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滄海長歌) 第二:開國卷 第1315章
    卷二:六國卷第十三章酒樓

    長街之上,一片死寂的沉靜。

    驚雷劈下,一片焦土,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半響。

    呼嘯忽起,席捲長街,隨機便見如波逐浪的人群,蜂擁著相向前擠去,爭搶著要看「靜安王和探花郎的斷袖私情。」以及「男人當街娶男人的驚世奇聞。」

    艷絕郢都的美貌郡王,芝蘭玉樹的風流探花,兩個原本毫無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的人物,居然摩擦出如此驚天私情,怎叫人不激動?不顫抖?不奔放?不瘋狂。

    人潮很快衝散了誇街的隊伍。

    眼前著將要逼近探花郎的高頭大馬。

    狀元和榜眼露出駭然之色——被驚了馬可不是玩的!

    對面,行事從來不管後果的玉自熙笑吟吟操手馬上,偏著頭,無辜的看著新任探花……

    ……小子,他們不敢衝我這裡來的,他們一定衝你那邊去,小子,我的便宜那麼好占?今日一語娶你過門,明日你就名滿天下,兔子探花的頭銜兒,不折不扣的背了——謝我,快謝我吧!

    想起那天被這窮酸壓在身下,聽他囂張的一遍遍問:要殺嗎要殺嗎要殺嗎,玉自熙就覺得,這世道實在是奇怪了,向來只有他欺負人的份,居然會陰溝裡翻船,給臭小子欺負了,此仇不報,只是枉為郢都第一妖孽。

    早就知道他是來自德州的應考士子,專等這一刻萬眾目睹的時辰堵人來著,來吧,兔子探花,從今後,你且背負著你光彩熠熠的名聲,在郢都官場上混日子罷!

    風姿搖曳,靜安王笑意如夜空明彩輝煌的煙花。

    人潮湧動,衝往少年探花的步聲聽來雜沓如千軍萬馬。

    堪堪衝至探花馬前。

    卻見少年突然豎起一指——中指。

    萬眾愕然,西梁百姓自然不可能明白這個彪悍的現代罵人手勢所代表的含義,然而這般激烈蜂擁的情勢下,探花郎突然豎起中指,什麼意思?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最前面的已經停下腳步,滿面詫然的也跟著豎起中指,喃喃道:「……什麼意思?」

    其餘人有樣學樣,茫然的豎起或粗或細的手指,把眼珠湊成了鬥雞狀,互問:「什麼意思?」

    「像姑館的新暗號?」

    「靜安王和探花郎的調情手勢?」

    眾人眼盯著探花郎,卻見他笑吟吟將豎著的中指對玉自熙一指。

    眾人毫無意識的被操控,也茫然的跟這一起對玉自熙一指。

    上千手指刷的指向玉自熙。

    頗為壯觀。

    秦長歌再笑吟吟將中指再次對著玉自熙一豎。

    上千手指再刷的對玉自熙一豎。

    鄙、視、你。

    我們一起鄙、視、你。

    ……

    對著茫然的人群和本來笑得開心,卻因為手指大軍也開始愕然的玉自熙溫和一笑,秦長歌道:「諸位,想聽靜安王因何會看趙某不順眼,有心敗壞趙某名聲的故事來由麼?」

    言簡意賅,一句話已經足夠闡明玉自熙用心,眾人恍然中生出興奮,氣喝:「要得!」

    「十日後,正安大街風滿樓,佳餚美酒,傳奇佐餐,期待諸位光臨。」

    「好唻!」又是一陣呼喝,也有反應快的,愕然道:「正安大街沒有風滿樓啊……」

    然而探花郎已經在馬上微笑拱手,撥馬前行,眾人還糾結在「正安大街什麼時候開了家風滿樓」這個問題裡,不由自主的紛紛讓開道路,一行人繼續向前,到得玉自熙隊伍前,秦長歌一笑道:「王爺,想娶我?一沒聘禮二沒媒人,上未告天地下未告父母,好歹我也是個當朝探花,太寒磣我了吧?」

    「你待如何?」尚自在思索那個上千手指齊豎的含義,忘記命人攔截的玉自熙,眨眨眼看著秦長歌,「我三媒六聘披紅掛綠的來娶你?可是我只想娶你做我的男妾啊。」

    眾人絕倒之中,秦長歌微笑如常,「是嗎?可是我對王爺沒興趣啊。」

    再次豎起手指,秦長歌輕輕道:「我最討厭有性無愛了……王爺,求求你,讓我愛上你吧——你不會對自己的美貌沒有信心,覺得自己不可能討人喜歡,所以一定要強搶吧?」

    「我喜歡你的激將,」玉自熙媚笑看著她,姿態優美的傾身讓她過去,也輕輕道:「今天讓你一次,但你得告訴我,那個手勢什麼意思?」

    撥馬前行,姿態閒逸,烏衣子弟五陵少年般風姿的俊秀男子在春陽下淡淡仰首,舉止間自有一段風流香。

    「哦,表示,滿城春色關不住,一顆玉樹出牆來。」

    ……………………

    正安大街當日人潮如海。

    都在尋找那個「風滿樓」。

    結果將千米長街從東逛到西再從西逛到東,愣是沒能找見和風字有關的招牌。

    人潮在日落時泱泱散去,大罵新科探花好生奸詐,敢情搞了一出空城計。

    不想,當夜,附近的住戶隱約聽見有建房造樓的聲響,睡夢裡朦朧翻了個身,想著誰家半夜三更造房擾人清夢?第二日早晨起身,臨街的住戶推開後院的窗,目瞪口呆的看見正安大街一塊空地上,突然神奇的冒出了一座樓。

    當然還是雛形,不過這速度也夠神異了,有當日觀看誇街鬧劇的好事之徒立時猜測,這是不是就是探花郎說的「風滿樓」?難道到現在才開始造?

    自此該樓夜夜施工,日日新顏,果然不過短短十日,便成就一座精巧別緻酒樓,最後一日,眾人眼見菜蔬酒肉水流般的送入酒樓,數目多得令人咂舌,大廚跑堂都已就位,爽利乾淨得個個都像公子哥兒,唯獨掌櫃的不見蹤影,眾人扒在門前目光灼灼的盯著,等著掛匾,順便看看這座酒樓的主人是誰,新科探花?不是說是德州普通人家出身的麼?

    太陽高高昇起,曬得人身上冒油,焦躁不安,遠遠看見靜安王那標誌性的十八騎風般的捲來,在正對著樓的陰涼處撐起火紅重錦垂流蘇的遮陽棚傘,還是一身火紅的玉自熙懶懶在傘下坐了,斜撐著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盯著那樓。

    當王爺就是好啊……養狗養奴,遮風擋陽,男女都要,旱澇保收,嘖嘖……

    日上中天,人群正等著騷動不安,才見大街那頭,緩緩幾騎而來。

    有眼尖的歡喜大呼,「來了來了,我認得,新科探花!」

    眾人踮腳去瞅,可不是,左側青衣少年,風姿神秀,顧盼神飛,正是探花郎。

    中間的是誰?好大的馬兒,看不見坐在上面的主兒。

    空馬?

