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問 正文 給田壯壯
    壯壯:你好!

    你送的三張碟,我認真地都看了。有點想法想跟你說說,不管對不對。

    最突出的一個想法是:玉紋的內心獨白刪得可惜了;在我看,不僅不要刪,那反而(對於重拍)是大有可為之處。因為,那獨白,絕不只是為了視點,更不單單是要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在我理解,那特地是要劃出一個孤獨、封閉的玉紋的世界。什麼人會整天自己跟自己說話,而且儘是些多餘的話?一個囚徒,一個與世界隔離的人,一個面對巨大精神壓迫而無以訴說者。而那獨白,舉重若輕一下子就得到了這種效果——即於眾人皆在的世界裡(如畫面和表演所呈現的),開闢出了玉紋所獨在的世界(靠的恰恰是那緩慢且莫名的內心獨白)。這效果,在我想,是除此手段再用多少細節去營造都難達到的。所以那獨白才似無視常理,有時竟與畫面重疊,彷彿拉洋篇,解說似的多此一舉。作為通常的畫外音,那無疑是多餘,但對於一個無路可走的心魂當屬恰如其分,是玉紋仍然活著的唯一證據。

    這是費穆先生的本意?還是我的誤讀,或附會?我想應該是前者,否則按常理,他怎會看不出這獨白的重疊與囉嗦?但我斗膽設想,費先生的孤膽似還有些畏懼——這條獨白的線索不可以一貫到底嗎?比如說——在志忱到來之前,那獨白是一個封閉絕望的世界;志忱到來之後,那獨白(譬如「我就來,我就來」),則是一個尚在囚禁但忽被驚動的心魂,以為不期然看到了一種希望時所有的興奮、奔突、逡巡;而當玉紋與志忱心亂情迷似乎要破牆而出之際,那獨白的世界即告悄然消散,不知不覺地就沒了;再到最後,志忱走了,或從禮言赴死之際始,那獨白就又漸漸浮出,即玉紋已隱隱感到那仍是她逃脫不了的命運。

    另外我想,要論困苦,禮言不見得比玉紋的輕淺。若玉紋是獨白的鎖定,禮言則幾乎是無言的湮滅。「他也不應該死呀」(大意),這樣的台詞太過直白。尤其是,這樣的人也許就死了,死得無聲無息,死成永久的沉默;唯其如此,「他也不應該死呀」才喟歎得深重。我胡想:設若禮言真就死了,會怎樣?志忱和玉紋就可解脫?就可身魂俱爽去投小城之外的光明了?——這些想法,於此片或屬多餘。我只是想,當初的影片可能還是拘泥於人性解放,但人性的解放,曾經(或仍然)附帶著多少人性的湮滅和對人性處境的逃避呀。

    可否用無言、用枯坐、用背影,也為禮言劃出一個沉默的世界?費片中,有一場禮言發現志忱和玉紋告別的戲,我想,也許倒是志忱和玉紋不止一次地發現禮言悄然離去的背影要更好些。那個沉默的世界幾乎連痛苦的力氣都沒了,唯沉默和不斷地沉沒下去,沉沒到似乎那軀殼中從不存在一個人的心魂。在我想,禮言是絕不要哭的,哭是最輕淺的悲傷,禮言早應該哭完了;如今禮言覺察了志忱與玉紋的關係,對於這個無望又善良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久懸未決的一個問題終於有了答案:我確鑿是多餘了。他應該是靜靜地走。哪有哭,然後自殺的?

    設若禮言果真死了,後面想來更有戲做;那時志忱和玉紋的糾葛或可至一個新的境界。結尾可以開放:如此局面下,志忱當然還是要走的,但逃離的是其形,永遠不能解脫的是其心,他多半會給玉紋留下個話兒,留下個模稜的期冀。玉紋呢?心知未來仍是懸疑,因而獨白再現;此時的獨白,有多種意味——可能重歸封閉,可能又是一個湮滅,也可能有另外的前途。從而「小城」才不白白「之春」一場,但也可能就這麼白白。

    無言的湮滅,獨白的囚禁,以及未來的懸疑——悲觀如我者,看這幾乎是人生根本的處境;而這才構成戲劇的張力,生活的立體吧。你說拉開距離,似僅指今日與往昔的時間距離,觀眾與劇情的位置距離,但重要的是(劇中與劇外)心與心的距離,或心對心的封閉。人性的一時壓制,似不難解放(譬如禮言果真一命烏呼),唯娜拉走後如何,還是永遠的疑慮。在我想,小城的寓意,絕不止於一啟戀人關係的布設與周旋,幾年前從電視上看到此片,竟留下與《去年在馬里昂巴》相近的印象,如今細看才知錯記。但何以錯記呢?絕不無緣無故;此片中若有若無地也飄蕩著一縷氣息,像《去年在馬里昂巴》那樣的一個消息:要我們從現實醒回到夢中去!中國人輕夢想,重實際(有夢也多落在實處,比如發財,比如分房和得獎),這戲於是令我驚訝中國早有大師,只是又被埋沒。

    其他都好,不多說。詞不達意,見面再聊。信,唯一的好處是可以斟酌,此外一無足齲

    祝好,並問候令堂大人!有一年知青晚會,她特意從主席台上下來跟我說話。前些天在電視上見到她,老人家的真誠、坦蕩、毫無修飾的言辭讓我感動。

    鐵生

    200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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