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愛情 正文 第六章
    (十六)

    空蕩蕩的咖啡廳裡光線柔和,流轉著悅耳的音樂,可以看見林啟正背對著門口站著。門口的服務台前,一個小姑娘在打著呵欠。我帶著歉意對她笑了笑。

    我輕輕走到林啟正的身邊,只見他半倚在一張沙發椅的椅背上,望向窗外,身上還是穿著白天的那套深灰色西裝,但襯衫領口半敞著,領帶甩在旁邊的桌子上。

    還沒等我打招呼,他先開口:「喝酒了?」

    「對。」我有些不好意思:「今晚全所的同事狂歡。」

    「為什麼?」

    「因為,我們接了一樁大買賣。」我調侃道。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

    我由衷地說:「林總,謝謝你,我知道,我們能選上,完全是因為你。」

    他點點頭,接受了我的謝意,並沒有再推辭什麼。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安於富貴權勢的男人,既不炫耀,也無厭倦,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貴族。

    「你喝點什麼?」他轉頭看著我問。

    「不,我今天喝得很多了。」我忙擺手。他也沒有客氣,又將視線投向了窗外。

    我隨著他向外望去,雖然已是凌晨,但城市的上空依舊被燈光映紅,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樓房,形成錯落有致的剪影。我隨口問他:「這些房子裡有多少屬於你?」

    他想了想,回答道:「上次他們報過一個統計數字給我,在這座城市裡,我們開發的住宅一共有1萬2千多個單位。不過不能說是屬於我,因為大部分已經賣出去了。」

    「那你真的很有錢!」我發自內心地感歎道。

    他搖搖頭:「有錢還是沒錢,這都是未知數,公司這麼大的攤子,一個決策失誤,就可能全盤皆輸。」

    「以你們的實力,即使輸也輸得起。」我由衷地說。

    他聳聳肩,隨口講了句英文:「Whoknows!」

    氣氛有些消沉,我連忙打岔道:「如果是我想買房,找你是不是可以打折?」

    「我可以送給你。」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想他一定是開玩笑,於是順著他的話說:「那你不要反悔喔。」

    「不會,你看好以後告訴我,只要是沒有賣出去的,都可以。」他依舊很認真地回答。

    他是在開玩笑嗎?這是他幽默的方式嗎?我一時摸不著頭腦,竟答不上話來。兩個人之間出現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開腔道:「那天晚上,很抱歉,……」我的心裡一緊,終於要聽到他對我說那句「對不起,我喝多了」的話了。不要說,不要說,我的心裡在慘叫!

    於是,我乾脆地打斷了他:「那天晚上是個意外,我沒有放在心裡。」——我心想,就這樣吧,太尷尬了,不要討論了。

    他轉頭望向我,我又看見了他清澈的眼神,這次,我沒有迴避他的目光。我望向他,他的眼睛裡有著暗暗的血絲,他的下巴泛著胡茬的微青,他的嘴唇甚至因為乾燥而有些微裂。

    他望著我,忽然搖搖頭說:「不,我不覺得是意外。」

    我的心「咯登」響了一下,這不是我預料中的答案。

    「那天晚上的我並沒有喝醉,更不是酒後失態,實際上,我的確不由自主地被你吸引。」他繼續說:「鄒雨,你知道嗎?你有著和別的女人完全不同的獨特之處,讓我想要接近你,瞭解你,為你做我能做的任何事。一直以來,圍繞在我身邊的女人都只是讓我厭倦和煩惱。只有你,能讓我愉快。我喜歡看你說話,看你笑,特別是那天,你遠遠地站在天台上的樣子,恐懼到發抖的背影,竟讓我有說不出的心動。」

    他在說什麼,他是在說他喜歡我嗎?我心裡惶然地問著自己。這是我從不敢設想的狀況,雖然在我的內心也曾小小地冒出過這樣的念頭,但馬上被我的理智完全壓倒。可是,剛才,他嘴裡說出的,彷彿正是這個意思!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的心裡波濤洶湧,一時來不及反應,只會呆呆地看著他。