    一身火紅的小錦袍,顏色妖艷得比一向以紅衣為標誌,把紅衣穿成個人特色的那位還出格幾分,紅衣上居然還繡著紅色的美人圖,仔細看,美人雪肌烏髮,媚眼如絲,回首一笑間姿態神情怎麼看怎麼熟悉——腦袋靈光的已經去瞅玉自熙——咦,這不是女裝的靜安王嗎?原來他扮起女裝來這麼個模樣啊……

    穿得這麼校長可恨,行事這般拉風招眼,不用想,改裝版西梁太子殿下到了。

    風滿樓這個東西,其實原來就是蕭包子的創意,他自從吃了老娘的豆腐乳,有感於西梁的醬菜業不發達,有心將此美味發揚光大,秦長歌哪裡肯理他,你做你的太子就好了,做生意招蜂引蝶,你還嫌我不夠忙啊?

    結果沒幾天,她見包子和油條而湊在一起,兩人鬼鬼祟祟的袖子裡揣滿了宮內奇珍,準備販出來到城西專賣贓物的雜市上去賣,換了錢還去買個臨倒閉的酒樓。

    她甚至聽到包子惡狠狠說準備選個看中的酒樓,不倒閉也讓他倒閉,今天湯裡放螞蚱後天飯裡添蛤蟆,一定要讓你賤價轉給小爺我。

    面臨著兒子的超前叛逆期的老娘,默然良久後,沒收了兒子袖子裡的寶貝,把盲目跟從主子的油條兒關三天緊閉以示警告,然後決定給兒子做生意算了。

    不過秦長歌向來不白讓步,她的要求是,三年內你把生意給我做大,分店開滿全西梁,能每月給我提供十條有用的特情信息,否則,你這被證明做不了商人只配做太子的傢伙,就等著乖乖回宮,三年足不出戶的讀書學太子之道吧。

    包子嗤之以鼻:我每月給你高質量的一百條信息!我分店要開到離國!

    為什麼是離國,他嘻嘻一笑,看著楚非歡,膩上他膝蓋,抱著他脖子悄悄道:「那國家本來該是你的吧?我幫你拿回來,哪些欺負過你的人,全揍死他!」

    楚非歡沉默許久,一線日光下秀麗男子的容顏隱在暗影中看不出表情,半響,伸出手,將孩子溫暖的抱了抱。

    秦長歌當時掉轉身去,抿抿嘴,去看五月開得正盛,鮮艷得漲眼睛的石榴花。

    由此,誇街那日,被玉自熙當街擠兌的秦長歌靈機一動,便誕生了「風滿樓」。

    至於這個因非歡而生的靈感,脫胎於前世裡《陸小鳳》中悲憫而溫柔的殘疾男子花滿樓,由秦長歌隨口起的樓名,日後會風靡於整個內川大陸,成為獨樹一幟富甲天下,並因之引發一國動盪的連鎖名樓,就遠非當時的秦長歌或楚非歡可以預料到的了。

    風滿樓的誕生,秦長歌想過,自己選擇了大隱於朝,卻因為無意中卯上玉自熙而注定不得隱形,那索性就出格點算了,一個風標獨具的狂生趙莫言,和一個溫柔和善的小宮女明霜,不是更搭不上界?

    既然打算幹出點事兒,將來官總是要做大的,編造個不引人懷疑的公開關係,將兒子的產業早早置於自己的保護傘下,將來對他的這個除了太子以外的第二職業想必也有好處。

    於是今日他很招展的陪風滿樓大老闆巡視總店來了。

    一眼看見人山人海,秦長歌笑嘻嘻對自己道:「完了,老闆,你要虧本了。」

    「怕什麼?今日吃了,早晚會叫他們十倍的吐出來!」包子滿不在乎咧嘴一笑,紅紅火火的從馬上爬下來,蹬蹬蹬的邁上台階,很有氣勢的手一揮,「掛匾!」

    黑底鎏金的「風滿樓」三個大字,立時在眾目睽睽下被徐徐掛起。

    上千人「絲」的一聲,立時起了一陣寒嗖嗖的氣流。

    小小身子極有氣勢的站在三層台階的最上一層,包子氣吞山河的大喝:「風滿樓今日開業,特價酬賓,自現在至今夜子時前,所有前來用飯的顧客,一律免費!」

    「絲——」這回的氣流聲更響。

    「樓內好酒好飯,免費說書!」包子瓜子再一揮。

    百姓們眼中冒出驚喜的光,吃飯不要錢,聽書也不要錢,可是從未聽過的稀奇事兒,只是……這掌櫃的幾歲?會不會是瞞著家人出來搞的仙人跳?可別吃完了再被人狠揍……還是先看看?

    對此早有預料,也早就吩咐過娘不必插手的包子笑嘻嘻使個眼色,早就佈置在人群中的改裝了的凰盟屬下,都高呼著擠上前去。

    「小掌櫃好大方!」

    「咱們謝啦!」

    「小掌櫃好手筆!日後定然生意茂盛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包子有模有樣的作揖,「大家發財,大家發財,還望日後多多捧場,多多捧場!」

    十幾人進去,大廚跑堂立即開動,所有的窗子都大敞著,店堂內一覽無遺,眼見著這些人好酒好菜的點,吃完嘴一抹走路,眾人眼睛立即藍了,一聲「走嘍!」立時潮水般的湧進去。

    有人一邊擠一邊扭頭對秦長歌招呼:「探花郎不去吃?探花郎也是這風滿樓的掌櫃?」

    「區區今日要去刑部點卯,」秦長歌一笑,「區區窮酸出身,哪裡配做這裡的掌櫃?這是德州大族薛家的小公子,是我的恩主之子,前來郢都見見世面,區區陪著而已。」

    眾人哦的一聲,消息靈通的已經想起來,這位探花郎獨樹一幟,不肯做清貴的翰林,去做了刑部的主事——哪裡事多人雜得罪人,有什麼好的?真是個怪人。

    管他去哪裡,自己白吃比較要緊。

    人潮如水般的湧向風滿樓,看上去好像全城的人都開始往店裡湧,包子不急不忙的命人抬出一長溜桌子,擋住店的一周,派專人發籌子排隊,前面進後門出,吃過的,在籌子上劃一勾,不可再用,以便盡量杜絕以吃再吃吃撐死的那類人的出現。

    吃到一半,包子開始挨桌贈送清粥小菜,粥是淮南精品香珠米加雞絲和離海干貝,熬得香濃粘膩,小菜便是開風滿樓的真正重頭戲——請大廚改良過的豆腐乳,沒那麼臭了,只是賣相依舊不佳,諸人今天見識的全是新鮮招數,都揣著一懷不安,看著這很像霉變食物的東西,都猶猶豫豫,不敢動筷,於是依舊是安排好的凰盟下屬做托兒,大肆開吃讚不絕口,是人都有個從眾心理,果然,一嘗,立時拍案大讚,目放異光。

