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滄海長歌) 卷一:涅槃卷 第5155章
    第五十一章金弩

    最後三字平淡隨意,漫不經心,然惟因漫然而更顯其人心意早定之堅決,文昌只覺得這三個字似是三把刀般,戳得她渾身一顫,心生疼痛。

    失神的喃喃道:「昔日恩愛,委地成塵,再見不識,相隔九重……命運何其不堪……」

    「不堪?」秦長歌轉身,微笑,「如果昔日恩愛,可以化為長樂宮驚天火海,如果昔日恩情,可以成為挖去我雙眸的利刃,如果昔日情分,可以成為精絕的暗器機簧,那才叫真的不堪。」

    「這紅塵無論走上多少遭,從不是為了可以讓凡人立地成佛。」低聲微笑,秦長歌目光流轉。

    「不過是為了,償盡恩怨而已。」

    文昌並沒有聽見秦長歌最後兩句話,她的目光,正出神的凝視著不遠處的蕭溶,那小子並沒有立即拿著金弩學射,卻很有好奇心的細細把玩。

    秦長歌的目光,也自然而然的再次落在她原本沒注意的金弩上。

    那小弩極其精巧,烏木弩臂鑲以金箔,弩郭純金,輕巧便捷,華光燦爛,弩槽中的箭矢金羽白木,比尋常箭也小上許多,實在是兼具可愛與實用的上佳玩物。

    不過,蕭公子好像重視破壞更甚於玩樂,因為他努力萬分的……在拆弩。

    鐵棍撬,石塊敲,力氣不夠的手拆腳蹬,恨不得連牙齒也用上,滿頭大汗的對付那堅實的金弩。

    這小子對武器似天分不淺,不多時,金弩已被他拆開,有些沉重難以掰合的部件,他以諸般絲毫不顧後果的手段,叮叮噹噹搞落了一地,蹲在地上,一一咕噥擺弄一陣,恍然道:「哦,這樣啊!」

    抬起頭,得意洋洋道:「娘,公主姨媽,我知道了,這東西好簡單的,就是將弦掛上這個」牙「(掛鉤),然後扳動」懸刀「(即扳機),弦脫離牙後,急速彈開,將箭槽裡的箭彈飛就行了。」

    想了想又道:「一次只能射一支箭啊?不好,得多射幾支才痛快,」蹲在地上,唧唧咕咕的再次擺弄開了。

    文昌一臉的哭笑不得,自己珍藏了多年的金弩,阿玦小時候最為珍愛的東西,送到蕭公子手上,一刻鐘就完蛋了。

    秦長歌盯著一地的零件,忽眉頭一皺,上前一步,拎起兒子,推到一邊。

    蕭溶懵懂著抬頭,秦長歌已經取過一根樹枝,輕點著試了試方位,勾住原先懸刀的方位,將內裝弩機的匣狀弩郭一拉。

    弩郭立即一陣細密而急速的微顫,接著一聲低微的爆裂之聲,匣身碎裂,一大蓬細如牛毛的飛針激射而出,綠雨般刷的落在草地上,一地翠綠碧草,立時枯黃萎頓,轉瞬焦黑。

    蕭包子一聲倒抽氣響亮得三里外可聞。

    好厲害的毒!

    心中一冷,秦長歌暗罵自己大意,剛才提到舊事,心思散亂,竟沒注意到弩弓有異,若不是溶兒不按常理出牌,先拆掉了金弩,而是按正常人的行為先試射,只怕他一搭弩,弩郭內的弩機受震,立即便要了他的小命。

    也幸虧他最先拆的是懸刀,不然如果懸刀後拆,一樣可能觸動弩機,送了性命。

    自己剛才一眼掃過,發覺弩郭邊縫略大,似是被拆卸過,而溶兒並沒有連弩郭都拆開,一時心疑,果然發現了這個惡毒的機關。

    抓過兒子的手,看看沒有染上毒氣,秦長歌鬆了口氣,皺眉回身,看著文昌。

    瞪著眼睛,看著地下枯草,文昌已經呆住不能說話,見秦長歌回身看她,才倒抽口氣,喃喃道:「長歌……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秦長歌冷笑,「哪有拿自己親手送出去的東西殺人的?只是文昌,你這金弩是從哪裡拿出來的?」

