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愛在天涯(短篇小說集) 正文 九月的水晶顏色
    1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裡,我開著一家小店。小店裡有各式各樣的水晶製品,大的水晶花瓶、小的水晶項鏈,其中某一些,並不貴的價錢,像極了施華洛世其出品的款式。所以,我的小店生意很好。

    我的小店叫「九月的水晶往事」,莫名其妙的名字,很多人看了會有怪異表情,有人會微笑,有人會皺眉頭。我一直等的那個會哭泣的女孩子,沒有來。

    我等她,我的九月,等了3年。三年的時間,足夠這個城市新修幾條像樣的馬路,也足夠我店外的梧桐越來越粗。可是九月,那個叫夏九月的小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有怎樣的容顏。還有,她笑的時候,右邊臉頰,還有沒有深深酒窩?

    記憶中,九月的母親是個溫和的女人,總是挺著大肚子做各種點心,盛在小小磁盤裡給我吃。我吃的樣子狼吞虎嚥,她看我的樣子很滿足。

    她說:趙印,等我們九月長大了,給你做媳婦好不好?

    我邊吃邊狠狠點頭,我還不太明白什麼是「媳婦」,但是如果是親戚,至少意味著我可以天天吃到九月媽媽做的點心,這是件好事情。

    我不是個乖小孩,這條街上沒有人喜歡我,只有九月的媽媽,她總是微笑著摸我的頭,她說:調皮的男孩子會比較聰明。

    她成為我家房客的那天,我只覺得,她比電視上的鞠萍姐姐還要好看。

    她在我們家空餘的東廂房住著,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每天下午都要在小院裡曬太陽,她邊曬太陽邊做一些好看的小衣裳,她摸著肚子和裡面的孩子說話,她說那裡面有個小女孩,她說,她的小女孩,名字叫九月。

    我只是沒想到,漂亮的九月出生的時候,就失去了媽媽。

    九月在我家長大,我在還沒有媳婦的時候,先多了一個妹妹。

    2

    九月很漂亮,她跟在我身後去看我踢足球,給我加油。我贏了比賽,她給我擦汗,遞上一瓶礦泉水,那個年代,最時尚的是喝「農夫山泉」。2元錢一瓶,她一下子買兩瓶,一瓶冰的一瓶不冰的,她說:哥哥你先喝不冰的吧,不然會鬧肚子,等你涼快下來了,再喝冰的。

    多細心的妹妹!看到我身後的猴子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他很眼饞地看著我漂亮的九月妹妹,目光蠢蠢欲動。

    我警告他:猴子,你休想打九月的主意,你見過誰動老大的碼子還能活著從這條街走出去?

    猴子蔫了。

    從九月出生到今天,14年過去,我18歲了。我用14年的時間打到這附近方圓百里沒有不認識我的——所有孩子,聽說「趙霸王」來了,都會躲起來。

    本來,我就是很能打架的,有了九月之後,九月的媽媽死後,我就知道,我必須要很強硬,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會比拳頭更強硬。

    因為,九月是那麼漂亮的一個——盲人。

    漂亮而目盲的九月,生命中處處都會有危險,我要讓我的九月,安全幸福地生活。

    3

    我媽最近開始更年期,脾氣很不好,她每次去給我開家長會都會大為光火。因為老師總是會留兩類家長談話,一類是學習很好的學生的家長,一類是學習不好的學生的家長。我媽是後者,老師正告她:趙印要是再這樣下去,不僅考不上大學或者是職業學院,就連畢業證都拿不到。

    我媽回家後狠狠揍我,我爸在一邊搖頭不說話。九月恐懼地聽著周圍的聲響,笤帚把抽在我屁股蛋上的聲音敦實而富有磁性。她手忙腳亂地摸過來,一不小心,就被我媽的笤帚把抽到了手。

    她手一抖,「呀」地叫一聲,一個物體徑直從手中落向地面,「啪」地一聲,碎成兩半。九月哭了,我媽也慌了,她急忙揀起地上碎成兩片的物體,左比劃右比劃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慌不忙提上褲子,出門,買來502膠,只一滴,三分鐘後,一切恢復原樣。

    那是一隻水晶蚌,上下兩片光滑圓潤的蚌,水晶雕刻出的截面還有閃爍光澤,張開的蚌嘴上有一顆水晶珠子,切了無數切面,璀璨生輝。九月抓在手裡,頂著滿臉的眼淚笑。

    那是她媽媽留給她的東西,連同那東廂房一屋子的水晶飾品一起,高貴而璀璨的照亮九月的童年。

    她沒有見過水晶的樣子,她問我:印哥哥,水晶是什麼顏色的?

    我說:水晶沒有顏色。

    她問:沒有顏色是什麼顏色?

