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命 正文 第二十章
    建議充分聽取他們的意見,通過對話的方式解決問題

    (2000年10月上旬至下旬)

    1

    聽了魏科長的報告,林蔭嚇了一大跳,美好的心境頓時不翼而飛。魏科長說:有好幾百台出租車駛向市政府,好像要鬧事,請示怎麼辦。

    一般人以為,公安機關的主要職能就是打擊犯罪,也就是常說的破案,其實不然,維護政治穩定才是公安機關的首要任務,這個任務甚至要比打擊刑事犯罪還要重要,還要艱巨。近年來,一些地方群體事件日益增多,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遊行、示威、請願及集體上訪等。因為這些事件往往是人民內部矛盾,無法採取強硬手段,弄不好,會產生難以預測的後果,所以無論是黨委政府還是上級公安機關,都非常重視。公安部為避免激化矛盾,造成不良後果,曾三令五申基層公安機關不得輕易公開出面介入群體事件。但是,不介入不等於沒責任和不管,要加強情報信息工作,及時發現事件苗頭,反映給黨委政府,掌握鬥爭的主動權,將其解決在萌芽狀態。

    為此,林蔭聽了魏科長的報告後首先問:「事前怎麼一點信息沒掌握?」

    魏科長:「這……怎麼掌握呀?政經文保科算我一共才五個人,一點兒經費沒有,現在社會矛盾又這麼多,哪裡都需要掌握,別的不說,一個『法輪功』就夠我忙的了,要二十四小時全天候控制,確保不發生進京進省事件,還哪有多餘的精力……再說了,出租車鬧事苗頭我們早已發現,去年就反映到市委和市政府,他們就是不解決呀,我知道早晚要有這一天,這責任不在我們……」

    「好了,別說責任不責任的了,他們是為什麼鬧起來的?」

    魏科長說:「正在調查,有人說,好像是有兩個出租車司機被打引起的,具體情況還不清楚!」

    出租車司機被打?這是治安案件,為什麼不找公安局,卻去找市裡?魏科長解釋說:「我也奇怪呢,聽說好像還有別的事,可能和世紀工程的捐款有關……」

    情況緊急,沒有時間細問。按照黨委分工,政經文保和防暴大隊的工作歸負責常務的牛明兼管,林蔭立即給他掛電話,要求組織人開展調查,同時部署防暴隊待命。考慮到政經文保科人員少,又給黎樹林打電話,要他從刑警大隊抽調得力人員,協助政經文保科摸情況。

    剛放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是許副書記打來的,要他馬上調集警力保衛市委和政府的安全,並和方政委到政府開緊急會議。

    林蔭匆匆佈置一下,和方政委聯繫上,站起來要往外走,這才發現苗雨還在身旁,就邊往外走邊對她說:「行了,就到這兒吧,有人鬧事,我得馬上去市裡!」

    苗雨聽了林蔭的介紹,也把溫馨心境丟開,身上那新聞記者的潛質立刻興奮起來:「我也去……」

    為了避免刺激鬧事者,林蔭和方政委乘坐了一台沒有牌照的吉普車趕往市裡。剛到幸福大街路口,就看見前面一片車的河流,一輛接一輛,望不到頭,把通往市委市政府的道路完全堵塞,還擁擠著黑壓壓一片人。林蔭讓司機把車遠遠停下,和方政委步行奔向現場。

    2

    現場既混亂又有秩序。

    到底有多少車輛數不過來。可見其分成兩排,一輛接一輛整齊地排在街道兩邊,望不到頭,顯得還算有秩序。可數不清的人聚集在市政府大門外,擁擠吵嚷成一團,又顯得十分混亂。林蔭觀察一下,很快辨出,外圍多是觀望的群眾,中心的幾百人才是鬧事者。

    林蔭奮力擠進人群,邊往裡擠邊聽著周圍的吵嚷。

    「咳,這麼鬧,有啥用啊?胳膊能搬過大腿嗎?!」

    「還不都是逼的嗎?天天要錢,不給就打……我看鬧得對,鬧得好,咱們清水人也太老實了,叫你方你就方,叫你圓你就圓,要是不鬧,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

    「是啊,人就怕逼,活不下去了,也就沒啥怕的了……」

    「可不是,什麼世紀工作,我看是死雞工程,把人都要逼死了,他們要鬧成了,咱們也少捐點……」

    說這話的顯然都是看熱鬧的人。林蔭顧不上過問這些,努力擠到人群前面,見一些鬧事者正在跟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交涉,交涉的幹部中有信訪辦主任和政府辦主任。鬧事者的前排中間是兩個傷號,一個胳膊用繃帶吊著,另一人頭上纏著紗布,透出殷紅的血,被人攙扶著坐在地上。他正要詢問怎麼回事,卻發現人群漸漸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接著,一個大嗓門叫起來:「好哇,公安局長來了,是不是要抓俺們哪?林局長,你要抓就抓吧,先抓我,是我趙二兩帶的頭……」

    吵嚷的是兩個為首漢子中矮點的一個:五十出頭,身材粗壯,長著個大紅鼻頭兒,邊吵邊湊上來,可馬上被另一個同伴扯開。這人年紀和趙二兩差不多,身材高大,臉色黝黑。他斥責趙二兩道:「你跟林局長吵什麼,人家是個清官!」然後對林蔭抱歉地說:「對不起林局長,他是個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跟您說吧,俺們實在是逼急了,這捐款實在是捐不起了,所以才找市裡的……您要是抓人的話,就抓我劉大腳片,是我帶的頭!」

    聽到這話,馬上又有很多人鼓噪起來。「是啊,要抓把我們都抓起來,我們都是帶頭的!」,「林局長,我們被逼無奈才這麼幹的……」

    一片混亂,林蔭無法回答,也顧不上回答。幾個勸阻的政府幹部見狀,樂得把麻煩推給林蔭,閃到一邊。林蔭卻不能閃開,使勁兒揮手讓大家安靜,然後又問兩個受傷的人:「你們兩個怎麼回事……咦,怎麼又是你們?」

    原來,這兩人還是老楊父子。

    沒等老楊回答,鼓噪聲更大了:「怎麼回事?讓人打得唄,醫院敢住嗎?人家說了,住院還打……我們是沒活路了,只有找政府說理……」

    林蔭很快聽明白了怎麼回事:這些人都是開車的或車主,多數是出租車司機,也有一些卡車、公共汽車等。今天的事,就是因兩個同行被打引起。當然,這只是導火索,真正的起因則是捐款。

