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孫 正文 第五章
    驢車穿過了兩邊長著茂密的蘆葦的地段,眼前豁然開朗。他仰起臉,看看越升越高的圓月,銀河隱退了,星星疏落了,夜空像水洗過似的潔淨無瑕。驢兒踏著慢步,蚊子鑽入草叢。黃河也像入睡了,只聽見他偶爾發出一兩聲鼾聲。飄忽的夜風刮來一隻飄忽的小甲蟲,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又被飄忽的夜風帶走,世界一下子寂靜得驚人。他忽然感到一陣令人震顫的孤獨和冷清。

    老一輩人常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這話不假。現在雖然有兩男一女,真不如有個韓玉梅哩。老伴跟了他三十多年,最後也死了,就是不死,還是同陌生人一般。奇怪,有的夫妻儘管在一起生活了半輩子還不能互相瞭解,只有習慣,沒有感情。而有的男女一見面卻又像認識了半輩子一樣,如膠似漆,怎麼也甩不開。他尋思不透這是什麼道理;他也不懂他二兒子朝他喊的「愛情」,他只覺得對韓玉梅有一種深深的、揪心扯肺的思念。即使這個女人也許在世界上消失了,但她的肉體就像糖溶化在水裡一樣已經溶化在他的血液中,在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使他的舌尖都能感到一絲一絲的甜蜜,覺得自己一生還是充實而有意思的。

    啊,韓玉梅啊,韓玉梅!你在哪裡?……

    夏天,豌豆在「黑田」裡成熟了,他帶領比較強壯的莊戶人夜以繼日地割、打、收、分。像長城一樣的防洪壩擋住了大片大片的豌豆花,擋住了纍纍的豌豆莢,擋住了好幾百偷偷摸摸收割的莊戶人。連明察秋毫的賀立德下他們隊視察,也沒發覺防洪壩東邊隱藏著徵購數字以外的糧食。

    「牛馬年,好種田。」六○年雖然是鼠年,可那一年的豌豆長得特別好:莢子飽滿,顆粒滾圓。黑夜,莊戶人跟老鼠一樣把一包包豌豆從「黑田」裡扛回家。搭上從公家食堂公開打回來的米湯,每家分的豌豆都能吃到明年春荒。集體挺過來了,莊子上又聽到了戲謔的笑聲,光屁股娃娃又跑到大路上撒歡蹬蹦子了。每天收工以後,家家都用罐頭盒、鐵鍬頭、瓦盆子——鍋早已收去煉了鋼了——煮著、炒著、熬著。雖然嚼的不過是豌豆,但在六○年,你還想吃啥?別處的莊戶人,連馬糞裡沒有消化的大麥粒兒還揀來吃哩。

    這天傍晚,他照例挑著桶來井上打水,桶剛放下,一隻胳膊就讓人拽住了,他一回頭,看到韓玉梅一張半嗔半喜的臉。一句話也沒說,他低著腦袋跟她進了家。

    韓玉梅用脊背光堂一聲把門頂上,抱著肘子,蹶著嘴唇,像似憋了一肚子氣,可是大眼睛又流波蕩漾。

    「天貴,你不是說了嘛……現實生活好了……」

    他知道她要求的是什麼。她過去喊他「大叔」,後來稱他「書記」,現在叫他「天貴」,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但是,他的腦袋卻垂得更低了。

    「你說,我現在表現的咋樣吧?」韓玉梅鼓起腮幫子質問他。

    「好哇。」他不得不說公道話。

    真的,自那天晚上以後,韓玉梅果真走下青樓,從開「黑田」到收豌豆,她一個女人帶著個吃奶的娃娃還每天出工,幹不了重活也找輕活幹。羅渠大隊的羅麻子有一天晚上摸著黑又來找她,被她用鐵鍬拍了出去,脊背上還挨了一下,在井旁邊的水坑裡摔了個馬趴。她家附近的人都聽見羅麻子悻悻的罵聲。第二天傳了出去,莊子上的人更愛惜她了。本來,莊子上的人也沒看不起她,現在,尤其是男人,都說「婊子從良餓死狗」,韓玉梅跟《活捉王魁》裡的敫桂英一樣,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誰娶了她誰算修了八輩子福了。

    「那……你為啥……」韓玉梅聽了滿意的回答,俊俏的臉上綻出了笑容,慢慢靠攏來,豐滿的胸脯貼著他肌肉堅實的胸脯,又揚起臉,嘴伸到他的前襟,把他自己釘的一粒扣子的線頭咬斷,柔聲地問:

    「你說,你為啥不來……」

    顯然,韓玉梅今天著意打扮了一番,還洗了個澡,身上散發出一股肥皂的氣味。肥皂!那可是莊戶人不常用的玩意兒,六○年,它的名貴不下於巴黎香水!她的頭髮梳得光光的,編成麥穗兒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裸露出白皙細嫩的脖子。她參加大田勞動以後,皮膚更加滋潤光滑了,蒙著一層少女般羞澀的紅暈。可是,他仍是不斷地歎氣,還苦惱地閉起眼睛。

    他何嘗不想韓玉梅呢?有時和老婆過得不舒心,慪了氣,也曾跑到井邊來想敲韓玉梅的門,可是,總被那個黑影擋住了。

    那個黑影是誰呢?

