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問 正文 一封關於音樂的信
    編輯同志:

    你好!

    我一直慚愧並且懷疑我是不是個音樂盲,後來李陀說我是,我就不再懷疑而只剩了慚愧。我確實各方面藝術修養極差,不開玩笑,音樂、美術、京劇,都不懂。有時候不懂裝懂,在人們還未識破此詭計之前便及時轉換話題,這當然又是一種詭計,這詭計充分說明了我的慚愧之確鑿。

    現代流行歌曲我不懂,也不愛聽,屢次偷偷在家中培養對它的感情,最後還是以關係破裂而告終。但有些美國鄉村歌曲和外國流行歌曲,還是喜歡(比如不知哪國的一個叫娜娜的女歌手,和另一個忘記是哪國的胡裡奧·伊格萊西亞斯)。也僅僅是愛聽,說不出個道理來。

    古典音樂呢?也不懂,但多數都愛聽,不知道為什麼愛聽,聽時常能沉進去,但記不住曲名、作者、演唱演奏者和指揮者,百分九十九的時候能把各種曲子聽串(記串),就像有可能認為維也納波士頓團的指揮是卡拉揚。至於馬勒和馬奈誰會畫畫誰會作曲,總得反覆回憶一下才能確定。而簽證和護照的關係我也是昨天才弄明白的,後天會否又忘尚難保證。

    史鐵生與音樂是什麼關係呢?他是個愛聽他所愛聽的音樂的人。且不限於音樂,音響也可以。比如半夜某個下了夜班的小伙子一路呼號著馳過我家門口;比如晌午一個磨剪子磨刀的老人的叫賣;比如禮拜日不知哪家傳來的剁肉餡的聲音,均屬愛聽之列。

    民歌當然愛聽,陝北民歌最好。但到處的民歌也都好,包括國外的。雖然我沒去過印尼,沒去過南美和非洲,但一聽便如置身於那地方,甚至看見了那兒的景物和人情風貌。北方蒼涼的歌讓人心驚而心醉,熱帶溫暖的歌讓人心醉而後心碎(總之沒什麼好結果)。我常懷疑我上輩子是生活在熱帶的,這輩子是流放到北方的。看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時也有此感。

    被音樂所感動所迷倒的事時有發生。迷倒,確實,聽得躺下來,瞪著眼睛不動,心中既空茫又充實,想來想去不知都想了什麼,事後休想回憶得起來。做夢也是,我總做非常難解的離奇的夢,但記不住。

    音樂在我看來,可分兩種,一種是叫人跳起來,一種是令人沉進去,我愛聽後一種。這後一種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無論你在幹什麼,一聽就「瞪眼臥倒」不動了。另一種則是當你「瞪眼臥倒」不動時才能聽,才能聽得進去。而於我,又是後一種情形居多。

    聽音樂還與當時的環境有關,不同環境中的相同音樂,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鬧市中聽嗩吶總以為誰家在娶媳婦。我常於天黑時去地壇(我家附近的一個公園,原為皇上祭地之處),獨坐在老樹下,忽聽那空闊黑寂的壇中有人吹嗩吶,那壇佔地幾百平方米,四周松柏環繞,獨留一塊空地,無遮無攔對著夜空,嗩吶聲無論哀婉還是歡快卻都能令人沉迷了。

    當然,更與心境有關。我有過這樣的時候:一支平素非常喜歡的曲子,忽然不敢聽了;或者忽然發現那調子其實乏味得很,不想聽了。

    我看小說、寫小說,也常有這樣的情況,心境不同便對作品的評價不同。那些真正的佳作,大約正是有能力在任何時候都把你拉進它的軌道——這才叫魅力吧?鬼使神差是也。所以我寫一篇小說之前總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心態、並以一種節奏或旋律來確認(或說保障)這種位置和狀態。但我說不好是誰決定於誰。心境一變,旋律就亂,旋律一亂,心境便不一樣。所以我很懷疑我能否寫成長篇,因為沒把握這一口氣、這一旋律可以維持多久,可以延伸到哪兒去。

    等我好好想想,再認可能否應下你的約稿吧。

    祝

    歲歲平安!

    史鐵生

    1991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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