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紅書坊 正文 雨覆幽蘭
    她下定決心似的朝裴嵐遲的書房走去,步履有著無法言說的堅定。

    才走到裴嵐遲的書房門前,卻見到錦書急匆匆地走了過來,顧不得質問暗香為何來此處,大聲喚道:「不好了!裴公子!」

    「何事驚慌?」裴嵐遲拉開門,見是錦書,忙迎面走去,見到暗香也在一旁,只匆匆點了個頭。

    只聽錦書急促地說道:「喜雨姑娘突然面色慘白,方才吐了口鮮血便魘了過去。奴婢摸了摸她的手心,涼涼的,怕是不行了!」

    不是說喜雨性命無憂麼?怎麼突然一下子……

    裴嵐遲眉頭緊蹙,二話不說朝喜雨的住處奔了過去。

    錦書跟在他的身後,也匆匆趕去。只聽她一面奔走,一面用倉促的聲音道:「大夫已經在姑娘的房裡了,喜雨姑娘還存著一口氣,只是喚你的名字……」

    裴嵐遲怔了一下,卻不曾停下腳步。

    暗香只覺得他們走得太快,她亦步亦趨,喘著粗氣才趕到那裡。

    卻只見碧如和錦書並著一位素衣的女子站在門口,只讓裴嵐遲一個人進去了。她只好按下步子,輕輕站在了碧如的身後。

    錦書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

    那素衣女子並未流露出太過傷心的表情,只顧瞧著花圃中的一株蘭花。

    不一會兒,裴嵐遲終於走了出來,臉色寒氣逼人。「暗香,喜雨喚你去說話。」

    「喚我?」暗香有些詫異。她推開門,轉頭望了裴嵐遲一眼,只見他低著頭,面孔上似乎籠著一層薄暮。看不分明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怎麼會喚她?——碧如的眼神中分明透露著這層意味,眼神奇怪地看著暗香。一個連墨也研不好的丫頭,喜雨怎麼會喚她?還是在這人命關天的緊要關頭!

    暗香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

    屋內點著一盞微弱的燭光。四面的簾子都拉得密不透風。

    喜雨半睜了眼睛倚在床上,見她來,只微微吐了口氣。她的手略抬了一抬,暗香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那隻手細如蘆葦,彷彿一掐就會斷似的。

    「你是出雲的妹妹?」她終於吐出一句完整的話,面色已憋得慘白。烏青顏色泛在眼圈周圍,讓她的神情平白陰鬱了幾分。

    「是。」暗香點了點頭。總算明白喜雨喚她來的原因。

    「我就要走了,你有什麼話要捎給出雲麼?」喜雨突然露出一個微笑,暗香才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有一對深深的美人窩,此時添上病容,有種奇特的嫵媚。

    「姑娘不要妄自揣測,大夫不是才說你的病只需要調養就能……」

    喜雨喘著氣打斷她:「莫哄我了,我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在那奮筆疾書的夜裡,已然覺得胸腔裡似乎有什麼被掏空了一般,無數的力量都在宣紙上漸漸流逝,她的青春,她的生命,都化成一枚枚方方正正的文字。如今那段文字終了,她覺得自己的秋日也臨近了。

    「我並不知你是出雲的妹妹,太委屈你了……還望你別記掛在心上……」

    暗香握緊了她的手,落寞道:「我並不記恨,請姑娘告訴姐姐,我會為她討還個公道。」

    喜雨的笑容越發深了。「好妹妹,出雲……沒有白疼你一場……」她伸出另一隻手,想將暗香的一縷亂髮抿至鬢邊,可是恍然間,連最後一絲力氣也使不上來了。她的手滑過暗香的頰邊,軟軟地垂了下去。

    暗香胸口一緊,只覺得心中像被什麼刺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

    只見喜雨的唇邊帶著一抹笑意,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眼圈一紅,不由得哭出了聲。

    那素衣女子在門外歎了一口氣,道:「好好的蘭花,就這樣枯了。」

    據碧如說,送去的一些清淡粥品,精緻小點,裴嵐遲動也沒動。只是呆呆地在屋子裡坐著。任黑夜將他的影子吞沒。

    「出雲死的時候,裴公子的臉色也一樣難看。」她這樣對暗香說。

    暗香動了動容,試探道:「出雲是誰?」

    碧如這才「呀」了一聲,往屋外探了探脖子。「是一位和喜雨姑娘齊名的,以前也住在軒中。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死了。當時裴公子和喜雨姑娘還難過了很久。不過裴公子與那位姑娘走得近,大家還以為裴公子暗中傾心於她!」

    暗香點了點頭,繼續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碧如恍然覺得自己不該多嘴,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不過一會兒,她又忍不住道:「前些日子我們去看的那株曇花,就是出雲姑娘種的。裴公子去市集的時候,為兩位姑娘帶了兩株花。一株是白曇,一株是蘭花。可惜,出雲姑娘的曇花謝了。我們姑娘種的蘭花卻枯了……我看啊,將這些未出閣的姑娘比作花兒草兒就是不吉利!我說暗香,你可別去種些什麼花兒了。」

    「碧如,你為什麼來抱鶴軒?」暗香扯開話題。

    「我麼?是側室的女兒,家裡的人並不喜歡我。哥哥姐姐也不當我這個人存在。」碧如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芒。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下意識地保護著自己。據說最沒有安全感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抱鶴軒儘管服侍姑娘們,但也並不用吃苦。又有工錢可以拿。攢夠錢,找個小廝嫁了,這輩子也就知足了。」她說著自己小小的理想,不知不覺又將手臂鬆開,露齒一笑。「你呢?你為什麼來抱鶴軒?」

    暗香緘默不語。

    「我明白,你和我不是一路人。」碧如看著她,漆黑的瞳孔閃閃發亮,似乎能看到人的心理去。

    暗香歎氣道:「你錯了。我和你是一路人。」

    她也是家中側室的孩子。父親是有錢的商人,娶了很多房妾室。自小,她的哥哥姐姐就數不清,她記得出生以後,只有出雲一個人和她說過話。出雲在她被很多哥哥欺負之後遞給她一顆紅彤彤的蘋果,笑道:「吃了吧。心就會變甜的。」自從父親死後,家道中落。哥哥們將父親剩餘的財產瓜分殆盡。幾個姐姐妹妹也隨同分到家產的親兄弟另行居住。

    她與出雲仍然住在大屋之中。

    母親生性膽小怕事,她們在姜家如同螻蟻般的偷生。幸好出雲時時幫襯她們,才得以渡過難熬的那幾年。可是好景不長的是,出雲在兩年前入住抱鶴軒以來,暗香被欠了賭債的哥哥逼婚,逼迫她嫁去一戶屠戶中做小妾。

    她與母親抵死抗爭了良久,終於獨自一人逃了出來。

    「去抱鶴軒,找出雲!」這是她當時唯一的念頭。

    暗香回想至此,拉了碧如的手。她們相視而望,竟雙雙落下淚來。

    此時此刻,那淚水不知是哭訴喜雨的悲亡,還是各自淒慘的身世。

    當天夜裡,突然下起了雨。

    那雨絲細細密密,如一張織就的網,將整個抱鶴軒罩在了其中。

    裴嵐遲在黑暗中,忍不住輕聲念了一句:「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雲未移時。」他的聲線極淡,輕而薄的在空中微微掠過,彷彿燃盡的一支追魂香,在雨夜中遙寄哀思。

    喜雨,她終究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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