    包子極擅把握時機,立時把最近纏著娘一一回想做法,製作出來的小菜各一份送上來,吃慣了鹹魚臘肉就粥的西梁人,哪裡見識過這類清淡卻或甜或酸或辣或鹹,別有百般特別滋味的東西?當時就嚷著要添粥添菜,早已得了吩咐的小二執禮甚恭卻口氣堅決,稱粥菜既是奉送,一人只得這一份,否則後來的客人便不夠了,眾人泱泱,想著白吃再要添確實也說不過去,便都商議著明日再來。

    包子掌櫃坐在櫃檯上,笑得那個得意啊,彷彿已經看見今天飛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子,明天再更為氣勢驚人的白花花的滾回來。

    很懂得打鐵趁熱的包子再次笑嘻嘻拍拍手,重金聘請,並且經包子親自訓練了十天的新派說書人驚堂木一拍,一聲吆喝,嗓音脆亮的開始在氣派寬闊的專門的說書檯開始說書,眾人的眼光唰的一下被吸引過去。

    說的卻不是大家都聽爛了的《開國英烈傳》之類的老掉牙書,還沒聽幾句,眾人就開始目放異光。

    題目是《愛情修煉寶典——教天下所有的笨男人,搞定智商180的美麗富婆》

    原著:金庸,原名:《射鵰英雄傳》。

    說完這個,新書是《失去貞潔之後,我該拿什麼來愛你?——神雕俠侶》

    下一部《一個女人和一百零七個男人不得不說的故事——水滸傳》

    下一部《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笑傲江湖》

    ……

    眾人此時早已吃得忘記了今日來風滿樓的初衷,此時一聽說書才想起探花郎曾經說過會在風滿樓說起自己和靜安王的過節,都凝神在故事中揣摩,於是玉自熙一忽兒成了郭靖,一忽兒成了黃蓉,還有猜黃藥師,丘處機的。

    還有個聽了半響,一拍打腿,恍然道:「我知道了,梅超風!」

    ……

    包子得意洋洋聽了半響從老娘口中挖來,經他自己胡編亂改已經不成模樣但絕對夠雷的故事,一轉眼看見老娘要離開,人妖王爺又在攔她,眉毛一挑,對小二招招手,忽的竄出門去。

    門外,妖孽正牽著秦長歌袖子,作猴急狀:「莫言,香湯已備,玉榻待伏,我們去睡覺吧。」

    「砰!」跟在包子身後端著香粥小菜的小二,一頭撞到了牆上,險些撞翻了手中的托盤。

    「小心些,不然我扣你工資。」包子回頭很老闆的囑咐一句,面色不改的對玉自熙笑,「這位是玉王爺吧?怎麼不進店去坐坐?樓上有雅座,精緻極好,要做什麼也方便,還能助興哪。」

    「小掌櫃好知情識趣,那麼樓上有房間麼?」玉自熙只顧對著秦長歌含情脈脈,「你要喜歡這裡,在這裡也可以。」

    包子非常有主人翁精神的插——進來,「有,有,但是那個誰說過,飽暖思yin欲,先吃東西才有力氣對不對?來,來。」

    手一揮,小二送上托盤,清淡而又誘人的香氣立即在空氣中淡淡瀰散,玉自熙眉頭一挑,縱然吃慣天下美食,此時也不由讚:「好!」

    取了碗,隨意一嘗,又是目光一亮,卻漫不經心的擱了,一甩手扔過來一顆明珠,道:「你年紀小,卻是不凡,將來這種明珠你會有很多,我先給你討個彩罷。」

    包子笑嘻嘻接了,大聲謝賞,裝作沒聽見四周圍觀人等倒抽氣的聲音。

    那可是極品離海深海明珠,千金難買,也只有玉自熙這樣放縱散漫的人,才會隨隨便便拿來賞人吧?

    結果還有個更隨便的人,隨手就將那珍貴明珠往袖筒裡一塞。繼續笑嘻嘻道:「王爺?樓上請?」

    玉自熙美目流盼的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一笑,居然道:「有美同游,何不樂焉?」

    眉開眼笑,玉自熙漫步上階,進入店內時,整個店堂都靜了靜。

    秦長歌對兒子看了一眼,包子對說書人看了一眼。

    接到目光的說書人會意,驚堂木一拍,忽道:「前段故事小老兒且擱在一邊,給諸位講段近朝的傳奇故事,名字叫:冰川天女傳……」

    行在玉自熙身後的秦長歌,很明顯的看見玉自熙的身子突然一僵。

    秦長歌目光一閃。

    隨機便見他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笑容燦亮如日色輝光,爛漫得近乎失真,柔聲道:「你們這個說書人口齒好生清晰,故事也有趣兒,我且聽聽。」

    說著便坐下來,招手讓自己的侍衛送上自帶的翠芽名茶,濃濃的沏上一碗,竟是打算長聽了。

    秦長歌腹中思緒千回百轉,面上卻故作為難,訝然道:「哎呀,王爺,區區原本以為只是上樓春風一度,想著王爺這個身板,約摸也不會超過一刻鐘,不想王爺還要聽書——這個這個……區區還要去刑部點卯呢……」

    「來日方長嘛……」玉自熙對秦長歌故意提起的對男人最大的侮辱毫不動氣,只笑顏如花的盯著說書人,「會有機會讓你知道本王的雄風的……」

    和兒子相視一笑,只是包子笑的得逞,秦長歌笑得,意味深長。

    卷二:六國卷第十四章刀鋒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裡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稜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閒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被壓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你飛黃騰達之期哪……」

    當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小院,秉燭夜讀。

    五月的風已經有了夏意,牆角里,青苔背後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牆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艷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花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見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激起流泉般被遠遠的濺開去。

    全神貫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後有響動,轉身,身後藍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

    他越發清瘦,衣袖間生氣薄薄的涼,像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餘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里一段流年,那堅鋼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誰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裡都是蒼涼。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語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美的保護好自己,以至於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後的天涯,斯處風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

    然而他卻不願做盛世裡,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著袖囊裡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鳳曜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她的意願,她好像沒打算勉強,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

    南閔聖谷內,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

    踏香珈藍,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吧?

