法也不足為奇。

    「傳說玄宗極好傀儡之術,在位時,曾經請一行長老造一具舉世無雙的無敵傀儡。一行奉命後,苦苦思索,卻百思無解。直到他得到密宗真傳,習得胎藏界和金剛界兩種秘法後,這才茅塞頓開,悟出了傀儡之術的奧義。只是他覺得這秘法太過詭異凶厲,恐有傷天和,便想將其封印起來。誰知那一代的傀儡門門主得知此事後,卻登門拜訪一行,趁其不備,暗自將這秘法錄成一書,帶回門中收藏。他雖然做下此事,但看過那秘法後卻不肯傳給弟子,只是叮囑後人除非傀儡門面臨滅頂之災,否則絕對不可擅自開啟封印。」

    梅照雪幽幽歎了口氣,囈語道:「南宋滅亡前,本門當代門主因不忿蒙元塗炭生靈,想造出一種能夠用於戰陣上的殺人傀儡,將韃子逐出中原,便擅自作主,將那封印解開,試圖將那無敵傀儡造出來。當時傀儡門正是極盛之時,門中的幾位前輩都是驚才絕艷之輩。合眾人之力,歷經數年,終於將那傀儡造了出來,並將之命名為『大黑天』。」

    大黑天,密宗的護法神?對於這個來自天竺的古老戰神,雲寄桑也頗有所聞。大黑天在藏密中,被說成是觀世音菩薩化身的大護法。傳說它有無量鬼神眷屬,善於飛翔和隱身,可勾縛一切妖魔,並守護亡魂於墓群之間。

    梅照雪款款而談:「誰知那傀儡造出來後,雖然威力無比,所向披靡,卻完全無法操縱,只知一味殺戮。一夜之間,傀儡門的精英毀於一旦。最後還是那代門主拚死捨身一擊,才將其制服。長老們雖有心將其毀去,卻又不忍心任這巧奪天地之造化的傀儡埋沒掉,便將那傀儡連同造法一同封印起來,藏在門中的某個隱秘之地。歷代門主得知此事後,都曾試圖找出那個傀儡。我夫君之所以收張簧為徒,懷的也正是這個心思。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百餘年來,從來沒人成功過。」

    原來曹仲收張簧為徒,是想利用他在解鎖上的才華去找出那個傳說中的傀儡「大黑天」。不知張簧的被殺,是否和此事有關?李無心之所以一意孤行地要做活傀儡出來,是否因為他掌握了大黑天的秘密?門主之位?傀儡大黑天?兇手殺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雲寄桑覺得思緒如一團亂麻,忍不住問道:「這門主之位,有那麼重要麼?」像羅諸空這樣的人,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氣,手裡錢財更是無虞。一個小小的傀儡門門主之位,需要他們這般費勁心機地去搶奪麼?

    「傀儡,一切都是為了傀儡。」

    「傀儡?」

    「不錯。梅照雪俯身從案下拿出一個丑角傀儡,緩緩地擰上發條,你不是傀儡門中的人,不明白這些人對傀儡的狂熱。傀儡就是他們的一切,他們為傀儡而生,因傀儡而亡。而這俑山,便是他們唯一的墓穴……」說著,她將小丑傀儡放開了。

    塗了白鼻子的小丑拍著手,搖擺跳動著,看上去荒誕而可笑。

    「這千絲堂,是只有門主才有資格住的地方。這裡收藏的傀儡都是歷代前輩的嘔心瀝血之作,可謂傀儡門的精華所在、血脈傳承,也是所有傀儡門人的魂魄寄居之地。即使是無心,也對那些傀儡念念不忘。更何況,門主還掌握著全部財力,每個門人能動用多少財力研發傀儡,都由門主一言決定。以無心的性情,若是做了門主,還有其他人存活的餘地麼?」

    雲寄桑明白了。一個天才,當然看不上那些平平的成就。這樣一來,李無心勢必會將傀儡門全部財力都用於自己的研究。僅此一條,便足以讓其他人動殺機。

    「照夫人所說,李兄莫非是為人所害?」

    「不,無心是病死的。」梅照雪斷然道。

    「夫人為何如此肯定?」

    梅照雪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病情。也許是他天賦太高,以至被蒼天所嫉,出生時便有不足之症,長大後身子更是從來就沒好過。而他到了門中後,更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到了傀儡上,就這樣,活生生地把自己熬干了。」

    「既然如此,為何兇手會在張簧的屍體內留下這個?」說完,雲寄桑將那張黃表紙輕輕放在了案上。

    梅照雪將黃表紙在手中展開,緩緩念道:「朽樹故根,返枯成靈。滅我萬罪,使我永生。」念罷輕輕歎息一聲,闔上雙眼,「這是傀儡咒,讓無心病死的罪魁禍首……」

    「傀儡咒?」

    梅照雪點了點頭:「在無心去世的前一年,他不知從哪裡得知了大黑天的傳說,想將那個殺人傀儡重現於世。他覺得既然那些長老當年能做到,自己也一定可以。從那以後,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心無旁騖,把自己關在門裡,日夜不停地製造傀儡。那段時間,他眼中的狂熱讓我現在想起都感到害怕。大黑天不過是傀儡門的傳說,沒人見過它,更不知道它的造法。無心雖然才華橫溢,卻始終沒能成功。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瘋狂地癡迷其中,無論我怎麼勸,他都不肯放棄。而傀儡咒便是在那時出現的,無心和我說過,那是讓大黑天重現的關鍵……」