    正當我沉浸在受寵若驚的情緒中時,他的話峰陡然一轉:「但是,那天晚上,我要感謝你,你做得很對,你阻止了我,沒有讓這件事變得更複雜。」

    他轉頭望向窗外,似乎在斟字酌句:「我已經決定十月底結婚,我的女朋友是一個很純潔很優秀的女孩子,我很珍惜和她的感情,她的家族有著比我們林家更大的勢力和背景,為了致林的未來,我也必須要維繫好這段婚姻。所以,我不應該放任自己的想法,這樣做,不僅是對你的不尊重,也是對我未婚妻的不尊重。」

    他的這段話,讓我的心從高處墜落。我望向他的側影,他的表情如此平靜,既沒有失落,也沒有不安。

    他繼續說:「今天我約你來,就是想把話說清楚,我為那天晚上的衝動向你表示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因為今後我們會頻繁地見面,如果沒有坦誠的心態,狀況會變得很尷尬。」

    他結束了他的發言,回頭看著我。他說得多好,喜歡我是錯誤的衝動,謝謝我的拒絕,使他沒有釀成大錯,也成全了他完滿的愛情。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在他前前後後的講話中,真是給我留足了面子。商人就是商人,林啟正的圓滑和智慧,又豈是我能想像,就連這樣的事,他都處理得如此漂亮。

    而我鄒雨,又豈是那種沒經歷過風浪的小女孩,理智馬上回歸原位,維持著我應有的尊嚴。我微笑著回答:「對,這樣比較好,謝謝你對我的讚美,你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理智地考慮問題,今後,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愉快。」

    然後,我大方向他伸出手,可能我的瀟灑,讓他有些吃驚,但他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來,兩人鄭重地握了握。

    我爽朗地說:「這麼晚了,我也該回去了,明天還要去上課呢。」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很近,拐兩個彎就到了。你也早點休息吧。」我乾脆地拒絕了他。

    看我如此堅決,他沒有再說什麼,朝我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沒問題,再見!」我微笑地轉身離去。

    走出酒店的大門,我站在街邊等了幾分鐘,沒有看見空駛的計程車,於是,我轉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深夜的空氣仍有幾分寒意,我環抱著雙手快步地走著,突然,眼淚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一顆一顆碩大的眼淚,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我伸手去擦,但它們不停地流淌著,彷彿勢不可擋。真是很奇怪啊,我問我自己,我從沒有渴望過什麼,所以也談不上失去了什麼,但是,為什麼,我的心竟會如此悲傷?就像是一隻朝著光亮撲騰過去的小飛娥,被一腳踩死在黑暗裡,什麼念想都不留,連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被一併踩滅了。

    鄒雨,他做得很對啊!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我不停地在心裡對自己說,加快向腳步向家裡飛奔。

    (十七)

    第二天早上,我嚴重睡眠不足,掛著兩個黑眼圈去上課,但是我的心理狀態卻前所未有的積極。我就是這樣一個越挫越勇的人,永遠不會讓別人有機會看我的笑話。

    在學校裡,同學還在開我的玩笑,「鄒雨,今天有沒有寶馬接啊,讓我搭一截順風車吧?」

    我笑答:「寶馬有什麼了不起,下次弄台萊斯勞斯讓你們開開眼。」

    我覺得,生活總是在和人開著大大小小的玩笑,所以,保持遊戲的心態很重要。

    下午回到家時,已近黃昏。我家所在的樓道前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車,幾個工人正在上下忙碌著。是誰又成了我們的新鄰居?我有些好奇。

    走近一看,左輝和鄒月正站在樓梯口聊天。鄒月看見我,興奮地說:「姐,姐夫買了我們一樓的房子,以後又成鄰居了。」

    我臉一沉,說:「亂喊什麼呢?」側身從他們之間走了過去。

    左輝跟在我身後,也往樓上走:「鄒雨,你等等。」

    我不理他。

    他加快腳步,攔在了我面前。

    我只好停下。

    「鄒雨,我想和你聊一聊。」

    「沒什麼好聊的。」

    「我只要十分鐘。」

    「一分鐘也沒有。」

    我強行繞過他,擦著他的肩膀走了過去。他的身上有著我熟悉的汗味,就像是以往無數次在宿舍樓前與他分別時的記憶。

    不管你住得再近,也休想靠近我身邊。我在心裡狠狠地警告左輝。

    回到家後,我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飯,鄒月跟著進了屋,站在廚房門口惴惴地說:「姐,我覺得你對姐夫太凶了。」

