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紅顏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總經理送給徐有福一部手機。

    情人之間互贈禮物,由荷包、香巾發展到手機,也就幾十年工夫,時間並不漫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情人之間互贈的定情物一般是一個筆記本或一塊手絹。比如兩個下鄉插隊的知青,女的給男的贈一方小手帕,男的回贈一個筆記本或一支鋼筆。當然也有贈一把挽著紅綢的鋤頭或鐵掀的。有時掀把上還會刻上一行小字:「祝你在廣闊天地裡大有作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或者「祝你在階級鬥爭、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三大革命運動的鬥爭實踐中茁壯成長」;或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胸懷全球,放眼世界」;「中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等等。

    這些話裡,尤其讓人感到無趣的是「中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如果是一個美國人,還會說「美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呢!茶杯應當對於茶壺有較大的貢獻,徐有福應當對於許小嬌或吳小嬌有較大的貢獻。這話和沒說有什麼兩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至少是一種精神;胸懷全球,放眼世界至少是一種境界——當然徐有福若見到總經理,興許會和她開玩笑,說她是「胸懷保齡球,放眼紫雪市」,再加一句註腳:總經理應當對於徐有福有較大的貢獻。

    那時還有一句人們耳熟能詳的話,這話是毛澤東說的:「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現在看來這話也錯了,實踐已證明,知識青年(特指城鎮初、高中畢業生)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沒有必要!

    當然那時候互贈最多的還是一些筆記本。筆記本上寫的話也像鋤頭和鐵掀上寫的那樣,硬邦邦的。一般都是採用「願我們在某某中怎樣怎樣」或「願我們像某某怎樣怎樣」這樣的句式,比如:「願我們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中比翼齊飛」;「願我們在共同的勞動和生產中締結革命的戰鬥友誼」;「願我們的愛情像松柏樹一樣萬古長青」;「願我們的愛情像江河水一樣奔流不息」。等等。最帶點詩情畫意的贈言,也就是王勃的那句詩了:「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若由王勃發展到白居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那已是十分情濃的時候了,也許已開始張羅著結婚。

    有一個笑話這樣講,那時有一個女孩子,同時收到兩個男孩子的筆記本。一個上面寫的是:「列寧為什麼說對資產階級專政,這個問題要搞清楚,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就會變修正主義。要使全國知道。」另一個上面寫的是:「這個軍隊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這個女孩子權衡再三,覺得後一個「革命意志」更堅決一些,於是便將第一個的筆記本退回去,與第二個做起了「比翼鳥」。

    也就二十多年時間,筆記本變作了手機。

    總經理贈給徐有福的,是一部十分時尚的手機。彩色屏幕一打開,躍動著各種美麗的圖案,就像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振翅飛入你的懷抱一樣。總經理還手把手教會了徐有福使用這種新款手機的各種功能:發短信、接收短信、轉移短信。她甚至將徐有福的手機調出多種聲音,並把自己打來的電話專門設置了一個獨特的聲音,總經理將那個十分動聽的聲音連放兩遍,對徐有福說:「你一聽到這個聲音,就知是我打來的。」

    總經理給他調聲音時,倆人正躺在乾淨鬆軟的被窩裡。總經理一條肥美的大腿像刮去鱗片的桂魚一般纏繞在徐有福身上。

    徐有福與總經理早已撇開「中介人」田小蘭。就像兩個商人,在一次貿易洽談會上相識,並在禮儀小姐導引下簽了合同,倆人站起來笑著握手後,禮儀小姐便沒有什麼用了。

    總經理和徐有福一周做一次愛。當然是在藍天大酒店總經理寬大的套房裡。有一次徐有福記錯了相約的時間,在走道裡碰上了剛拉開門出來的市長。市長並不認識徐有福,以為他是酒店的住客。市長出門後將領帶正了正,並深沉而威嚴地咳嗽了一聲,然後背著手目不斜視向前走去。徐有福後來問總經理,總經理直言不諱地說:「是啊,我在紫雪市,就你們兩個朋友:徐有福和劉澤天,他比你先到。」市長名叫劉澤天。