    林蔭很快就聽明白怎麼回事。世紀工程開工後,各種名目的捐款就不一而足,而所謂的捐款就是攤派,不捐不行。凡財政開工資的,每月交工資額的百分之十五,財政往下撥工資時就已經扣下了,弄得怨聲載道。公安局也是這樣,每次開工資時都能聽到怨恨聲和罵聲。其實,林蔭何嘗不是如此,家裡生活本來就不寬綽,每月扣上二百多,全年就兩千多塊,真是一筆挺大的支出啊。可自己是公安局長,能站出來反對嗎?只好默默忍著。可別的同志就不管這些了,罵啥的都有。特別是秦志劍,罵得最凶,話也尖銳:「自己的工資連怎麼花的權力都沒有,這上哪兒講理去呀?什麼叫捐款,不是自願嗎?我不自願為什麼還叫捐款?!」也就是這些話傳了上去,影響了提拔。

    可這些人畢竟多是黨政幹部,直接聽命於市委市政府,有怨言也就是背後罵雜,不敢公開反對。其實,就是反對也沒用。萬書記在大會上講過了:「不管怎麼說,你們還能開工資吧,總比下崗工人強吧,做點貢獻有什麼不行?人民城市人民建,建設清水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清水人,為了你們自己?誰要覺得受不了就調走,離開清水!」

    幹部們被鎮住了,可工人們就不同了,特別是一些個體經營者,沒有工資,財政扣不著,雖然下達了指標,可誰也不願意捐,特別是個體養車戶這一塊,收取非常困難。於是,市裡就把任務下達給一些收費單位。一開始曾要交警大隊代收,覺得這是執法機關,收繳力度大,可林蔭堅決不同意,因為這不但為上級公安機關所禁止,而且嚴重損害公安機關形象。軟說硬頂,總處頂住了。接著又要稅務部門收,稅務部門態度也不積極,最後落實給交通局,由他們組織人員上路攔車收費。老楊父子就是因為交不上這捐款,又說了兩句氣話,被打得頭破血流。出租車司機們再也忍不住了,拉著兩個被打的人來到市裡。

    這種情況下,林蔭就是有想法也不能說出來呀?為了讓人群散去,他就硬往自己身上攬責任:「既然你們挨了打,就屬於公安局管轄範圍,你們就別圍在這兒了,跟我去公安局!」

    可人們並不買帳,有群眾大聲叫起來:「不,我們不去,這事你解決不了,不止是打人的事,還有捐款的事,我們要向市領導反映……」

    劉大腳片急忙向眾人揮手,制止他們的吵嚷,然後轉臉對林蔭說:「林局長您別挑理,我們知道你是清官,按理,挨了打,是應該上公安局找你,可你聽著了,這不止是打人的事,你管不了!」

    趙二兩緊接著大聲說:「是啊,你也呆不了幾天了,還給你找麻煩幹啥,直接跑市裡來了……」

    林蔭聽得心「咯登」一聲,什麼,自己呆不了幾天了?誰說的……

    趙二兩又對被打的老楊和二憨說:「對了,你們爺倆把他們的話當林局長說一遍,不然好像我趙二兩撒謊似的!」

    老楊和兒子看看林蔭,你一句我一句對林蔭說了經過。原來,他們出城時被收捐款的一夥人截住,因為身上沒帶那麼多錢,對方就要扣車,他們頂了幾句,立刻大打出手。他們說要上公安局報案,對方打得更凶了,邊打還邊叫罵著:「媽的,這不是從前了,你們還仗著姓林的?他現在連自己都顧不上,還能管你們……」還說了很多,概括起來就是,林蔭的公安局長快當到頭了。

    林蔭聽了,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暗暗對自己說:這是個提醒,看來,自己得抓緊時間了。

    這時,懷中手機響起,是方政委在外圍打來的:「林蔭,你快出來吧,會議挪到常委會議室了,讓咱們馬上去!」

    林蔭擠出人群,一眼看見方政委和秦志劍在一起,急忙把他們叫到一邊,問調查情況。秦志劍憤憤地說:「已經查明白了,又和大軍子有關……」

    原來,交通局接受了收費任務後,完成得很不好,抗捐現象非常嚴重。他們就「創造性」開展工作,把任務承包給了大軍子手下,由他們去收,還允許在市裡下達指標的基礎上多收一些做為報酬。這一方法立竿見影,那幫如狼似虎的東西一上路,「捐款」數額立時猛增。可是,他們能守規矩嗎?本來就收「線費」,這回亂收亂罰的現象就更多了,而且不給就動手。因為他們太惡,又有名目,人們都害怕他們,能交得上的,就趕快交,也就沒出什麼大事。可他們的態度特別惡劣,三句話不來就動手打人,今天就是如此,司機們終於忍不住了,鬧到了市裡。

    林蔭聽得心中深恨不已,可事關重大,不能輕舉妄動,只是囑咐秦志劍注意收集證據,然後和方政委匆匆走進市委大院。

    3

    常委會議室,門窗緊閉,外面的聲音小多了,甚至聽不見了。

    林蔭和方政委走進來時,會場已經坐了七八個人,都是領導幹部。往常,人人板著臉,說話也壓著嗓子,惟恐驚動誰似的。林蔭發現,自己和方政委走進屋子後,所有目光都照過來,頓使他感到壓力沉重。其實,處置群體事件並非公安機關一家的事,黨委、政府和很多其它機關都負有重要責任,可在人們的意識中,卻總是將公安機關推到第一位。

    林蔭見蘇檢察長衝自己招手,就和方政委走過去。

    會場裡坐著主管工交的副市長、市委組織部長、宣傳部長、紀檢書記、政法委副書記,還有蘇檢察長和法院的王院長,卻不見萬書記、洪市長、許副書記和主管幹部的劉副書記及於海榮。蘇檢悄聲說:「劉副書記沒在家,萬書記他們在開碰頭會,馬上就來!」

    在蘇檢說話的時候,常委會議室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四個一臉嚴肅的男人走進來。第一個五短身材,臉如鐵板,透出一股威氣,正是萬書記。第二個身材高大,臉頰稜角分明,透出一股冷峻之氣,是洪市長。第三個年紀稍輕一些,中等身材,透出一股儒雅之氣,是許副書記。最後一個是表情嚴峻、戴著大墨鏡的小個子,是任職不久的政法副市長於海榮。四人臉上都寫著同樣的字:嚴峻。

    「怎麼樣,把你們找來幹什麼,不用說明了吧。」萬書記落坐即開口:「外面的情況大家都看到了,得拿出個辦法來呀,要不,時間長了,傳到地委、省委,我們怎麼解釋?大伙都說說,該怎麼辦?!」

    萬書記說完,眼睛逐個打量著室內的人。可沒人出聲,很多人還把眼皮垂下來。林蔭身子動了動,旁邊的方政委緊忙扯他一把,低聲說:「大老闆恐怕早定調了,別忙著表態!」他只好也學別人,見萬書記的目光掃過來,趕忙低下頭。

    萬書記目光轉了一圈沒人發言,他只好點名:「好,都不說我就點名了,蔣實全,有人說,這事是你們交通局惹出來的,說你們收費人員作風粗暴,隨意打罵群眾,這才引起事端,你先表個態吧!」