    站成數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擔,想著屍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似乎都亮了一亮,側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做的記號上掠了掠,半響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捲上的圈圈叉叉各佔一半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吧?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

    直到去年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失蹤案數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譽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確實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一分析案卷,卻發現對方用心險惡。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給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的案件,卻在兩處當地最高刑案處理部門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象。

    無數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文刑部請求協助。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兇手的身份不同尋常。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就暗示了北京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和的勢力碰撞。

    當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繫,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沾並互不觸動的基礎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的連鎖反應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裡都暗潮一湧,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死於太陛天牢,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盪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於戰場上救過蕭玦姓名,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即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

    李家小公爺的身份,牽扯到的將不僅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兇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階層利益,維護階級權威,不被政敵借此機會進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請,合縱連橫,上躥下跳,於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而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兇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朝局動盪百官離心。

    楚非歡一國王子,秦長歌開過皇后,對於政治,其敏銳性皆非常人可比,幾乎在案卷剛剛翻完,就於其中嗅到了陰謀的氣味,嗅到了即將拉開的朝局的硝煙。

    而如今龍琦將這個系列失蹤案交到新來的菜鳥主事秦長歌手上,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刁難了,那是要借他這個微末小吏的手,掀開根本不能動的事實真相,等到攪亂朝局整到政敵後,區區一個刑部主事,在各方權貴勢力擠壓下,只怕連屍骨都不存了。

    幸虧趙莫言的真身是秦長歌,否則,會是什麼結果?

    「好歹毒的心思,」秦長歌冷笑,「簡直都不知道算一石几鳥了。」

    默然不語,楚非歡翻著案卷若有所思,半響道:「夜了,早些安歇吧。」

    不待秦長歌回答,他已轉過身,緩緩進入屋簷下的暗影裡,午夜的風稍稍有些緊,他衣衫被風吹起,看來甚是寬大。

    遙遠夜色裡不知誰家的不眠人,吹起纏綿的簫聲,簫音清落,吹碎了蒼穹薄雲,吹徹了琉璃月色,徘徊迤邐,驚醒宿於樹梢的夜鳥,撲啦啦飛起,潔白的羽翼一瞬間割裂夜空。

    一曲《但相忘》。

    秦長歌遙望著那個沉沒於暗色中的背影,一聲歎息飛落如碎雪。

    三日後,京郊鳴鳳山武威公別業,巨大華麗,佔地綿延百里的洛園,接待了一對陌生的借宿客人。

    老僕人背著自己的年輕少爺,說是上山遊玩傷了腳,他自己年老體衰動作慢,被少爺下山怕是趕不及進城,半路上遇上野獸便不得了,請求洛園看守的管家,行行好給住一夜。

    洛園向來是嚴令不得接待外客的,守門的管家卻耐不得老人左塞銀子右哀求,再看這兩人一個行動不便一個年紀老大,想來也是無妨,他擔心那男子裝假,特意裝作攙扶,去試了試他,見他雙腿綿軟不能落地,確實是難以行路,這才安排了園子最偏一角一間下房給兩人住了。

    饒是如此還不放心,安排了護衛去觀察,老頭子咳咳的咳了一夜,少爺悄無聲息,好像有點失眠,偶爾在床榻上輾轉,吱吱嘎嘎的竹床聲音斷斷續續到天明。

    眾人放下心,繼續每日百無聊賴中打發時間的賭牌九去。

    第二日清晨,那一老一少很自覺的告辭,管家忙不迭的將他們送出去。

    沒有人知道,當那一老一少轉出山坳時,路邊樹林後,有人悄無聲息的閃出,推出精緻的輪椅,服侍年輕男子坐了,年輕人於椅上淡淡回首,對著逶迤道路盡頭恢弘巍峨的洛園,一聲冷笑。

    隨即,震動京華的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爆發。

    武威公李翰之子,李力,私蓄武人,專為自己尋芳所用,平日裡這些人流連街市,看著衣著平常,沒有丫鬟侍女跟隨但是容姿出眾的女子,便擄了去,非.凡手.打囚困於他的郊外別業「洛園」密室內,由李力日夜宣淫,玩膩了便扔給家奴,被摧殘而死的女子,屍首統統扔入園後枯井,以大石埋填,洛園偏遠,門禁嚴格,這些女子淒慘死去無人得知,家人猶自殷殷尋找,卻不知嬌女弱質,早已化為深井底一抹枯骨幽魂。

    洛園被迅速封鎖,郢都府的仵作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在枯井底,起出了三十六具屍首。

    有的屍首已成枯骨,有的尚自半腐,有的容顏如生——新屍疊舊屍,層層疊疊難以辨明,最新的一具,年方十六,剛死數日,嬌容如花,卻已是被摧折的花。

    枯井底挖出方圓十丈的大坑,裡面纍纍屍骨,濁臭沖天。

    負責挖屍體的雜役從井底出來時,爬到一半已經腿軟,伏在井口大嘔特嘔,其餘人等,皆面色慘白,不似人色。

    消息傳出,前來認屍的家人擠滿了洛園門口,哭聲震天。

    數日間,從半山上的洛園門口到鳴鳳山山腳,足足數里山路,蜿蜒一地香灰和紙錢,為冤死女兒招魂做道場的人家,嗩吶聲吹得淒然,吹得那月色陰慘山風寒涼,叫人數里外遠遠停了,都不禁淚下潸然。

    很長時間內,郢都籠罩在淒涼肅殺的氣氛中,那些為女兒出殯的人家,無論路遠路近,一定要將出殯隊伍經過武威公府,無論門前守衛怎麼驅趕呼喝,一定要將紙錢魂幡,扔過他家高牆。

    那些沉默無聲卻仇恨的眼光,似乎僅是那般力道深刻的盯視,便可將這百年堂皇府邸摧毀。

    李家人連買菜的下人都不敢輕易出門,因為哪怕隨便開門探個頭,都有可能被不知從哪裡飛來的磚頭砸破腦袋。

    而郢都大街小巷,茶館酒肆,人人低聲緊張談論著的,也都是這皇帝會如何處置罪行令人髮指的李力,以及勢力雄厚的李家會以何種方式保住自家那根獨苗。

    也有人提起這起案件的破案人,不過,提起他時,眾人都十分一致的惋惜,搖頭。

    一副對方很了不起,對方很倒霉,對方死定了的摸樣。

    掀開這起驚動西梁大案的人,是新晉探花,剛做了刑部主事沒幾日的德州趙莫言。

    一舉將氣焰熏天勢力豪強的李小公爺拿下的,依舊是出身寒薄,無根無墓的趙莫言。

    至於他是如何連捕快都沒帶,孤身將李力連同武士黨羽拿下,隨即迅速投入刑部大牢的,全京城無人得知,是以武威公認定,一定是朝中平民出身的新興官員,功名之心極熱,想整到以他為首的貴族勢力,明裡暗裡做了推手,在其中幫了忙。

    李翰悍將出身,鮮血和軍功實打實掙就的如今地位,至今軍中還遍佈他當年軍伍部署,性子又勇悍剛烈,可謂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如何能容得有人將主意打到他唯一愛子頭上,大怒之下,當即便持了九環大刀,要去刑部先砍了那個混賬王八蛋的主事。

    他那九環大刀,當年聞名沙場,刀底幽魂無數,如今封刀多年,那殺人飲血自生靈性的刀有時還會半夜躍鞘,不拔自鳴,是以當武威公操刀怒馬,狂風怒飆過郢都大街時,四周百姓紛紛被驚動,刑部官衙門外很快聚集了一堆百姓,還有些很佩服秦長歌的勇氣,對她即將遭受的噩運心生憐惜的人,已經開始悄悄到附近棺材店,打算免費給殺身成仁的義士送一副上好的棺材。

    「砰!」李翰一腳踢開刑部官衙又厚又重的鑲銅大門!

