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花開 正文 第九章
    9-1

    從錦寨返校前一天,許宸的醫療隊奔赴革命老區,兩個人擦肩而過,所有的聯繫便只有發短信、打電話。許宸下鄉前給手機預存500元話費,還是以驚人的速度在減少。

    「幹嗎呢?」晚,余樂樂給許宸打電話。

    「沒幹嗎,就那樣,」他輕描淡寫:「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體檢,今天還有人累到中暑。」

    「你沒有帶藿正氣水什麼的?千萬要小心啊。」

    「知道了,我是學醫的好不好,」他笑:「可是每次都要你來提醒我帶什沒帶什麼,越俎代庖啊。」

    「葉菲去了麼?」余樂樂還念念不忘那個漂亮孩子。

    「她?她一向是留守軍團,好像從來都沒參加過這種活動吧。」

    「為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她暑假的時候會去陪她前婆婆。」

    「什麼?」

    「前婆婆啊,盧遠洋說的,就是她以前喜歡的那個男孩子的媽媽。」

    「為什麼?」

    「青梅竹馬啊,他們可真是標準的青梅竹馬,據說兩家大人還指腹為婚,只可惜,唉,」他語調惋惜:「這樣,也算個安慰吧。」

    「可是這樣子,那男孩子的媽媽看見她,豈不是會更傷心?」

    「不會吧?聽說她打小就討人喜歡,倒是又多了一個媽。」

    聽說?聽誰說?葉菲自己麼?

    余樂樂很想問,又問不出口。倒不是自己小氣,而是她一向太敏感,那些細微的情緒,略見端倪,又不敢確定。她不問,不過是因為不想讓許宸為難,可是想要不在意,也很難。

    「許宸。」

    「嗯?」

    「將來,嗯,我是說畢業以後,你會回來麼?」終於還是問出來。

    沉默一小會,他終於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從闌撒謊,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沒有選擇任何一個,而是說「我不知道」。

    余樂樂的心臟抽緊了一下。

    「那,我去你那裡?」試探著,小心翼翼。

    「那是將來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然而余樂樂心裡卻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碎裂了,那些碎片激起濃烈的塵土,嗆得人想要咳嗽,咳著咳著就好像要咳出淚來。

    他不承諾,不說我等你,也不說請你等我,他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余樂樂擎著話筒,咬住自己的嘴唇,其實心裡很想問:我們的感情,也是走一步看一步麼?我們的未來,也是不確定不承諾的一回事麼?

    可是問不出口。

    在你心裡,我向闌是胡攪蠻纏的孩子,不會抓你話裡的把柄,不會給你添一點點麻煩,更不可能讓你為了我而發生改變。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裡好像一團糾纏住的毛線,那些悲傷的線扯啊扯的都炕到盡頭,使勁拽拽會發現已經打下一個又一個死結。

    八月中旬,四級成績公佈,鐵馨給余樂樂打電話:「樂樂你四級過了沒?」

    余樂樂很沮喪:「你過了?」

    鐵馨不高興地嘟噥:「我差2分。」

    余樂樂笑了:「我差3分。」

    鐵馨在電話線那邊哀歎:「楊潞寧和徐茵都過了,為什麼只盂倆這麼倒霉?」

    余樂樂問:「還有誰過了?」

    鐵馨長長地歎口氣:「一半的人都過了,很榮幸,咱們兩個在剩下的二分之一里相依為命。」

    余樂樂倒抽口冷氣:「大家都這麼厲害?!」

    鐵馨很奇怪:「余樂樂,你說你專業課這,為什麼英語就能爛成這樣?」

    余樂樂歎口氣,語氣無奈:「英語老師總是罰我站,我有英語恐懼症。底子沒打好,後來乾脆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鐵馨同情的也歎口氣:「將來咱們做了老師,千萬別體罰學生。」

    余樂樂笑笑,一邊聽著鐵馨發牢,一邊不由自主就走神了。

    還是可以記得:初中時教英語的李靜老師年輕漂亮,只是從闌笑。她常常選中14歲的余樂樂到黑板前當眾改寫句子,一旦她忘記寫複數「s」或者給動詞加「ed」,英語老師那張臉迅速就板下來。每到這時候,不用她說,余樂樂也知道自己又要到牆角罰站了。

    一週五次英語課,抽到余樂樂三次,罰站3次。開始的時候覺得很恥辱,可是漸漸就變得麻木,英語這門功課對自己來說慢慢變成一場噩夢,從此萬劫不復。

    那麼,當其它同學、尤其是自己的師弟師們知道自己四級沒過的消息後,會不會覺得很可笑?