    蔣實全一聽叫起冤來:「萬書記,誰這麼說呀,真屈死我了,我們為了啥,還不是為了把捐款收上來,為了世紀工程順利進行?要是不讓我們收捐款,哪會出這種事?我承認,我們態度是不太好,可好態度能收上錢來嗎?要我看,責任還在他們,捐款的通知早發給他們了,那爺倆一直抗著不交,還暴力抗拒執行公務,這才引起打鬥……再說了,這只是他們鬧事的借口,如果光是打架的事,找公安局就行了,為什麼找市裡?還不是為了不交捐款?我看,解決的辦法有兩條,一是軟的,答應他們的條件,取消捐款,世紀工程停工,還有一條就是來硬的,捐款照收不誤,世紀工程照常進行。剩下的事就交給公安局,誰鬧事抓誰,把帶頭的幾個抓起來,都老實了!」

    林蔭聽得怒火直勁往上湧,心裡暗罵:什麼東西,你把群眾當成什麼了,有點政治良心沒有……由然想起那次「雷雨」行動,就是這個人,赤身裸體跳樓,把腿摔壞,紀檢委還複印了案卷,可後來不知怎麼搞的居然不了了之了,還照樣當他的交通局長。還有傳言,說他的嫖娼罰款都是公家報銷的。現在,他自己惹出事來,居然要公安局替他受過,替他抓人。媽的,休想!

    這麼想著,就要站起來駁斥。一旁的方政委又趕忙扯了他一下。在他猶豫的時候,蘇檢察長在旁用一種戲虐的口吻開口了:「蔣局長,按你的說法,他們是暴力阻撓執行公務在前,聚眾鬧事衝擊黨政領導機關在後,確實應該都抓起來。可是,這要有一個前提呀,那就是,你們確實在執行公務,他們也確實構成了暴力阻撓。可據我所知,你們收費那些人,並不是交通局的工作人員。從法律的角度看,執行公務的主體就成問題,阻撓執行公務從何說起呀?」

    「這……」蔣實全語塞一下馬上說:「不是交通局的人怎麼了?我們為了收捐款,把任務承包給他們了,也就等於是我們交通局的人了,也就等於執行公務了,他們不交費,就是阻撓執行公務!」

    蘇檢冷笑一聲沒反駁,林蔭忍不住接了上去:「這是你的看法,可法律卻不能這麼認定。其實,你們把收費任務承包給他們,本身就是違法的,這種承包是不受法律保護的。據我們公安機關掌握,這些人原本是社會上的一些不法之徒,承包了你們的收費任務後,胡作非為,經常打罵群眾,影響很壞,還擅自增加收費金額,據為已有,難道這也是執行公務?我們公安機關可不能去保護這種行為!」

    「這……」蔣實全惱羞成怒起來:「你們公安局到底站在誰的立場上?你們聽不聽市委的,支持不支持市委工作?你們什麼態度……」

    媽的,居然指責我們?!林蔭氣得要往起站,被蘇檢和方政委在兩邊扯住,只好把話嚥了回去。許副書記打斷了爭論:「不要爭了,現在是研究問題,扣什麼大帽子,大家都可以發表意見,集思廣益嗎。大家都說說!」

    可是,好一會兒沒人說話。還是於海榮開口了,聲音很嚴厲地:「大是大非面前怎麼都沒個態度?政法口的都來了吧,你們先談談!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你們都要有態度!」

    於海榮正顏厲色,氣派、說話的聲音,都和沒當副市長的時候大不一樣,一副居高臨下的氣勢。可公檢法三長卻不買這個帳,林蔭本來想表態,可看於海榮那架式來氣,就把頭掉向一旁。於海榮見沒人發言,墨鏡後邊的眼睛落到法院王院長身上:「王院長,你是管審判的,應該最懂法,你先說說吧!」

    王院長不得不開口。先看看萬書記的臉色,又看看洪市長,為難地說:「這,關鍵是定性,如果是正常的上訪告狀,只能有信訪部門出面接待,這個……當然,這不是一般的上訪,這……我們法院在司法實踐中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我一時也說不好,得回去找有關人研究研究!」

    於海榮不高興地:「等你研究出來,黃瓜菜都涼了……蘇檢察長,你說說!」

    蘇檢察長早有準備:「法院都說不準,我們檢察院就更不行了。我當了這麼多年檢察官,還真沒檢察過這種事……萬書記曾經講過,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執法。我覺得,對這起事件也得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認識,所以要我們司法機關拿出意見來,還真難!」稍停:「我們司法機關都歸政法委管,我看,還是政法委先談談吧!」

    眾人的目光又落到接任於海榮的政法委專職副書記任明遠身上。

    任明遠是前副檢察長。林蔭對他瞭解幾分,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從兩家的公事上就體會到了。他要保護的人,千方百計挑你的毛病,不讓你順利過卷,過去了,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說他在這方面沒少發財。可是,如果他沒得到好處,就會拿出公正執法的架式來,一定從嚴處理。他原來也活動著當檢察長,可沒能如願,蘇檢察長來了,工作上沒少掣肘。可蘇檢察長也不是好惹的,暗中和上級檢察機關及有關領導談過幾回,於是,任明遠就提拔到現在的崗位上。其實政法口的人都知道,政法委副書記說起來是公檢法司的領導,實際上不具體管業務,反而不如原來有實權了。所以,任明遠老大不樂意。

    此時,他聽了蘇檢的話,心中有氣,嘴裡就不乾不淨地說了句:「操,政法委算個雞巴,平時誰把我們當個打傢伙的棍兒了?這時候想到我們是領導了,如何處理涉及到法律問題,是你們公檢法的事,你們往哪兒推……」

    任明遠嘴裡不乾不淨的,帶出幾分痞氣。林蔭看著來氣:這人,身上哪有一點領導幹部的氣質。扭頭看一眼蘇檢察長,卻見他微微一笑道:「哎呀,任書記這話可不對,我們檢察院對政法委可一向是尊重的。這群體事件具有政治性質,不能機械地用法律來解決,你看,政法委,不就是政治和法律嗎?這兩樣都管,政法委不談誰敢亂談哪!」

    蘇檢察長的話不軟不硬,任明遠有些語塞,正想反駁,萬書記不快地開口了:「你們到這兒打嘴仗來了?明遠,你就別推了,談談吧!」

    任明遠無奈只好開口:「這……好吧,我隨便說兩句,我覺得,這是一起嚴重的群體事件,直接影響到我市的穩定,一定要認真對待……現在看,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如果能事前掌握情況,就好辦了……」扭頭看了林蔭和方政委一眼,忽然有了說辭:「對了,群體事件歸公安局管,不知道事前得沒得到消息,我看,還是林局長和方政委談談吧!」又衝林蔭一笑:「林局長,我看你早憋不住了,處置突發事件你們比哪個部門都有經驗,有什麼想法跟大家說說吧!」