    「啪!」他一路打爛刑部官衙裡所有擺設桌椅,踢飛意圖攔阻的官員!

    氣沖沖直闖而進,面色紫漲鬚髮暴漲的李翰,殺氣騰騰無人敢攔,龍琦這幾日早已裝病告假,擺出了隔岸觀火的態度,幾個侍郎有的紮著手不知怎麼辦好,有的暗暗冷笑,等著再看一場熱鬧。

    「嘩啦」一聲一腳踹開秦長歌的公事房,李翰大喝:「兀那小子,你誣蔑我兒,意欲置我獨子於萬劫不復之境,我先殺了你給我兒抵命!」

    門開處,空蕩蕩早已躲得無人的公事房內,秦長歌手執案卷,穩穩高踞座上,喝茶。

    對李翰手中寒光閃閃殺人無數,曾經飽飲他人頭顱熱血的九環大刀視若無睹。

    李翰反倒為她旁若無人的態度驚得一怔,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一怔間,秦長歌手一揮,似是拉了根線,刷拉拉一陣響,房樑上突然落下兩幅長卷。

    是一副對聯。

    黑底紅字,每個字大如圓盆,筆致淋漓,竟如鮮血滴滴垂落。

    風從大開的窗戶中捲進,吹動對聯飄飛而起,盆大的字撲面而來,隱隱竟似有血腥氣息,李翰大驚之下,再退一步。

    抬首一望,那字跡大得漲眼,那聯句,更觸目驚心!

    「噫吁戲!恨蒼天無目,容此芻狗,摧折我嬌魂三十有六,黃泉有路我未走!」

    「嗚呼哉!看四海生怒,滅那凶獠,凌遲他臭肉一萬零八,煉獄無門你自來!」

    所為文字可生風雷,墨筆亦成刀鋒!

    李翰心口一緊,蹬蹬蹬再退。

    秦長歌一聲冷笑,手一翻,對聯翻轉,露出落款。

    落款字跡較小,一連串的閨閣名字:許櫻、苗深雲、劉翠翠、李碧柔……

    李翰茫然的讀下去,心中突然一緊,仔細的數了數,一、二、三、四……三十五……那越來越接近三十六的數字,竟數出了幾分寒意來。

    風聲嘯厲,忽遠忽近,繞庭盤旋,徘徊不絕。

    宛如女子細聲啼哭。

    李翰再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人無數的九環大刀頹然落地,自煉成以來首次未曾飲血而空回。

    沉重的刀身,將平整青磚地擊得粉碎,碎裂聲令旁觀諸人齊齊一顫,碎裂聲裡,唯有秦長歌聲音清晰明銳,一字字如鋼釘釘入李翰腦海:「皇天不容性靈之惡,厚土不存殺身之罪,善惡到頭,終究有報,所為惡貫滿盈,當如是也!三尺側刀,五丈披紅,正為汝子所設,冤魂號哭,徘徊不散,正待以血償此深冤,你——難道聽不見?」

    李翰只覺得風聲裡號哭之聲更響,三十六個姓名化為三十六章鮮血淋漓的女子面龐,旋轉著,哀哭著,向他逼來。

    李翰駭然抬首,冷汗涔涔。

    對面,面容如霜,玉立如竹的少年,拂袖,厲喝:

    「即已聽見,你還有何顏面立於此地?」

    他冷喝:

    「去!!!」

    風聲漸歇。

    沒有陽光的公事房中陰氣逼人。

    失魂落魄的李翰,連刀都忘記撿,踉蹌退了出去,再去先前咄咄逼人的殺氣煞氣。

    守在門外的百姓們,已經從一直在公事房外旁觀的衙役口中聽說了裡面的精彩一幕,本還有些不信——李國公何許人也?他又不是三歲娃娃,百戰沙場的殺人魔王出身,殺的人比他一個十八歲少年吃的鹽還多,誰光憑氣勢,能壓倒他?

    結果當真看見李翰怏怏而出,頭髮也散了,刀也沒了,精神氣全跑光了,頓時都直了眼。

    李翰走到哪裡,哪裡便唰的讓出道來,避得遠遠,那感覺卻再也不是當初底層人士對於貴族的凜然畏懼尊敬之意,而是無盡的厭惡,彷彿見著了蟑螂臭蟲等不潔之物,再也不願接近。

    仰頭向天,李翰只覺烏雲遮頂,黑暗壓成,眼前的雲層迅速翻騰變化,生出無數迷離黯沉,難以辨明,卻似可摧毀一切的陰雲來,他輕輕的打了個顫,原本因為身後強大的門閥勢力和貴族連橫,而有恃無恐的心,突然因今日這本想對人家下馬威給個教訓,結果卻被人教訓了的一場見面,生出不詳的預感來。

    那少年……非凡啊……

    他黯然著,身影遠去。

    背後。

    突然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喝彩。

    「好!!!」

    「好!!!」

    沉寂下來的刑部公事房,一群看熱鬧的人已經散去,靠近公事房的牆頭,卻突然傳來鼓掌喝彩聲。

    秦長歌頭也不抬,手中案卷輕輕敲著書案,淡淡道:「這世上有爬牆高僧,就有爬牆君王啊……」

    「爬牆高僧是誰?」牆頭上探出丰神俊朗的腦袋,目光閃亮的看著秦長歌,「不會是釋一大師吧?他害的我好苦。」

    「那是我的意思,」秦長歌緩緩一笑,「不讓你認清事實,將來你豈不是會認為我是騙子?」

    「我又不是白癡,」蕭玦騎馬一般英姿勃勃的騎在牆頭,「頂著張臉就是你了?那咱們在一起那麼多年都是白呆了。」

    笑而不答,秦長歌懶懶仰首道:「還不下來,爬上癮了?被人看見了,你好意思的?」

    朗聲一笑,輕捷一躍,身姿在半空中劃出流暢弧線,下一秒蕭玦已經站在秦長歌面前,微笑道:「李翰真可憐。」

    「他可憐的時辰還在後面呢。」秦長歌不以為意。

    斂了笑容,蕭玦微微一歎,道:「我看過案卷證詞了,是李力干的毫不質疑,只是他死活不認,你知道的,他背後有人授意。」

    「你知道麼?」他苦笑,「這幾日朝堂之上,還辯得不可開交,李力的案子,引起了那些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階層利益和階級權威不可侵犯,他們也害怕因李力案子被政敵牽出更多的事來,導致集團覆滅,所以他們這幾日非常繁忙,用盡手段誓要保得李力性命,其餘那些呢,那些激進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堅持要嚴懲兇手,這出殺人案,最後竟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的階級戰。」