    文昌道:「一直收在我房中的箱子裡,有三道鎖,只有我和綺陌有鑰匙。」

    綺陌是文昌的丫鬟,在淮南王府就跟隨她的貼身婢子,一起長大,最為貼心的丫鬟。

    當下便宣了綺陌來,文昌只問綺陌,有無將鑰匙給人,素來爽利能幹的大丫鬟急急的翻了自己的衣襟,掏出一串銅鑰匙來,滿面詫異道:「這鑰匙一直在奴婢身上,不曾取下過,更不曾給誰,奴婢雖愚鈍,這點分寸還是懂得的。」

    秦長歌看了看那串鑰匙,笑道:「綺陌姐姐,可否拿來一觀?」

    文昌對親信都宣稱秦長歌對自己有恩情,不可以下人視之,綺陌自然不敢拒絕,解下鑰匙,遞了過來。

    又絮絮道:「公主那描金箱裡物事貴重,便是鎖也是難得的,是中川制鎖大師何言精製的『君子四事』鎖,最是精巧不過的。」

    「君子四事,琴棋書畫,」秦長歌道:「公主這裡是哪三把?」

    「綠綺,紋枰,翰墨,」文昌道:「卷帙鎖在宮中,陛下用著。」

    仔細看了看綺陌的鑰匙,古人的鑰匙論精緻程度自然不能和現代那一世的鑰匙相比,多為長條狀,底端依據鎖孔各自做出形狀,秦長歌比對了文昌和綺陌的鑰匙,笑了笑道:「所謂大師,盡在鎖型奇巧上下功夫,鎖是做得美輪美奐匠心獨具,鎖柱內芯卻不過爾爾,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奇鎖--那是誰也仿不來開不開的,這鑰匙定是被仿製過了,綺陌姐姐,今日可有人近你身?」

    搖搖頭,綺陌道:「不曾,我一直在房中收拾熏香的衣服來著。」

    秦長歌對文昌看看,她點點頭,道:「今早她一直在我房裡,我看著她打開了鎖拿出了金弩,然後我親自拿了去送給溶兒,這其間,沒有遇見任何人。」

    「那好,姐姐且去吧,今日之事,不可對人言。」秦長歌打發走了綺陌,對文昌一笑道:「看來你的箱子在出宮之前就被人動過。」

    微微一驚,文昌皺眉道:「宮中人雜,倒是很有可能,但是這樣一來,要想查出是誰,就難比登天了。」

    秦長歌似笑非笑的聽她說話,聞言淡淡道:「沒有不露馬腳的詭計,只有懵懂無知的愚人--——只是文昌,你想過沒有,那人為什麼要動你的金弩,他想害的,到底是誰?」

    第五十二章深局

    「害的是誰……」文昌秀眉一鎖,忽地睜大眼睛,道:「難道不是溶兒……」

    贈送金弩給溶兒,完全是她臨時起意,事先沒對任何人說過,而溶兒也不過剛剛到上林庵而已,如果金弩是在宮中就被動了手腳,那麼對方難道還能未卜先知溶兒的存在?

    越想越覺得驚悚,咬住嘴唇瞪著窗外不語,天邊忽飄過一朵烏雲,遮掩了半邊晴空,屋內蔭涼下來,映得人面半明半暗,文昌退後一步,想著自己初初離開的那暗蜮深宮,譸張變幻,影影幢幢,魑魅魍魎,如夜梟潛伏於暗夜的陰影之中,桀桀怪笑,等待某個合適的時機,伸出慘白的十指尖長的利爪,攫人咽喉,一擊必殺!