    想到這裡,她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手裡下意識攥緊了電話線。

    「你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八月的海邊遊人如織,連海平靠在棧橋欄杆上揶揄她:「大家都各人自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你以為你是奧運吉祥物,還萬眾矚目?」

    余樂樂瞪他一眼:「師傅,你六級都考93,所以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

    「錯!」連海平伸出兩個指頭擺一擺:「這就叫實力!」

    然後想了想:「不過如果你決心在為師領導下大踏步向英語四級進攻的話,我可以考慮請你吃點什麼作為壯行飯。」

    看著他故作深沉的表情,余樂樂質疑地白他一眼:「真的?」

    「真的,」連海平狠狠心,承諾:「你想吃什麼?就咱學校門口的路邊攤,5元以下的標準你隨便挑!」

    余樂樂忍不住笑:「我要吃麻辣燙,師傅!」

    連海平摸摸下巴,一臉很心疼的表情:「為師也是無產階級啊,徒兒你真是殺人不用刀。」

    余樂樂狠狠推他一把:「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還幫你買早餐呢。」

    「你買早餐用的也是我的餐卡啊!」連海平冤得要死,可還是答應:「那今天中午請你吃麻辣燙吧,條件是今天晚上背完50個單詞才能睡覺,我會給你打電話抽查的!」

    余樂樂瞪大眼:「50個?」

    連海平伸手敲敲余樂樂的腦袋:「你以為93分是怎麼考的?」

    余樂樂立即把腦袋埋下去裝烏龜,連海平看見了,只是笑。

    9-2

    中午連海平帶余樂樂去校門口的「多多麻辣燙」吃東西,「多多」是路邊攤,兩人就站在人行道上常連海平一邊吃一邊還沒忘顯擺:「余樂樂你知道麻辣燙的來歷麼?」

    余樂樂滿嘴都是麻辣鮮的木耳和鵪鶉蛋,口齒不清地答:「不知道。」

    連海平很得意:「傳說是長江邊上的縴夫們發明了麻辣燙,他們拉縴之後就在江邊拾上幾塊石頭,支個罐子,舀幾瓢江水,加點辣椒椒什麼的,再找點乾柴生火,等水熱了就往罐裡加蔬菜涮著常後來發現不僅好吃,還可以怯寒,這種製作方法就蔓延開了。再後來小商小販就把這種東西帶到我們這裡來了。」

    余樂樂吞一口白菜,感覺嘴巴都被辣腫了,扭頭揶揄連海平:「你吃東西的時候還能說這麼多話?真是了不起啊!」

    連海平白余樂樂一眼:「余樂樂,像你這種吃法,再加點聲音就更形象了。」

    余樂樂不明白:「什麼聲音?」

    連海平笑:「呼嚕呼嚕,呼哧呼哧!」

    余樂樂一愣,秘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動物,沒好氣地把一串白菜塞進連海平嘴裡:「吃東西還堵不上你的嘴!」

    連海平一邊笑一邊探頭咬白菜吃,身後卻突然響起一聲暴喝:「啊!你們這對DOG男!太曖昧啦太曖昧啦!我要去告訴許同學!」

    兩人一回頭,看見徐茵站在三米開外的馬路邊上盯著他們看。她的胳膊哆嗦著指向余樂樂和連海平,臉上有壓抑不住的壞笑,看見兩人回頭看,她掏出手機就要照相,嘴裡還喊著:「喂飯都喂到大街上來了!我得拍個罪證!」

    連海平咽口菜,看著徐茵,很納悶:「你來學校幹什麼?」

    徐茵笑得很得意:「你們能來,我就不能來?」

    她走近兩個人,直接從余樂樂盤子裡拿過一串鵪鶉蛋往嘴裡塞:「本來想去第二海水場游泳,沒想到走到這裡居然看見你們倆。」

    余樂樂沒好氣:「英語四級通過了的人都別惹我,一會我要劈人了,小心濺到血!」

    徐茵立即作出很害怕的表情,伸手捅連海平:「你怎麼收了個魔頭做徒弟!」

    連海平滿臉委屈的表情:「誤上賊船啊!」

    余樂樂伸出拳頭在連海平面前揮揮:「珍惜生命啊師傅!」

    連海平配合地哆嗦一下,又立即鯁直了脖子:「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誠實故,兩者皆可拋!」