    「他從去年四月九號起,就不是你姐夫了,麻煩你以後換個稱呼!」我一邊打著雞蛋一邊說。

    「姐,我知道是姐夫不對。」鄒月完全不理會我的話:「但是,如果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你也可以給他一個機會啊。」

    「他犯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星期一,所裡例會,鄭主任宣佈了關於致林業務的分工:「是這樣,我決定,致林的業務以後主要由高律師和鄒律師負責,其中高律師負責訴訟業務的部分,包括案件的應訴及相關的環節,而鄒律師負責非訴訟業務的部分,主要是日常合同協議的審查和一些案件調解協調。當然,如果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我會盡量配合,你們有拿不準的地方,也可以集思廣益。這樣分工可以嗎?」

    我馬上跳出來反對:「我自己手頭的工作還有不少,如果讓我一個人負責非訴訟的部分,我承擔不了,是否可以考慮讓其它律師為主來負責這項工作。」

    鄭主任說:「小鄒,你是年輕人,就多辛苦一點,有些其它的小業務,可以指派那些小律師多去跑一跑,我主要考慮你一個業務方面比較精,再一個和林總的關係比較好,可以更好地溝通。」

    「我跟他關係有什麼好的?見面都沒見過兩次呢。」我急忙辯白。

    「哎呀,我有時間會幫你的。」高展旗在旁邊插話,還對我眨了眨眼。

    其它的律師都坐在那裡默不做聲。我也只好不再堅持

    例會結束後,高展旗跟著我旁邊進了辦公室,很神秘地說:「你真笨,看不出鄭主任的想法嗎?」

    「什麼想法?」

    「致林的事,他根本不想讓其他那幾個人插手,只限制在我們三個人中間。」

    「這是為什麼?這是所裡的業務啊。」我很奇怪。

    「鄭主任早就嫌他們活幹不了多少,年底一樣地分紅,那天跟我說,想撇開他,只拉上我們倆,另外成立一個所。所以,致林這個大肥肉,他根本不想讓他們沾,省得到時候麻煩。」

    「可是我哪幹得了啊,他們公司的非訴訟業務多大啊!」

    「沒關係,他們法律事務部的人很專業的,你只要跟著開開會,把把關就行了。有什麼事我幫你!」

    高展旗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去致林公司開開會,把把關。我對他說:「乾脆我來做訴訟部分,你做非訴訟部分得了。」

    「你以為訴訟部分好做啊,我算了一下,現在公司裡大大小小在訴的案子有11個,有5個一審的,3個二審的,1個再審的,還有2個執行的。有7個在本地,有4個在外地。光是出差和擺平法官,都夠我忙的了。加上原來的高誠所,有些案卷和證據沒有移交過來,我現在頭大如斗,你還來逞能?」

    聽他這麼一說,我也有點心虛。

    「對了。」高展旗繼續說:「今天下午就有一個協調會,是以前的一個案子,雙方案外調解,我們一起去吧。」

    「那這到底算你的?還是算我的?」我問。

    「算我們倆的。」高展旗涎著臉地回答,我白了他一眼。

    下午的調解會三點鐘準時開始,歐陽部長和我們代表致林,與一家建築公司協商工程款的給付問題,雖然大家都有和解的誠意,但在具體金額和給付期限上卻始終無法達成一致。

    歐陽部長走出去打了一會電話,進來說:「請大家稍等一下,林總馬上過來,親自處理這件事。」

    我起身去了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整理了一下頭髮,暗暗告誡自己,要用最坦蕩的心態與他相處,絕不能流露出一絲的情緒!然後昂首回到會議室。

    大家坐在會議室足足等了半個小時,也沒見林啟正過來,對方有些急了。歐陽部長連忙解釋:「對不起,請再等一等,林總今天中午宴請幾位中央來的領導,所以要從吃飯的地方趕過來,馬上就會到。」

