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而亡 正文 第09節
    角色是兩姐妹,瓊和瑪格達琳,她們住在加州海岸邊的一幢房子裡。姐妹之一和頭腦簡單的漁夫彼得訂了婚,另外一位小姑獨處。可是,兩個演員似乎總在調換角色,達芙妮只能猜測是訂過婚的那個女孩遇見了"花花公子小說家",那男人的頭髮梳得油光水亮,兩人私奔去了某個金碧輝煌的大都市——很可能是舊金山。彼得大概非常生氣。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極盡誇張之能事,即便對於一部默片而言也有些過分——風格怪誕,甚至可以說是愚蠢——他們走起路來都手舞足蹈的。

    達芙妮從未聽過音軌中的配樂,覺得它們分外陌生,但她時不時就會覺得音樂中缺失了理當存在的某個音符,那感覺就彷彿抬腳上台階卻踩了個空一般。沒過多久,她就越來越確信,那些缺失的音符肯定構成一段潛藏的旋律——如果願意的話,她可以連起來哼唱那段旋律,但她卻並不願意。

    她在出汗。沙發,乃至整個客廳,似乎都在旋轉。幾年前,她的父母舉辦派對,她偷偷溜進廚房,拿了個空的四季寶花生醬罐子,把能找到的各種酒都倒了一注——白蘭地、琴酒、波旁威士忌、伏特加——然後帶著罐子回到自己房間。喝完那杯所謂的"雞尾酒"、平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的床就彷彿現在的房間這般在旋轉。不過,此刻的情形更像是危立針尖之上——整幢屋子似乎沒有了牆壁,在一根柱子上勉強保持平衡,而腳底下便是無底深淵。

    她感到父親的手——一隻手按住一疊試卷,另一隻手拿著鉛筆,在頁邊上寫寫畫畫;寫字的手停住了,因為他感覺到女兒的意識侵入。父親的聲音在她的頭顱深處響起,蓋住了不成調的鋼琴音樂,父親在問:"達芙,怎麼了?"

    達芙妮不停彎曲右手手指,驅走另有一隻手正握著它的感覺——那是一隻溫暖、潮濕的手,不是她父親的手。有人站在她的身旁……

    也許逃婚的不是彼得的未婚妻,因為電影中他和留下的那個女人結婚了。然而,婚禮卻在某個優雅的維多利亞式酒店舉行——蒙上白布的桌子充當聖壇,站在它背後的黑袍男人舉起雙臂,他戴一頂沒有頂的白帽,露出光禿禿的白色頭皮,帽簷切成多個突出的三角形,彷彿孩童用硬紙板剪出的星星。他彎下腰,前額貼在檯布上,光禿的頭頂加上環繞周圍的尖頭圓環,構成了象徵太陽的圖案,新娘拿著刀走上聖壇——鏡頭快速切回另外一個姐妹,她站在海邊,把刀刺進海星的中心——

    忽然間,達芙妮意識到電影中始終只有一個女人,但她化身為二,一個離家出走,另一個留在原處——這個女人同時身處兩個地方,達芙妮也是一樣——達芙妮站在父親桌前,視角很高,她把試卷往地上一摔,用父親的聲音說道:"達芙,屋子裡還有誰?"

    屋子失去了平衡,開始滑入無底深淵。有一個瞬間,達芙妮感覺不到沙發的存在,她在墜落。她驚慌失措地凝注了全部心神,拚命想抓住些什麼。

    屋子猛然翻回原處,恢復了水平,恢復了堅固可靠,可是,前窗的窗簾連動也沒有動一下,滾滾黑煙從錄像機中噴湧而出。

    達芙妮在啜泣,耳中陣陣轟鳴,但她還是聽見了父親在走廊中的叫聲,"達芙,滅火器,快去!"

    她頭暈目眩地站起來,跌跌撞撞跑進廚房,拼盡全身力氣從工具櫃旁拿起沉重的紅色圓筒。父親恰在這時候出現,搶過她懷中的滅火器,道了聲謝,轉身拔腿就跑——但是,父親沒有去廚房對面的客廳,而是左拐向上而去。

    達芙妮望向父親的背影,發現走廊右邊盡頭的房間正在噴吐濃煙——那裡是她的臥室。

    這點事父親還能應付得了。達芙妮連忙跑回客廳,塑料燃燒產生的濃煙嗆得她不停咳嗽,她抹著眼淚,把錄像機的電源線從牆上拽下來,將仍在冒煙的錄像機從電視機頂上掃落地面;她三下兩下拽脫其餘的線纜,拖著錄像機穿過廚房,出了房門,扔在草坪上。達芙妮深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這才轉身奔回屋子裡。

    她穿過廚房,沿走廊而上,到自己臥室時小心避開房門,免得父親恰巧急急忙忙衝出來;走廊天花板蒙上了一層黑色霧靄,空氣中瀰漫著燒焦的衣物的氣味。

    父親緊抓著滅火器,股股白霧噴向焦黑的床鋪,火看起來已經滅了。枕頭被燒成了炭塊,床後的藍色牆壁上道道煙灰觸目驚心。

    她絞著手問父親:"什麼燒起來了?"