    任明遠這麼一說,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林蔭。於海榮咳嗽一聲,用命令口氣道:「那好,林蔭,你就先談談吧,看看這起事件是什麼性質,該怎麼處理?」

    不能再沉默了,方政委也沒有再扯衣服。林蔭開口了:「那好,我就談點不成熟的看法吧。我覺得,要想解決這起事件,首先必須找出事件的起因,只有找到起因,才能對症下藥解決……」

    林蔭的話頓時把眾人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林蔭沉了沉繼續說:「那麼,這起事件的起因是什麼呢?正如有的同志所說,從表面上看,是有兩個人被打傷引起的。如果這樣就簡單了,把打人的抓起來,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該怎麼賠償怎麼賠償,事情不就平息了嗎?可是,不知大家想過沒有,如果是為了打人的事,他們為什麼不去找公安局,而要來市裡?很明顯,打人只是表象。為什麼會發生打人的事呢?是因為收捐款。他們為什麼來找市領導呢?剛才在外面我已經做了一番調查,大家也一定都知道了。其實,事件的主要起因是捐款數額太大,他們負擔不起了……」

    林蔭心裡清楚,自己的話不合時宜,捅到了萬書記的肺管子上了,可一是性情如此,忍不住實話實說,二是被「在清水呆不了幾天了」的傳言所激,可能,再不實話實說,今後就沒多少機會了!

    果然,聽了林蔭的話,大家的眼睛都睜大了,萬書記臉上也現出明顯的不快。於海榮看得清楚,趁林蔭稍停之際,手一揮打斷他的話:「你這是什麼意思?依你的看法,事情是世紀工程惹出來的?那咱們的世紀工程就不能搞了?我堅決不同意這個觀點……」

    「我也不同意,」蔣實全沒等於海榮說完就在旁叫起來:「咋的,還想抓俺們收費的人?好,你們公安局有本事就抓吧,把收費的都抓起來,看這捐款還有誰去收,看世紀工程怎麼搞!」

    不等林蔭辯駁,於海榮又接著說:「是啊,當前我市頭等大事就是世紀工程。我們的一切工作都要圍繞它來進行,凡有利於世紀工程的,我們就堅決支持,凡不利世紀工程的,就堅決反對。做為政法機關的領導幹部,不能就事論事,要站在講政治、講大局的高度來認識問題,我個人看法是:這起事件是有預謀、有組織、有目的的,而且是非法的。這麼多人圍攻市政府,表面上看是上訪,其實是請願。而集體請願是需要批准的,誰批准他們了?根據這一點,就可以嚴肅處理。所以我覺得,這起事件的實質,是反對市委決策,破壞我市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至於怎麼處置我先不談,可公安局的當務之急,是查清事件是怎麼發生的,誰是幕後組織者,只有找出黑後台,才能釜底抽薪解決問題。我提醒大家不要忘記,我們是無產階級專政!」

    於海榮振振有辭,萬書記的臉上現出讚許的神情。林蔭心中既感壓力,又十分憤怒。這叫什麼話,群眾有問題得不到解決,集體上訪,不去解決問題,卻扣上政治帽子,還無產階級專政,你跟誰專政?火氣一湧,騰地站起來:「我不同意這種意見,我們是無產階級專政不假,可首先要弄清向誰專政!我也提醒大家注意,他們是人民群眾,而總書記『三個代表』的思想首先就是要代表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我不同意採取專政手段,建議充分聽取他們的意見,通過對話的方式解決問題!」

    於海榮沒再說話,冷笑兩聲,把墨鏡調向萬書記。

    萬書記咳嗽了一聲,大家都知道他要開口了。會場頓時一片沉寂。

    萬書記的話一開始還算平和,可慢慢地感情色彩就濃了:「好,我談談自己的看法吧,供大家參考。我同意林蔭同志的一個觀點,那就是,對這起事件,我們不能被它的表象所迷惑,而要找到它的起因。這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透過現象看本質。同時,我也同意海榮同志的一個觀點:這起群體性事件性質嚴重,影響惡劣,在清水歷史上罕見,雖然其性質還有待於研究,但種種跡像已經表明,這一事件是有目的、有組織、有預謀的,嚴重影響了我市的穩定。在座的都是清水的領導幹部,我希望大家一定要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認識這一事件。表面上看,這起事件是經濟利益趨動下發生的,為的是經濟目的,但,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任何事物都要透過現象看到本質,那麼,這起事件的本質是什麼呢?依我看,他們就是要推翻市委市政府的決策,要市委市政府的決策服從他們的利益。說穿了,就是與市委和市政府對抗。我覺得,我們必須站在這樣一個立場上來認識問題,必須從這樣一種認識出發,來解決這起事件!」說著,臉向旁邊看了一眼,用徵求意見的口吻道:「洪市長,你說是吧!」

    從會議開始,洪市長的臉色就十分嚴峻,可一直沒開口。此時見萬書記徵求意見,咳嗽一聲慢慢說:「好吧,我也談談自己的看法。首先,我同意萬書記的看法,這是一起嚴重的群體事件,在清水歷史上是罕見的。而這起事件恰恰出現在我們這屆政府任期內,因此,市政府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做為市長更是責任重大。同時,我也感到十分痛心,當年,在我們還沒有奪取政權的時候,人民群眾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支持我們,可現在……當然,發生這種事,也不用大驚小怪,我們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我相信,廣大群眾是通情達理的,完全可以通過對話解決問題,不到萬不得已,不宜採取強硬手段,那會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

    洪市長的話使倍感壓抑的林蔭喘了口氣。他聽出來,洪市長雖然嘴裡說著同意萬書記的看法,可實際上態度並不一致。

    想不到的是,洪市長話音一落,許副書記也公開表態了:「我同意萬書記和洪市長的意見,這確實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應該採取妥善措施解決,不宜採取強硬手段,對話是一個可以考慮的途徑!」

    林蔭聽著許副書記的話心裡感到好笑。他說的是同意萬書記和洪市長的意見,可兩人的意見並不一致。不過,他說的又有道理,因為,他同意的是萬書記對事件嚴重性的判斷,又同意洪市長對話解決的途徑。而後者萬書記是不同意的,只不過嘴沒有說出來罷了。

    果然,許副書記話音一落,萬書記的臉沉下來,側過臉問:「那你說該怎麼解決?剛才,信訪辦的同志已經和他們對話了,他們根本沒有妥協的意思,非要我們完全答應他們的要求不可,如果這樣,市委市政府還有什麼威望?如果開這樣的頭,今後,只要市裡出台什麼決策,有人不滿意,就可以一呼而起,要求我們改變,我們還怎麼開展工作?」