    我看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半,中飯都吃成晚飯了。

    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林啟正走了進來,傅哥跟在他身後。

    林啟正很客氣地走過去與對方的兩個談判代表握手,抱歉地說:「對不起,久等了,中午接待幾位北京來的領導,所以時間沒把握好。」說完,又轉頭向我和高展旗點了點頭,我立刻微笑著也向他點了點頭。

    不錯,表現得十分自然,我暗暗表揚自己。

    他隨手扯開一張凳子坐了下來,看得出他中午喝了很多酒,臉色發紅,眼睛裡漲滿血絲,會議室裡瀰漫著一股酒氣。

    不過酒精並沒有影響他的思維,聽了歐陽部長的簡單介紹後,他馬上做到了明確的表態,象徵性地在付款期限上做了一點退讓,但這似乎讓對方很受用,對方馬上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並約好了兩天後付第一筆款的同時,簽調解協議,對方到法院撤訴。

    歐陽部長送客人出門。

    林啟正向傅哥示意了一下,傅哥遞給他一包煙和一個火機。林啟正舉著煙盒問我:「可以嗎?」

    我慇勤地回答:「您抽您抽,沒關係。」——我的狀態真的很好,很到位。

    高展旗奇怪地回頭看了我一眼,這邊林啟正已經將一支煙遞到他面前,他急忙接過去,連聲致謝。

    林啟正深吸了兩口煙,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說:「以後要辛苦兩位了。我們公司說大不算大,但事情確實不少,可能將來會牽扯兩位很多的精力。」

    「哪裡,能為林總做事,是我們的榮幸。」高展旗肉麻地回應。而我,保持微笑。

    「我現在最頭痛的,就是與長山建築公司的那個案子,你們也知道,就是因為這個案子,主審的法官和高誠所的主任都被抓進去了。雖然這次行賄不是我們的意思,但是當時我的確允諾了10%的提成。」林啟正皺著眉,又吸了一口煙:「但是案子還是要做,而且形勢對我們很不利,官司很可能會輸。我知道高律師負責訴訟部分,所以還要請你多費心,如果一審沒有希望,我們提早為二審做準備。」

    高展旗連忙表忠心:「林總,你放心,我和中院經濟庭的庭長是哥們,我會盡量想辦法擺平這件事。」

    林啟正點點頭,又說:「不過,10%的提成還是有效。只要案子判下來的金額少於長山公司的訴訟請求,之間的差額我付10%給你們。」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哪還能另外收錢?」高展旗假模假樣地推辭。

    「沒關係。」林啟正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裡,站起身來說:「我還有事要處理。這個協議就請鄒律師辛苦。」

    「沒問題。」我回答,還加上一句:「林總放心。」

    聽到我這話,林啟正也不由得多看了我一眼。也許,我慇勤地有點過了。

    他走出了會議室,傅哥也跟著出去了。

    我們等了兩分鐘,歐陽部長進來與我們再合計了一下,便各自收拾東西散會。

    走到一樓,突然發現外面已是傾盆大雨。不少人都站在大門口望雨興歎。

    我和高展旗也只好站在那裡。高展旗後悔不迭地說:「早知道不該把那車退掉的,這時候也能派上用場啊。」

    「你又不是沒錢,不會再買一台嗎?」我說。

    「不行,我那些錢是留著結婚用的,還要買房呢!」

    「那你就把長山的這個官司打贏,不就有錢啦。」

    「那個官司有難度。」他搖搖頭,接著說:「今天你表現得很好哦。」

    「什麼好?」

    「對林總多客氣啊,多有禮貌啊,『您抽您抽,沒關係』。」他扁著嗓子學我說話,然後對我舉出大拇指:「這才對嘛,男人聽到你這麼說話,都會喜歡得不得了。」

    他的評價和我的初衷可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看他那油嘴滑舌的樣子,我做勢向他的皮鞋上踩去,高展旗靈活地跳開了,我又踩,他又跳,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玩法,兩個人在滿是水漬的大門口玩得甚是興起。