    「夫人知道這幾句話的意思麼?」梅照雪默默搖頭。

    「那這傀儡咒他又是從哪裡得來的?」

    「除了無心,沒人知道傀儡咒的來歷。我問過他,他卻守口如瓶,還嚇囑我說此事太過驚世駭俗,絕不能透露出去。」說著她微微一笑,「可笑吧?一個絕世的天才,竟然像個瘋子一樣,想用咒語復活一個傀儡……」

    瘋子麼?也許吧……天才和瘋子之間,本就只有一線之隔……雲寄桑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難道他這樣胡來,就沒人勸阻麼?」

    「勸阻,為什麼?」梅照雪冷笑,恨聲道,「他們巴不得無心像我堂叔一樣瘋掉。只有那樣,他們才能高枕無憂。他們憎恨無心,畏懼無心,又不得不依靠無心……你沒有看到無心去世時他們的醜態,真是令人作嘔……」

    雲寄桑默然無語。他已大致明白李無心和眾人之間的複雜關係。這樣一個奪目的天才,造就了傀儡門的輝煌,也成了眾人心目中最大的威脅。李無心的死亡,真如梅照雪所說,是病死的麼?還是其中另有隱情?傀儡咒的重現,又意味著什麼呢?

    「他們以為無心死了,他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惜,他們高興得太早了,昨晚我第一眼看到那張符紙時,我就知道,那是無心回來了。」梅照雪嫣然一笑,歡悅的笑容間,隱著淡淡的悲傷。

    雲寄桑卻聽得心中一寒。回來?那是什麼意思?

    「無心臨終前,答應過我……」梅照雪仰起頭,癡癡望著受難的耶穌,「他說他一定會回來,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卻沒有信他……」

    難道她也瘋了麼?人死了,就會墜入輪迴,又怎會死而復生?雲寄桑心亂如麻。

    「你以為我瘋了?」梅照雪望了雲寄桑一眼,又喃喃自語道,「莫說是你,連我自己也覺得我瘋了。可是我卻始終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總有一天,無心會回到我的身邊,就像他臨終時對我說的那樣……」

    「他說過什麼?」

    「他說,他只是暫時離開而已。總有一天,他會回來,回到我的身邊……哪怕是變成一個傀儡……」梅照雪迷茫地道。

    「夫人可曾想過,李無心根本沒有死?」雲寄桑忽然道。

    「沒有死?」梅照雪一愣,隨即搖頭,「不可能,我親眼目睹無心去世的。」

    「如果是詐死呢?」

    梅照雪微微一笑:「我明白雲少俠的意思。無心的墓被盜確是有些古怪,不過當時距離下葬已經有半年之久了。雲少俠不會以為有人能在棺木裡閉氣那麼久吧?」

    「那……會不會有人偷梁換柱,調換了屍體?」

    「這也不可能,蓋棺時我也在場,是無心的屍身沒錯。」梅照雪輕輕歎息了一聲,「我知道,死而復生這樣的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本來,我也以為那不過是我的臆想。可是自從他死後,那種感覺卻越來越強烈了。就像樹木抽技發芽一樣,被時間埋葬的一切也正在重新發生……我甚至能感受到無心的存在,我仁立的時候,我祈禱的時候,我入睡的時候,甚至我沐浴的時候,他一直在注視著我,那麼溫柔、那麼深情又那麼怨恨地注視著……」說著,她的眼神越來越癡迷,最後竟然站起身來,閉上雙眼,緩緩張幵雙手,似乎要擁抱什麼,「是的,他就在這裡,在傀儡門,在我的身邊……」

    風從窗口吹進來了,吹散了檀香氣息,吹起了梅照雪的長髮。呢喃的風聲中,她烏黑的長髮輕輕飄舞著,彷彿情人的手,柔柔地捋過發間……

    突然,她停了下來。凝視雲寄桑,緩緩地道:「你也能感受到的,不是麼?」

    「什麼?」

    「亡魂……」梅照雪來到他面前,深深凝視他的雙眼,「那些死去了的存在,那些從地府歸來的生靈,你也能感受到它們的,不是麼?」

    「曹夫人……」雲寄桑正想否認,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伊籐博昭的身影,正要說出的話就這樣凝噎在口中。

    「果然……」她笑了,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這輕浮的動作在她做來,卻自然而親切,又夾雜著溫聲的傷感,「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

    不知為什麼,雲寄桑竟然沒有躲開。

    「說吧,你身邊的那個人,她是誰?」

    嘴唇抽動了一下,雲寄桑的陣中閃現出一個恍惚的身影。那婀娜的、優雅的、散發著迷人的黑色芬芳的女子身姿……那比海上明月還要幽靜深情的囈語,那比綺羅錦緞還要光滑的肌膚,那比蛇狐還要毒狡的智慧……那個在高麗戰場上與他糾纏了四年的死仇大敵一一伊籐博昭。

    那個……那個世間第一個向他示愛的女子。

    「你哭了……」梅照雪輕輕撫去他臉上的淚水,柔聲道,「告訴我,你們的故事……」

    雲寄桑正欲開口,脊背的汗毛卻驟然炸起!

    蒼白的月色在一瞬間變得冰冷入髓,淒厲無比。這種感覺一一是殺意!雲寄桑猛地起身,向窗口望去。

    婆婆的月光中,一個高大的黑影正映在雪白的窗欞上,雖然隔著一層窗紙,雲寄桑卻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瘋狂而冰冷的殺意!

    「什麼人!」雲寄桑清叱一聲,撲向窗口。

    梅照雪卻呆在原地,口中癡癡地道:「無心,是你麼,是你來看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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