    余樂樂拍著連海平的肩膀笑,徐茵也邊吃邊笑。

    連海平趁余樂樂不注意,迅速從她盤子裡搶過一串蘑菇。余樂樂發現了,叫囂著要搶回來,卻沒提防又被徐茵搶走一串火腿腸。三個人在八月海邊的陽光裡大鬧成一團,余樂樂把盤子舉在頭頂東躲西藏,英語四級的痛苦被暫時拋在腦後。

    似乎,很多東西也可以就這樣被拋在腦後了。

    幾天後教育部要到師範學院做教學評估,凡是家住本地的同學都被急召回學校幫忙整理資料。余樂樂只是沒想到,自己英語四級沒過的消息已經迅速傳到任遠耳朵裡。

    32度的高溫裡,他還是絮絮叨叨地語重心長:「余樂樂,聽說你四級沒過?」

    余樂樂一邊整理歷年試卷,一邊低著頭回答:「是。」

    任遠痛心疾首:「英語的重要不用我再多說了吧,將來考研、考博甚至柵作都要用上的啊。雖然是門技術,卻已經成為衡量一個畢業生素質的重要標準,你怎麼能這沒重視?」

    余樂樂覺得冤:「我很重視啊!」

    「重視還沒過?」

    「我英語本來就不好,高考成績裡除了數學就屬英語分數最低了。」余樂樂的聲音越來越小,知道是不光彩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大聲說。

    任遠還是很執著:「余樂樂,你一定要加強自己的英語成績啊,咱們學校四級不過就沒有學位證,這你是知道的。你說我們要發展你入黨,你專業課再好,四級沒過,這能說得過去麼?」

    余樂樂的頭開始疼,她突然覺得上大學也是好沉重的一回事:不就是入黨麼,怎麼會牽扯到這麼多的標準?拿不到一等獎學金不行,不團結同學不行,不為集體做貢獻不行,英語四級不通過也不行……這到底是入黨還是評選「中國十大傑出青年」?

    對於這個問題,連海平的答案倒是很明確:「他要是不找你這種乖孩子談話怎麼能對得起咱學校給他發的工資?什麼入黨啊、獎學金啊,都是身外之物,順其自然就翰。」

    看余樂樂還是趴在桌上唉聲歎氣,連海平伸手把她拽起來:「別歎氣了,歎氣也沒用,快回家複習去,不然你下次還是過不了。」

    余樂樂愁眉苦臉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連海平扔過來一個筆記本:「這個給你。」

    「什麼啊?」余樂樂興致不高地翻一翻,看見本子雖然不厚,卻分門別類記錄了很多單詞。

    第一部分:生物製藥與生命科學類單詞。

    第二部分:天文、物理與化學類單詞。

    第三部分:反恐與反間諜類單詞。

    第四部分:電腦科技與網絡發展類單詞。

    ……

    「這是什麼啊?」余樂樂翻著本子,迷迷糊糊。

    「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分析四六級的閱讀理解啊?你不能做完習題就完事了,你得分析分析吧,把你沒記住的單詞都整理下來,常看看。時間長了再遇見類似的單詞時,哪怕不是同一個單詞,看看詞根聯想一下可能也能分析出正確意思啊。」連海平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余樂樂再仔細看看手中的筆記本,漸漸笑得很開心:「真的哦,謝謝你啊!」

    連海平哼一聲,邊往門外走邊說:「謝我沒用,還是自己邊做題邊整理記得比較快。」

    余樂樂高高興興地跟在連海平身後出了教室門。走出校門口的時候突然路燈點亮了,兩人不約而同看對方一眼,余樂樂的臉有點紅,低下頭只是看著路。這時有海風吹過來,挾裹著淡淡海腥氣,清新熟悉。

    余樂樂看一眼走在自己身邊的男生,在心底問自己:這個,是不是就叫「曖昧」?

