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日 正文 第四章
    這時候,那個老人向她走來。老人把鳥籠子掛在遠處的幾棵小樹上,走來找他那塊大樹根,看見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細雨無聲,且無邊際。男人一路走一路打聽,問了多少人都說不知道太平橋在哪兒。「太平橋?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走開。

    灰色的天底下幾條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還沒拿定主意怎麼走,已經聽見路面上響起一個人孤獨的腳步聲,才知道是自己的。細雨無聲,無邊無際。

    河水流過城市的時候變得污濁,解凍的一刻尤為醜陋。但春天的太陽在哪兒都是一樣,暖和而又縹緲。

    「你那些夢,怎麼樣,想起一點兒來沒有?」

    「沒有。一點兒也想不起來。記性壞透了。我甚至有這樣的時候,到很遠的地方去找一個人,東打聽西打聽,等到了地方卻一點兒也想不起為什麼要來了,只好又回去。」

    女人吃驚地看著他,然後又看著那條河。

    「寫起小說來也常這樣。興致勃勃地寫,興致勃勃興致勃勃,忽然間,假如意識真像一條河流的話,這時候準是遇到一片沙漠,全被吸乾了,既想不起為什麼興致勃勃,也想不起為什麼不興致勃勃。想一個下午也想不起來。」

    「可還寫,」女人說,帶著同情。

    「可還寫,」男人說得漠然,「像是上了賊船。」

    正在消融的冰雪像一團團陳年的棉絮,在河上緩緩浮游。清新而凜冽的空氣中,或者是太陽裡,一縷風琴聲重複著一首兒童的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男人正要說什麼,被女人打斷了。

    「唉——,都這樣,」女人說。

    「什麼都這樣?」他問。

    「都是不知道為什麼,可還干。」

    「好像是,為了,晚上,」他一步一步推想著說,「睡覺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你得能覺得,覺得自己還是干了點兒什麼的。就這麼回事。」

    「干了點兒什麼呢?」

    男人點上一支煙。風琴聲無比寧靜。這附近應當有一所小學校。應當有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女教師,在練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要說什麼又被女人打斷了。

    「那天我們搶救一個病人,」女人說,「在搶救之前我們就知道,即使救活了他也肯定是個白癡了,甚至又傻又癱。」

    「活了?」

    「活了。」

    「怎麼樣?」

    「跟我們搶救之前知道的一樣。」

    「混蛋你們。」

    「可在醫學上,這是個出色的搶救。」

    「說不定正有人把他寫成論文呢吧?」他說。

    「這樣將來的搶救才可能更好,不傻也不癱。」

    男人抽著煙不說話。

    女人說:「你不能不說,這是個站得住的理由。」

    她又說:「只要你不再往下想。只要你不再想那個被救活了的人。只要你不想,一個人,即便不癱不傻又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對我們上次說的事感興趣?」男人終於說,說得很快很突然。

    「什麼?哦,當然。」

    「我想你沒準兒已經覺得沒勁了吧?」

    「沒有。」

    「可是看樣子你興趣不大似的。」

    「沒有沒有,我還怕你覺得沒勁了呢。」

    「你還覺得那樣很棒嗎?」。

    「沒有。哦,不不,很棒,還覺得很棒,我是說我沒有興趣不大似的。」

    「你好像在想別的。」

    「噢——,我在聽這琴呢,」她說,聲音很輕,伸起一個指頭指一下,陽光裡的琴聲彷彿都集中到她這個指頭上。

    無緣無故地相信那是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女教師,在練琴。禮拜日,孩子們都回家了,她獨自走進教室,在這之前她梳洗過了,現在坐在琴前,按動琴鍵,滿室陽光,一排排小桌椅如同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其實不對,我知道了!」她霍地轉過身來看著他,「不是得能夠覺得自己還是干了點兒什麼的,不是,不是這麼回事。」

    「呢?說呀!」

    她又想了一下。「是得能夠覺得,自己是還干了點兒什麼的人。

    差一個字懂嗎?「

    半晌,男人張著嘴,讓煙自己一點點兒冒出來。兩個人一塊看著那煙一點點兒冒出來,飄散。然後男人說:「懂。只差一個字,可意思差得多了。」

    「是吧?」女人說,像是解開了一道題那樣有點輕鬆。

    「這樣就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男人說。

    「這樣早晨起來一出門你就能結出一層硬殼把你罩住,防著有人看不起你。」男人說。

    「如果你覺得有人看不起你……」「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一下,我是還干了點兒什麼的人。」「對對,就這麼回事。」「如果再有人看不起你,你就再想一下,他還不知道我他媽的是作家呢,或者是他媽的別的什麼呢。」「就是就是,就是這麼回事。」

    「你就瞧機會讓他知道知道。」女人連連點頭,笑著。「可是他媽的人家先讓你知道了,人家是干了兩點兒什麼的人。」女人笑得厲害。

    「得,你就下決心跟傻瓜似的沒日沒夜地幹吧,干兩點兒干一百點兒讓他媽的誰也別瞧不起咱們。」「最後連自己是什麼全忘了。」

    「不不,沒忘,是幹了一百點兒什麼的人。」「一百點兒什麼呀?」

    「對了,就是這個,他媽的老鬧不清楚。」

    「唉——,硬殼。」

    「盔甲。」

    「我是用假面具這個詞兒。」

    「嗯——!這詞兒好。假面具。這詞兒好。」

    「因為你還得能隨時換一套。」

    「嗯——!有時你得裝得像是滿腹經綸不動聲色,有時候,又得裝得豁達大度虛懷若谷。」

    「或者是信心百倍毫不含糊。」「或者是穩重,他媽的我得深沉點兒顯得有份量。」「還有樂觀,雖然一會兒你沒準兒想自殺。」

    「還有幽默,不過幽默是沒法兒裝的,一裝就像傻瓜。」「還有堅強,還有和藹。」「假面具,這詞兒真他媽用得棒!」「裝得渾身酸疼,晚上往被窩裡一鑽盼著天別亮。」「你還得裝得就像根本沒裝。」

    「裝得像是根本不會裝。」「裝得像是最討厭裝的人。」

    「那……咱們倆呢?」

    「咱們倆要是不裝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真他媽對。」

    琴聲。一陣快板之後又是慢板,緩緩如伴流雲。河裡,雲在走,水也在走。有幾個孩子,來到教室外面的窗根下,心想這是什麼歌呢?他們一個馱一個,輪流扒著窗戶往教室裡看。女教師閉上眼睛彈,沉醉在自己的琴聲裡。孩子們想,明天就要學這支歌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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