    「是誰?誰?……」她喃喃自語,有個驚怖的想法掠過腦海,令她渾身一顫,卻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來。

    秦長歌微笑著,緩緩踱到窗前,掩好被突然一陣涼風吹開的窗扇,輕輕道:「想害誰?是你……或者說,是蕭玦?」

    文昌摀住嘴,倒抽一口冷氣,驚恐萬分的瞪著秦長歌,彷彿她才是那個暗地窺伏的兇手。

    「我們可以想像某個場景,」秦長歌笑容高華,神情怡然的道:「某個風輕雲淡草碧花榮的好日子,帝至金甌宮,探望長姐,相談甚歡,追憶往昔之際,難免提起幼時心愛物事,長公主自然會取出精心收藏的金弩,姐弟把玩,帝愉悅之際,自然會重溫兒時豪情,親自試射……即使他不打算試射,即使公主忘記提起金弩,即使你們不提往事,我相信,也一定會有人很合理很自然的提醒你們……然後……」

    她一笑住口。

    文昌面色死灰,秦長歌語氣戲謔,然而字字森寒,句句真切,這不是猜測,不是預言,而是早已為人推演好,策劃好,精心布就的一個深黑的局!若非她提前和秦長歌出了宮,若非今日陰差陽錯,金弩遲早都會在某個機緣下被提起,而機關一定會觸動……到那時,會發生怎樣的大事!又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宮廷大變,朝政翻覆,風雲乍起,血流漂杵……會死很多很多人,會有很多人乘勢而起,很多人蒙冤下獄,很多人翻捲朝局,很多人顛覆後宮,會令當前最為強大的西梁帝國三分五裂,葬送阿玦多年血戰沙場苦心打下的大好江山!

    最後在血火與腐朽中重生的帝國,定已非原先模樣。

    越想越是後怕,越想越是驚怖,而那時,自己的下場如何,幾乎不敢想像!

    而自己什麼時候捲入了謀害帝王的驚天陰謀之中?竟是從頭至尾懵懂無知,文昌的寒意,一陣陣的泛上來,深秋天氣,她竟攏緊衣襟,開始發抖。

    秦長歌看她慘白唇色,也覺不忍,安慰道:「莫怕,如今你出了宮,原先的婢子大多都沒帶來,如今看來倒是陰錯陽差的肅清了身邊人,你放心,今日這事險些害了溶兒,我自也不能旁觀的。」

    說到最後一句,她語氣裡難得有了些微的寒意。

    文昌聽得她發話,稍稍安心,抖著嘴唇道:「長歌,謝謝你……」

    「叫我明霜,」秦長歌目色清透的轉過來,如無雪之冬般清澈凜冽,「你我之間,原不需謝的。」

    她用布墊了手,去揀地上的飛針。

    文昌疑問的看她,秦長歌歎息道:「看來我真是個勞碌命……我還得下山,金弩被誰動過手腳,這個一時還查不出,但這飛針,想必是個線索。」

    她將那針拿得遠遠的端詳了一陣,道:「這材質,隱約是赤河那邊的重鐵鍛造,似乎還有些別的……幾年不在,西梁什麼時候又多了暗器高手?」

    笑了笑,將針小心的用盒子裝了,招手喚兒子,「蕭公子。」

    蕭公子顛顛的邁著短腿過來。

    「來,咱們回去探望採花賊去。」——

    祁繁蹲在棺材上,滿面惆悵的做他的新糖。

    「吁--」祁繁狠狠的舔了口糖,悻悻道:「又沒人吃----我想溶溶了。」

    容嘯天翻了個白眼。

    「我說,你為什麼答應把溶溶給明姑娘帶走,」容嘯天皺著眉,「雖說她看來無甚可疑,但是萬一,我說萬一,她心懷叵測,對溶溶不利,縱然我們時刻有守衛看護,也不可能防得了連睡覺都帶著溶溶的她。」

    「這個道理我自然懂,」祁繁攪著他的糖稀,笑嘻嘻道:「我只是因為看見了你沒看見的一幕,心有所動,覺得溶兒交給她是放心的。」

    「哦?」容嘯天挑起眉,滿臉狐疑。

    第五十三章路引

    「你不知道,明姑娘初來那晚在攬幽閣和我們一起吃飯,進屋子時溶兒掉進她懷裡,明姑娘抱著溶兒時臉上的神情……嘖嘖,你是沒看見,我都沒想到在那樣從容淡定的人臉上,能看見那般的表情。」

    祁繁抿了口糖稀,皺皺眉,抓起一把山楂粉往裡扔,又道:「她以為我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其實閣裡有一方雕字銅版,刻著書法大家姚沖之的手書,打磨得比鏡子還光滑,她偏巧正站在沒有字的那方銅版斜對面,她抱著溶兒時,以為沒人看見,那神情……」