    就是獨眼郝三!

    正在他率領社員播種豌豆的時候,縣上召開了全縣規模的公審大會。頭一批判決的人裡頭當然有大名鼎鼎的獨眼郝三。他去會上一聽,郝三不是像他估計的只判四年,而是無期徒刑。不是五隻羊一年。二十隻羊花了郝三終生的代價。

    法院的幹部念著一長串判決。郝三儘管銬著銬子,被民警強壓著頭,但仍然倔強地時時抬起腦袋,眨巴著那只獨眼向會場掃視。他知道那只獨眼在尋找他。他心裡又悔又恨,內疚得氣都喘不上來,好似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他能在會場上跳出來大喊「冤枉」麼?他能跑到法院幹部前頭去說「這不是他幹的,是我幹的」麼?那樣,肯定兩個人一起抓起來。他把兩排堅實的牙齒咬得嘎巴嘎巴響,頭上冷汗直淌,全身打著哆嗦。坐在他後面的羅麻子還以為他得了急病,好心地勸他回去休息。他卻用胳膊時狠勁朝後一搗:「去你媽的!」差點把羅麻子打出鼻血來,搞得羅麻子對他直翻白眼。

    散了會,他擠到會場後面臨時看押犯人的辦公室門前。

    「幹啥的?」佩著五一式手槍的民警朝他吼叫。

    「我是魏家橋大隊的書記!」他拍著胸脯,「我找我們隊上的郝三!」

    旁邊縣公安局的幹部認識他,對民警說:「可以讓他們書記去看看,交代交代政策,對犯人改造也有好處。」

    他一下子撲到郝三面前。

    郝三慢慢抬起頭,獨眼裡一眶眼淚,好像黃河邊上一窪渾濁的水窪。

    「三哥!」他顫顫抖抖地叫了一聲。

    獨眼郝三的眼淚流出來了,滴答在胸前的銬子上。沉默了一會兒,郝三看了看兩邊的犯人和民警,放大了聲音說:「好,我的書記咧!你回吧,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

    說完,又低下頭,隨他再問什麼也不言喘了。

    那天,他恰巧沒有帶錢,找了好幾個熟悉的社隊幹部才湊了十二塊錢,買了兩斤「伊拉克蜜棗」——這是那時食品商店裡能買到的唯一高級食品,托公安局的幹部交給了獨眼郝三。

    這樣,在他要來敲韓玉梅家門的時候,郝三總像在韓玉梅家門口,瞪著那只獨眼,一腔怨氣地朝他喊叫:「我得蹲一輩子勞改,你倒摟著翠媳婦在炕上快活,是人嗎?」他在井台周圍轉悠兩圈,到頭來,還是怏快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家。而最後,他連起這個念頭的心思都打消了。

    粉紅色和白色的豌豆花脫落了,「黑田」裡的豆棵結出一嘟嚕一嘟嚕嫩綠的豆莢,河灘上蕩漾著鮮豌豆誘人的清香。就在這時候,勞改隊的公安人員騎著帶斗的摩托車來找他了。

    「這是你們隊上郝三的東西。」兩個公安人員進了門,把一堆用爛包袱皮包著的破衣舊衫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一隻咧開口的雨靴從包袱皮裡鑽出來,像要吃東西的大嘴一樣。

    「這……幹啥?」他的臉色霎時蒼白了。

    「郝三死啦。從檔案上看,他沒有啥親屬。這東西只好交給你們隊上處理。」

    「咋……死……的?」他的腦子裡「轟」地一下,從來沒有這樣驚慌得口吃過。

    「嘿,這傢伙,看來是個傻子。在山上放炮採石頭的時候,導火索點燃了,人家直搖小旗喊他躲開,好,他倒向炮眼跑過去,結果,一炮崩死了,你說這人傻不傻?」

    他也不知道公安人員怎麼走的,發動摩托車的隆隆聲也沒有使他清醒過來。他像化石一樣僵在王海家那把破舊的太師椅上。

    要說獨眼郝三傻呢,也的確有點傻氣。自小是那樣淒慘的遭遇,又是個殘廢,性情怎能和一般人那樣正常呢?高興起來會笑得仰面朝天,手舞足蹈;傷心起來會哭得嚎天喊地,叫爹喚娘;放馬的時候跟馬說話,放牛的時候跟牛聊天,放羊的時候跟羊談心,但他們是一塊兒滾大的,他深知獨眼郝三不僅幹活麻利,有眼色,決不至於連打的炮眼在哪裡都不知道,這是個聰明明理而重感情的人,只要人稍微對他好點,給他幾句好話,他能把一腔子血都倒出來。在獨眼郝三嘴裡,他從來沒有聽見過別人的壞話,對別人的不幸,卻常掛在嘴邊。宰羊那天早晨,郝三還在替「黃毛鬼」操心哩,說那一出幾千里不見人煙的地方不如咱們這兒好。這個地區的人有句話:「放了三年羊,給個縣長都不當」——社裡的羊倌是有些特權的,除了經常能吃上羊肉、羊雜碎,每年還要給些羊毛、羊皮、爬山鞋。口糧標準也比一般社員高,另外還有畜牧補貼。但是,郝三卻統統給了拉家帶口的困難戶,最終,只有這一爛包袱皮的遺物。