    許副書記真有涵養,只是說了句:「具體問題具體對待嗎!」就微微一笑不開口了。洪市長也不再說話,把目光望向窗外。

    會場靜下來。窗外的吵嚷聲隱隱傳進來,顯得比剛才大了。

    沉默中,還是於海榮開了口,他又點了林蔭的名:「林局長,剛才萬書記的指示你聽清了吧,這起事件的發生,你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們的情報信息工作是怎麼做的呀,為什麼事前沒有發現……現在你說說怎麼處置吧!」

    於海榮的話雖然沒明說,可他問公安局長怎麼處置,其意見的傾向性也是明擺著的。可林蔭不是順竿爬的人,於海榮的指責更使他反感。他想了想說:「我覺得,如何處置這起事件不應該問我們公安局。因為這是人民內部矛盾,只能採取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方法來解決。我還是覺得他們是上訪,是向領導機關反映問題,儘管方法不得當,可也是上訪告狀,不宜採取強制措施。公安部、省公安廳和地區公安局都多次強調,在發生群體事件時,公安機關不可輕易出面,以免激化矛盾。」

    林蔭說完,會議室裡一片寂靜。片刻後於海榮冷笑一聲:「那你說怎麼辦?對話?怎麼對話,答應他們的條件?世紀工程不搞了?!」

    又是大帽子。這哪裡是解決問題的態度啊?林蔭正要反駁,卻見信訪辦主任急慌慌從外面闖進來,焦急地大聲道:「萬書記,怎麼辦哪?我們怎麼勸也不頂事,他們一定要和書記市長見面,還說,不解決問題,他們就不解散,如果明天還不解決,他們就要開車集體進省!」

    啊……

    大家吃了一驚,都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近幾年,上級對穩定工作非常重視,尤其對進京進省上訪事件極為反感,將其做為一項硬任務壓給地方黨政領導,對集體上訪更採取了追究責任制度,如果幾百台車進省,將會造成多大的影響啊!

    這一來,會議的進程加快了。許副書記說:「如果我們只是坐在這裡討論研究,恐怕很難討論研究出結果來,我覺得,萬書記和洪市長的意見都有道理,而且基本上是一致的。我看是不是這樣,有關領導先跟他們接觸一下,看他們到底是什麼態度,提出什麼條件,就算摸摸底兒吧,然後再採取有針對性的措施解決。我看,最好通過對話解決問題,這對市委市政府和鬧事群眾都好。當然,如果對話解決不了,也可以考慮採取其它手段。」

    情況已經很緊急,在這種情況下,開始有人贊同許副書記的意見,符合的人越來越多,這一來,萬書記也只好同意了。不過又強調說:「對話是必要的,我也贊同,但要有一個原則,那就是不能輕易讓步,因為這關係到市委和市政府的威信,關係到世紀工程能否順利進行。要通過對話讓他們理解,捐款是為了給他們辦事,世紀工程是為了他們的長遠利益。他們現在反對,將來會感激我們的,我們是為了清水人民的子孫後代造福。」望向林蔭:「對了,你們公安局要查明,這起事件有哪些人在幕後操縱,誰是組織者,策劃者,這樣的人是影響清水穩定的大患,一定要把他挖出來!」說完,忽然又補充一句:「我還要提醒你們一點,你們是清水市公安局,要對市委、市政府負責!」

    這……

    林蔭意識到,自己剛才關於上級公安機關如何要求的話不妥。

    這時,他再次感到萬書記的可怕,因為他永遠正確,真理永遠在他的手中,他無論做什麼,都能找到理論根據,都代表了正確立場,手中都有真理的大旗。會議事實上採納了林蔭的意見,他也因此成為對話組的成員之一。他提出,自己身為公安局長參加對話會有消極影響,可萬書記說:「你一定要參加,就是要給他們一點壓力。不但參加,還要演黑臉,讓他們明白明白!」這一來,林蔭不好再說什麼,何況,他也想深入接觸一下這些人,多瞭解些情況。

    會議結束,人們匆匆向外走去,萬書記的手機突然響起,他「嗯、啊」兩聲後叫住林蔭,又對手機裡大聲說:「好,你立了一功,應該表揚……好,有情況隨時報我……沒關係,有我呢!」

    萬書記關了手機,對走過來的林蔭方政委和其他幾個領導大聲說:「怎麼樣,我的話沒錯吧,這起事件就是有預謀、有計劃、有組織的。牛明已經調查清楚,背後的主使就是王立民。林蔭你要好好佈置佈置,把一切都查清楚……簡直反了他,跟市委做對,鼓動群眾鬧事……」換了口氣:「你們看,牛明還是有兩下子吧。林蔭,這樣能幹的助手你怎麼不好好用啊?別浪費人材,我看,你們的分工還得調整一下!」

    萬書記的話引起大家的注意。於海榮急問:「誰?王立民?又是他……看來,他是鐵心和市委對著幹了,對這樣的人不能客氣,一定要嚴肅處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追究他法律責任!」轉向林蔭:「林局長,今後這個人你們得納入視線,重點控制……對了,你還不瞭解他吧。這可是個人物,原來是交通黨委書記、局長,還是市人大代表,一向不和市委保持一致,市委雖然免去了他的原職,仍然讓他當工會主席,想不到他又和這些人攪到一起,今後,你們對他要嚴密控制!」

    許副書記聽了這話,急忙在旁說:「於市長,這可要謹慎,據我所知,王立民是個老幹部,老黨員,不是胡來的人……萬書記,我們是不是先找他談一談,如果真和他有關,就要他出面平息事態,不是比什麼辦法都強嗎?」

    萬書記想了想:「就這麼辦,你們分一下工……」

    4

    林蔭被分到與鬧事司機代表對話的一組。參加的還有分管工交的副市長、專職政法委副書記任明遠、信訪辦主任等人。組長由常務副市長於海榮擔任。

    另一組的談話對象是王立民。組長是許副書記,成員有紀檢書記、組織部長、市總工會主席等人。

    萬書記和洪市長兩位主官都沒出面。洪市長本來提出,二人各參加一組,可萬書記說:「那太高抬他們了,有副書記、副市長出面就夠給他們面子的了!」這樣一說,洪市長也不好出面了。

    對話開始時已經是傍晚。

    參加對話的鬧事司機代表一共五位,自然包括趙二兩和劉大腳片。

    其實,此前已經進行過對話,只不過出面的是政府辦和信訪辦主任等人,鬧事的司機們認為他們人微言輕,非要見市領導不可。現在於海榮等人出面,他們還是不太滿意。趙二兩張嘴就問:「為什麼萬書記和洪市長不接見我們,你們能不能說了算?」