    祁繁頓了頓,停住手,神色中忽掠過一絲悵然之色,淡淡道:「我只在我母親面上看見過。」

    提到他的母親,容嘯天本想說話立即住了嘴,默然半晌後道:「其實你也應該偶爾回去看看……畢竟已經過去那麼久……」

    「此事休提,」祁繁立即一口截斷他的話,直起身來,看看天上,笑道:「鴿子回來了,看看新主子會怎麼誇獎我們?」

    容嘯天不語,看著他燦爛的笑容,幽深的黑眸,眉頭,再次緊緊的皺起。

    將紙卷展開細細讀了,容嘯天嘿的一聲,祁繁卻皺了皺眉,道:「主子當年不許我們進宮,我們也不知道她身邊都有什麼人,如今看來,這位明姑娘倒一定很得主子歡心,你瞧,連說話語氣都學了個十足十,夠刻薄的。」

    容嘯天咳嗽一聲。

    「你著涼啦,咳什麼咳,」祁繁猶自在觀摩那「字字豬雞」的密信,搖頭晃腦道:「『密報似商人議價,暗信如腐儒大賦,若睿懿身後有知,定當驚起黃泉,拊掌長歎:後繼有人也』,嘖嘖,這丫頭,明明才豆蔻年華,怎麼說話口氣陰森,像個死了幾十年的老鬼?」

    咳咳!容嘯天再次咳嗽。

    「你今天怎麼啦?這麼嬌弱?」祁繁奇道,探手去莫容嘯天額頭,被他一巴掌打開。

    這一和正對著門的容嘯天眼對眼,祁繁終於明白容嘯天今天為什麼嗓子老癢了。

    對方瞳仁裡映出的那一大一小兩個人影,怎麼看都是在不懷好意的笑意盈盈。

    祁繁扯了扯嘴角,慢慢轉過身去,等到完全面對秦長歌母子,已經換得一臉流暢自然如春風的笑容:「啊……明姑娘,哪陣風把你給吹來的?啊,溶溶你終於來了,我想你想得好苦……」

    「東拉西扯風和地獄陰風把我這老鬼吹來的。」秦長歌邁步進門笑得溫婉。

    「是你想我,還是你賣不出去的稀奇古怪糖食想我?」蕭包子亦步亦趨,皺著小臉躲得離那糖盆子遠遠的。

    祁繁非常強大的繼續保持不變的笑容,揖讓待客,對母子倆的毒舌聽而不聞,不過秦長歌接下來的一句話立刻令他苦了臉。

    「替我準備幾件東西,」秦長歌掏出個單子給他,「還有,我要三年前,睿懿皇后出事前後,所有進城的外地武林人士的入關出關路引,另外,我要當時,這三個人的行蹤。」

    祁繁先看了看單子,絲絲的吸著涼氣,倒沒說什麼,聽到秦長歌的任務佈置,卻皺眉道:「當年出事前,我們已經查了當日的所有通關路引,並無異常,這三個人的行蹤……啊……他我倒沒想到,不過另兩個,也查過,當時都在自己府中。」

    「在做什麼?」

    「一個在撫琴,我們的暗樁在窗外守了一夜,直到出事前,都沒見他出來,琴聲也沒斷過。一個在和郢都大儒論詩,那晚舉辦了詩會,參加的人很多,他至始至終都在。」

    秦長歌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對自己當年得力手下的智商與縝密略略讚賞,嘴上卻沒有說什麼,只道:「我馬上要去拜會素幫主,請幫我準備拜帖,溶溶你先照顧著,當年的路引可有拓印下復件?當年的暗樁現在可在?請事先安排好,今晚或明日,我回來便要查問的。」

    祁繁一一應了,卻道:「兩個暗樁,一個在兩年半前被杖殺,一個因有過錯被斥逐出府,現今在東安大街綢緞店做夥計,等姑娘回來,我帶他來見您。」

    秦長歌皺眉道:「被殺?被斥?」想了想,一笑,道:「果然是那兩人的風格。」不再說話,取出那裝針的盒子給他看,這下兩人都湊過來,聽得早上驚險一幕,面面相覷,半晌,容嘯天道:「我和明姑娘的看法是一樣的,這針有赤河重鐵在內,但又不全像,式樣也應該是北方的風格,卻從沒見過,明姑娘是想問問起家於赤河的素幫主?」