    他不相信郝三是因為「傻」而被崩死的。他想起郝三臨走時說的話:「捨不得娃娃打不了狼。」「四年以後,我還回來哩。」又說,「你放心,天貴,我死也不說。」結果,和他們倆原來估計的大為懸殊,判了個無期!後來,郝三又說:「我自己造的孽自己受咧。」是不是郝三就為了叫他「放心」而「向炮眼跑過去」的呢?是的!

    是的。不是因為「傻」,也不是為了擺脫蹲勞改的苦——郝三自己說得對,他的個人生活在勞改隊外面裡面都無所謂,而是要以死來報答他自小對自己的照顧,報答他兩聲「三哥」,報答他兩斤「伊拉克蜜棗」……

    肯定郝三是這樣想的:只要自己活在世上一天,他魏天貴在外面心裡就一天不得踏實,領著鄉親開「黑田」就縮手縮腳。郝三又不會寫信,更沒有機會傳話給他,只有用自己的死來告訴他魏天貴:你安心地活吧,好好領著大夥兒干吧,讓鄉親們吃飽飯吧……

    誰說不識字的莊戶人裡面沒有高風亮節、捨生取義的壯士?

    獨眼郝三就是一個!

    「我……我不能哩,好……韓玉梅哩……」他輕輕把她推開一點,像做錯了事的娃娃,哆哆嗦嗦地說。

    「那……咋不能呢?是我不好,嫌棄我麼?」韓玉梅深情地望著他,兩手摩挲著他的雙肩。

    「不,不。」他著急地搖搖頭,「你好,我心裡有你哩。可就不能……」

    「那為啥?我又不叫你跟她打離婚,咱們就悄悄的……」

    「熊,啥離不離的,要說離,我還真想離哩。可咱們倆……我總覺得不行。」

    「那……究竟是為啥呢?」韓玉梅皺起眉頭,困惑不解,「是害怕麼?」

    「呸!」他啐了一口,提到個「怕」字,倒把他男子漢的剽悍勁兒激起來了,「我怕啥?」

    既不是嫌她,又不是害怕,那還有啥呢?韓玉梅再不問了,大眼睛眨巴了眨巴,抿著嘴調皮地一笑,突然採取了行動,一把摟著他死命地往炕上一摔。

    「你瘋啦?你瘋啦?……」他略微用勁,就掙脫了韓玉梅的胳膊,一蹦子跳下地,整了整衣裳,拉下臉厲聲地罵了句娘。

    韓玉梅先是怔怔地發了會兒呆,隨即又像火山爆發似的,一對大眼睛撲簌簌地淌出淚水,拍手頓腳地破口大罵:

    「你他媽的不是人!是頭騸驢!你這個沒良心的……人家想你……你倒是頭騸驢!你不是人,是騸驢!騸驢!……我的命苦啊!爹啊,爹啊!我的命苦啊!我貼給人家人家都不要啊……」

    她暴跳了一陣,又翻身撲到炕上喊爹喊娘地慟哭起來。

    他讓韓玉梅哭了一會兒,然後過去扳起她的肩膀,對著她的臉,用很嚴肅的聲調對她說。

    「你聽著,我把實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為了你不去蹲勞改,我把獨眼郝三送到閻王爺那兒去了。你說,我還能跟你睡覺麼?你好好想想吧。」

    韓玉梅慢慢抬起淚水淋漓的臉,一邊抽泣,一邊思忖起來。他用寬大的手掌替她抹了抹眼淚,又拍拍她的腦袋,轉身走出門去。

    想到這裡,他不覺流下了冰涼的老淚,他也不去擦,隨它一直沿著弧形的皺紋蜿蜒到嘴邊。淚水是苦澀的。他很想痛哭一場,卻痛哭不出來,這大概也是老賀說的老了的徵候吧。

    驢車晃晃悠悠走近河邊的一個水窪。眠在蒲草叢中的青蛙和蛤蝗寂寥地咯咯叫了三兩下,然後撲通撲通跳入水裡。

    起了一陣風,蒲草和葦葉驚醒了,懶懶地搖曳起來。整個世界彷彿又活動了,又有了生氣。他把單褂子裹緊一點,又繼續想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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