    於海榮擺出架式:「怎麼,一個市委常委、兩個副市長接待你們還不夠格?現在我正式向你們宣佈,我此時就代表市委市政府!」

    對話這才開始。

    一開始,對立情緒很嚴重,對話時,趙二兩和劉大腳片說得最多,而且態度最堅決。趙二兩揉著紅紅的鼻頭,上來先訴一通苦:「大伙都知道,我的外號叫『趙二兩』,為啥?因為我好喝兩口。可是好喝不能多喝,更不能喝好酒,只能喝二兩清水老白干。為啥?一沒錢,二怕耽誤幹活。可現在二兩也不敢喝了,為啥?掙倆錢不夠交這個費那個費的,特別這死雞工程開工後,各種攤派和捐款就交了一千五百多元,平均哪個月都三百五百的,誰受得了啊?你們領導搞工程俺們支持,可得讓人過日子呀……」

    接著,他算了一筆帳,每天平均能拉多少客人,能收入多少錢,交的稅費是多少,車的油錢是多少,折舊費是多少,再加上捐款攤派,算來算去,連油錢都掙不回來,說完伸著大手問眼前幾位領導:「你們說,俺還有錢買酒喝嗎?二兒子也有了對象沒錢結婚,還有個老閨女上大學,指著啥,讓俺咋活下去呀……」

    劉大腳片第二個發言。他說話的嗓門沒有趙二兩大,可比趙二兩有水平,上綱上線的:「俺咋就不明白,咱共產黨不是為窮人謀利益的嗎?可咱市出台的政策咋一點也不考慮俺們這些窮哥們?俺們窮得孩子上不起學,結不起婚,喝不起酒,市裡還非要搞什麼世紀工程。你搞也行,有錢就搞唄,把清水建得漂漂亮亮的,誰看著都高興!可現在是花我們的吃飯錢哪,我們實在是捐不起了……」

    接著又有兩個代表發言,說的大同小異,都是捐款太多,要求減免。等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於海榮開始發言,都是萬書記那套喀:為了子孫後代的長遠利益,眼前雖然困難一些,可將來你們就會明白,市領導在為清水人民辦實事,辦好事,那時,你們會感謝市領導的,你們的孩子也會感謝你們的,你們為子孫後代做出了貢獻。云云。連林蔭聽著都覺得沒有說服力,於海榮卻一副演說家的樣子,說得還挺來勁兒呢!

    結果,趙二兩沒等於海榮說完就忍不住了。「於市長,你說些啥呀?我咋聽不明白呀?子孫後代?我們這輩子都活不下去了,還能顧得上子孫後代嗎?我們本來想攢錢供他們上大學,結婚生兒子,再給他們謀個生活出路,現在,把錢全銷到你們這死雞工程上,他們上不了大學結不了婚,連子孫後代都沒有,還能感激你,恨都恨不過來了……」

    話雖然粗,可句句都在理上,比於海榮那些大道理有說服力多了。林蔭入神地聽著,完全忘了萬書記關於「演黑臉兒」的指示。

    於海榮卻自我感覺良好,置對方的觀點於不顧,繼續誇誇其談,什麼你們都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最有覺悟,最有長遠目光,最能克服困難啊,什麼現在雖然困難,可跟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比一比,和「文革」時期比一比,要好得多了,再想一想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等等。林蔭聽得直想嘔吐:媽的,就這水平,怎麼能當副市長呢?還主管政法!真他媽的,你是官迷不怕,總得有點水平吧……可再一想又理解了,在這種情況下,又能說出什麼有說服力的話來呢?

    針對於海榮的話,劉大腳片痛痛快快地進行了反駁:「於書記您別生氣,俺是工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您要不說這些俺還真沒話,您要這麼一說,俺還真有話要說。俺咋就理解不了呢?硬說俺工人是領導階級,是國家的主人,可啥事徵求俺的意見了?企業讓領導搞黃了,一句話,讓俺們下崗就得下崗,可領導呢,對了,你們自己叫公僕,你們怎麼不下崗?行,為國分憂,下崗就下崗吧,好不容易東借西挪買了台車,想靠他養家餬口,誰知這你們也不讓,這不明明是逼著我們賣車嗎?可俺大半輩子一直開車了,賣了車又幹啥呀?靠啥活呀……於市長,俺們代表所有個體司機說給您聽,這捐款俺們是實在捐不起了,就是捐,這麼多也不行。這個問題必須盡快解決,俺們已經下決心了,既然這樣做了,也就豁出來了,不解決就上地區,上省……」

    於海榮這才明白,自己的大理論白講了,不由想發火,可一聽到要上地區上省,怕惹出麻煩,又不敢發作,可又一時想不出別的話來,只好把眼睛看向主管工交的顧副市長。顧副市長只好開口。他先對出租車主們的心情表示理解,然後才說:「市委市政府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也是為了生活,我們一定會認真對待,但是,市裡也有市裡的難處,世紀工程已經上馬,投資三千多萬,能停下來嗎?要是停下來,損失多大?那不還是大家的損失嗎?市裡沒有辦法,才搞這捐款活動。我覺得,你們和市裡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咱們好好商量一下,盡量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顧副市長的話還算行,五位代表聽後緩和了口氣,都表示可以協商。可於海榮卻看不出眉高眼低,緊接著又說:「協商可以,但原則不能變,世紀工程必須順利進行,資金必須保證,你們絕不許再鬧事。協商也只能在這個基礎上協商!」一下子又把代表們惹惱了。趙二兩手指於海榮大聲道:「你什麼領導,對俺們群眾什麼態度,還有沒有點人心?考慮不考慮俺們死活,要是這樣,還談判幹什麼?走,這裡沒地方講理,俺們走,上省裡講理去!」

    趙二兩說著站起來要走,於海榮火了,也站起來,一把揪上去:「你給我站住,上哪兒走?還反你了!上訪沒好人,好人不上訪,你敢這麼幹,我就以破壞社會穩定的罪名把你抓起來判刑!」

    這下可壞了,正在火頭上的趙二兩哪能吃這一套,邊掰於海榮的手邊叫道:「你他媽的放屁,你抓我試試……」兩人一撕巴,於海榮手一掄,就聽「啪」一聲,不知怎麼打了趙二兩一個響亮的耳光,趙二兩大怒:「咋的,你當領導的打人!」伸出大巴掌就要還擊。於海榮暴跳如雷,一邊遮擋躲閃一邊對林蔭叫道:「林蔭,你什麼公安局長,看不見嗎?還不快把他抓起來……」

    於海榮這麼一喊,把幾位代表都激怒了,紛紛吵嚷起來:

    「公安局長怎麼了,我們要是怕就不來了,想抓我們就抓吧!」

    「是啊,既然要抓就明著來呀,還跟我們對什麼話呀……」

    「看來,這年頭沒有清官,都是穿一條褲子的……」

    林蔭不能再沉默了。他站起身,上前想分開趙二兩和於海榮,不想,趙二兩掄過來的大巴掌「啪」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頓時有股熱乎乎的東西淌出來。

    這下可好,屋子裡一下靜了,趙二兩先發了懵,手張在那裡收不回去了:「這……我……」不知說啥才好,其他代表也傻了。不管咋說,公安局長的名號還是有威懾力的,把公安局長打得見血,那還了得?