    秦長歌點點頭,「除了他,誰還能更對這玩意有發言權。」起身道:「我去了。」

    走了幾步,又回身道:「我聽先皇后說過,當初凰盟有三傑,楚非歡,祁繁,容嘯天,上次隱約聽你們提起,說楚氏背叛,已為你等所誅,你們語焉不詳,我卻要問個明白,這畢竟是先皇后的老臣子,皇后一直掛念著的人,是是非非,總要弄個明白,等我回來,一併細說吧。」

    第五十四章飲雪

    再次踏入熾焰幫總堂,一園秋菊暗香如故,於風過時輕盈曼舞,須臾間揉破黃金千萬點,碎了一地嫵媚瀲灩。

    近日因著兩家的結盟交好,在正門前,秦長歌毫無阻礙的便被請入,此時陪同的執事正要提聲通報,秦長歌已經輕輕阻止了他,微笑指了指萬花叢中微露的一角雪白錦衣,道:「我自己過去就好。」

    分花拂葉,沿著青石小路前行,花圃裡格局雅致,獨具匠心,較之上次在素玄書房裡看見的華貴俗麗風格不可同日而語,想來是素玄親手佈置了。

    在一叢紫菊深處,秦長歌找到正臥在花間,左手和右手對弈的素玄。

    他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嘴裡叼著酒杯,一仰頭,灌口酒,再啪的一聲,自己將自己一軍。

    意態洒然,月朗風清。

    淺紫深紫,幽紫麗紫,色彩千變的花瓣不斷飄落他衣襟,白底紫色有一種驚心的雅致,偶有花瓣落入酒杯,他看也不看,就勢喝下。

    「且洗玉杯斟白酒,簪花自飲最風流」,秦長歌微微笑,「幫主好雅興。」

    素玄正在仰首喝酒,聽到人聲微微一頓,眼角飛過來,漂亮的黑眼珠如浸在水晶池中的黑瑪瑙,烏亮沁人,雖然面上帶著笑意,然而與那般通透如水玉的目光觸上,只怕任何人都會覺得渾身上下,透心的涼了一涼。

    秦長歌自然不會涼,她只是飛快的確定了一件事:大幫主心情不好。

    素玄卻已長笑著站起,一起身花瓣紛落,他一側首,口中的鏤銀酒杯突然飛了出去,穩穩落在不遠處石台上,紫雨冉冉中他道:「難怪昨夜燈花爆了三爆,今日雀兒鳴得分外動聽,原來真是來了貴客。」

    「客算是客,只是惡而不貴。」秦長歌淺淺一笑,也不多話,自懷裡掏了那盒子遞過去,道:「大幫主,我是請教來了。」

    素玄接了,打開盒子微一注目,輕輕咦了一聲。

    半晌皺眉道:「這是哪來的?」

    「在某件舊物中,被人動了手腳,放了這個。」秦長歌道:「我非武林中人,對各家門派暗器武功之類孤陋寡聞,大幫主可斷斷不會不知。」

    「別拿話套我,」素玄笑,「這東西看起來普通,其實還真是個稀罕物兒,就是我,也只在機緣巧合下,見過一次。」

    他凝眉看著那飛針,指著尾端對秦長歌道:「看見了沒有?這尾端是有針孔的……你想必知道,武林中人的飛針,不會像繡花針一樣真的搞個多事的針孔,有針孔的針,難以控制力度和平衡,為人所不取,這針卻有,我就是看見這針鼻子,才想起來的。」

    他抬手,啪啪拍了兩下掌,立即有一個黑衣屬下過來,素玄道:「把我書房裡第三個暗格裡的東西拿過來。」

    那人匆匆取來,素玄接了那盒子,笑道:「明姑娘,我來考你一考,你看這是什麼?」

    秦長歌探頭過去,卻見盒子中只有一條極細的絲線,但仔細看,既非棉質,也非金屬質地,閃著暗綠色的光,暗綠中還夾著淺褐,色澤詭異。

    微微一嗅,有淡淡的腥味。

    略一思襯,秦長歌笑道:「似是蛇身之物。」

    目中閃過驚異的光芒,素玄笑道:「明姑娘非同凡響,居然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你為什麼不說是蛇皮?」