    曖昧,就是知道你的好,知道你在我身邊,可是,不相愛。

    不是不愛,而是因為你來晚了,所以闌及愛。

    只是,那個讓我牽腸掛肚地去愛著的人,現在又在哪裡?

    余樂樂抬起頭,目光看遠處:沙灘上,有一對對的情侶,他們的臉上似乎都不約而同寫著兩個字,叫「幸福」。

    似乎又想起佟丁丁的那句話:異地戀很辛苦,可是師你還在堅持。

    心裡有淺淺蕩漾著的灼痛感——其實,這樣的辛苦誰願意承擔?

    沒有人知道:我只是個比普通更普通、比平凡更平凡的孩子,在父親死後,我漸漸有了一幅漠視苦難的冷硬的外殼,以及一顆更加脆弱、更加怕冷的內心。我不怕白眼、不怕嘲笑、不怕譏諷,我只是害怕孤獨。

    關於愛情,我只想要你隨時隨地在我身邊,隨時隨地告訴我你愛我,在我需要溫暖的時候隨時隨地可以看見你張開雙臂,給我一個懷抱。可是,這些,對我來說,是多麼遙遠而奢侈的事。

    可是,你還能夠陪在我身邊麼——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

    9-3

    一個多月後許宸終於從農村回到城市,一張臉曬成小麥,笑容裡似乎都帶有麥田的氣息。看見他的那一刻余樂樂便很沒有出息地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不快樂,只顧盯著他看,然後傻乎乎地笑。每到傍晚兩個人都到濱海廣場上手拉手散步,任沙灘上的足跡蜿蜒成綿長的一線,歪歪扭扭,偶爾抬起頭看天空,那些星星熠熠生唬

    海邊蜿蜒一線沙灘旁邊是燒烤攤,烤魚烤蝦之類的食物發出濃郁的氣。游泳完畢的人們、散步行至此處的人們、專程從別處趕來的人們都圍著白沙灘桌坐了,吃一點烤海鮮,喝一點新鮮的扎啤,邊浚邊閒談,每個人的神情都愉悅滿足。余樂樂和許宸也揀一張靠近海邊的桌子坐下來,點了幾條烤魚、一盤烤扇貝、一碗原汁蛤湯。余樂樂給許宸講自己在農村支教時候好玩的事,自然也掐頭去尾地把「石膏」水和啤酒的故事講了一遍;許宸則繪聲繪地說起在山裡「大戰草蛇」的故事,說得余樂樂汗毛倒豎,他還沒忘做出「武松打虎」的豪邁姿態,聲情並茂地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

    正說著話,旁邊一桌的聲音就漸漸大起來,反覆被提到的那個名字,秘截斷了許宸的講述。余樂樂本闌明所以,可是仔細聽兩句,立即變了臉。

    旁邊一桌是6個人,4男2。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光著膀子,一邊喝啤酒一邊眉飛舞地講:「許建國被抓起來的時候,好傢伙,聽說僅僅購物卡和各種各樣的會員卡就裝了足足三臉盆,檢察院去的時候他老婆整個就傻了!」

    另一個男人抓起杯子碰一下:「活該,這種貪怎沒判死刑?才12年,沒等老死又放出來了。」

    人的聲音也插進來:「對了,我侄子和他兒子一個學校呢,聽說那孩子倒是學習很好,只是可惜了有這麼個爹。」

    「呸!」光膀子男人灌口酒:「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膿包兒熊蛋!我就不信他們家能一點不知道許建國的事。過好日子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東窗事發那一天?他老婆、兒子肯定也不是什東西!」

    ……

    那些話,如一根根鋼針,在余樂樂心裡戳出一個又一個鮮血淋漓的洞。她臉蒼白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許宸鐵青的臉,那臉上的憤怒、絕望、委屈交錯著閃現。余樂樂下意識地握住許宸的手,低聲說:「許宸,我們走吧。」