    於海榮這回可抓住理了,大叫起來:「好哇,你們反了,連公安局長都敢打……林蔭,你還等什麼,趕快調人,把他們都抓起來!」

    可是,林蔭沒有動,任憑鼻血往下淌。一旁的顧副市長也慌了,一邊指責趙二兩,一邊找紙給林蔭擦鼻血,好不容易才把血止住。

    這一巴掌打得屋裡氣氛一下變了,雙方再不爭吵。趙二兩也沒了脾氣,乍撒著兩隻大手不知咋辦才好。劉大腳片更是著急,埋怨一通趙二兩後,對林蔭說:「這是咋說的,這都怪俺們,都怪俺們,您別生氣……二兩,還不快給林局長陪不是,快點,快點……」

    趙二兩愣了片刻,在劉大腳片的催促下,忽然把雙手合到一起往前一伸,對林蔭道:「行了,我錯了,我認罰,快,帶手銬吧,該抓抓,該判判,我啥話沒有。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的你,和他們沒關,抓吧!」

    看著趙二兩伸過來的雙手,林蔭腦海迅速旋轉片刻,忽然「啪」地把他的手打下去,大聲說:「你幹什麼?你犯啥罪了抓你,不就是失手打了我一下嗎?我公安局長是抓犯罪分子的,你們是公安機關的依靠對象,服務對象,我抓你幹什麼,你想讓我犯錯誤啊!」

    林蔭的態度出人意料,代表們似信非信。趙二兩哼聲鼻子說:「別來這一套了,要抓就馬上抓,欠著恐怕將來連本帶利一起還,讓人心裡沒底兒……俺們是依靠對象,服務對像?別逗俺了,你要真為俺服務在這兒幹啥?還不是看誰不順眼抓起來……來,還是抓吧!」

    林蔭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漢子,再看看另四名代表,苦笑一聲:「怎麼說你們才信哪?我為什麼要抓你們,不就是打我一耳光嗎?這犯了哪一條?我知道,你們不容易,也可以說是逼的,如果日子過得好好的,誰扯這個?你們說不害怕,其實心裡並不踏實,你們都有家,都有親人,一定都掛牽著他們……我做為公安局長,絕不會抓你們,可是這得有個前提,那就是千萬不能幹違法的事,不能鬧起來沒完,那對誰都沒好處。剛才顧市長說了,你們不容易,可市裡也有難處,咱們要相互體諒,和和氣氣地把問題解決。快,大伙快坐下,都坐下……」

    劉大腳片一見急忙借梯下樓:「對,大伙都坐下,都坐下。」對林蔭:「林局長,對不起您了,二兩脾氣不好,俺替他向您賠罪,您也坐下。大伙都坐下,有話好好說,誰也不許再站起來,不許再喊叫!」

    就這樣,對話進入正常氣氛。由於林蔭鼻血的緣故,代表們不像一開始那麼激烈了,只是用訴苦的語調提出,捐款和集資實在太多了,確實負擔不起,希望能減少一些,同時,要求嚴肅處理打人的事。對後一點,林蔭馬上答應調查處理。於是,對話的焦點就轉到捐款上,捐多少才合適。於海榮遵照萬書記的指示,不做讓步,可又怕激怒了代表們,真的上地區和省裡,就不時地出去打手機請示。信訪辦主任也不時出出進進,把對話情況報告給萬書記和洪市長。雙方的立場逐漸接近,於海榮和顧副市長表態,一定要徹底杜絕收費人員私收的部分錢款,並視情況對打人者從嚴處理。代表們也同意克服困難繼續捐資,但是,由於近期是交通運輸淡季,司機們收入減少,確實難以及時足額捐款,希望把日期往後推一推。他們說,反正現在已進冬季,世紀工程無法施工,而新年春節就要到了,那時是運輸高峰,司機們的收入也將大幅度增加,等到過完春節一起交齊。

    氣氛更加和緩。正要達成協議時,許副書記走了進來,身邊還有一個人,五十出頭的年紀,樸實文弱,一副機關幹部模樣,神情中透出掩飾不住的沮喪之色。

    許副書記介紹說:「大家都認識吧,交通局工會主席王立民同志,他要來和代表們談一談!」

    幾位代表看到王立明,一下愣住了。劉大腳片急忙上前:「王主席,你咋來了……」對許副書記:「這事和王主席沒關,你們把他找來幹啥呀?」

    王立民有點淒慘地笑了一聲:「大腳,你別說了,剛才萬書記和許副書記都找我談過了,我已經承認和你們這事有關。誰讓我是工會主席了,誰讓你們向我反映問題了,誰讓我同情你們了。我現在才知道,我這工會主席應該幹啥,我應該勸你們忍受,要你們捐多少錢,就捐多少錢,不應該要你們反抗……對了,還應該告訴你們,我市形勢一派大好,鶯歌燕舞,那我就是合格的工會主席了……」

    「立民同志,」許副書記在旁打斷王立民的話說:「別說情緒話了,剛才怎麼談的了……」

    「許書記,」王志明看了許副書記一眼說:「讓我說完最後一句心裡話,然後再執行命令行吧……我現在就當著市委、市政府領導的面,當著你們這些受苦受累受欺壓的弟兄們面最後說一句:我的心告訴我,我多年所受的黨性教育告訴我,我沒有做錯,我也不是什麼幕後黑手,我只是做了我一個工會主席應該做的事……不過,我還是個黨員,我有組織紀律觀念,現在組織和領導說我錯了,那我就錯了,現在我來做你們的工作,大家不要鬧了,鬧下去沒什麼好處……」說完看看許副書記和陳副市長:「能不能讓我和他們單獨談一談,效果可能更好!」

    許副書記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可以!」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幾位領導又回到屋子。只見幾位代表神情都很激動,趙二兩的眼裡甚至有了水光。看到幾人進來,他第一個開口:「行了,俺們商量了,就按剛才說的辦吧,俺們馬上就散,不再給領導添麻煩了!」

    幾位代表和王立民沉默著向外走去。只有劉大腳片和趙二兩特意和林蔭握握手。趙二兩說:「對不起了林局長,你要是覺得挨我一耳光屈得慌,可以隨時來抓我。我到啥時都認!」劉大腳片則歎口氣說:「林局長,可惜你官兒太小了!」