    秦長歌道:「若是蛇皮,倒沒什麼稀奇了。」

    「不錯,這是蛇涎。」素玄笑道:「在我們赤河高原,一直有個傳說,傳說赤河極北之地,有一處奇特的冰圈,冰圈較圈外寒冷數倍,寸草不生,圈內有一種奇蛇,食冰圈內異草為生,其涎劇毒,同時也能解劇毒,這種蛇的涎極其寶貴,因為落地風化,轉瞬即無,但若以異法留存下來,則能化萬形,終生不毀,只是冰圈極寒,進入多半會被凍死,當地人幾乎是得不到的,唯獨有一個也是存在於傳說中的奇異種族,號稱飲雪之族,生來不畏寒冷,雖天寒地凍而單衣赤足,他們亦懂得獲得蛇涎之法,並以族中秘法將之特製造成各種奇物,以之殺人。」

    指了指那條「線」,他道:「你再猜,這線是用來做什麼的?」

    秦長歌這回連瞟都沒瞟了,懶懶道:「線能用來做什麼?當然是穿針。」

    素玄大笑:「和你說話真是省力----對,穿這多了針鼻子的飛針。」

    「針是空心,尖端也是空的,毒液自空心針尖出,難怪這毒性如此劇烈……」秦長歌喃喃道:「只是我什麼時候得罪了這個什麼飲雪之族?」

    其實飲雪之族的傳說,她隱約是知道的,只是和素玄知道的不一樣,當年在師門時就曾聽師傅講解天下傳奇怪誕之事,師傅當時對她說,所謂怪誕奇說,其實多半都有內裡因由,有時甚至是人為掩飾歪曲出的傳說,不可不信也不可輕信,其間師傅提起飲雪族,倒沒說蛇涎之事,卻說飲雪族女尊男卑,男子地位低下,尤其生於陽年陽月陽日陽時的男子,被認為是「滅陰」,將不利於女族主,生下來即被挑斷筋脈,棄於荒野,當時自己尚自年幼,聽了便纏著師傅問為何有這個殘忍規矩,師傅避而不答,最後只道:世間萬般煩難苦痛,多因情劫,你且記住了。

    記是記住了,避卻避不開,離開師門多年,學得技藝無數,最該踐行的至理之言,最終成為她的讖言,千絕門慣例,山門不開,不入紅塵,遠在煙霞之上,智慧如海,博學如海的師尊,是否知道她的終局?

    她在這裡沉思,那廂負手而立的素玄,不知為何也在默默無語,神容絕世的瀟灑男子,這一刻沉默而遙遠,夕陽遙遙投射過來,將他衣袂臉龐,皆飾淡淡金邊,金色光圈裡的武林第一人,容顏精緻,衣襟當風,宛如神祇。

    第五十五章神女

    良久他輕輕道:「這個東西,是我一個屬下,當年機緣巧合得來,那年他在赤河極北之地遊歷,其時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呵氣成冰,樹上都懸著幾尺長的冰錐,凍得堅硬,掰下來就可殺人……那夜明月當空,萬里雪野,遍地裡不見一點雜色,而天色蒼藍如幕,他在冰圈之外,看見一艷裝少女,輕衣薄綃,赤足於冰上起舞,冰圈之外的冰層還不算厚,可以看得見底下流水淙淙,然而她輕盈如絮,起落俯仰,載一線溶溶月色,翩飛似水上妖靈,凌波微步,不染輕塵,那薄脆明冰,連一絲碎裂聲也不聞,萬籟俱寂中,唯見得那女子絕頂顏色,光華可耀天地,如欲奪人呼吸,他當時如癡如醉,幾疑身在夢中。

    素玄語氣輕渺,聲音遙遠,彷彿他亦曾於那奇妙時刻,親見如夢似幻的絕世洛神一舞,從此永遠銘記,不可或忘。

    秦長歌靜靜聽著,心中卻在思考這聽起來很美卻不知怎的令人覺得很詭異的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