    "倫博得。"父親氣喘吁吁地說。倫博得是達芙妮母親多年前送給女兒的泰迪熊。"屋子裡還有誰?在門口?"

    "噢,我不是存心燒掉倫博得的!不,都怪老嬤的電影。那不是《皮威》,是一部非常嚇人的片子。爸爸,對不起!"

    "你的床墊大概沒事,但床單、毯子和枕頭還是拿到屋外去吧——還有倫博得剩下的部分。"

    泰迪熊燒了一半,此刻依然滾燙;達芙妮找了個坐墊,隔著它捧起倫博得抱到室外。

    "錄像機也燒了?"呼吸著新鮮空氣,父親跨過燒黑了的錄像機,走向放垃圾的地方。

    跟在他背後一路小跑的達芙妮大聲說:"是的,錄像機也燒了。爸,那電影太嚇人了!"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既為倫博得哭泣,也為所有這些事情哭泣。傍晚的輕風吹動她汗濕了的頭髮,有點兒涼。

    父親繞過卡車,把仍在冒煙的床上用品塞進一個垃圾桶。

    "我想埋了倫博得。"達芙妮說。

    父親在她身旁彎下腰,用襯衫擦淨雙手。"行,給我說說前後經過。"

    "是因為那部電影,錄像帶只有開頭幾分鐘是《皮威》,接下來變成了一部黑白默片。看著看著,我感覺到自己在墜落——整幢屋子彷彿都在墜落!我猜我用心神同時抓住了錄像機和倫博得。"她透過淚水看看父親,"我從沒有那麼害怕過。可是,我是怎麼讓東西起火的呢?"

    他摟住女兒:"也許和你沒關係。總而言之,那部電影已經沒有了。"

    達芙妮本以為父親會大吼大叫,沒想到他會這麼寬容,這讓她再次啜泣起來。"她就是女巫!"她哽咽著說。

    "她已經去世了,別——"

    她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在襯衫下顫抖起來,抬頭時發現父親的視線越過了自己,看向底下的車道。

    達芙妮轉過身,看見的卻是老嬤那輛綠色漫步者旅行車,出現在30英尺之外塵土飛揚的車道上,車子在天堂樹的繁茂枝葉下顛簸著慢慢停穩。

    達芙妮哀叫著撲進父親的懷中,這之後方才聽見父親在說話。"不是她!達芙!是某位老先生,不是她!她去世了,電影也燒了!你看呀,是其他人,不是她!"

    達芙妮緊緊抱住父親的肩膀,滿懷恐懼地望向那輛汽車。

    車裡能看見的只有一個人,那是一位灰髮男人,皺眉瞪眼,雙頰下垂;他大概到此刻才注意到福特皮卡旁的孩子和蹲著的男人。在她的注視之下,汽車飛快地掉頭開回街道上,加速向東而去,消失在圍欄和鄰居家的桉樹之後。

    "那是老嬤的車子!"達芙妮哭喊道。

    "的確是,"父親的聲音有些冷,"他也許就是破門而入的竊賊,多半是來咱們家踩點的。"

    "老嬤的鑰匙不見了,"達芙妮打個寒戰,吸著鼻子說,"他肯定等我們離開後偷了那輛車。"然後跟蹤至此,她想道。

    "我給警察打電話。達芙,別擔心,我們要應付的是小偷,不是女巫。"

    還有一個能坐在客廳裡點燃臥室物品的小女孩,達芙妮陰鬱地想道,自己絕不願意燒掉的東西也無法倖免於難。我要是做了關於這部電影的噩夢怎麼辦?我睡著了也能點火嗎?

    身後傳來尖利的高分貝噪音,她嚇了一跳,立刻抱住父親的腿。

    父親撫弄著她的頭髮:"煙霧報警器,小笨蛋。它剛注意到屋裡失火了。"

    四個街區之外,綠色漫步者在高地大道積滿灰塵的路旁停了車,一名灰髮老者打開車門,在人行道上吐了個七葷八素,騎自行車路過的孩童見狀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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