    「何止如此,你看這把,」秦長歌冷笑,「李翰今天沒討到好,大約是要採取哀兵政策了,他要不對你圍追堵截,不哭泣哀求,我就不姓秦。」

    「你可以姓蕭啊。」蕭玦接的飛快,容光煥發。

    白了他一眼,秦長歌顧左右而言他,「不管別人怎麼鬧,關鍵是你,陛下,你怎麼想?」

    伸出手,極其自然的撫了撫秦長歌滑順如緞的長髮,蕭玦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緩緩道:「這幾日,你辛苦了。」

    頓了頓,他又道:「長歌,你掀起這樁案子,李翰那批人恨你入骨,定不肯放過你,近期郢都還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勢力和人物,我總覺得那些人是在找你,你雖然有本事,但敵在暗你在明,防不勝防,這讓我很有些不安,長歌,請,讓我保護你。」

    卷二:六國卷第十五章厲殺

    微微一笑,垂下眼婕,再抬起來時依舊一臉平靜,秦長歌道:「好啊,有人保護我有什麼不好?無論是你派來的人,還是我自己的人,我都接受,沒什麼比命更重要,沒了命什麼事都做不成,我不會逞能的,放心,不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李力的處理,你打算怎麼辦?」

    凝視她半響,蕭玦目光裡挫敗與希冀交織,好生翻捲了一陣子,最終平靜的道:「龍琦昨夜偷偷請見,諫言說可以再牢中給李力背土袋,悶殺了他,也算給百姓苦主一個交代,」蕭玦目光譏誚,「他說李力在牢中死不認罪,他身份高貴,又有無數人照應,好吃好喝好伺候,日子過得舒舒服服,反激起了百姓憤怒,甚至有沖擾刑部牢監的舉動,而且李力有蔭封在身,也無法刑求,沒有口供,證據湮沒的情況下,如何處置李力?莫如『自殺』,李翰他們那批人也無話可說。」

    「哦?」秦長歌揚眉看他,「好主意。」

    「我叫他滾!」蕭玦傲然一笑,「我是西梁帝王,眾生皆置我腳下,帝王明德無私,德被天下,區區一個李力,又是罪有應得,我競不敢明公正道的殺他?我需要用這種陰私手段殺一個惡貫滿盈的人?他以為他提得貼心的好諫言?他在侮辱我!」

    淺笑盈盈,目光卻隱隱生寒,秦長歌道:「鐵證如山,冤魂不滅,如此惡行令人髮指,理當昭明法制當眾棄市,如何反要暗室殺人偷偷摸摸?如此置國家律法於何地?」

    她悠然笑著,伸指在桌上,慢慢寫了一個殺字。

    淡淡道:「要殺,還要開堂公審,當堂認罪,再明公正道的——殺。」

    蕭玦皺眉,「只要他肯認罪,我立刻就可以殺他,關鍵問題就在這裡,李力有封蔭,不可動刑,又得了武威公一幫謀士的祝福,抵賴得滴水不漏,李翰又和朝中一批人交情頗好,難免私下關照,這些人從中作梗,如今再牽涉新舊勢力之爭——要他當堂認罪,實在很難。」

    「不就是口供認罪麼?」秦長歌漫不經心一笑,眨眨眼睛,「你不擅長人奸狡之術,我來。」極其信任的點點頭,蕭玦道:「也好,只是總希望多少顧全李翰些,老來失子,他也忒可憐……說起來前兩天李翰已經向我哭訴,哭得那是老淚縱橫,我直接和他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人老而彌辣,怒極之下昏了頭,居然問如果太子犯罪,該當如何?我看他急糊塗了,也沒和他計較。」

    忍不住一笑,他道:「溶兒?他忙著做生意還忙不過來呢,李力配合他比?」

    兩人想起蕭溶有模有樣蹲在帳房裡數銀子的德行,忍不住相視一笑,適才論案的肅殺氣氛略略淡了些許,蕭玦想起一事,忽然道:「北魏那邊的探子有報,北魏發生政變,晉王魏天祀得北魏伐主何不予一語神機,稱其『真龍之子,天命所授』,短短數日之間聚集大部分朝中勢力,並獲九門提督和京師善衛營長林軍倒戈相助,以『清君側』為名,與宮眷純妃裡應外合,後者以慢性毒藥毒病魏天祈,殺宮門守衛太監數十,打開宮門,將魏天祀引入皇宮,估計再過數日,魏天祀便要改年號了。」

    「是嗎?」秦長歌毫不意外的一笑,讚道:「蛇人之子亦如蛇啊,陰毒蟄伏,擇人而噬,懂得選擇最有利的時機,不錯,不錯。」

    蕭玦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道:「你好像一點也不驚訝?長歌,這事是不是有你的手筆?我記得你說過你認識何不予。」

    「唔……」秦長歌眼波流動,嫣然道:「大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

    昏暗的公事房內,剛才還殺氣凜然,硬是以無盡的威壓將一員老將逼出門去的清瘦少年,眼風裡漸漸露出一絲難得的調皮的神色,那神色裡有輕微的媚,有淡淡卻靈慧的笑意,有春風細雨般的輕靈,於灰色沉暗塵絮飛舞的空間裡,依舊乾淨如流泉,宛似一朵絕世名花,於萬山之巔正光華萬丈的綻放。

    她笑起來的樣子,令蕭玦彷彿聽見遠山上的琴音,在風中錚錚作響,一瞬間便跨越紅塵傳到耳邊,長風裡誰在抬指波動流弦?一弦,一華年。

    有那麼一刻,他想將她攬入懷中,用自己的全部力量,狠狠的,將她的強大與嬌小,完完全全揉入懷中。

    他想深深埋頭,以真實的感覺,體味久違的女子清麗微涼的體香。

    他想要品嚐她的唇,冰涼柔軟,雪峰之巔開出的蓮花,如玉之潔,如麝之芳。

    然而最終他退後一步。

    對於她這樣的女子,不知分寸的接近,等同懵懂無知的推開。

    她不是尋常會軟化於男人氣息中的普通女子,將嬌癡呢喃都化為繞指柔,那些願意做男子的靴子、腰帶、褻衣的女子,也如靴子腰帶褻衣一般遍地可拾,男人喜歡取用,但不會珍惜。

    而有些女子,她們鍾天地之靈氣,得造化之愛-撫,可近不可褻,只適宜用心與誠摯,來博取她們垂青的笑顏。

    如果不是愛並尊重這份靈魂中的高貴,他又怎麼會願意放低自己去重新開始,再次等候?