    高展旗左跳右跳,突然差點跳到一個人的身上,他忙回身說:「對不起。」我們一看,居然又是林啟正。

    他朝我們點點頭,說:「下這麼大的雨,我派車送你們回去吧。」

    高展旗彷彿有要答應的意思,我忙站出來:「不用麻煩,夏天的雨一會兒就停了,您忙您的。」——多客氣,狀態多好,我再次稱讚自己。

    高展旗在旁邊不甘寂寞,尋找話題:「林總,又要出去啊,該不是又要陪客人吧?」

    「我到機場去接人。」

    「哎,去機場,鄒雨你順路啊,讓林總帶你一段嘛!」——這個死高展旗,多管閒事。

    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還有事要到別的地方去。」

    林啟正看著我,沒有說話。

    姓高的還在旁邊說:「你有什麼事啊?不是要回去做飯嗎?讓林總在菜場那裡停不就可以了。」

    傅哥已經將林啟正的車開到了門口,下了車。聽到我們的對話,在旁邊插了一句:「也行,鄒律師,今天林總喝的挺多,你在旁邊和他說說話,提醒他注意安全。」

    林啟正只說了一句話:「如果要上車,就快點。」說完向車旁走去。

    旁邊避雨的很多員工都在聽著我們的談話,我畢竟不希望林啟正在員工面前難堪,只好上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子上。

    回頭一看高展旗,他正開心地向我們揮手說再見。這個不清楚狀況的傢伙。

    (十八)

    車子開進了茫茫的大雨中,眼前的景色只在雨刮器掃過的剎那是清晰的,然後馬上變成迷濛一片。

    我和他又相遇在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裡,安靜的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他專心致志地開著車,我專心致志地看著窗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從關上車門的那一刻起,我一下午所維持的良好狀態完全喪失,大腦中一片空白。

    想必他也感到侷促,按開了音響,裡面傳出交通頻道主持人聒噪的聲音,車內有了人聲,這讓我好過了一些。

    「今天暴雨傾盆,市內許多道路車行緩慢,請大家小心駕駛,注意安全。」主持人絮絮叨叨地說:「現在正是下班時間,想必有不少愛侶正在雨中趕路回家,所以下面為大家送上一首老歌,梅艷芳的《親密愛人》:

    夜裡還吹著風,

    想起你好溫柔,

    有你的日子分外地輕鬆。……」

    我剛剛緩和的心情,被這香艷的情歌攪得有些不安。為了避免兩人共同欣賞這首不合時宜的歌曲,我只好發話打破沉默:「林總,這麼大的雨,今天的飛機恐怕不能降落吧。」

    「嗯。」他哼了一聲。

    「其實您可以打電話去機場確認一下,不然去了不是白等。」

    「嗯。」他還是哼一聲。

    我忍不住轉頭看他,他表情嚴肅地開著車,對我不理不睬。我心頭無名火起,決定不再出聲,以免自討沒趣。

    於是,只能聽任梅艷芳沙啞的嗓音在耳邊盤旋:「愛的路上有你,我並不寂寞,你對我那麼地好,這次真的不同……」

    突然車子一個急剎車,我往前一躥,差點撞上前擋風玻璃。定睛一看,一個騎單車的倒在我們車前。林啟正用手猛拍一下方向盤,輕聲罵了句:「shit!」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我從車窗看過去,只見林啟正的頭髮和衣服馬上被大雨淋濕了。他俯下身去察看騎車人的情況,傅哥也從後面趕了上來。

    我在車裡四處張望,看見後座上方有一把雨傘,連忙探身取來,開門下車,將傘撐在了林啟正的頭上。

    他回頭看看我,突然伸手在我的腰間輕攬了一下,將我與他的距離拉近了一些。

    也許是雨太大,傘太小,兩個人盡量地站近一些,才可能都不淋濕。我在心裡解釋著他這個輕暱的舉動。但是,雨在我們的四周傾瀉而下,我的肩幾乎抵在他的胸前,我的背甚至能隱隱感到他的呼吸,天啊,為什麼不能讓我離他遠一點,再遠一點,不要有這樣的時刻。