    徐有福與總經理做愛已十分從容。就像領導在大會上講話一樣:該喝水時喝水;該略作停頓就略作停頓;該用目光掃視一下會場就掃視一下會場;該接連說出一些排比句就接連說出一些排比句。有時「嘈嘈切切錯雜彈」,有時又「大珠小珠落玉盤」。把一門手藝玩得爐火純青,差點就到了那種歎觀止矣的程度。領導講話不經意間還會說出一個錯別字,他倆做愛卻連一個「錯別字」也沒有。

    徐有福覺得,人要是無恥起來,其實超過了任何一種動物。他有時還像小孩子惡作劇一般逗總經理玩兒,故意將「槍栓」拉出來,直到星眼迷離的總經理情難自禁以手按他的身子,才從容地再將「槍栓」合上去。原來兩個四十歲左右的人做愛,就像兩個四十歲的人才考上大學一樣,對「知識」的渴求遠比年輕人更多一份貪婪。

    1977年大學招生制度恢復後,徐有福上高一。那才是一個真正的求知若渴的年代!當時他讀中學那所學校的每一間教室,每天晚上都有大量的社會青年來聽課,過道裡和講台旁到處擠滿了人。為一道幾何或代數題的解法,學生和學生會爭得面紅耳赤,有時學生和老師也會爭辯起來。徐有福當時記得,有一個高二畢業班的學生,將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每道數學題都能解對,有時老師還沒解到那兒,他已把答案說出來了,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

    有一次晚上聽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遲到了,急匆匆夾本書從門裡進來時,在門檻上一絆向前撲倒,眼鏡都摔出去了,卻將那本書死死捏在手中,彷彿捏著什麼「聖物」一般。而其實那只是一本普通的高中數學課本。當時這個人的眼鏡恰好出溜摔到坐在前排的徐有福腳下,在教室裡一片善意的哄笑聲中,徐有福鑽到桌下將玻璃片已摔碎的眼鏡撿起來,遞給那位「同學」。

    徐有福至今記得,1977年招生制度恢復後的第一年高考,作文題叫《難忘的一天》。就是那個在徐有福班上補習時絆倒的社會青年,考了全縣文科第一名,考入了復旦大學中文系。他寫的那篇作文後來在全校的高中年級被老師當作範文朗讀講解。這篇作文記述的是自己的一位老師,在文革中被四人幫迫害致死。文中有這樣的句子:「那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忠良遭害、奸佞橫行的時期畢竟過去了。在紀念十年浩劫中繼恨以歿的英靈的時候……」徐有福班上的語文老師還將「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繼恨以歿」這些詞彙寫在黑板上給同學們講解。這篇作文中記述的那位被四人幫迫害致死的老師,還在偷偷翻譯一部外國的文學名著,只譯了一半,便撒手人寰。作文裡將這位早逝的老師與魯迅先生當年的早逝作了比較,並引用了當年魯迅先生去世後,斯諾挽魯迅的那副輓聯:「譯書尚未成功,驚聞殞星,中國何人領吶喊;先生已經作古,痛憶淚雨,文壇從此感徬徨。」

    那篇作文的其他內容徐有福早已忘記了,但這副輓聯他卻牢牢記在了心中。

    那時人們的目光裡多單純啊!真的,除過「求知的渴望」再什麼也沒有。即使一個女孩子臉蛋長得很漂亮,也不會有多少人去注意。人們都在低著頭專注地解數學題呢,而看漂亮女孩子卻是一種物理現象。

    可現在的徐有福,一邊冷靜地低著頭「解」總經理這道數學題,一邊還不忘記抬起頭來觀察那兩道「物理」題——每次和總經理約會畢回到局裡的辦公室,他就用更熱切的目光尋找著那兩張姣好的面容。徐有福自己都感到暗自吃驚:面對許小嬌吳小嬌溫情的目光,他竟沒有絲毫的不安,也沒有一點「良心發現」,反而顯出前所未有的坦然——為什麼見了她倆要不安呢?真是的!徐有福輕而易舉就原諒了自己——原來人最容易原諒的就是自己,他們耿耿於懷、不肯原諒的,從來都是別人!