    他愛的是她的與眾不同,他便沒有權利自己去妄想首先改變這份與眾不同。

    他微笑,將欲待伸出的懷抱化為一個燦亮的笑意。

    「我總是相信你的,」他道,語氣意味深長,「正如我總是願意等待你的。」

    秦長歌看著他神色變幻、經歷沉思、猶豫、領悟,然後,退後。

    一抹難得的綻在眼底的微笑,微微洇開。

    聰明的不去點破,她繼續剛才的話題,「純妃是誰?」

    「不知道,」蕭玦答得快速乾脆,「北魏後宮裡,家世煊赫的我多少也知道幾個,都不是,她大約出身平凡,是個後宮不顯山露水的普通妃子,但是做起事來可是不凡得很,魏天祈何等小心謹慎?她居然能給他下慢性毒藥而不被察覺,當晚魏天祀兵變時,她令自己的親信宮女看守好太后和皇后,自己出現在宮門前,居然連嘗試都沒有,二話不說便殺人,一口氣連殺欲待阻攔的守衛太監七人,全是一刀斃命,手段狠辣得當時就有人嚇昏了,宮門開得極其快速,硬是在內宮侍衛趕來前,便控制了整個皇宮——好決斷,好殺氣!」

    眉毛一挑,秦長歌問:「她叫什麼名字?」

    「完顏純箴。」

    「完顏氏?」秦長歌一怔,隨即慢慢笑開,輕輕道:「呵……不想還有這個變數,真是天助我西梁,我本來還擔心蛇人坐穩了以後也會有麻煩,如個看來,他這個王位難安,魏天祈也好,這個女子也好,誰也不是省油燈,鬧吧,繼續鬧吧,你們越鬧得凶,我越開心那……」

    「探子的回報,是說純妃和晉王達成協議,一個主控內宮一個掌握政權,魏天祀登位後,將封純妃為皇后。」

    「好,好,」半響秦長歌笑起來,「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這兩人也是絕配了,改嫁的理直氣壯,娶嫂的不遮不掩,無視物議強權至上,連個傀儡也不打算搞,什麼虛偽粉飾的政治面紗都不用,直接赤-裸裸攫取自己想要的,果然不愧為蛇人之子和完顏氏後代啊……」

    「我怎麼覺得純妃這個當皇后的條件,聽起來有那麼點點別有意味?」蕭玦皺眉,「不會是衝著你來的吧?」

    「她的目標不是皇后,」秦長歌笑盈盈一揮手,「且看著罷,有得戲唱那,咱們,先管好自己這一攤罷!」

    數日後,李力公審之期。

    連日來一直艷陽高照,春光媚好,唯獨那日,天公忽然變臉,一早便陰陰沉沉,不多時飄起細雨,在貼地的風裡飄搖動盪,整個郢都,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雨霧之中。

    上了年紀的老人,倚著門扉仰望天空,半響歎一聲:

    「深冤不接,上應天象,不祥,不祥啊……」

    年青人卻興沖沖撐開油紙傘,「什麼不祥!我看是那三十六個可憐女孩兒在哭!老天長眼,終究要給那惡霸報應!走,看公審去!」

    誰也沒想到,李力這個身份,居然會進行公審,據說是陛下下旨著令公審的,百姓連呼聖明的同時,也冒出疑問,不是說至今不肯招認麼?又不可能動刑,能審出個結果來?

    懷疑歸懷疑,百姓還是從各處街巷潮水般的湧出來,呼朋引伴的去了,不管怎樣,看看那個橫行郢都,令無數人吃過虧的惡霸老老實實在堂下受審,本身也是件很痛快的事嘛。

    至於今日會審出個什麼結果,會如何將兇手繩之以法——老實說大家雖說態度激烈的要求懲辦兇手,但內心深處,絕不認為這事會這般容易解決。

    李力什麼身份?李力的爹是什麼身份?刑法這東西,向來是設給老百姓用的,大夫貴人,自有其脫罪的一萬種辦法,以命抵命?怎麼可能?誰敢冒著殺身破家的危險殺李家子?可憐那三十六嬌魂,注定是白死了罷!

    陰雨如飛絮,密密給天地鍍了一層油,地面上閃著青光,濕濕滑滑,刑部尚書龍琦自後堂趕往公堂時,不知怎的腳下一滑跌了一跤,跟從伺候的長隨嚇了一跳,他卻已快手快腳爬起來,有點不安的看著公堂外。

    長隨探頭去看,也嚇了一跳,喃喃道:「這麼多人……」

    刑部大堂外,密密麻麻全是人頭,人山人海,勝過任何一次郢都大型集市出現的人數。

    龍琦的臉色白了。

    怎麼下雨也沒能讓人少來幾個?

    這萬一要是這些人不滿意,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刑部大堂!

    無奈的嚥了口唾液,龍琦鐵青著臉看著黑沉沉的刑部大堂,不知怎的,今日總是心神不寧,似乎有什麼不受控制的事,即將要發生了。

    有人從對面過來,翎頂輝煌,卻是今日公審的另兩位,丞相毛鄂和郢都府尹杜長生。

    今日是龍琦主審,毛鄂和杜長生陪審,那兩人也看見外面的勢態,都繃著臉不言語,三人相對一揖,聽得外面鼓響,齊齊咳嗽一聲,邁出方步出堂。

    結果第一個出去的龍琦,差點又是一跤。

    公堂一角,黃楊木椅上,看起來早就坐在那裡的武威公大馬金刀坐著,豎著眉毛誰也不理,大有誰殺他兒子他就殺誰的架勢。

    公堂之外,三十六家苦主家屬抬骨於刑部大堂外跪侯,吊著眼睛盯著李翰,亦是一副不見李力斬立決誓不罷休之態。

    還沒升堂,兩邊氣氛便已緊張得一觸即發。

    龍琦勉強鎮定著坐了,不熱的天氣裡不住抹汗,毛鄂瞅了瞅人群,神色反而凝定下來,瞇著眼睛打瞌睡,杜長生則對李翰嗜血的目光視而不見,神色平靜,微帶冷笑。

    李力提上堂來時,萬眾鼓噪,聲浪如潮般一浪浪撲過來,令得這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貴公子,兩股戰戰不敢回頭。

    龍琦問話前,有意無意看了李翰一眼,武威公坐在公堂偏角的暗影裡一動不動,看不清臉上神情,龍琦有些詫異,卻也迅速收了目光,啪的一拍驚堂木。

    問訊,報名,例行公事,「呔,你可知罪!」龍琦一聲大喝。

    聲音好像因為緊張,有點提得太高?龍琦趕緊清清嗓子,悄悄放鬆了下一直繃緊的背,他以為還會像以前很多次那樣,李力大呼冤枉,抵死不認,然後草草了結,無功而返,再次收押。

    不想今日卻出現奇跡。

    堂下,白胖富態的李力眨眨眼睛,開口便道:「知罪!」

    一語出萬眾皆驚,憋著渾身勁兒準備今日再審不出是非就大鬧公堂的苦主家人,一口氣吊在那裡險些沒噎過去。

    龍琦僵在座上,毛鄂的細眼睛突然睜大,杜長生濃眉一挑,目中精光一閃。

    公堂外鼓噪如嘯!