    ……又或者,天啊,滿足我的貪心,讓這樣的時刻久一點,再久一點,永遠都不要結束……

    可是,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決,騎車人沒有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林啟正示意傅哥給了他200元賠償,他馬上跳起來,推上車就走了。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上車吧。」他離我很近,說話聲就在我的耳邊,把我從夢中震醒。

    他接過我的傘,把我送上車,然後自己轉身過來上了車。

    傅哥走到車邊,頂著雨大聲問他:「林總,你沒事吧,要不我來開。」

    林啟正衝他擺擺手,關上了車門,鬆開手剎,繼續向前開去。

    我看見他的頭髮上,臉上,都是雨水,身上也幾乎濕透了,連忙從包裡翻出一包紙巾,扯出一張,遞給他,說:「你擦一擦吧。」

    他搖搖頭,沒有接過去。

    「來呀,起碼把臉上擦一下。「我堅持對他舉著紙巾。

    他仍然沒有理會我。

    這時我發現,他的下巴上正掛著一顆水珠,即將掉落下來。不由自主地,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伸手過去,輕輕用紙巾沾掉了那顆將掉未掉的雨珠。

    他似乎沒有覺察到我的動作,依舊目視前方開著車,我也很自然的坐正身子,將那張紙巾攥在手心裡。

    猛地,他一甩方向盤,將車向路邊靠去,引來後面的車輛一片混亂,笛聲四起,我也被這個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以為又撞到什麼人,趕緊抓住車門上方的把手。

    他把車直接剎在路邊,將身體靠向椅背,眼神茫然地注視著前方。

    我四外張望,沒看見什麼事故,再望望路邊,也沒到我的住處,他這是想幹嘛?

    傅哥從後面跑過來,猛敲車窗。林啟正全不理會。傅哥仔細看看車內,見他沒什麼異樣,只好又退了回去。

    收音機還在響著,放著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曲。

    我問他:「林總,你還好吧?沒事吧?」

    他不說話。

    「要不我下了,不麻煩你送了,我打車回去。」

    他還是不說話。

    「林總,林總,」我又喊了兩聲。

    忽然他說話了:「我不知道有的話我可不可以對你說?」

    「啊?對我說什麼?」我一頭霧水地問。

    他側過身來,直直地看著我,眼神裡有種說不出的矛盾猶疑。

    「如果我說的話不會傷害你的自尊心,不會讓你感到難過,我其實,我其實很想對你說——」說到這,他停住了,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捏得緊緊的,彷彿在下著很大的決心。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心懷忐忑地望著他,到底什麼事會讓我受到傷害?

    但他就那樣捏著拳頭想了許久,突然坐正身子,鬆開手剎,繼續將車開入了車流中。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喜歡這樣不爽快,於是我對他說:「你有什麼就說嘛,不用擔心我的感受。」

    他陰鬱著臉,彷彿不想與我討論這個問題。

    我有些惱火了:「哎,你是什麼意思?說話說一半留一半幹什麼?想說什麼就直說,討厭我也好,讓我滾遠點也好,你是老闆你說出來就是了!不用擔心我受不了!我什麼都可以接受。」

    「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是你的老闆。」他回了我一句。

    「那你要說什麼,你倒是說啊!」我繼續逼問他。

    他開口了:「你知道我今天去機場接誰嗎?」

    「接誰?」

    「……接我的女朋友,從香港過來,討論十月份的安排。」

    聽到他的話,我心裡一沉,但是馬上反駁道:「恭喜你好事將近,但這關我什麼事?」

    「是不關你的事,所以我想還是不必告訴你。」他用淡漠的口氣回答。

    我徹底被他激怒了,他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接個女朋友會讓我受傷害?真是太看扁我鄒雨了,我對他大叫起來:「林啟正,你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你別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為你神魂顛倒,我才不吃你這一套。你以後離我遠點!停車!我要下車!停車!停車!!!」我甚至扳開了行進中的車門,雨水馬上灌進來,淋濕了我的身體。

    他把車停了下來,我立馬下車,飛跑進路邊的小店。

    車子並沒有馬上開走,在雨裡靜靜地停著,雨水不停地沖刷著黑色的車身。雨太大,我看不清他在車裡幹什麼。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緩緩開動,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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