    素玄輕輕吁一口氣,道:」他正神搖魄動之際,忽聽見細碎聲響,仔細看去,才發現那女子腰上以彩線垂掛著各色飾物,隨著她雲步風舞,不斷丁玲做響,她腰肢極細,膚色極白,越發襯得這彩線幽青斑斕,在冰上月下,幽光閃飛成一道五色彩練。「」他看得癡迷,不留神踩著腳下碎冰,只是咯吱一響,那女子便立即停下舞步,他悔得恨不得砍斷自己的腳,卻見那女子宛然回首,對他一笑,玉肌冰雪,香靨深深。「」我這屬下,平日裡也是個英風烈烈的男子,一對長刀,縱橫武林少有敵手,然而當日見那女子笑靨,竟怔在那裡,一時不知道如何舉動,方不是褻瀆了這女子的美麗,目光放在哪裡都覺得不是,只得看她的腰鏈,那女子卻會錯了意,以為他喜歡這腰鏈,竟就手一解,飾物落地,卻將這彩練向他拋來。「」他驚惶之下急忙伸手去接,那女子卻突然伸袖一拂,彩練生生在半空止住,竟不落下,這般隔空凝物的神技,非絕頂內功不可得,而那女子不過豆蔻年華模樣,我那屬下正驚訝間,那女子卻突然開口,道,這個,別用手接,有毒。「」她語音怪異,竟非中土人士,但聲音婉轉柔脆,極是好聽,只是咬字頗有不准,似是知道自己說話不好,她羞澀一笑,說得極是簡短,又道:用三月草包著。「」我那屬下不知道什麼是三月草,那女子指指地下,他便低頭去尋,看見地下冰層之下,居然長著三葉的小草,每片葉片都形如月牙,急忙采起,再抬起頭時,那女子已不見了。「

    秦長歌皺皺眉,道:」不見?「」是,「素玄一笑,」不過一低頭的瞬間,冰圈四周杳無人跡,而四野空曠,也無任何可遮擋之物,那女子竟憑空消失,極目四望,唯見寒風嗚咽,捲起雪花四散,先前那香澤艷裙,蓮步風鬟,春柳腰身,驚世一舞,竟如南柯一夢,轉瞬夢醒而黃粱未熟。「」我那屬下驚怔當地,久久不能動彈,良久醒覺,想是自己定然遇上了神女仙蹤,一生中有此幸遇,已是不枉,當下對著冰圈深揖再三,回來後只對我將此事提起,並將這彩線贈於我,我知他定然愛重此物,再三拒絕,他卻道,這仙蹤遺留之物,非他這凡夫俗子所能擁有,一味貪戀,反有禍患,我便收下了。「

    他住口,一笑而不語,神情間不知為何,微有悵惘。

    秦長歌一直默默聽著,此時方笑了笑,道:」幫主,我有一事不明,可否相問?「」嗯?「」你其實一聽他的故事,就知道她是誰,對嗎?「秦長歌柔聲道:」你為何不說?「

    似是輕輕震了震,素玄卻沒有回身,良久道:」何必毀人一生美好念想。「

    怕是還不止如此吧?秦長歌在心中默默腹誹,這瀟灑脫略,不戀眷紅塵名利紛爭的大幫主,武林第一人,內心深處,其實並不似表面洒然明朗,倒像隱痛深深一般,只是用那些縱情山水,笑看風雲的風采風度掩飾了而已。」你得罪的未必是飲雪族人,「素玄回身微笑,」她們族中雖然不問世事,但也有一些人,會以此牟利,那飛針,除了赤河重鐵,還有冰圈內一種奇異明鐵在內,也是飲雪族人的特製之物,你真要去查飲雪族,是件很麻煩的事,這族中人,古怪規矩極多,外人輕易觸犯了,便是死路一條。「」我只需知道這東西是什麼便足矣,「秦長歌一笑,收起盒子,道:」不曾想還有幸聽了個精彩故事,實在是意外之喜,既如此,多謝幫主賜教,告辭。「

    微施一禮,秦長歌轉身便走,走到園門口,卻聽素玄道:」請……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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