    許宸不說話,他的眼裡閃爍著一些什麼炕分明的東西,彙集成紅彤彤的一片,他的手攥成了拳,緊緊攥著,越來越緊,直到手背上的青血管都凸出來,讓人心驚。

    余樂樂擔心極了,她急忙招呼過來服務員結帳,然後用盡力氣把許宸從座位上拖起來。許宸站起來的時候還能聽見隔壁桌的男在一起乾杯,嘴裡說著:「為又抓了一個貪,乾杯!」

    許宸回頭,深深地看了隔壁桌的男們一眼。秘撞上其中一個人的目光,她還好奇而猶疑地盯了許宸一眼。許宸的目光漸漸恍惚了,他炕清每個人的表情,也炕清他們的動作。他只知道,他心裡那道永遠都無法平復的傷疤,今天被重新撕裂開,汩汩地流出血來。

    那樣撕裂的疼,揪扯著他的心臟。疼到極致就是一種虛空感,四肢無力,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上。許宸不知道自己這樣子算不算行屍走肉,他只是下意識隨著余樂樂的腳步往前邁,然知道方向在哪裡。

    他的耳邊始終迴響著男男們解氣地咒罵聲:這種貪怎沒判死刑?他老婆兒子肯定也不是什東西……

    這些聲音嚶極了,帶著他無法承受的重量,逕直壓向他的心臟。他很想回轉身揍那男人幾拳,可是拳頭都攥緊了才用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勸阻住自己咆哮的血液。他很想哭,真的,聽說父親被捕了他沒有哭,聽說保送名額取消了他也沒有哭,可是聽見別人罵父親,他突然那麼想哭!

    余樂樂緊緊拽住許宸往遠處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可是知道越遠越好。那些人的聲音好像還迴盪在耳邊,那些肆意的笑聲沒有過錯,卻傷人至深。她回過頭看許宸面無表情的臉,心裡難受極了。她想:許宸是無辜的,他善良、勤奮、禮貌,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是最好最優秀的男孩子,他犯了什麼錯,要無止境地承擔這些隨時都會被提及的侮辱?

    想到這裡,她在沙灘上站住了。她回轉身,向前邁一步,伸出手抱住許宸。她把臉埋在他胸前,似乎都能聽到他「咚咚」的心跳聲。

    許宸低頭看看余樂樂,終於也伸出手環住她。他把頭垂下去,靠在余樂樂的肩膀上,一瞬間消失了力氣。

    余樂樂抬起頭,想要說些什麼,卻感覺到他的臉更深地埋到自己頸邊。夏天的裙子領口很大,驀地,肩上感受到濡濕的涼意。她心裡一驚,身體迅速變得僵硬。

    他哭了。

    心疼而酸澀的感覺漫上來,她扭頭看見他的頭髮、他的耳朵,再低頭,甚至可以看見他的肩膀和緩地起伏——他在克制自己的哭泣!他的手臂收得緊緊的,幾乎令她不能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抬起頭,她注視著他的眼睛,沒了淚水,只有依稀的霧氣起伏。他直直地看著她,低頭,吻上她。

    直到很多年後,余樂樂都會記得這個吻,在星空下、沙灘上,在海洋微鹹的空氣裡,來勢洶洶,似乎飽含著濃重的怨憤,卻又脆弱地想要尋求依靠。他一向溫柔,可是這一次讓像要把她揉進骨頭裡。她的頭昏昏沉沉,覺得缺氧,幾乎站不穩,只能依靠他的手臂站立住,努力不讓自己倒下。

    余樂樂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的內心憂戚而悲傷,她似乎終於在這一刻明白:許宸不會回來了。

    是的,假使他願意回來,她為了他好,也不能讓他回來。這裡對他來說,是個處處充滿痛苦的城,是個隨時都會施加傷害的城。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公安局長從警察到囚犯的故事,他們對此津津樂道,好像茶餘飯後的消食片一樣尋常有趣。他被逮捕三年,這些故事並沒有煙消雲散,反而更加神乎其神。他的貪婪、他的血腥、他的殘忍,幾乎就要變成魔鬼的化身。

    沒有人再提起他曾經率專案組辦過多少大案要案,也沒有人感激他對這個城市的搶劫犯、盜竊犯施行過怎樣有效的打擊,他從一個曾經的英雄迅速變成罪人的那天起,一切功績便都被遺忘了。且,連同他的家人一起被罵進去,株連九族,永無翻身之日。

    這個人,這件事,就好像一枚地雷,沉沉地埋藏於這個城市的地底,幾十年過去,還是有人會引爆,然後那些業已平靜的生活便會支離破碎,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他真的不可以回來了。

    更或許,根本就是走得越遠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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