    徐有福將那個小靈通和局裡發的那部手機鎖進了辦公室的抽屜,將總經理送他的這部五彩繽紛的手機拿在手裡把玩,像嫻熟地玩保齡球一般——徐有福曾和許小嬌、吳小嬌、趙勤奮去藍天大酒店的地下保齡球館玩過幾次保齡球,你要想懂得什麼叫「優雅」,去看看許小嬌、吳小嬌打保齡球的姿勢就明白了——那就叫優雅!有些人打保齡,就像站在田徑場上旁若無人地往出扔鐵餅和鉛球似的,動作嚇人得很!

    我現在也有兩部手機了!徐有福心裡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和溫暖感。而這種溫暖感是總經理給他帶來的,他因此對總經理心懷感激。

    趙勤奮一次對徐有福說:「徐有福你乾脆將舊手機賣掉得了。怎樣?賣不賣?一百元。」

    「我就是穿上皮鞋,也喜歡把換下的布鞋放在箱底。因為它曾伴我走過一段人生的路程。」徐有福這樣回答趙勤奮。

    許小嬌便在一旁喝彩:「有福說的好,人是應該戀舊物的。這樣的人才能贏得尊重。」

    「就是的,每一件舊物都蘊含著一段美好的回憶。丟掉舊物,不是將自己人生的某一個段落一起丟掉了?」吳小嬌也接上說。

    「如果你看一本書,正看到放不下的時候,突然中間缺了十幾頁,你說有多掃興!」許小嬌繼續發揮。

    「你倆一唱一和圍剿我呀!徐有福就是那本不缺頁的書,你倆搶著翻去!」趙勤奮急赤白臉地說。接著又道:「你倆總護著他,我心裡當然酸酸的。不過你倆的教導我領會了:有了二奶,別忘了大奶;有了三奶,也不要忘了二奶。」

    「趙勤奮你真是個歪嘴和尚。」許小嬌和吳小嬌不理趙勤奮了。

    徐有福現在也常常將那部彩屏手機掛在耳上,在市政府辦公大樓上下的電梯間,甚至在大街上笑瞇瞇地邊走邊說。

    徐有福在手機上與總經理說著一些情意綿綿的話。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隻鴨子,若自己是鴨子,那市長不也成鴨子了?她不過是他的「第二辦公室」,他和市長按各自的時間表,去她那兒上班。他們是一對配合默契的情人。總經理真是一個奇妙的女人,他帶給了徐有福從未有過的「肉的快樂」。她就像徐有福的電冰箱,裡邊儲存著各種雞鴨魚肉。有一次他甚至在電話上將這句話對她講了出來:「你是我的電冰箱,我的肉放進去就硬了,拿出來就軟了。」

    他倆可以在電話上隨心所欲地說各種情話和肉麻的話。「大哥哥,快來吧,小妹妹好好想你啊!」總經理會像一個女孩一般撒嬌。他們在手機上說情話,也談人生,有時甚至會冒出幾句很耐人尋味的話來,差點就上升到那種「哲學的高度」。有時也會感慨,什麼人生短暫,光陰似箭,生命脆弱,等等。這些原本平淡無奇的話,從他們嘴裡說出來,彷彿頓然賦予了一層新的含義。有時傍晚走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徐有福甚至會信手拈來一句:「大街有多長,我對你的思念就有多長;」或者「大街有多長,我和你的情話就有多長。」

    有時他們也互發短信。徐有福當然早就將那個「逗號句號」的短信發給總經理了,總經理問他什麼意思,徐有福不肯說。徐有福甚至會將一些很「黃」的短信發給總經理,而總經理給他回發的則含蓄一些,或者表示一種祝願:「領導順著你,汽車讓著你,鈔票貼著你,法院偏向你,官運伴著你,學校由著你,房產隨便你,戀人愛著你。」「祝你在新的一年,事業正當午,身體壯如虎,金錢不勝數,幹活不辛苦,悠閒像老鼠,浪漫似樂譜,快樂非你莫屬。」

    看到這條短信,徐有福突然想起初中畢業時,那個同桌的女孩送給他的那個筆記本,上寫:「徐有福同學,祝你在新的一年取得更大的成績!」

    而現在無數個「新的一年」像一張張日曆一樣翻過去了,徐有福取得的「更大的成績」,只是可以趴在總經理雪白的身子上。想到這一點,徐有福突然以手摀住臉:他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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