    我無言以對。

    4

    高考前三個月,我在教室裡昏昏欲睡地上晚自習,有人在敲我身邊的窗戶。

    我抬頭,是猴子。他表情很慌張,招手要我出去。我看看講台上沒有老師,彎著腰從後門溜走。有幾個女生看見我溜,只是看一眼,旋即低下頭繼續學習——在所有人眼裡,我不過是個混混、痞子,我不配他們拿出哪怕一點點時間來關注。

    猴子說:老大,不好了,我剛才走到雙河裡胡同口,看見小三子和一群人圍住個小女孩,像是你妹妹。

    我沒聽完就跑,向雙河裡胡同口跑。我邊跑邊想九月去那裡幹什麼?那裡距離我家有三條街的距離,她一個小瞎子,什麼都看不見,怎麼走到那裡的?會不會是猴子看錯了?

    我很賣力地跑,猴子在我身後呼哧呼哧地跟著,他體力不支,終於落隊。

    我趕到雙河裡的時候,很遠,就聽見了九月的哭聲,聲嘶力竭,讓我從心裡疼。

    最先看見我的是小三子的一個小弟兄,他大喊:趙霸王來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圍了整整一圈人。

    我一愣——我居然被包圍了。圈的外面,我看見猴子恐懼的臉。

    我終於、終於弄清楚,猴子是叛徒,而無辜的九月,是誘餌。

    小三子勒住九月的胳膊,笑嘻嘻地:趙印,你上個月打傷我弟弟,這個賬要怎麼算?我不用猴子引你來,怎麼能給我弟弟報仇?

    他邊說話邊把九月甩到猴子面前:猴子,我也不食言,你不是喜歡她嗎?賞給你。當著趙印的面,你愛把她怎麼著就怎麼著。

    猴子哆嗦著去拉九月的手,九月只一味恐懼地向牆邊躲。

    我大吼一聲,向九月跑過去,可是我面前突然多了那麼多只拳頭,他們狠狠揮向我,而我能做的只是狠狠擋開去。

    失去記憶以前,我聽到很多聲響:九月的哭聲、猴子的喊聲、小三子的咒罵聲、警笛的響聲……

    5

    九月還是很美麗的小女孩,讀初中三年級,快中考了,老師說她會考上重點高中。

    她隔著個鐵欄杆和我握手,她的手軟軟的,指甲是粉紅色澤。

    她的眼神裡有一點點憂鬱,她說:哥哥,你要在裡面呆多久?

    她說話的時候,有眼淚一點點轉圈,她有白皙的娃娃臉,梳齊肩的頭髮,穿深藍色的校服裙子,和勞教所裡的氣氛不協調。

    我咬咬牙,把一雙燒磚燒粗糙了的手藏到身後。我要怎麼告訴我的九月,我的拳頭遠比我想像的要有力量,我打傷了小三子,勞教3年——原來,最強硬的不是拳頭,而是法律。

    那天,如果沒有警察來到,九月一定不可能安全地回家。也是因此,我最美好的青春,要在牢裡度過。

    而九月,她要去美國了,她從未見過面的爸爸終於認回了自己的女兒,要接她去美國治眼睛。

    我知道,我和九月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她像水晶一樣澄淨透明,而我是一粒最不堪入眼的沙子。

    我那麼愛九月,所以我寧願只要一個幸福的妹妹。

    我告訴九月:哥哥做錯了事,要在勞教所裡呆太長時間。你如果快去美國治好眼睛,還可以在哥哥出來那天來接哥哥。

    據說,九月哭著上了飛機。她走後三個月後我家搬家了,又過一年後我被解除勞教,我再也沒有見過九月。

    6

    我在這條街上守著我的水晶店,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大多很年輕,我看見她們,就會想起九月。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光明,有沒有看見水晶的顏色?

    如果現在她再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會告訴她:沒有顏色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因為當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色彩匯聚到一起的時候,所有的色彩就都消失了。只有透過水晶,我們看得到所有七種色彩,它們在水晶的稜角里跳舞。

    我給九月寫過信,可是石沉大海。我不知道九月會不會給我寫信,就每天到老房子那裡去等,可是後來那裡拆遷蓋了高檔寫字樓。我如此這般,失去了九月的消息。

    就這樣,我開這家店三年了。賣走了幾千件水晶製品,小有積蓄。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見到九月,可惜我見不到。

    盛夏午後,我一個人在店裡打盹,恍惚中我聽到門口風鈴的響聲。

    我擦擦眼睛抬起頭,看見眼前有白皙皮膚、齊肩長髮的女孩子看著我笑了。她目光清澈,笑的時候頰上有酒窩閃現。

    她問:這麼多的水晶,都是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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