    奇怪的是,李翰依舊沉在暗影裡毫無動靜。

    卻見李力根本無須訊問,竹簡倒豆子般辟里啪啦將如何擄人,如何逼姦,如何淫樂致死,如何拋屍深井,一五一十說了個爽脆歡快,那神情,幾乎就是不吐不快得意萬分的。

    龍琦呆在那裡,幾乎以為李力得了失心瘋。然而見他神色無異,言辭清楚,述說罪行一切合若符節,實在沒法子睜眼說瞎話說他神智昏聵,毛丞相素來是個老奸巨猾的牆頭草,只瞇著眼睛若有所思,自然也不會多說一句話,又去看武威公,見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瞪著眼睛一言不發,而杜長生已經微笑著令書吏將寫好的供狀拿去給李力畫押捺印。

    便見李力看也不看,興沖沖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畫了押,他手指落下,堂外上萬百姓,齊聲歡躍。

    龍琦只覺如在夢中,渾渾噩噩間正要例行公事說請旨處決,杜長生慢條斯理從袖中掏出聖旨,一句「萬歲有旨,若李犯當堂供認,無須報有司獻定,斬立決!」

    簡短旨意,字字風雷,驚駭震翻了堂上堂下數萬人,杜長生卻似早有準備,神色悍厲的手一揮,立即撲出兩個分外高壯的衙役,抬手就扳倒李力,膝彎裡一踹,桃核往嘴裡一塞,勒了口上了鐐,嘩啦啦拖到刑部大堂外,紅巾包頭的儈子手也不知從哪冒了出來,雪亮的大刀一揚,小雨初晴後的陽光反射出一道流麗燦亮的光輝,耀人眼目,萬餘百姓條件反射的齊齊伸手去擋那光。

    手未抬起便聽見儈子手一聲霹靂大喝,刀起刀落,血如飛泉紅陳般噴起丈二,那一剎陽光都似被那血色浸染,光芒血暗如晦,而骨碌碌一顆人頭,瞬間滾落在地,滾到數丈之外,那身軀才緩緩軟倒。

    這一番動作利落無比快如閃電,宣旨上鐐拖出行刑幾乎發生在剎那之間,爽脆迅捷得令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人們猶自沉浸在突如其來的聖旨之中的震訝還未過去,人頭便已滑溜溜的帶著濃稠的鮮血滾落腳下,堂上的人早已成了泥塑木雕,堂下萬餘百姓心旌動搖目瞪口呆之下也忘記歡呼。

    直到很久以後,廣場上才響起如夢初醒的巨浪般的爆聲喝彩,「好!!!」

    群情激動之下,大部分百姓如顛如狂,亂糟糟一陣嚷叫,呼聲地動山搖,誰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誰也不想探究自己想喊什麼,只覺得今日這夢境奇跡般的當街殺人一幕,猶如一個沉痛已久的血瘤突然在心肺間爆裂,鮮血狂流間別有一種沖裂的愉悅,壓抑了很久的情緒如山洪勃然爆發,直瀉而下痛快無比酣暢淋漓,這番激越情緒,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直欲抓裂胸口決然長嘯!不知道是誰最先衝了出去,人群頓時如波逐浪的向前湧去,叫喊,擁擠,揮手踢足,人人滿面紅光雙目灼亮,黑壓壓潮水般湧向刑部大堂!

    早已得了關照的杜長生對此早有準備,手一揮,三千精銳的禁軍甲冑鮮明的出現,無聲而沉默的一線排開,擋在人潮之前,鋼鐵般的漠然神情,閃亮的長刀,深黑發亮的甲冑迅速令狂熱的人群清醒下來,急欲發洩興奮的百姓不再試圖向前,轉而去搶李力的頭顱,有人撕到了半片耳朵,有人挖著了一顆眼珠,有人扯下了半片頭髮……更多人是抓到了些混著泥濘的肉屑,大笑著鮮血淋淋送到那些屍骨面前,道:「姑娘們,你們也吃一口!」

    知道杜長生見龍琦早已驚失了神智,當機立斷越俎代庖宣佈退堂,並令士兵驅散人群,百姓盤桓良久方漸漸散去,堂上,所有人噤若寒蟬,龍琦猶自呆坐,滿面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毛丞相瞇著的眼睛終於睜大,一言不發快速離去,只有李翰,始終坐著不動,眼角,卻緩緩流出鮮血來。

    他硬生生把眼角瞪裂了。

    他臉上的神色,連杜長生都不敢多看一眼,他收拾東西,離開,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首,便見一道淡淡黑影,自李翰身後掠過,轉瞬消逝,隨即,空寂黑暗的刑部大堂之上,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嗥。

    如孤狼嘯月,猛獸被圍,冰天雪地裡為世所遺棄,無盡憤怒悲哀慘痛絕望的滴血長嗥。

    樑柱桌几都似在顫抖,地面浮沉飛捲倒退。

    月光崩裂,黑暗如幕布甩落,呼啦一聲罩下來,這慘厲長嗥聲聲飛血,嘩啦啦濕透了這青紫之夜的血腥深涼。

    杜長生呆站在黑暗裡,一步也不能移動,等到醒覺時,後背已濕透重衣。

    他緩緩轉身,遙望宮城,素來平靜無畏的臉上,現出一抹驚恐的神色。

    李力姦殺數十民女案,終於在發案半月之後,以最快,最不可思議,最為難以想像的方式,最令眾人始料不及的結局,塵埃落定。

    所謂利落爽脆,所謂快刀斬亂麻,所謂震撼人心,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此案帶給西梁朝廷,乃至全天下百姓心中的震動。

    長達數月的時間裡,茶館酒肆裡的話題,無一例外是那日刑部大堂前,被萬眾手撕口咬凌遲的李家公爺之死。

    李力,也成為西梁開過以來,下場最為慘厲的貴族後裔。

    他運氣著實不夠好。

    此案轟動京華,影響力也是極其深遠的,百姓從李力被誅一事看見帝王的英明果敢,認為從此看見了盛世的曙光,權貴從此事上看見年輕帝王的計謀和深沉,收了積分往日的自持和驕狂,那些出身寒門的新貴們,則歡欣鼓舞的認定皇帝必將為千載以下第一大帝,意氣風發的為跟隨新帝開創天璧盛世而殫精竭慮,除了整日在府中失魂落魄苦思冥想愛子為何會當庭認罪的李翰,所有人不管內心如何波動,表面上都積極起來。

    並沒有親眼看到刑部廣場上那驚人一幕的蕭玦,事後知道了李翰的遭遇,卻呆了半響,在朝會上也微微失神。

    她是如何做到的?

    李力怎麼可能認罪?

    還有,為什麼,要讓無辜的李翰,親眼看見愛子如此慘烈的死亡?

    最後一個問題,令他突然黯然。

    長歌,長歌,隔世重來,你的心,是否比當年更冷上了幾分?

    血泊裡的睿懿,讓你從此難以回復溫暖,永遠深恨?

    我要如何,才能真正溫暖你?

    乾元四年六月,桐花馥郁滿城香的時節,深門大院花牆下的凌霄也開得火焰,高達數丈似可攀雲。

    新晉刑部郢都主事趙莫言的仕途,亦如這姿態超越的凌霄,步步凌雲。

    刀刃刑部不足一月,以破李力姦殺民女案有功,升員外郎。

    成為西梁有史來,最為年輕,陞遷最速的五品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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