    代表們出去不一會兒,大樓外面圍簇著的人騷動起來,十幾分鐘後,政府大樓外面車人已空,一切恢復了平靜。

    此時,已經是深夜了。

    想不到,這場轟動一時的群體事件就這麼結束了。對話的結果是,僅免除了收費人員多收那部分,其它捐資並沒有減少,只是把時間往後推了罷了。顧副市長、林蔭和信訪辦主任及於海榮對這個結果都很滿意,只有萬書記說:「便宜了他們,你們態度太軟,否則根本不必答應他們的條件,看他們能鬧到哪兒去?!」還說:「你們看見了吧,他們說散馬上就散個乾乾淨淨,這不恰恰說明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嗎……今後公安局要對他們多加注意,有風吹草動要預先掌握,果斷處理!」

    因為打人的後果並不嚴重,形成的只是輕微傷,只能做治安處罰。出租車司機們也不再因此鬧事。

    5

    事件結束後,市委、市政府領導召有關部門人員進行了總結。經驗無非是領導態度堅決,措施得力,有利有節之類,而教訓中有重要一條是批評公安局的。一是說在這起群體性事件中,公安局情報信息工作不力,沒能掌握深層次、超前性、預警性的情報信息,使市委工作陷於被動。二是不點名地批評有的單位領導立場不夠堅定,態度曖昧,造成不良影響。雖然沒有點名,林蔭卻感到還是在說自己。

    好在不久毗鄰的一個縣也發生了類似的群體事件,由於當地黨政領導採取了強硬措施,動用公安民警抓人,釀成了嚴重後果,受到省委、省政府的嚴厲批評,主要領導受到了撤職處分,萬書記這才改口,說市委、市政府在處理出租車群體性事件中頭腦冷靜,處理得當,沒有釀成不良後果,對公安局的批評也至此告一段落。

    萬書記永遠都是正確的。地區紀檢委和政法聯合調查組已經離開清水。一是再沒什麼可調查的了。二是清水發生的事件也使他們意識到與自己有關。毛主任對何大來說:「咱們再調查下去,可真的影響清水穩定了。撤吧!」何大來只好就坡下驢。

    調查組回地區後,卻遲遲不見結果。後來聽說,紀檢委向地委匯報的是:林蔭確有些過格的言論,可都是在特定情況下特指某一事情的,出發點是好的。而且,他一心撲在工作上,事業心很強,用行動證明了對黨的事業的忠誠;關於男女作風問題只有傳言,無法查實。從林蔭的為人上看,屬實的可能性很小;關於刑警大隊擅用罰沒款當做夜班補助問題,主要責任在秦志劍和周副局長,林蔭負有失查之責。且考慮到數額不大且情有可原,不構成犯罪,已經移交清水市紀檢監察部門查處。給警校實習生的補貼也不能構成什麼大問題;關於向省財政廳有關人員行賄,確有其事,但主觀目的是為了獲取公安工作經費,且自動終止,屬於批評教育問題。當然,這個匯報是以毛主任的意見為主。地委主管政法的楊副書記聽完匯報後說:「如果這些都算問題的話,恐怕白山地區沒有幾個清廉幹部了。我建議,今後再有這種事,你們紀檢部門不要查了。我們評價一個同志的所做所為,必須將其所處的環境充分考慮進去,才能對人有客觀準確的看法。就說這所謂行賄的事吧,固然是錯誤的,可他是為了給單位要錢,為了工作。咱們反思一下,誰沒這麼幹過?我還提倡你們多往上跑,多為地方要些錢來呢,我看,不但不算毛病,還應該表揚……還有什麼言論問題,作風問題,更不值一提了,我們評價一個人不是看他的言論,而是看他的行動,嘴上說得再好,卻幹著反黨反人民的事情,那也是壞人。相反,即使嘴上滿是牢騷怪話,甚至有些過格的地方,只要他努力工作,忠於職責,也是好同志!」

    地委書記何大賓同意楊副書記的意見,但指出對林蔭要嚴格要求,調查組發現的缺點和不足要提醒他注意。

    表面上看,危機已經過去,可林蔭知道,這只是暫時的。一方面,自己的本性很難改變,不知何時還會被抓住把柄。另一方面,大軍子等人也不會善罷甘休。自己必須抓緊時間工作,把有些該辦的事情辦好。地委的態度自然傳到了很多人的耳朵裡,而他們又是些缺乏耐心的傢伙。這天晚上,他們又聚集在大軍子的辦公室內,忍不住發起難來:

    「大哥,這是咋整的呀,不是說姓林的呆不了幾天了嗎?怎麼反而腳跟兒更穩了!」

    「是啊,何大賴子竟他媽的吹牛,說何書記聽他的,聽個屁呀……」

    「可不是,要照這麼拖下去,咱們的路可越來越難走了……媽的,咱們可是到現在還沒跟劉大腳片和趙二兩算帳呢,依著我,劉大腳片早變成瘸腳,趙二兩讓他改喝藥了,可現在不敢動手啊,大哥,你還得想想辦法啊……」

    聽著抱怨,大軍子心裡一股股火往上竄。可他知道,這時候必須鼓舞士氣,否則就會自亂陣腳。他耐心地等別人說得差不多了,才笑一聲開口:「你們懂個屁?這就叫政治,這才是鬥爭。在官場能像你們嗎?靠打打殺殺解決問題?別他媽遇到點挫折就洩氣。何大賴子不頂用我們還可以找別人,地委楊書記怎麼了?何書記怎麼了?還有管著他們的。以我的經驗,姓林這種人,在官場肯定混不明白,他絕不會幹長,不信你們就睜大眼睛瞧著……好了,今天就到這兒,都散吧,我還有事要辦!」

    手下們散去,大軍子打開手機:「乾爹,是我,咋整的呀,你調查一通,就這個結果呀,弟兄們都指望你呢,讓我咋替你解釋呀……」

    大軍子氣哼哼地打完這個電話,又按了另外一個號碼:「萬叔,何大賴子這小子咋回事,我問他話,他支支唔唔半天,也沒聽清咋回事,是不是這裡邊有什麼名堂……」

    電話那頭的聲音:「這事我瞭解了,何大來是何書記堂兄不假,可何書記是個講原則的人,也不是事事都聽他的。據說,還在這事上批評他,讓他注意點影響。現在看,不能完全指著他了……」

    第二天,大軍子駕著自己的奔馳去了省城。林蔭對此雖然不知情,但是他已經認識到,目前只是緩解了危機。現在,擺在自己面前有兩條路選擇。一條是保護好自己。要做到這一點也不難,那就是別再惹大軍子一夥,隨他們去,或者明打暗保。如果這樣做了,非但自己公安局長的位置能夠保住,甚至還有可能會提拔重用,也能受到萬書記的表揚。另外一條路正好相反,繼續和他們鬥。如果這樣,恐怕自己當公安局長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怎麼辦?

    別無選擇。儘管林蔭什麼都明白,可他還是選擇了後一條道路。他覺得,要是走前一條路,那還不如不當這公安局長。不管自己能幹多長時間,只要在任一天,就要依法嚴格履行使命,就要和這些惡勢力鬥爭,絕不妥協,絕不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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